封思贤,蒋伏心,肖泽磊
(南京师范大学 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随着各国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和完善,企业之间的相互竞争日趋激烈。主动与政府官员或政府部门建立并保持良好的关系,可为企业带来巨大利益(Krueger,1974),已成为企业获取竞争优势的重要策略。Fisman(2001)最早把企业与拥有政治权力的个人之间的紧密私人关系称为“政治关联”(political connection)。
目前,企业政治关联行为在世界各国普遍存在,特别是在产权保护较弱的国家或地区(Chaney等,2011)。这种行为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离不开政府那只“看得见的手”的管理和监督。企业政治关联行为已经引起国内外许多学者的关注。本文在界定企业政治关联内涵和总结政治关联程度度量方法的基础上,首先阐述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形成机理和构建动机,然后分析政治关联行为的主要影响因素和对企业的影响效应,最后指出未来研究方向,以期推动国内相关理论研究,并为完善我国企业政治关联行为提供建议。
近年来,企业政治关联行为一直是公众争论和国内外学者研究的焦点。早期的文献仅把企业与政府官员之间的紧密私人关系视为企业的政治关联(如Fisman,2001)。由于此类定义涉及比较隐蔽、不易收集和整理的私人信息,因此,不少学者尝试从其他角度来拓展政治关联的界定范围。我们通过比较国外学者和国内学者对企业政治关联的不同界定方法来探讨企业政治关联的内涵。
在界定政治关联时,国外学者大多采用事例列举法。Betrand等(2004)以法国企业为例研究指出,如果企业的CEO从精英学校毕业,并曾经或目前在政府部门任职,则该企业有政治关联。Khwaja和Mian(2005)指出,在政治竞选中,如果企业对候选人进行了捐款,则该企业有政治关联。Claessens等(2008)也指出,政治关联是企业通过竞选捐款与当选者建立的一种关系。但Goldman等(2009)认为,政治捐赠反映的可能是企业的政治偏好而非政治影响,因而把捐赠作为企业政治关联的界定标准存在缺陷。Faccio(2006)指出,如果企业的大股东(指直接或间接拥有10%以上投票权的股东)或高管(主要包括董事会主席、副总经理、董事会秘书、财务总监)是国会的成员、部长(包括总理)、州或地区的首领(如独裁者、总统、国王或女王),或者与高层政治人物有着“密切的关系”,则该企业有政治关联。Faccio(2006)的这种界定方法被很多国外文献所采用。
我国与西方国家有着不同的政治体制。国内学者结合我国特殊环境,从不同角度探讨了我国企业政治关联的界定标准。除了国资参股、控股外,我国企业主要通过三种途径来建立政治关联。一是政府官员“下海经商”。有的被派到国有企业担任领导职务,但保留原行政级别,有的辞去行政职务去自主创业,有的甚至到私营企业做“高级打工者”。二是民营企业主动邀请退休的政府官员担任高管。虽然退休的政府官员失去了往昔的政府职务和政治权力,但是他们不仅熟悉政府内部的运作环境和办事规则,还熟悉政府部门的现任官员(或是其曾经的同事,或是其上司或下属,甚至是其亲自提拔的后辈)。这些优势使退休政府官员能够作为企业与政府之间的“纽带”和“桥梁”,继续发挥“余热”。三是一些企业家当选为各级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通过参政议政来建立政治关联,甚至影响政府决策。基于上述背景,贾明和张喆(2010)指出,如果企业董事长或总经理曾经或目前是政府官员、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则该企业有政治关联;王永进和盛丹(2012)则指出,只要企业的董事会中有政府官员,或者总经理由政府任命或是党员,就认为该企业有政治关联。
不难看出,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企业政治关联主要是指企业经营者与政治权力拥有者之间的隐性关系。这种关系可以通过企业高管曾经或目前在政府部门任职来建立,也可以通过担任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国会议员或竞选捐款来建立,但不包括通过政府参股(这也是“隐性”二字主要所指)。因此,政治关联本质上是一种特殊的政企关系,特殊之处在于企业的关键人物(如高管人员)与政府高层或政治人物之间存在密切的隐性关系。
此外,政治关联不同于政府干预,也有别于政治腐败。在政治关联中,企业是主动的,试图通过各种途径与政府部门或政府官员建立关系,来追寻企业自身利益。而在政治干预中,政府是主动的,试图通过干预企业经营管理、利用企业资源来达到某种公共目的,或官员获取私人利益(Bertrand等,2004)。政治关联通常可以帮助企业高管了解政策动向,加强与政府的有效沟通,进而获取其他企业所不具有的优势,因而在法律层面上,企业政治关联行为大多是合法的,这在本质上有别于政治腐败。
已有研究度量企业政治关联主要有以下几种方法:
第一,如果企业高管人员(主要包括执行董事、总经理、监事等)或控股股东(主要是指前五大股东或前十大股东)中有政府官员、国会议员或者与执政党存在紧密联系,那么可以认为该企业有政治关联。在选择这个标准时,大多实证文献采用虚拟变量0或1来度量政治关联,代表性文献有贾明和张喆(2010)等。
第二,采用有政治关联的董事占董事会总人数的比重,或者考察董事会成员和总经理是否为官员或党员并运用主成分分析法构建企业政治关联指数,来度量企业的政治关联程度,代表性文献有王永进和盛丹(2012)等。
第三,依据有政治关联的高管曾经或目前的最高行政级别(如副科、正科、副处、正处等),或者其工作部门(如中央政府机关、地方政府机关、行业主管部门、人大、政协、军队等),或者企业家与其亲密程度(如本人、直系亲属、远房亲属、老同事、战友或同学、校友或朋友、老乡等),分别赋予不同分值后进行加总或平均,来度量企业的政治关联程度。针对东亚国家的研究文献大多采用这种方法,如Siegel(2007)等。
第四,采用“企业捐赠金额占政治候选人所获捐赠总额的比例”或“企业一定时期内的公益捐赠次数(或金额)”来度量企业的政治关联程度,如Claessens等(2008)等。
本文认为,上述第一种方法只能检验企业政治关联是否存在,却难以区分政治关联程度的差异。第二种方法虽然弥补了采用虚拟变量的不足,但是仅限定在董事会和总经理范围内的做法显然欠妥。虽然有学者对这种方法进行了改进,采用有政治关联的高管人数占高管总人数的比重来度量,但由于不同岗位的高管对企业的影响存在明显差异,因此,仍难以真实反映企业的政治关联程度。第三种方法最大的缺陷在于,赋值具有很强的主观性,而且一些高管的私人信息也往往难以获取。与主观赋值法相比,第四种方法更简单、更客观且能够比较企业政治关联程度的差异,但由于我国的政治选举不接受企业捐赠,而且许多企业捐赠的目的可能不是为了与政府建立紧密联系,而是为了承担一些社会责任,因此,这种方法也难以准确度量我国企业的政治关联程度。
综上分析,由于各国的政治体制存在较大差异,因此,很难选择一个统一指标来度量世界各国企业的政治关联程度。事实上,企业的政治关联行为不仅涉及政治背景,还涉及文化背景、经济制度、企业治理制度等内容。因此,采用多个指标来综合度量企业政治关联程度将是未来的研究方向,其中如何克服主观性偏差是关键。
有学者(如Goldman等,2009)认为,企业政治关联行为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国家的市场机制不完善、金融发展落后、法制水平较低以及产权保护较弱等,因此,企业政治关联是在市场机制不完善的情况下产生的。可以肯定的是,外部环境尤其是市场环境是影响政治关联程度的重要因素。但市场机制不完善并不能完全解释企业为何寻求建立政治关联。一个较为明显的事实是:不管是在我国还是在发达国家,随着市场机制的不断完善,企业寻求建立政治关联的行为反而越来越普遍(Faccio,2010)。学者们分别运用政治学、经济学、管理学和社会学的相关理论,从不同侧面剖析了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形成机理。
1.寻租理论。寻租理论认为,政府运用行政权力来干预和管制企业和个人的经济活动,妨碍了市场机制正常发挥作用,为有特权者获取超额收入创造了机会,从而形成了权力寻租。拥有权力的政府部门或官员甚至可能会把一些规则或标准定得很模糊或具有很强的任意性,通过“设租”来获取额外收入(Okhmatovskiy,2010)。因此,“租”是企业政治关联产生的重要土壤,“租”的空间越大,企业建立政治关联的意愿就越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企业与政府(或政府官员)之间存在双向寻租意愿,但不同所有制企业的寻租存在较大差异。国有企业的寻租往往是政府部门或政府官员向企业寻租,而民营企业的寻租则大多是其主动向政府部门或政府官员寻租,以促进企业发展。
2.资源依赖理论。资源依赖理论认为,任何一个组织都必须从外部环境中获取资源,这些资源既包括原材料、资金、人力等要素,也包括信息、社会支持、政策支持(如合法性认可)等内容;资源的稀缺和重要程度决定了企业对资源的依赖程度,企业还会通过各种途径来改变这种依赖程度;企业的生存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与外部环境(或控制者)的交往和谈判能力(Pfeffer和Salancik,1978)。政治关联行为是企业对政府掌握资源的一种反应方式。企业可以通过建立政治关联来与政府建立联系,影响政府的政策制定和执行,从而为其提供一个稳定、有利的制度环境,以改变对外部资源的依赖程度。Farashahi和Hafsi(2009)的研究表明,尽管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贸易自由化、管制放松化和产权私有化的趋势,但政府的政策仍对企业经营所需的一些外部资源产生重要影响;正是由于政府的政策具有不确定性,许多企业才不得不寻求建立政治关联来降低对外部资源的依赖程度。
3.交换理论。如果说资源依赖理论强调企业对政府的依赖,那么交换理论则强调企业与政府之间的相互依赖。交换理论认为,政府和企业拥有彼此所需的资源,希望通过相互交换来促使各方利益达到最大。例如,为了发展本地经济,地方政府可能会利用自身拥有的管制权等资源来扶持本地企业,甚至帮助本地企业突破中央的管制性壁垒,最终在满足企业获利需求的同时也提高了自身政绩。可见,政治关联行为可以为企业带来收益,但企业也要帮助政府实现某些目标或者有政治关联的高管获取私人利益。Francis等(2009)证实,政治关联会增加企业的负担,如向有政治关联的高管支付更高的薪酬、比非政治关联企业雇佣更多的劳动力等。
4.替代机制理论。替代机制理论认为,制度分为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其中正式制度主要包括宪法、契约制度和产权制度等,非正式制度主要包括习俗、社会价值取向、伦理道德和文化等等;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之间相互依赖,当正式制度不完善或无法有效实施时,非正式制度能弥补正式制度的不足,成为正式制度的有效替代。政治关联便是一种非正式制度,企业可以通过建立政治关联来缓和现实的和潜在的体制问题。Braendle等(2005)和 Wei等(2010)发现,政治关联中的各种“关系”可以成为正式制度的有效替代,帮助企业获得有用信息并降低政策风险。
5.委托代理理论。委托代理理论认为,不明确的代理关系通常比明确的代理关系会产生更多的代理问题和更高的代理成本。由于企业不能替代政府制定政策,而只能通过寻找政府官员作为自己的代理人来影响政府决策,因此,企业政治关联行为实际上明确了代理关系(Hillman等,2004)。
6.利益相关者理论。从政治学角度看,不同利益集团的目标、价值观等特征并不总是一致的。对于企业而言,为了让政策制定者支持自身发展,避免其他企业获得竞争优势,他们会积极建立政治关联。事实上,在美国等西方国家,企业正是通过建立政治关联来向政府官员表达自身所关心的问题,进而影响政府决策(Muller和 Whiteman,2009)。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不同理论的侧重点不同:寻租理论和资源依赖理论侧重于分析企业的外部经营环境,利益相关者理论和委托代理理论侧重于分析企业的内部治理机制,替代机制理论和交换理论则侧重于分析外部环境与内部环境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而且,寻租理论、资源依赖理论和委托代理理论侧重于分析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成本,利益相关者理论侧重于分析收益,交换理论则侧重于分析成本与潜在收益之间的相互权衡。此外,上述理论所采用的主要分析工具也存在差异:寻租理论主要采用政治学分析框架,资源依赖理论和交换理论主要采用经济学分析框架,替代机制理论主要采用社会学分析框架,委托代理理论和利益相关者理论则主要采用管理学分析框架。虽然上述各种理论不能解释企业的所有政治关联行为,但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人们对企业政治关联行为形成机理的认识,并拓宽了相关主题的研究视角。
企业建立政治关联的动机主要包括:谋求企业发展、规避制度风险、实现个人价值和承担社会责任等。
1.谋求企业发展。这是企业建立政治关联的最主要动机。Keim和Baysinger(1988)发现,企业参与政治会带来有利于其持续发展的公共政策;此外,企业高管可以通过建立政治关联来谋求企业发展目标在某种程度或者形式上与社会价值相符,从而增强企业的合法性以获得社会认可和关键资源。当面临发展障碍(如行业壁垒)时,企业也可通过建立政治关联与政府进行有效沟通,拓宽企业发展空间(Hillman等,2004)。Leuz和Oberholzer-Gee(2006)等的研究也表明,政治关联是一种非正式替代机制,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产权保护不力、法律和金融发展落后等不足,促进企业发展。
2.规避制度风险。政策的制定与调整会影响企业的经营环境,进而改变企业的竞争地位。对于经济转型国家而言,一些正式制度具有模糊性、不连贯性等特征,会破坏市场秩序,从而影响企业经营。同时在经济转型中,正式制度的变动通常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不稳定的制度环境会阻碍企业通过内部扩张或对外并购等常规方式来获得快速发展。企业通过建立政治关联可以及时了解政策动向,甚至帮助政府完善相关政策,以规避制度风险(Ang和Boyer,2007)。
3.实现个人价值。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企业家建立政治关联的动机可分为不同层次。企业家建立政治关联的主要目的是维护和扩大自身的经济利益,但是Christopoulos(2006)等研究发现,在许多国家,企业家的参政动机会从低层次逐渐转向高层次。企业家希望通过参政来推广自己在经营企业、发展经济方面的有益经验,进而把推动社会发展和政治民主建设的有用意见纳入到国家的有关政策和法律法规中,以实现个人价值。虽然这种情形目前还不普遍,但代表着一种趋势。
4.承担社会责任。除了创造利润、对股东承担法律责任外,企业还要对员工、消费者、环境和社会承担责任。一般而言,政府机构、非政府组织(NGOs)和政府间组织(IGOs)承担着应对公共灾难的责任,但 Muller和 Whiteman(2009)研究发现,为了提升政府的信任、维护与政府的政治关联、提高对关键资源的控制能力,当发生自然灾害或政府救灾遇到困难时,企业会积极通过捐款捐物来协助政府应对公共危机、分担社会责任。贾明和张喆(2010)发现,具有政治关联的上市企业更愿意参与慈善捐款,而且捐款额度和频率更高。
总体上看,谋求企业发展是企业建立政治关联的最主要动机,但有时现实会完全相反,如有些政治关联行为的构建动机是企业高管牺牲企业利益以谋求个人利益。民营企业“规避制度风险”的行为动机一般比国有企业强,西方发达国家企业“承担社会责任”的行为动机总体上强于发展中国家。即使对于同一个企业,不同时期的政治关联行为的构建动机也可能存在较大差异:在发展初期或当效益不好时,企业建立政治关联更多的是为了“谋求企业发展”;当发展越来越稳定或经济效益提升时,企业“承担社会责任”的行为动机会越来越明显。
综合已有文献,影响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主要因素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正式制度的规范程度。对企业产生重要影响的正式制度主要包括产权保护制度、税收制度和司法制度等。Faccio(2010)认为,私营企业的产权保护程度通常低于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尤其是当政权变更和经济转型时,私有产权一般很难得到有效保护,因此,私营企业往往更热衷于建立政治关联。Leuz和Oberholzer-Gee(2006)发现,在中央(或联邦)和地方的分税体制中,地方拥有的税收权力越大,本地企业越愿意建立政治关联;在税负越严重的国家或地区,企业政治关联行为也越普遍。Faccio(2006)指出,在司法效率较高的地区,政府管制的信息透明度较高,法律执行较公正,对违法行为的处罚也较严格,因此,企业建立政治关联的成本较高、意愿较弱。当然,正式制度的规范程度与企业政治关联的普遍程度并非总是线性关系。例如,当司法效率低下导致腐败现象十分普遍时,企业可能不会建立政治关联,而是直接贿赂官员或者把经营活动转移到其他地区(Okhmatovskiy,2010)。
2.政府对资源的管制程度。Faccio(2006)认为,政府对资源的管制越严、管制权力越集中,政治关联就越普遍。在许多国家和地区,管制性行业的进入标准往往难以完全量化,这给政府相关工作人员留下了较大的自由处置空间。企业通过建立政治关联可以向公众传递企业经济实力等方面的积极信号,降低企业与公众之间的信息不对称程度。这样,公众会容易接受企业是通过实力而不是通过行贿行政审批人员来获得管制性行业的准入许可。相关研究证实,管制性行业中的企业政治关联现象十分普遍。比如,Helland和Sykuta(2004)发现,政府加强对天然气的管制使天然气类企业显著增加了具有政治背景的董事。
3.市场化改革程度。杨其静(2011)指出:在市场化改革较缓慢的地区,经济发展水平通常较低,该地区的大多数居民会更看重商品的价格而不是品质,企业适度降低产品品质不会严重损害其市场份额,这样,该地区的企业就没有兴趣进行能力建设和产品升级,而热衷于与政府建立政治关联,使其降低成本来生产不太安全甚至非法的低品质产品等行为得到政府的容忍甚至庇护,尤其是当低端消费群体比例很大时。Ang和Boyer(2007)认为,市场化改革程度越高,寻租空间就越小,企业建立政治关联的积极性就越低;反之,企业就会通过与政府建立政治关联来获取政府的庇护和帮助。
4.非正式制度的影响程度。除了正式制度外,非正式制度(如习惯习俗、文化传统、道德伦理等)也会规范社会和经济生活。非正式制度是经过长期演变而逐渐形成的,在正式制度不完善的情况下能够替代正式制度深刻影响企业的经营活动。“关系”文化是许多国家非正式制度的一个典型,它并不意味着丑陋、鄙弃或低俗,而往往是关系社会中利益相关者进行自我保护的一种次优方案;作为一种“关系”,政治关联有其存在的必然性(Braendle等,2005)。在“关系”文化盛行的国家,企业政治关联较为普遍(Wei等,2010)。即使是在正式制度较完善、政府对资源的控制程度较低的美国,“关系”文化也会对政治关联产生影响。比如,Goldman等(2009)研究美国政府签订的大量采购合同时发现,当执政党变更时,与当选执政党成员保持紧密关系的企业获得了较多的采购合同。
此外,企业自身的一些特征,如经营历史、经营战略、甚至所处地理位置等,也可能会影响其建立政治关联的意愿,这需要未来研究进一步证实。总之,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影响因素不仅包括企业自身的内部因素,还包括外部的政治环境、资源环境、市场环境、法律制度环境以及文化背景等方面。各种因素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综合影响企业的政治关联行为。
与研究形成机理、影响因素等方面的文献相比,研究政治关联行为对企业的影响效应的文献较多。政治关联行为会对企业融资、企业税收、企业多元化投资策略、企业价值、企业绩效以及企业社会责任等产生影响。现有文献主要采用实证分析方法,但结论不尽相同。
1.政治关联与企业融资。已有研究发现,政治关联能给企业带来诸多融资便利。Khwaja和Mian(2005)基于1996~2002年巴基斯坦93316家企业的贷款数据研究发现,政治关联企业容易以较少的抵押物获得较多的长期贷款,他们获得的银行贷款是其他企业的两倍,违约率却比其他企业高出50%。Faccio(2006)和 Claessens等(2008)进一步指出,政治关联企业更容易获得国有银行的贷款且贷款利率更优惠、贷款续新条件更宽松,而且这些在政府干预程度较高的国家更为明显。Leuz和Oberholzer-Gee(2006)以印尼企业为研究对象,发现政治关联会影响企业的融资策略,印尼的政治关联企业基本上不需要到国外融资。Francis等(2009)以中国1994~1999年423家IPO企业为样本研究发现,政治关联企业的首次发行价更高,承销折价和上市固定成本更低。
2.政治关联与企业税收。有政治关联的高管既可能因其政治背景或社会声誉而使企业受到税务监管部门的重点关注,导致企业承担更重的税负(Zimmerman,1983),也可能凭借其拥有的人脉关系和社会资源,争取到更多的税收减免、税收返还等优惠,使企业的实际税负降低(Adhikari等,2006;Faccio,2010)。
3.政治关联与企业多元化投资。市场分割、所有制歧视与行业壁垒等均是制约企业多元化发展的重要因素。政治关联通常能够帮助企业突破行业壁垒而进入资源垄断型或高利润行业(Faccio,2006),但也可能因有政治关联的高管盲目乐观等原因而使企业进入不熟悉的行业或过度投资(Boubakri等,2008)。
4.政治关联与企业价值。Fisman(2004)指出,当评价股价是否合理时,投资者会考虑企业是否具有政治关联及其程度,这会显著影响企业价值。已有文献证实,政治关联既可能增加企业价值,也可能给企业价值带来负面影响。比如,Bertrand等(2004)指出,企业高管可能会忽视权衡建立和维持政治关联的成本与收益,或者为了自己的政治私利,做出偏离股东利益最大化目标的决策,最终损害企业价值。徐龙炳和李科(2010)发现,在不同的融资约束条件下,政治关联对企业价值有着不同的影响,政治关联更能帮助具有融资约束的企业提升价值。刘慧龙等(2010)则强调,政治关联对企业价值的最终影响主要取决于企业对高管的激励机制:即使有政治关联的高管有能力帮助企业获得更多的资源,若缺乏有效的激励,他们也未必有动力去争取这些资源。
5.政治关联与企业绩效。政治关联行为既可能改善企业绩效(Goldman等,2009),也可能使企业绩效恶化。Faccio(2006)指出,有政治关联的高管可能因不适应企业管理岗位而做出错误决策,而且政治寻租成本也可能抵消政治关联给企业带来的收益。Boubakri等(2008)对41个国家不同企业进行比较后发现,政治关联企业的绩效比非政治关联企业低,政治关联企业ROS、ROA和ROE的均值分别为1.82%、0.85%和-1.56%,显著低于非政治关联企业的 6.36%、2.43% 和4.86%。Fan等(2007)对中国1993~2000年IPO企业进行研究后发现,CEO具有政治关联的企业的经济绩效比非政治关联企业低30%。何婧和徐龙炳(2012)发现,政治关联行为对上市企业投资效率的影响因企业上市交易所的不同而存在较大差异:在香港、新加坡和英国上市的中国企业的政治关联行为未对投资效率产生显著影响,而在美国上市的中国企业的政治关联行为却产生了显著的负向影响。
6.政治关联与企业社会责任。Bertrand等(2004)证实,法国政治关联企业比其他企业雇佣了更多劳动力,支付了更高薪酬,承担了吸纳就业和维护社会稳定的社会责任。Claessens等(2008)指出,政治关联企业慈善捐赠的平均水平高于其他企业。Fan等(2007)发现,有政治关联的中国企业往往承担了更多的政治和社会责任,如帮助地方政府实现某些政治和社会目标等。
此外,政治关联行为还会对企业的产权保护、盈余管理以及治理水平等产生影响。如Faccio(2010)发现,政治关联行为降低了企业的会计信息质量和现金股利分配水平。
综合来看,已有研究较少讨论政治关联行为对企业的综合影响效应(尤其是非经济层面的影响,如对企业组织结构的影响),这在很大程度上不利于人们全面、合理地评价企业的政治关联行为。此外,已有研究也很少从理论上分析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影响机制。同时,政治关联行为不仅会对企业产生影响,也可能对企业所处的行业甚至整个社会的法律制度产生影响(如是否推动了相关制度的完善等),这仍需进一步证实。
有关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研究涉及政治、经济、管理、法律等诸多学科,是目前许多学科的一个研究热点。未来可以围绕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深入探讨。
第一,识别隐性的企业政治关联行为。有些政治关联行为是显性的,如从公开披露的信息中识别企业的高管人员是不是政府官员等,而有些是隐性的,如政府官员的某些亲戚或关系密切的朋友担任企业高管人员等,这些隐性的政治关联同样会对企业产生重要影响。如果不识别隐性的政治关联行为,甚至把它视为非政治关联,那么我们很可能对企业政治关联行为做出错误评价。因此,识别隐性的政治关联行为将是未来的一个研究方向。
第二,准确度量企业政治关联程度。准确度量政治关联程度不仅是评价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前提,更是企业制定相关策略的重要依据。如果政治关联程度过高,那么企业不仅会付出过高的成本,而且不利于规范和完善内部治理制度。由于各国的政治体制、经济体制存在很大差异,因此,很难用一个统一的指标来度量各国企业的政治关联程度。综合考虑影响政治关联的各种因素并运用科学的计量方法进行筛选,或者构建多元指标体系来度量企业的政治关联程度可能是未来的研究方向。
第三,解答企业如何结合自身的内部特征和所处的外部环境来优化企业政治关联策略,并选择更为有效的政治关联行为类别。企业的竞争策略通常包括成本领先策略、特色经营策略和集中经营策略等。企业的政治关联行为通常包括企业家以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行业协会会员的身份直接参与政府决策制定,聘用政府官员,帮助政府安排下岗职工或兼并亏损企业,支持政府的某些项目等多个类别。企业如何在上述竞争策略中进行取舍,又如何选择各个类别的政治关联行为?只有解答这些问题,才能切实帮助企业利用政治关联行为来改善经营绩效。
第四,分析政治关联行为对企业的影响机制。现有研究得到的结论与现实情况有时截然相反,这已经引起很多学者的关注,但至今仍未得到合理解释。只有在厘清影响机制的前提下,才能有针对性地规范企业的政治关联行为。此外,大量文献证实,政治关联不仅存在于制度不完善的国家,也存在于制度比较完善的国家。那么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机制,才能有效减少或抑制政治关联对正式制度的替代?未来可把研究视角转向政治权力或政治制度层面,以深化对不同制度环境下企业政治关联行为影响机制的分析。
第五,综合评价企业政治关联行为。一方面,现有文献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比较零散,缺少综合研究,而构建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综合评价体系,直接关系到企业经营活动的政治策略制定和实施。另一方面,现有研究重点分析了政治关联行为对企业和关联官员的影响。毫无疑问,政治关联行为也会对同行业的其他企业甚至社会产生影响。企业政治关联行为的这种外部效应究竟有多大,以及在不同的行业或地区之间是否存在差异及其程度,有待更加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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