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吴明华
与温州人早已习惯的“无为而治”截然相反,陈德荣“积极有为”的鲜明风格被当地人称为“陈氏改革”。然而,改革难免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转型必然伴随着阵痛。在争议与痛苦焦灼中,陈德荣能否带领这座久负盛名的城市浴火重生?
从去年9月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金融风波让以民营经济著称的“温州模式”走下了神坛。当外界为“温州模式”是否终结、温州金融改革何去何从而争论不休时,当地人却更关注一场与他们密切相关的疾风骤雨式改革。
2010年7月,陈德荣调任温州市委书记,上任伊始便开始推行一系列铁腕改革,从土地清理整顿、大拆违到环境再造。与温州人早已习惯的“无为而治”截然相反,陈德荣“积极有为”的鲜明风格被当地人称为“陈氏改革”。“‘无为’和‘有为’不是绝对的。以前温州崇尚‘无为而治’,但在当前产能过剩、迫切需要推进结构调整的情况下,政府必须提供有利于转型升级的制度环境、政策环境、城市环境、公共服务环境。”
然而,改革难免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转型必然伴随着阵痛。反对者认为“陈氏改革”是压垮温州民营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支持者认为陈德荣“敢于向既得利益者叫板,敢于革除恶习劣行”。在争议与痛苦焦灼中,陈德荣能否带领这座久负盛名的城市浴火重生?
“刚来的时候感觉像印度的新德里,与人们想象中的温州城市形象差距太远了!”虽然陈德荣以前在嘉兴做常务副市长的时候就来温州招过商,但真正主政温州后才感觉这座城市“盛名之下已其实难副”。而与表面上看得到的脏乱差相比,一些深层次的危机正在酝酿。
2010年,温州人均GDP仅列浙江省第9位,倒数第3,发展水平指标和发展速度指标分别居倒数第1和第2位。同时,城市低小散与产业低小散问题相互强化,本土实体经济转型升级一直没有起色。虽然温州有40多万个企业法人单位,但大型企业仅有18家,中型企业也只有599家,剩下的99.5%都是低端的小微企业。
“很多企业在温州本土只有十几二十亩地,但在外面却有几百上千亩的园区,企业稍微长大一点就被招商走了。从而使温州成了中小企业的孵化器,本地留下来的都是低小散企业。”在陈德荣看来,企业就像一条船,市场环境就像大海,船小固然好调头,但小舢板经不起风浪,稍微有点风浪就容易翻船。
对于这一轮温州民间金融风波,陈德荣认为,实际上“跑路”的老板大都是外地的,因为本地老板完成原始积累后,都到外地去发展,然后把本地的烂摊子一脚踢给外地的工头。而这些人并没有诚信的操守,一遇到金融风波就溜之大吉,留下农民工欠薪、下岗稳定问题需要当地政府来处置。
“温州现在已是相对欠发达地区,按照这样的趋势下去,过不了多久就有可能成为浙江省最不发达的地区,这与改革开放以来温州所铸就的自豪感和荣誉感是极不相称的。”在陈德荣看来,浙江近年来发展速度已排在全国后列,而温州则排在浙江的后列,“长此以往,情况非常不妙”。
“这还是‘温州模式’吗?还是温州形象吗?后面还能再退吗?我们现在已经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不知道奋起,还是陶醉于过去,沉湎过去的辉煌,用不了多久,恐怕现在世人瞩目的温州将会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将会再被人们当成欠发达地区。”在全市干部大会上,陈德荣大声疾呼,“温州该醒一醒、紧一紧啦!”。
2010年9月初,一次看似平常的党政考察之行,拉开了温州解放思想大讨论的序幕。陈德荣带领全市上千干部赴天津、唐山学习考察。环渤海湾的强势崛起,天津速度、唐山效率,触动着温州人的神经,“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温州确实落伍了。”
紧接着,陈德荣又发动当地媒体推出“十问温州”系列报道,“为什么我们经常慢半拍?我拿什么吸引你的目光?为什么我们难以扬帆远航?……”从而彻底揭穿温州发展的老底,为改革的推行形成了空前的舆论压力。
“‘温州模式’在改革开放初期,具有强大的优势。但任何一种模式,如果固化不变,就会失去内在活力,甚至可能会对发展形成障碍。”在陈德荣看来,随着经济发展到市场经济的高级阶段,靠过去村村点火、户户冒烟的模式,已经难以适应竞争激烈的市场环境。如果没有政府“有为”,不为经济转型升级提供环境平台,就不可能有温州模式的再创新。
“为什么同样的宏观经济环境,同样的宏观调控政策,温州在这次金融风波中表现得更强烈、涉及面更广、时间也更长?”陈德荣认为,温州经济深层次的还是实体经济问题。由于环境和体制原因,长期以来要素集聚能力不强、投入不足,始终处于十几年前的低小散状态,产业空心化在这次金融风波中集中体现出来。
2001—2010年,温州全社会平均投资率为34.1%,比浙江省平均水平低10多个百分点,比全国平均水平低20多个百分点。2010年全国平均投资率高达70%,而温州是31.8%,全国一半水平都不到。在陈德荣看来,温州发展滞后,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投入不足,“今天的投入是明天的产出,后天的效益。一个地方如果长时间缺乏投入,整个发展的后劲就会丧失,近期发展也难以保证。”
陈德荣到温州后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温州土地非常紧缺,工业用地价格是浙江省最贵的,但全市有10.7万亩转而未供、供而未用的土地,相当于5年的土地指标没有供出去、用起来,“这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投入要项目支撑。现在整个项目建设速度太慢,很多工程项目8年都没有建成,很多拆迁8年都没完成。这是奇耻。”陈德荣到温州后清理出市区历年遗留项目165个,其中绝大部分还是政府投资项目。“项目不落实,一个重要原因是一些人和企业无视公众利益,趁征地拆迁之机,漫天要价、要挟政府,严重阻挠工程建设和项目落地,有的一拖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钉子’不拔,项目落实不了,投资率就上不去,温州的发展就会成为无源之水。”
2011年初,陈德荣发动全市上下进行声势浩大的“拔钉清障”行动。他明确要求,必须形成尖刀推进的态势,“凡是阻碍民生工程建设,凡是影响重点工作落实,凡是损害公共利益,凡是破坏温州环境形象的各类‘钉子’,都要坚决限期依法拔除。”
尽管土地清理整顿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但陈德荣态度强硬,“如果政府是‘豆腐’,征地拆迁就推进不了,投资就落不了地。对那些目无法纪、蛮不讲理的‘钉子’,不管后台有多硬、态度有多蛮横,都必须坚决依法予以强制拔除。”
陈德荣甚至不惜动用了极端手段,对达不到指标的各地区负责人实行“双规”,即把有关领导集中到宾馆办公,指标完不成就不能回家。在严厉的倒逼机制下,2011年,温州拔掉了300多个“钉子户”,供出了高达92%的土地。
按照陈德荣的规划,温州“十二五”投资额要达到上万亿元。而温州每年全市财政资金合计不到300亿元,真正能用于项目建设的也就几十亿元,靠财政根本完不成年均2000亿元以上的投资。
陈德荣把原来分散的一百多个市属企业整合成十大国资集团,直接由市委进行管理。这些国资公司有6000亩的存量土地,按1000万元/亩计,就是600亿元,通过金融杠杆的作用可以放大到1800亿元。“政府是不缺钱的,缺的是资源整合。作为政府来说,同样需要运用现代经营城市的理念,用明天的钱办今天的事,用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
在陈德荣的强力推动下,国资公司、市级部门和县区都有项目建设任务,并且按规定工期进行考核。国资公司投资额必须达到10亿元,达不到的就整体降格为二级公司;市级机关部门刚性任务没有完成的,一律取消评先资格。
“难题不解决,就不能发展。”陈德荣在全市大会上号召,拔除一切工作中的“钉子”,粉碎一切前进中的“绊脚石”,打死一切阻碍发展的“拦路虎”,“要有背水一战、战则必胜的信念和勇气。”
“温州现在6000亿元民间资本像幽灵一样在全国各地游荡,炒房团、炒煤团,凡是资本炒作的后面都有温商的影子。为什么这么多游资没有在温州形成投资?”在陈德荣看来,主要是温州投资环境的问题。
在召开座谈会时,很多企业向陈德荣反映,温州留不住人才,主要是房价太高,“一对外地的大学生到温州,不要说买房,连付房贷做房奴都不够。”“十一五”期间,温州本地的工业投资只有1300亿元,而温州人在全国各地的实业投资达到3000亿元。温州出去的是200多万老板企业家人才,进来的是340多万农民工。这就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最核心的问题就是投资环境问题”。
温州虽号称为浙江第三大城市,但城市化一直较为落后,与杭州、宁波不可同日而语,相差巨大。温州是浙江人口第一大市,但城市建成区只有杭州的1/3,中心城市框架没有拉开,功能不完善不配套,生活成本高,环境脏乱差,集聚和辐射能力不强。
“温州虽然形成了大都市的雏形,但这艘航空母舰是由小舢板拼凑而成的,整个都市区基本上就是绵延繁乱的村镇带。”陈德荣形容为,“最好的地方像欧在陈德荣看来:“一个地方只有环境赏心悦目了,投资才会过来,老百姓的幸福指数才能提升。”洲,最差的地方像非洲”,“外地人没来过的很向往,来过了以后很失望。所以外地人不愿意来,本地人留不住。”
“小金鱼只能养在鱼缸里,鲨鱼和蛟龙就需要大海。”在陈德荣看来,经济是一个有机的生态系统,什么样的环境就会长出什么样的经济体。温州经济发展的滞后性,只能说明是温州的环境出了问题,“如果我们在环境方面不能有所提升,温州经济的转型发展将是一句空话。”
2011年初,刚到温州不久的陈德荣,就进行大动作的规划调整和行政区划改革。仅用3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新一轮乡镇撤扩并,把乡镇街道从290个减少到131个。在很多温州人看来,这样的大规模调整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
接下来,陈德荣又推出城市环境改造破难攻坚7大行动,包括大拆违、“揭疤栽花”、“四小车”整治等。温州一个特别突出的现象就是违章建筑多,几千万平方米的违章建筑,无疑是其中最难啃的骨头。
“柿子不能找软的捏。不能杀鸡儆猴,要杀猴儆鸡。”陈德荣提出违章“六先拆”,党员干部、大型典型等违章先拆,“‘六必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谁顶着不拆,无论职位多大、社会地位多高、影响力多强,都要在媒体上公布,并予以强制拆除。”
正当拆违轰轰烈烈地推进时,一场金融风波突如其来地发生了。有些人趁机发难,认为拆违影响了企业正常运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有人认为阻力太大、财力有限,不可能坚持到底。还有的干部表示要求太高、压力太大,难以完成任务。
“去年上半年大家还尊称我为‘荣哥’,到下半年称呼就变了,‘陈拆拆’,‘永嘉太守陈荣’,德字没有了。”尽管争议和阻力很大,但并没有动摇陈德荣的决心,“因为违章不除,温州城市环境不能得到提升。”
2011年,温州市区共拆除违章建筑1000万平方米,但还有2000多万平方米的违章建筑需要拆除。“在环境建设这个问题上,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困难,遇到多大的阻力,都必须坚定不移,一抓到底,抓不出成效绝不收兵。”陈德荣说。
“一个地方只有环境赏心悦目了,投资才会过来,老百姓的幸福指数才能提升。”在陈德荣看来,营造一个好的环境,必然要有所选择。适合低端产业企业生存的环境改变了,高端的才能成长起来。其中一些原有不适应环境的就会被淘汰,必然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所以,转型需要付出代价,是一个痛苦的脱胎换骨、破茧化蝶的过程。只有把原来一些不适应的落后的东西丢掉,才能从中生长出崭新的经济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