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芳(南京中国近代史遗址博物馆,江苏南京,210018)
从2010年起,我馆对本馆举办的部分临时展览(主要是历史老照片展)在举办结束后,将全部的老照片进行清晰度处理,编排、印刷,作为资料刊印。先后出版了《南京解放60周年》、《孙中山奉安大典》、《似水年华——民国服饰展》、《民国体育图片展》,以及民国政要林森、阎锡山、傅秉常等人的历史图片集。这些尘封几十年的珍贵历史照片重新与世人见面,让人们仿佛又回归到了民国那个时代的人文历史和重大事件的氛围中。这些临时展览主题突出,内容精炼,一经展出,受到观众的普遍欢迎,不仅让观众一睹民国历史的起伏跌宕,文化的多姿多彩,也很大程度地丰富了博物馆的展陈内容。而将这些历史旧照的临展图片汇编成册,一方面延续、扩大了临展的受众面,让更多的人们从中受益,另一方面也是博物馆对文献史料的再研究、深加工,是研究工作第一手资料的积累。回顾总结其编辑出版过程,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深入细致的工作要做。以下就我承担的《一个民国外交官眼中的世界——傅秉常图片展》图册的编辑工作,谈几点体会。
我馆2009年举办的《一个民国外交官眼中的世界——傅秉常图片展》,展出了100余张有关国民政府外交家傅秉常外交活动及日常生活的珍贵照片,由傅秉常之子、现侨居英国的傅仲熊老先生于2009年、2010年两年间捐赠给我馆。照片内容包括傅秉常生前作为中国政府驻苏联大使所经历的重大外交事件,与家人、友人相聚合影,异域风光、文体艺术等等。内容丰富,具有很高的史料性和研究价值。傅秉常本人生前就十分喜爱摄影,是中国早期摄影艺术的引进者。1920年代他与友人共同发起成立了摄影俱乐部,其作品还远赴伦敦、巴黎、东京展出,也为我们今天的研究工作提供了宝贵的素材。历史照片的特点就是一个“老”字。由于历经数十年的光线辐射、物理磨损、水渍虫噬等自然和人为因素,历史照片的清晰度往往大打折扣。加上这批傅氏后人捐赠的照片又是出于个人爱好所摄,受摄影器材以及私人保管条件的限制,色泽泛黄、画面模糊不清等老照片普遍存在的缺陷都不可避免。这给出版一本高质量的历史图册造成了不小的困难。要克服这些不利因素,第一步就要对这些历史老照片进行修复,最大限度地还原清晰度。即便有了先进的设备,也需要人工精雕细琢。在这一点上,出版社的人员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将大部分60多年前的老照片,尤其是史料价值极其珍贵的,如1943年《普遍安全宣言》(《联合国宪章》的前身)签署仪式、1945年《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署活动等重大历史题材的照片,作了认真细致的修复,让今天的人们清晰地目睹当年大国之间纵横捭阖的场景。
老照片作为历史珍档,从多方面反映了历史事件、人物的真实画面。但由于其年代久远,即便是作者本人有时也难免判断、记忆有误,何况咱们这些几十年后的后辈晚生!因此,对照片上人物、事件的判断注释,成了横在编辑人员面前的高山。既要有攻坚克难的决心,更要有严谨慎重的科学态度,切不可草率马虎想当然。此次傅秉常图片展的照片全部来自于英国傅秉常之子傅仲熊和孙女傅錡华女士的捐赠,而反映外交事件的照片中出现的大量重要历史人物,都是美、英、苏的外交高官,如在1943年10月出席美、英、苏、中《普遍安全宣言》签署仪式的美国国务卿考得尔·赫尔、英国外交大臣安东尼·艾登、苏联外长莫洛托夫以及中国驻苏外交官员。1945年6月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宋子文率中国代表团出席在莫斯科举行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署活动,在机场的欢迎仪式上,众多的苏联外交高官云集机场。60多年后的今天,要想将他们一一确认,确实有相当的难度。虽然部分照片上有傅秉常收藏时的简单英文标注,但为铅笔书写,已经十分模糊不清。要彻底弄清楚照片中的主要人物,一是查文献资料,二是向收藏者了解。我在编辑该图册过程中,始终本着一丝不苟、宁缺毋滥的原则逐一查询,更多地是通过电子邮件与远在英国的傅秉常的孙女、英国林肯大学高级讲师傅錡华保持联系,向她请教、咨询,获得了大量的宝贵信息。如签署《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时的中国外交部常务次长胡世泽、军方代表郭德全、国民政府外交官陈挺(音译)、刘杰(音译),苏联驻华大使彼得罗夫、苏联外交官洛佐夫斯基、帕瓦罗夫,法国驻苏大使卡尔托克斯等等,这些昔日的国际外交风云人物,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辨认出他们。而经过认真考订后得以真实地还原,除了感受到岁月流逝的沧桑感,更多的还是我们通过努力重现了历史的本来面目,让老照片焕发出新的活力。
如何将这些流传杂乱无序的历史老照片征集汇总之后重新分类注释,很能体现编辑人员的基本功。傅秉常的这批老照片在捐赠到博物馆时,收藏者已经作了一些初步的考订注释,给编辑工作提供了很大的方便。但这毕竟是60多年前的遗物,因此也留下不少的疑点和疏漏,稍不注意就会产生失误。有一部分照片都只注明1945年,其中大部分是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宋子文出席《中苏友好同盟协议》签订仪式而抵达莫斯科机场的一组照片,时间应该是在1945年6月,很好确定。但对其中9张傅秉常与苏联外交官在莫斯科机场迎接来宾,以及美、英外交官员抵达莫斯科机场的照片进行编辑注释时,我困惑了。这9张照片中的季节、人物服装与其他照片迥异,单从季节和穿着上就可以肯定地说不是同一个时间。照片中的人物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机场上白雪皑皑,俨然是一片严冬景象。我带着疑问向傅錡华女士请教,却不得要领。毕竟这些泛黄的历史照片是60多年前她祖父时代遗物,没有具体的说明很难得出正确的结论。
既然是在时间上有出入,就从考订时间上入手。我对网络上提供的资讯抱着不可全信的态度,还是老老实实地查找文本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从1945年12月的《中央日报》中我找到了蛛丝马迹。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驻苏大使哈里曼,英国外交大臣贝文、驻苏大使科尔等,这9张照片中的人物在报纸上一一呈现,又是纷纷赶往同一个地点——莫斯科。原来,他们就是1945年12月15日至25日在莫斯科召开的美、英、苏三国协调战后在远东及欧洲地区各自利益的秘密会议的主角们。
可问题又来了。中国方面并未派代表出席此次会议,为何时任中国驻苏大使的傅秉常却又冒着严寒出现在迎接美、英外交使团的机场,还留下了这9张照片?为何从照片上看,他与同到机场迎接的苏方外交官员又相谈甚欢?原来,这与傅秉常在国民政府时期长期主政国民政府外交委员会以及担任外交官有很大关系。早在1919年,傅秉常就以中国代表团随员身份,出席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巴黎和会。以后,他长期在广州国民政府、南京国民政府外交委员会以及外交部担任要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从1943年1月到1945年间的近三年时间里,他在国民政府驻苏大使这个位置上利用外交官的身份,为加强与同盟国之间的联系,争取更多的同盟国对中国抗日战争的支持,展现出众的外交才能。在1943年10月19日至30日召开的美、英、苏、中莫斯科会议上,傅秉常代表中国政府在《普遍安全宣言》上签字,使中国成为同盟国的正式一员,并为后来中国成为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铺平了道路。
1945年12月美、英、苏三国召开内容涉及远东及对日本战后处置事宜的会议,却没有中国参加。联系到不久前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过程中,苏联政府在外蒙独立,大连、旅顺港、北满铁路特权等涉及中国主权的问题上咄咄逼人的态度,使中国政府对此次会议可能再次对中国的国家利益造成损害十分警惕。《中央日报》在会议召开的当天1945年12月15日发表社论,表明中国政府的立场,声称“必定是基于正义的权利才能够持久团结,必定是基于正义的团结,才具有崇高的意义”。如果只是“唯力是视”,就只有猜疑和恐怖,最终导致战争。主张以“正义的力量”消除战争的后患。中国虽然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战胜国,在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中付出了巨大的损失和牺牲,但由于国力不振和自鸦片战争后一直受到西方列强的歧视,在国际事务中长期处于缺乏话语权和维护自身权益实力的尴尬处境。倒是同日在《中央日报》第五版刊登的一篇不过千字,题为《三外长会议与中国》,署名“志公”的国际时事评论的观点,还能表现出中国政府的立场。称三国外长会议将讨论的远东战后问题,如涉及中国的利益,必须与中国政府磋商,经中国政府同意。“否则所做出决定便无根据要求中国受其约束”。“中、法两国既未被邀请参加这个会议,则一切有关中、法两国的问题,在没有得到中法两国参加意见之前,自不应有所决定”。中国政府对可能涉及国家根本利益的如此重要的国际会议,自己被撇在一边不得参与是不满的,却不敢像法国那样以官方的形式加以公开拒绝。当时的法国外长皮杜尔在会议召开前的一次演讲中就强调:“法国认为,一切决定无法国参加者,即不能为法国决定”,矛头直指即将召开的莫斯科三强外长会议。虽然美国承诺会议结果将不会损害中国的利益,但中国政府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等待,只能寄希望于驻苏大使傅秉常再次施展他的外交手段,以私人身份出现在莫斯科机场迎接美、英外交使团,以此拉近与美、英的关系,作为抗衡苏联的砝码。弱国外交之艰辛可见一斑。
通过对这9张傅秉常遗存照片拍摄时间的考证,理清了这么一段公案,令人颇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