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三,陆承家到省城开会。晚饭时市长郝志国打来电话,让他七点半来找自己。
郝志国两天前到省城参加经济分析会,陆承家来开的是财政工作会议,会议住的酒店不同。陆承家当常务副市长,主管经济事务,这一块与市长的关联特别多,郝志国时不时一个电话过来相请。
“老六”是郝送给陆承家的雅号,郝志国兴之所至,会在各种场合称陆承家为“六副市长”,哪怕是在政府办公会上。
当晚郝志国心情不错,由此看来他要谈的重要事情不会太严重。却不料转眼间他把笑容收起来,单刀直入问了件事。郝志国表示,他听说刘江南讲出了的一堆名单里,陆承家在列,笑问他有没有思想准备。刘江南是正在查办的一起大案之要角,此人为省城万安集团的董事长,一个开发商,在本市行政中心区附近拿了大片土地。前些时候刘江南被省纪委调查,此后传闻不绝,陆承家是传闻中的一个人物。
这时传来了门铃声,有人到访。
只一眼陆承家就知道大事不好,不速之客为首一位是陈安文,省纪委副书记,管办案。陈身后的两个人,前几天专程前往市里,找陆承家查问过刘江南案情况,是省纪委的办案人员。
陈安文一行不是冲陆承家来的,他们的对象是市长郝志国。
陆承家看着人群中郝志国的背影,迅速理出一点头绪:郝志国卷进案子里了,刘江南交代出来的名单里肯定有他。
郝志国就此离去,陆承家做了一个决定:去看医生。对陆承家而言,这件事不太简单,因为他十几年来几乎不看医生。陆承家这样身份的人,检查身体根本不是问题,他可以随时随地,想怎么查就怎么查,但是他始终不做。为什么呢?陆承家将此视为隐私,不愿其相关情况为人所知被人津津乐道。
这里边有些缘故,出于一种隐痛。
一个来月后,本市旅沪商会举行年会,陆承家应邀参会,前往上海。临行前他给省立医院的外科主任陈铭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助联系一位上海医生。
陈铭是陆承家的高中同学,他知道陆承家怎么回事,电话里没再多问。只隔一天,陈铭就打电话回复,已经为陆承家联系好了著名肝科专家李经邦主任。
在医院里,陆承家告诉李医生,他已经十余年没有接受体检。他相信一接受检查他将被判处死刑,但是结果还会死而复生,就像一个人看见大家向他的遗像三鞠躬,眼一睁发现是一场梦。
结果很严重:肝里有东西,疑为肝癌,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诊。
陆承家没表现出意外。他说这份检查报告相当于一审判处死刑,可以上诉,待二审最后判定。
二
陆承家是家中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回乡就业,进了一家国有机器厂。他干活很卖力,加上一张大学文凭,很受器重。但是没干几年,企业每况愈下,不得不与外商谈判改制转让,陆承家面临下岗另谋生路。
绝处逢生,本市组织公选,拿出十个职位公开招考,陆承家就报考了其中一个副县长职位。一日陆妻拉着他出门散步,实则是约了一位算命先生看相。让陆承家印象最深的是算命先生交代他要防口,最要小心名字里有大口的人。
不久陆承家顺利通过笔试,接到入围通知。面试采取集中封闭方式,参加人员全部住进指定招待所,手机全部暂时上交,房间电话也被控制。陆承家被安排住506房间,室友来自省城。这个人就是郝志国,跟陆承家为同一职位而聚。一听他自我介绍,鬼使神差陆承家立刻想起算命先生所谓的“大口”。郝志国名字里恰有一个大口,就是那个“国”字的外壳。如此说来他是陆承家需要堤防的人。
晚间吃饭时,初中同学孙明告诉陆承家,这个郝志国不仅来自大地方大机关,还出自名门,他父亲曾任副省长,当时已经是省委副书记,位高权重。
陆承家没有因此退缩,他是个很执着的人。
那天晚饭后陆承家回房间,意外发现郝志国在洗手间里拿着手机打电话。
隔日在面试前夕他俩突然被隔离,考试纪检组人员突击搜查他们所住的506房间,并分别对他们进行讯问。原来有考生举报506室违规私藏手机。
陆承家坚称自己没有,也否认看到郝志国用手机。
纪检人员的搜查一无所获,二人相继被放出隔离房间,而后即进考室面试。
陆承家感觉绝望,他认为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很致命。结果却让他始料不及,一个月后他被选定,出任副县长。
让陆绝处逢生的居然还是那部手机。按照面试结果,当天的胜出者是郝志国,他发挥绝佳,总分高居榜首,陆承家居第二。
但是领导们反复斟酌,考虑到郝志国身份特殊,目标很大,选上之后,如果有人拿手机事件做文章,弄不好会给他本人和他父亲造成不良影响,好事就成了坏事。把陆承家用上了,意味着手机事件并不成为一个问题,长远而言对郝志国同样有益。如果举报人不放过,还要拿这个手机做文章,那也影响不到郝,大不了就是把陆承家再拉下来。
陆到县里任职一个月后,一天傍晚下班前,郝志国打来电话请他一聚。陆承家被放倒,醉得一塌糊涂。这一次醉酒让他对自身“贵体”有了一种独特感受,自那以后隐隐作痛他渐渐习以为常,十余年里他拒绝进行任何体检,就是顾忌这种感觉。
因此在上海一家名医院的名医生那里得到一张死刑判决,陆承家没太意外,检查单的数据在“贵体”里已经埋藏多年,他早有思想准备。陆承家把检查单子收在公文包里,从上海返回,本次求医到此为止。
三
不久,郝志国从省里下来,在陆承家那个县当了县长助理。
郝志国后来说了实话:本来也不是非到本县不可,不幸考试中出了点岔子,因此决定非此不来,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爬起。另外他觉得陆这个人有点意思,被纪检组分别叫去查问时,他估计陆会举报他私藏手机,以洗清自身并扫除对手。没想到陆承家绝口不提,让他大出意外,因此他愿意来跟陆承家共事。
陆承家在心里告诫自己:“小心大口。”
当年春夏,全县遭遇大旱水源枯竭,境内大小水电站基本停摆,电力供应非常紧张。电力这一块归陆承家管,面对巨大电力缺口,动不动拉闸限电,陆承家穷于应付,疲于奔命。
有一天二人在机关食堂小餐厅遇到了,当着陆承家的面,郝志国拿起手机给省电力公司调度室主任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骂娘骂爹,从省里直接给本县要来一笔用电指标。让陆承家苦无对策的巨大难题,郝志国几分钟搞定。
只过半年,郝志国就从助理转任为副县长,与陆承家平起平坐。
陆承家到任后主要分管工业。那一年,经上级批准,本县工业开发区正式成立。开发区设立的批文连同给予的优惠政策主要是郝志国从省里跑下来的,郝志国动用了他父亲的关系,一直找到北京,立了首功。县开发区有一个领导小组,由书记、县长领衔挂头,具体工作归陆承家。差不多有一年半时间,除了开会,几乎每天陆承家都在开发区地面上,终于雏形渐现。
郝志国把省里一个会议引到本县开,会后拟安排参观几个点,开发区也在其列。他提前给陆承家打了电话,邀请陆亲自陪他踩点,到时候亲自介绍情况,因为陆承家是做苦力的,开发区各个角落全是陆氏脚印,最能介绍到位。
陆承家陪郝志国在开发区转了整整一天,郝志国问得非常细,很有兴趣。他提议领导来的时候就这么说,再妙嘴生花一点。
不料,在参观一家生产节能灯的企业时出事了,陆承家闪躲一辆小运货车,当场摔倒,额头撞到一张工作台的尖角上血流满面。陆承家在医院里躺了一周,医生诊断为额骨骨裂。
隔天郝志国陪着大队人马到开发区参观,在省领导面前介绍得头头是道,妙嘴生花。陆承家花费的无数心血被他如数家珍,让人觉得似乎尽出其手。
两个月后陆承家接到通知,被列为交流干部,派到省外经贸厅挂职,时间一年。郝志国接管陆承家的工作,半年后小进一步,担任常务副县长,排到了陆承家的前边。这一重用的关键理由是他在开发区建设中政绩显著。
四
陆承家再次前往上海,找到了李医生,他决定领取自己的二审判决。
按照早年某位算命先生的计算,陆承家需要提防“大口”,该大口隐约可与郝志国对应。问题是造化弄人,想提防谁,谁就越难摆脱。
陆承家曾经试图摆脱过,省直挂职结束之际,他提出调整工作要求:平调一个地方,什么位子都成,只要离开。组织部门拿出一个方案,拟调陆承家到本市南边一个很多人避之不及的县。
可最终原定安排忽然变了,领导决定把陆承家平调到本市近郊一个市政府直管的工业开发区管委会当副主任。
陆承家感到非常意外。后来他才知道,这又与郝志国有关:郝志国继陆承家之后在县里搞开发区,弄得声名远播,领导想提拔他到市开发区当主任,郝志国却要求继续留在县里,顺便他就推荐陆承家。陆承家毕竟不是郝志国,郝可以提拔使用,陆只能先平调,从副职当起,主任一职另外物色合适官员担当。
陆承家服从决定,去了开发区,兢兢业业干了三年,但是一直原地踏步。与此同时,郝志国在县里一年一个脚印,从常务副县长到副书记到县长,再到县委书记,不断茁壮成长。
陆承家在开发区工作的第二年,区里实施供水扩建工程,项目按规定进行招标,有个工程公司老板跑到办公室找陆承家,要他给予关照。这个老板就是后来出了大事的刘江南。刘江南与郝志国关系非同寻常,他们是发小,都出自省城大院,刘父提携过郝父。
陆承家拒绝过问他这个事,理由是管不着。陆承家在此地排名老三,主管机关内部事务,学习宣传精神文明之类,工程项目归主任管,请直接找主任去。
不久工程招标,刘江南落败,中标的建筑工程公司是本市企业,老板绰号李大舌头。李大舌头刚刚中标,立刻有人写举报信,称招标暗箱操作。事情恶性发展,半年多后李大舌头被拘,办案人员得到一份送贿名单,开发区大大小小二十余位干部受贿,正副主任三人统统在册。
后来陆承家才知道,这背后都因为刘江南。他在招标中落败,咽不下这口气,决意报复。陆承家在李大舌头名单上有八万贿款,陆承家坚决否认拿过这笔钱,但是名字数额赫然在册,李大舌头也一口咬定给了。陆承家被办案人员穷追不舍,面临“抗拒从严”之境,郝志国发话,让刘江南去把事情搞明白点,他对陆承家到底怎么回事感兴趣。
最终案情水落石出:李大舌头确实给陆承家准备了一笔封口费,这笔钱交开发区主任亲自处置,该主任比较贪心,就把它一并私吞了。
陆承家得以解脱,一个月后被誉为“查腐败查出个优秀干部”,经考核任命为主任。但是他只当了几个月主任,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人一把拎走:郝志国提拔为市政府副市长,陆承家被确定接任县委书记。
五
二审维持原判。陆承家说,他不觉得意外。李医生提出的几个选择中,陆承家倾向于做肝移植。
事实上,早在几年前,陆承家右下腹的感觉已经发生变化,隐隐作痛依旧,不时还伴有一种抽痛。这种感觉变化始于他到县里任职,接下郝志国的摊子之后。郝志国对陆承家说,任务很重要,必须完成好。“重要任务”是什么?用行内一句行话加以形容,那就叫“擦屁股”。
郝志国让陆承家来到县里承接的重要任务就是为他擦屁股。这位郝公子在本县执政数年,本县的经济发展、财政收入和社会项目投入的增长都异常惊人,名列全市、全省之前茅。这个骄人政绩的取得有三大基本经验,一是争取上级支持,这些年郝志国从中央和省、市拿到的钱,简直比本县历任县委书记的总和还要多。二是不断地铺摊子,努力做大。三是大胆地往统计数据里泡水。
但是所有政绩都需要时间的检验,三大基本经验不属于可持续发展范围。郝公子那般聪明,他当然也知道后事是个问题,处理不好也会前功尽弃。
这就是屁股要擦清楚。世界上有一种人是专业擦屁股的,例如那个六。
陆承家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干了三年多时间,郝任上留下的问题基本被陆化解,包括沉重的债务和统计水分。
而后本市进入换届年,几套市级班子都将有大的调整。此前郝志国已经当上常务副市长,作为新一届市长人选已无太多悬念,这里边有陆承家一份努力,他不吭不声在县里替郝志国料理后事。换届年间,各县书记们都有机会,大家也都有想法,各自需要努力争取,陆承家心里有数,自己的资历尚浅,政绩亮点不多,近期不会有戏。
周末郝志国突然光临本县,给陆承家打了个电话,吩咐他立刻到瑞竹岩会面。陆到了才知道同行的还有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林四海。
郝志国作为下一届市长人选已经基本确定,他在考虑班子的整体配备。
因此郝志国设法把林四海请下来“放松”,带到陆承家这里,让陆承家领他们去爬山。郝志国向林四海建议把陆承家用起来,现在最缺这种人,他需要。
林四海表示排不上陆承家,答应物色类似人选以满足郝志国需要,但是郝志国坚持要陆承家,因为他比较了解,感觉可靠。几经波折,陆承家被确定为副市长人选,成了市长郝志国的副手。
六
李医生通知陆承家前来上海,匹配的移植器官已经找到。可陆承家等了两个月,这段时间,右下腹灼痛加剧,但是陆承家咬紧牙关坚持等待。
关键时刻,“贵体”必须经受考验,此刻郝志国已经因为刘江南案被查,从高位上掉落,而陆承家则从该案全身而出,面临新的机会,上级正在考虑让他接任市长。
当年陆承家到市政府任职后不久,刘江南拉着一个港商过来找陆承家,拟在本市搞一个大项目,投资额达三十几个亿,但刘江南要两千亩土地,他看中了城北永福村一带。
陆承家找机会问了郝志国,郝旗帜鲜明,支持刘江南这个项目,因为规模不小,前景听起来不错,没有理由不支持。郝志国指示,永福村的地该动就动,出了事他陆承家去背黑锅。项目谈判中,陆承家多了一个防备,请郝志国给刘江南打个招呼,不要搞花招,请客送礼都免了。
当时本市正在筹办一次大型经贸洽谈会,郝志国拍板该项目由陆承家代表市政府与刘江南在洽谈会上签。一年多后,陆承家跟刘江南在洽谈会上签下的协议书酿成本省一个大案。
原来刘是以项目为幌子低价掌握永福村大片土地。这片土地落入刘手半年后,市政府决定本市行政中心北迁,这两千亩地邻近规划中的本市新行政中心,顿时身价百倍。
刘江南在城北拿两千亩地时,市行政中心选址尚未确定,但是显然刘江南心里有数,知道郝志国将把地点确定在那一带,占地为王。午餐如此廉价而利益如此丰厚,不可能不被世人质疑,郝志国再玩得转,毕竟也只能在一定范围之内,所谓盛极而衰,否极泰来,时候一到自见分晓,刘江南案由中央相关部门直接过问,郝志国的保护伞终被刺破。
郝志国与刘江南是多年老友,彼此间关系极深,包括经济往来,很多情况下几乎不分彼此,需要的时候,郝志国打个电话,刘江南拿只箱子装上十万二十万就送过来,不会多问一句,郝家有谁想要房子,郝志国一个电话,刘江南就送钥匙,所以郝志国涉案金额绝对不会小。他无事则罢,一有事必是大事,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救药。
陆承家是另一个结果,他之所以绝处逢生从刘江南案中脱身,关键在于未曾受贿,一分钱都没拿,有如当年他在李大舌头一案中。
同时,郝志国于受审中供称刘江南两千亩地是他定的,陆承家只是受命出面与刘谈判,且不清楚行政中心如何定点。郝志国敢做敢当,他的这一证词让陆承家得以从刘江南案全身而出,消除了陆承家继续前进的最大障碍。
陆承家“小心大口”,但是每走一步都无法摆脱郝志国,有如命定。
陆承家如愿以偿,在市人民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市长。不久后一个周末,他悄悄前往上海接受肝移植手术。
(原载于《人民文学》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