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斌
《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的时代气息
■叶 斌
章太炎;说文解字;笔记
《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①记于1908年,整整100年后才整理出版,该书首次披露了章太炎讲解《说文》的完整内容,是很宝贵的新资料。从全书的内容看,这是一部语言文字学著作,章太炎讲授的是十分专门的学问,但是正如王宁所说,它是“一部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难得的原始资料”[1](《前言》,P1)。不管是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2](P127)也好,还是一位革命的学问家也好,由于章太炎跟那段历史的特定关系,由于“他的革命思想不仅着眼在制度的革命,同时在更深的层面上,关注着民族精神的振兴和社会文化的变革”[1](《前言》,P5),这部《笔记》注定会散发出那个时代特有的气息②。
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1908年,此前10年,有“百日维新”;此后3年,有“辛亥革命”;而之后的1919年,则有“五四运动”。1908年的前后20余年,或许是中国历史长河里最不平常的时刻。“五四运动”的旗帜是民主、科学,前后一直与“五四运动”相伴随的,是白话文运动。因此,下文就从“思想”、“知识”和“语言”三方面试作讨论。
当时的中国,聚集了各种矛盾,国际上西方列强环伺,国将不国,国内清政府摇摇欲坠。两者具有因果关系,清朝不亡,国运不济,将无法抵御列强。康有为、梁启超试图改良,维护皇朝,事实上根本行不通;而孙中山、章太炎他们选择了革命,要结束两千年的封建统治,这是中华民族前所未有的崭新的道路。走这条道路,首先要在民族性里植入民主的思想。章太炎自19世纪末以来,一直与康有为论战,看似是经学上的今古文之争,实际上就是传播民主思想。经过“苏报案”,到与孙中山结盟,章氏的民主使命感已经完全明确,坚定不移。这在《笔记》里反映得非常明显。章太炎在《笔记》里反映的民主思想,大致包括以下几方面:
众所周知,早在1903年,章太炎就在文章里写了“载癤小丑,不辨菽麦”之语,被清廷认为骂皇帝,酿成轰动一时的“苏报案”。尽管在当时租界的法庭上,章太炎辩称“小丑”乃小儿之义,而非詈言,但是《笔记》可以证明,章氏确有骂皇帝之心。例如“师”字下云:“君者,群也,一群之头目曰君。”③“君者群也”最早是董仲舒说的,章氏借用之后,话锋一转,使用“头目”这个词的色彩讥贬君皇。还有一条证据,“聘”字下云:“问也。犹今云大清国大皇帝问大英国大皇帝好是也。”[1](P488)这句话在骂皇帝的同时,还讥刺了清政府外交上的屈辱态度。当时英国最强,章氏以此代表列强——11年之后的“五四”运动,起因正是外交事件。
远在春秋的楚庄王也没有幸免。《左传》记载,楚庄王曾把“武”解释为“止戈为武”,章氏在“武”字下直斥之云:“乃楚庄王之谬谈。”[1](P529)淮南王亦未能幸免,“畜”字下云:“淮南王训字多荒谬,此其一也。”[1](P573)
皇帝、君王尚犹可讥弹,那么太监自然不在话下,章太炎直截了当就骂了。“”字下云:
查察,查即察字,此始于明朝上喻,因成于太监之手。太监是狗屁不通的东西,所以由音近而误书察为查。[1](P245)
在男人脑后还拖着大辫子的时代,这些话是大逆不道的,完全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但是这就是章太炎,这就是思想的力量,为了国家、民族,可以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后来章氏找到总统府门上斥责袁世凯,绝非一时愤激。“民主”的大旗是“五四运动”打出来的,但是绝非一夜之间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果没有章太炎这些前驱舍生忘死摧毁君权观念,恐怕连“五四运动”都不可能发生。
人权可以说是君权的对应物,有君权则无人权,有人权则无君权。看看章氏下面这些讲解。
《说文》:“萌,草木芽也。”《笔记》云:
这是谴责“古人”视民如草芥,令人不禁想起鲁迅《狂人日记》里的话:“我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吃人’两个字。”“逊”字下云:
逊,逃也。贵人逃曰逊,平人逃曰奔;贵人死曰崩、曰逊,平人曰死。此古人之可笑也。[1](P83)
这里章太炎讥嘲的是古人把人分为“贵”与“平”的等级。
“孺”字下亦云:
乳子也,乳中之子也,引申为凡年幼之称。古人视女人甚小,故又引申为女人之称,如“南孺子”及“孺人”(见《礼记》)④,又小童为夫人之自称,皆小视女人也。[1](P610)
这是批评贱视妇女。
民主不仅仅是政治权利,而首先是生存权利,如果生存都有问题,民主就是奢谈。所以章太炎这些讲解反对贵贱之别,反对男尊女卑,诉求人民的生存权利,都是其民主思想的映射。
中国历史上有过许多哲人,他们的主张往往大相径庭,但他们存有一种共同的时光之疾,即崇古观念。如孔子说“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老子则说“使民复结绳而治之”。而且,“崇古”还不能随意标榜,孟子就指责过这样的标榜者:“其志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崇古的结果是:过去的都是美好的。但再美好的过去也已经过去,对社会没有足够的号召力,所以他们努力了2 500年,却未能从根本上改变中国。人们关心的是未来,明天怎么样,对社会成员来说,这是最有号召力的,所以从启蒙主义到法国大革命、从空想社会主义到俄国十月革命,都只用了几十年。一个“古”字,就是千百年来中国圣贤之情结,就是千百年来中国社会之所系,就是千百年来中国民众心灵的桎梏。这种崇古观念不打破,精神就不可能觉醒,民主就没有前提。章太炎是最早的觉醒者之一,他不遗余力地抨击崇古观念,首先就是破除孟子说的“古之人”的神圣光环。
古往今来,孔子无疑是第一号“古人”,王充谓之“素王”,说:“孔子不王,素王之业在《春秋》。”不过章氏没有理会,照样拿孔子开涮。“尼”字下云:
尼字后以孔老头儿的台甫书作仲尼,始不用本训,今都作昵。[1](P355)
居然把孔夫子称为“孔老头儿”,这要比1919年“五四运动”喊“打到孔家店”早11年。孔子为偶像,实为大儒董仲舒所树,是这位公羊学大师让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是章太炎偏偏于董仲舒亦有所讽。《说文·心部》:“患,忧也。从心,上贯癰,癰亦声。”董仲舒说:“心止于一中者谓之忠,持二中者谓之患。”《笔记》云:“董仲舒说谬甚,盖老董不识得这个字。”[1](P438)
孔子为万世师表,孔子可讥,则本师亦不免。“外”字下云:
《说文》解太迂曲,俞曲园说亦不然。[1](P291)“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章太炎可谓躬行不违。在此之前,他写了有名的《谢本师》,这里一字之训,许慎尚且不让,谓师说为“不然”,也是自然的事。当然他仍称俞樾为“曲园”,以示尊师。章氏曾云:“段氏为《说文注》,与桂馥、王筠并列,量其殊胜,固非二家所逮。”[3](P16)因此章氏讲《说文》,以段注为底本,但是段玉裁氏也没有少受讥诮。“亮”字下云:
“浅人”是段氏常用来指称他认为乱改《说文》者,不意百年之后,反为人以此称。不过章氏对段氏还是很留情面的,称之为“浅人”的同时,仍称以号“茂堂”。
当时的中国社会正酝酿着亘古未有的革命,已经透出氤氲之气,即使是讲《说文》,章太炎也会利用一些文字解释宣传革命。比如《说文·癰部》:“癥,乱也。从爻工交癰。”章氏云:
“工交癰”,斯乱,若今之同盟罢工。[1](P71)许慎作《说文》早在东汉,当然不知罢工为何物,而章氏则利用此字所含之“工”、“癰”大做文章。所谓“工交癰”,章氏释其意为:工人们都在吵闹,所以说是“罢工”。这显然不是严格的文字学解释,而是借这个字做宣传。我们知道,“五四运动”的胜利,后盾就是工人罢工。邓中夏曾研究过工运史,认为中国最早的罢工发生在1913年。而从这部《笔记》看,应该在1908年前就有罢工了,而且还不罕见,因为章氏这么讲,弟子们一定也都是知晓的。章太炎还利用讲《说文》替“反”正名。“叛”字下云:
革命党可称反(自主),服从外国可称叛(依他)。[1](P58)
和“叛”一比较,“自主”的“反”不但无罪,而且正当。章太炎自己就是革命党,他主持的《民报》就是革命党的机关报,他讲这个课的地方就在《民报》社,章氏实在是个善于利用时机、场合的鼓动家。
章氏其时,发生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知识更新。知识是对事物的认识及命名。新事物的出现会增加新知识,对原有事物的新认识也会产生新知识;有时候旧事物却有了新名称,有时候旧名称表示的却是新事物。《说文·叙》说仓颉造字“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章太炎讲《说文》,亦每每以切近现实的知识、事物解释字义。《笔记》的新知识,在内容上大略可分为以下几方面:
如“涤”字下云:
《周礼》有涤狼氏者,司大扫除之警察,涤去狼藉之物之官也(卫生警察也)。[1](P465)“警察”、“卫生警察”,都是社会政治生活的新事物,如果在今天,“卫生警察”也许该叫做“城管”了。再如“县”字下云:
犹今“直隶”也。春秋时县直隶于国君,不为卿士大夫食邑。[1](P371)
“直隶”为行省专名,是清代的事,本为通名,凡直隶于中央者皆称“直隶”,章氏将此与“县”之古义比较,二者的通名义和专名义都很容易理解了。又“昭”字下云:
日明也。……昭告犹明告也,秦汉乃作诏,今云照会,皆由昭告转来。[1](P281)
“照会”虽在宋文献中已出现,作为外交文件名称,也在林则徐时已经使用,但是对非专门从事外交的人来说,可算是新词。章太炎这么一解释,古之“昭”、“诏”,今之“照会”,其义皆明。
以上都是关于社会政治的,也有关于日常生活的。如:
今背心也,无袖(袂)衣也。(“癭”字下)[1](P351)
今之烧烤也,不去毛而烧。(“炮”字下)[1](P413)这两个例子,“背心”是关于衣着的,“烧烤”则是关于饮食的。
再看有关自然现象的知识:
或云即南极、北极,新则新矣,未必也。(“亟”字下)[1](P562)
2390 如图,已知⊙O上四点A、B、C、D,BA交CD于E,AC交BD于F,EF交⊙O于H、G,K为EF中点,以点A、K、C作圆交EG于T,求证:HF=TG.
例如:
魂,有知觉;魄,无知觉而仅司运动耳。耳之所以能听,目之所以能视,以有魄存焉。故魄者,司运动也;因运动而外物皆得入乎内,于是有知觉;因知觉生辨别,此则魂之所主也。(“魂”、“魄”下)[1](P380)
今凡金石药相合为丹,草药相合曰丸。[1](P215)段说增加《说文》解说所无的一个“精”字,而于医药之理略显支绌;章说则循《说文》解说的“石”字以定义,而且更具医药专业性,显得优裕自若。
章太炎作为汉语言文字学承前启后的大家,讲学时大量使用甚至创造语文新概念新术语。如“”字下云:“,名词筹也。算,动词也。”[1](P10)中国最早的语法学著作《马氏文通》是1898年问世的,至这部《笔记》记录的1908年,10年间没有新的语法学著作问世,《马氏文通》称“字”不称“词”,因此“词”这一现代语法学的基本概念,很可能源自章氏始创。又“”字下云:
秩秩训流行,乃叠韵语、形容语。[1](P298)又“渠”字下云:
凡通水之漕皆曰渠,“渠湄”是。对称曰渠,古无此语。[1](P458)
“对称”今天叫做“第二人称”,盖亦系章氏新创。又“能”字下云:
引申为广义之贤能。[1](P411)
“广义”、“狭义”云云,今天多用于逻辑学,而语言学也经常使用。又“癆”字下云:
诡讹也。训信者,反训也。[1](P112)
自东晋郭璞发其例,章氏之师俞樾申其义,今日论训诂者,几乎不能不说及反训,而章太炎当为“反训”的命名者。又如“经”字下云:
经典之经,古人以丝线编竹简,犹今线订书也。[1](P539)
一说到“经”,人们往往肃然起敬,敬其圣也;一面暗生惧意,惧其难也。章氏一解释,“线订书”而已。1916年出版的《国故论衡》也利用这个字的解释来破除对“经典”的迷信。
时代变迁,新知新词,层出不穷。章太炎这样的大师之所以为大师,就在于把一个时代交给了年轻人。
语言在那个社会转型的时代扮演了重要角色,“五四运动”的急先锋胡适、钱玄同等人,都是白话文的倡导者,而章太炎在语言问题上,显得相当矛盾。一方面,他的论著,语言非常考究,典雅古奥,甚至与诗文一样,讲究字字有来历,因而也就很难读。当年的弟子鲁迅后来说:“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癇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2](P126)1906年9月发表在《民报》第七号的《国学讲习会序》也说,“其文艰深,骤难通晓”,“即海内通识之士,且或致敬于章氏者,亦艰于一读”。这与章太炎的“文学观”有关,他认为学术也应该讲究文采。另一方面,语言是高度社会化的,章太炎不可能超然于大众语言之外。事实上,章氏大量的演讲就只能用白话,不然别人听不懂;而且章氏对白话是相当重视的,用以标注“国语”、目前还在中国台湾省使用的“注音字母”,创始者就是章太炎。从留下的著作看,章氏大体采用两套语言:其所亲笔者用雅言,而口头讲说为他人所记者用白话。
章氏讲授《说文》,是口头讲解的形式,所以这部《笔记》中,除象征性地套用句末“也”字,大致趋近白话,有的还相当俚俗。如果比较同时代他人的著作,《笔记》的语言是相当鲜活的,时代气息十分浓郁,总的看来有以下特点:
“粲”字下云:
最白之米。粲然皆笑⑤者,露出雪雪白白很好看的一嘴白牙齿也。[1](P302)
读其注,如见其牙之白。再如“癈”字下云:
犹“礼乎礼”、“今云‘好呀好’”。[1](P489)无论语义还是韵味,都很传神。“搏”字下云:
《考工记》“搏埴”,搏,迫也,敲也。《庄子》“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搏,迫也,言两只翅膀拍!拍!!拍!!!的飞上去了。今误作癉,不可通矣。[1](P492)
读其文,如闻其声,鲲鹏的形象更加具体可感了。
打屁股也。[1](P137)
“打屁股”可谓俗之又俗。文雅些,可以释为“击臀”,但是口头讲说,“击臀”是听不懂的。殿有击与后义,看似粗俗,却是极准确的释义。再如“逭”字下云:“滚蛋之滚,正是逭字。”[1](P86)据说章氏的官话说得不好,讲演时方音很浓,但是他对官话应该是在意的,“滚蛋”就属北方官话词。有的用南方方言。如“藩”字下云:
今谓躲曰藩,读重唇。[1](P49)
“藩”是地域方言。今天余杭不少地方“躲”仍说成“盘”,即章氏所云“藩”的重唇音。章氏以方言为释,一可以古今互相稽考,二也可能是学生多为浙江人——如记录这部《笔记》的三人,朱希祖是嘉兴人,钱玄同是湖州人,鲁迅是绍兴人,用方言讲解通俗易懂。
《笔记》经常用今名、俗名释古名、雅名。如“癮”字下云:“癊杌,犹今言光棍。”[1](P256)“癮杌”是个很古雅的词,而一经章氏解释,则市井可知。再如《说文》:“荃,芥脆也。”段注:“芥脆者,谓芥齑松脆可口也。”章氏云:“雪里癋菜也。”[1](P49)“荃”为古名、雅名,常人所难知,“雪里癋”为今名、俗名,则人皆闻而知其实。王国维云:“物名有雅俗,有古今,《尔雅》一书,为通雅俗古今之名而作也。其通之也,谓之释。释雅以俗,释古以今。闻雅名而不知者,知其俗名,斯知雅矣;闻古名而不知者,知其今名,斯知古矣。”[4](P219)章太炎此释,可谓运用《尔雅》义例的范式。按,依章说,则“芥脆”意谓似芥而脆,正是“雪里癋”,较段说为优。有的用今语释整体。如“蓐”字下云:
厚也。“蓐食”者,好好既一等也。⑥[1](P154)这一条大抵也可以用“饱食”来解释,但是“厚”可能不止“饱”,所以章氏不拘泥字字对译,而用句子释“蓐食”整体,语义上非常确切。再如“颔”字下云:
癎癏,饿得面孔黄也。[1](P368)
这个解释是个动补式句子,地道的现代汉语。按,《说文》:“癎,癎癐,食不饱,面黄起行也。”《离骚》:“长癎颔亦何伤。”王逸章句:“癎颔,不饱癙。”章氏所释,大意乃据许说、王注,但是以一句为释,优于许说以二句,而又比王注多一“黄”字,于义更完足。
又如《说文》:“阅,具数于门中也。”《说文》的解释不大好懂。段注:“具者,供置也;数者,计也;计者,会也、算也。云‘于门中’者,以其字从门也。”仍不好懂。章氏云:
犹今在门口点名。[1](P486)
这一例释以白话句子,既简且明,段氏所不及。
有的则利用语音,以今释古的同时,也解释了今语今字的来源。如“癚”字下云:
即俗谓有味道之道字。[1](P67)
“癛”、“道”双声,“道”是“癛”的通假字。记得 1980年代雀巢咖啡的广告词是“味道好极了”,章氏早70年就用来解说《说文》这样的古典了。
时代的气息,其实就是人的气息。尤其是章太炎这样具有“独立思考的习惯和独立人格”[5]的人,无论学问还是革命,都是站在前沿的风骚人物,在许多方面,往往开风气之先。他的弟子,则得风气之先,《笔记》中钱玄同所记部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一点。钱氏的笔记除听课记录外,还有数十条附记,记下了他当时的一些想法,前头通常加一个圈“○”。例如:
○三说又不同,姑并列俟质。(“遴”字下)[1](P84)
○未知是否,俟质。(“讹”字下)[1](P111)
○此条必有误。(“鼓”字下)[1](P206)
○此条他人所抄,均无疑是嘉兴人所妄加,与浅人有姓“癝”者,乃辄于《说文·西部》增“癝”,其私心正同。噫!(“癝”字下)[1](P229)
○案,此节可笑。(“夔”字下)[1](P231)
○搅来搅去,究竟还是裨字,抑是稗字,实在搅不明白。只得把四位先生所说一起写上,等慢慢的区搅明白来了,哈哈!(“稗”字下)[1](P297)
○此句费解已极。(“粲”字下)[1](P302)○此句不甚了了。(“奔”字下)[1](P421)
○此与借为宪字说又异。(“宪”字下)[1](428)○此说与上说异。(“绘”字下)[1](P543)
○一堵版墙(?)此四字不了,大约是说“一堵墙”之堵当作堵也。(“堵”字下)[1](P565)
钱玄同当时年仅21岁,据说上课时很好动,鲁迅甚至给他取了个“爬来爬去”的绰号。《说文》这样古奥的学问,他听起来或许是有一定难度的,所以这些附记,大体是表示自己的疑惑。但是这些附记的种种语气,顽皮之外,还表现出积极的思考,头脑没有禁锢,这就颇有点乃师之风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章氏对弟子的影响,不仅仅是学问,更重要的是思想,这大概就是鲁迅谓其师“革命第一,学问第二”的原因。所以章氏弟子,无论脾性是否相投,所涉领域是否相同,但是大多“无法无天”,因而大多卓有成就,成为时代先锋。章太炎夫人汤国梨后来回忆:“据估计,太炎的弟子,现今存在的和已去世的,在国内外担任大学教授的,约共一百多人。”[2](P140)就这部《笔记》的三个记录者而言,朱希祖后来担任北京大学文学系主任并创建了史学系,钱玄同乃“五四运动”的大将,鲁迅则是一代文豪。
陈平原说:“作为整理稿的《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与吴承仕记录整理的《癟汉微言》,曹聚仁记录整理的《国学概论》,王乘六、诸祖耿等记录整理的《国学讲演录》,共同构成了学问家兼教育家章太炎的有机组成部分。”[6](P323)人们通常称誉章太炎为“革命家、思想家”和“国学大师”,说章太炎是“教育家”则很少,但是从这部《说文笔记》看,从章氏弟子受乃师的影响看,章太炎实实在在就是一位教育家。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章太炎则是论道、授时、设惑,是远超越于“师者”的教育家。近年人们一直在为“钱学森之问”寻求答案,也许,作为教育家的章太炎是可以参考的,而巧的是,《笔记》三位记录者之一的钱玄同正是钱三强的父亲,而钱学森的父亲钱家治也是当年《民报》社听章氏讲《说文》的八个弟子之一。
这部《笔记》告诉我们,虽然章氏说自己“息肩小学”,其实他讲“小学”也在讲革命,其实章太炎从未停息过推动时代进步,这也正是《笔记》充溢着时代气息的原因。
注释
①朱希祖、钱玄同、鲁迅记录,陆宗达、章念驰顾问,王宁主持整理,中华书局2008年12月出版,缩印本2010年1月出版。以下简称《笔记》。
②《笔记》虽非章氏手书,但是从三人所记(其中鲁迅所录讫于第三篇)看,内容大同小异,所以大略可以看做章太炎所著。
③见《笔记》第261页。按,《笔记》中三人所记文字常小有出入,但是大同小异,故本文仅选择其中一人所记。
④按,《礼记》仅见“孺人”,《曲礼》:“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南孺子”见于《左传·哀公三年》,未见于《礼记》,云“见《礼记》”者,盖误记。
⑤《谷梁传·昭公四年》:“军人粲然而笑。”范宁集解:“粲然,盛笑。”
⑥按,“既”,章氏以为“吃”字;“等”盖为“顿”之误记。
[1]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8.
[2]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A].许寿裳.章太炎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3]章太炎.国故论衡[M].庞俊,郭诚永,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8.
[4]王国维.《尔雅》草木虫鱼鸟兽名释例(上)[A].证观堂集林[C].北京:中华书局,1984.
[5]刘畅.章念驰讲述祖父章太炎的“疯”“癫”“狂”[J].环球人物,2011,(19).
[6]陈平原.学生记忆中的“讲学”——关于《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A].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六辑[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第一次披露了章太炎讲解《说文》的完整内容,是语言学、近现代史、章太炎研究宝贵的新资料。这些资料从思想、知识和语言等方面散发出章太炎所处时代特有的气息,透过这些气息不难看出,章太炎从未停止过推动时代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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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4-518X(2012)01-0218-07
叶 斌(1955—),男,杭州师范大学国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史、中国文化史。(浙江杭州 310036)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项目批准号:10YJA740114)、杭州师范大学国学院专项研究课题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王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