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全民阅读推广背景上的家庭书香氛围的重建

2012-02-15 12:51:29
图书情报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传家读书

徐 雁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南京 210093)

·专题研究·

耕读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全民阅读推广背景上的家庭书香氛围的重建

徐 雁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南京 210093)

通过排比古今文献,追溯“耕读传家”观念在中国农耕社会中形成、发展和消歇的历史轨迹,揭示传统小康农家对于家庭、家族文教前景的企求,指出对“亦耕亦读”生活图景的追求是中国文化史应予关注的重要思想传统之一,对于全民阅读推广背景上的家庭书香氛围的构建具有重要启迪意义。

耕读传家 家庭阅读 书香世代 全民阅读推广

现代著名哲学家冯友兰(1895-1990年)在《三松堂自序》中曾经回忆说:

我生在河南省唐河县祁仪镇祖父的家里……我的父亲行二,名台异,字树侯;伯父名云异,字鹤亭;叔父名汉异,字爽亭。父亲后来成了清光绪戊戌(1898年)科进士。伯父、叔父都是秀才。在祖父教育下,我们这一家就成为当地的书香之家,进入了“耕读传家”的行列。[1]1

(母亲)和伯父、叔父说,友兰的父亲说,无论学什么学问,都需要先把中文底子打好……说到秀才,母亲深深知道这个功名的份量。他常对我们说,你父亲听某一个名人说过,不希望子孙代代出翰林,只希望子孙代代有一个秀才……因为子孙代代出翰林,这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子孙中代代有个秀才,这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这表示你这一家的书香门第接下去了,可以称为“耕读传家”了。[1]25

那么,在冯友兰父亲那一辈读书人的心目中,谁堪称当其时代的“名人”呢?论世知人的结果,大抵非清道光间中进士后曾为翰林院庶吉士的“中兴名臣”曾国藩(1811-1872年)莫属也。“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正是出于其笔下的名言之一。

是语出自曾国藩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四月十六日家书:“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绵延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诸弟读书不可不多,用功不可不勤,切不可时时为科第仕宦起见。”

诚然,曾国藩家书中颇多论及保守“耕读”之道者。咸丰四年(1854年)四月十四日家书云:“吾家子侄半耕半读,以守先人之旧,慎无存半点官气,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取水添茶之事,其拾柴收粪等事项一一为之,插田莳禾等事亦时时学之,庶渐渐务本而不习于淫佚矣。”同治五年(1866年)六月二十六日谕其子纪泽、纪鸿云:“吾家门第鼎盛,而居家规模礼节总须认真讲求。历观古来世家久长者,男子须讲求耕、读二事,妇女须讲求纺绩、酒食二事……”次年五月初五日又致欧阳夫人书云:“夫人率儿妇辈在家,须事事立个一定章程。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气象。若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罢官之后,便觉气象萧索。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时时有谦恭省俭之意,则福泽悠久,余心大慰矣。”据说,他还曾手书过一副由其父曾麟书 (1790-1857年)亲撰的厅堂联:“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耕半读,但以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足见阅世甚深的曾国藩,看重“耕读传家”的终极关怀,乃是在于如何保持其家族的可持续发展。

一个拥有“秀才”级读书人的“耕读之家”,在乡间的好处何在?冯友兰分析指出,“一个人成了秀才,虽然不是登入仕途,但是可以算是进入士林,成为斯文中人,就是说成为知识分子了。以后他在社会中就有一种特殊的地位……一个人成了秀才,就成了‘儒’的继承人。”[1]25-26但在清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初四(1905年9月2日),清廷明令自丙午科(1906年)始,一律停止所有乡、会试及各省岁科考试之后,立足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方式,尤其是与科举制度唇齿相依的“耕读传家”观念,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和考验。但在民间,人们很快就按废除科举考试后的新式教育制度进行了价值换算:既然县城设有小学,省城设有高等学堂,都城设有京师大学堂,那么,县小毕业生不妨视同于科举时代的“秀才”,省会高等学堂毕业生不妨视同于“举人”,而京师大学堂毕业生也就与“进士”同其地位了。

一直在冯友兰家乡从事基础教育工作的黄子瑞(1916-2005年)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余家居祁仪,与冯友兰先生家相邻。早年读书,颇受冯家‘耕读世家’之影响……(冯家)原籍山西省高平县,清初,迁居河南省南阳府唐县祁仪镇……以开酒馆经商致富,字号曰:‘复盛馆’。然祁仪闭塞,土霸横行,对外地来商,多所敲诈,尤对富者更甚。友兰先生祖父冯玉文公,愤土霸之欺也,特聘县之名师在家教其三子读书。长子云异,字鹤亭,秀才;次子台异,字叔侯,进士;三子汉异,字爽亭,秀才。三子皆进学。友兰之父叔侯,且经举人、进士而为湖北崇阳县知县,家始显赫。祁仪一带土霸,皆收敛,多谢罪拜其门下。至此,冯家遂为祁仪望族,在唐县南部颇负盛名焉。”[2]由此案例可知,在重本抑末、重士轻商的传统封建社会中,“耕读传家”对于一个家族可持续发展的意义。

另一方面,在乡土社会中能够得到足够尊重的“耕读之家”,往往也是方圆十里农家的表率,乡间社会的“人文地标”,激励着乡亲们以各自的方式默默地为之努力奋斗。同为河南人氏,老家在洛阳下屯村的作家李准(1928-2000年)在《叩开文学殿堂的大门:我的回忆》中说:“祖父、伯父都是私塾教师,父亲是个杂货店商人兼办邮政。家里当时共有18口人,每口人合二亩地。在农村,知识分子少,我那个家庭就算是‘知识家庭’,所以门联上老贴着‘耕读传家’四个字……祖父的服装打扮最能说明‘耕读传家’这一特点……”

总之,“耕读传家”乃是渗透于中国南、北方乡村社会的一种重要的人文观念。因此,即使身居都城,祖上来自乡间的世家,也会在传统四合院的大木门上,镌刻上“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旧联。

源远流长的耕读文化思想,还曾一度影响了我国的基础教育制度,“耕读小学”就曾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成为中国政府在知识文化资源严重不足的农村普及小学教育的一种过渡性教育体制。1965年春,在教育部召开的“全国农村半农半读教育会议”上,“确定今后农村教育革命的任务是:实行全日制和耕读小学两条腿走路,普及小学教育,扩大试办农业中学,积极试办半农半读中等技术学校。”遗憾的是,在次年“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下,这一因时、因地而宜的“耕读小学”制度随即无疾而终。

其实“耕读小学”,法良意美。这是由旧时代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乡村知识分子在广大农村施教,实行农闲时多教多学、农忙时少教或临时辍学的学制,以保障乡村学龄儿童的基本文化程度为教学目的。记得我爷爷徐云瑞先生当年在江苏吴县玉屏山麓的亭子头村,就曾在家中设坛主持过这样一所“耕读小学”。我父亲回忆说,当年他老人家一年时断时续的教学,可换得“60个工分”。如今在我朦胧的记忆里,还依稀记得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在我家所在的那个古色古香的“玉屏莲社”客堂里上课的情景。琅琅的念书声,传递出乡人们对知识的追求和对文化的渴望。

如今,虽然华夏土地上的田园牧歌生活越来越被现代化和城镇化鲸吞殆尽,但“耕读文化情结”却似乎在华夏子孙的心头挥之不去。我不仅在网络上曾浏览过“耕读缘”(http://www.gengdu.com),还曾见识过“耕读园”的网上宣传广告,如说“耕读园典雅包厢——开会聚餐的最佳选择”,“耕读园的园林是用意境在耕耘人的精神空间,期望让来客得以陶然忘我,在文明和自然的交界处怡然自得”,而在灯红酒绿的上海街头,竟有过与灯火绰约的“耕读茶楼”邂逅的经历[3]。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我国研究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的专著,对此似乎都缺乏应有的研讨。不少卷帙浩繁的中国文化史著作,对于源远流长的“华夏耕读文化传统”长期熟视无睹,缺少系统深入的论述,令人开卷之余,大觉遗憾。

1 “耕为本务,读可荣身”观念的由来

“百度百科”关于“耕读传家”的释文是:

许多古旧住宅的匾额上,很容易见到“耕读传家”这四个字。“耕读传家”在老百姓中可谓流传深广,深入民心。耕田可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所以,“耕读传家”既学做人,又学谋生。这里所说的“读”,当然是读“圣贤书”,为的可不是做官,是学点“礼、义、廉、耻”的做人道理。因为在古人看来,做人第一,道德至上。在耕作之余,或念几句《四书》,或读几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或听老人讲讲历史演义。人们就在这样平平常常的生活中,潜移默化的接受着礼教的熏陶和圣哲先贤的教化。 清《睢阳尚书袁氏(袁可立)家谱》:“九世桂,字茂云,别号捷阳,三应乡饮正宾。忠厚古朴,耕读传家,详载州志。”

众所周知,在《论语·子路》中,孔子曾经留难过想要“学稼”、“学圃”的门下弟子樊迟,并因此发表了一通“焉用稼?”的高论。而《孟子·尽心》说:“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随着孔、孟之道的薪火相传,儒家“忧道不忧贫”、“谋道不谋食”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学统得以不断传承,并被发扬光大。

我发现,早在“耕读传家”的观念形成以前,已经先有“耕学”一说为之鸣锣开道。

早在汉代,就已经有人以耕为喻,于是“耕”衍申为人们奋力于某种作业的代词。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在《法言·学行》中说:“耕道而得道,猎德而得德。”《后汉书·袁闳传》更说:“(闳)服阕,累徵聘举召,皆不应。居处逼仄,以耕学为业。”

所谓“耕学”,就是说像农夫致力于田地耕作一般地敬业于学问。晋代葛洪在《抱朴子·守嵴》中说:“造远者莫能兼通于歧路,有为者莫能并举于耕学。”自号“稼轩居士”的辛弃疾(1140-1207年)认识到:“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故“以‘稼’名轩”。刘过(1154-1206年)曾四应科举试不第,于是转而治学。其著名的《书院》诗道:“力学如力耕,勤惰尔自知。但使书种多,会有岁稔时。”诗作对于“苦读书”和“勤耕田”的关系,作了辨证的说明和深刻的阐释。

但在诗歌中,将“耕”与“读”二字首次连接到一起的,首推陶渊明(约365-427年)的《读山海经》诗:“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至于他的《和郭主簿》诗:“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以及《归园田居》诗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等,莫不传达出谋道不获、入世未达而“独善其身”的儒家退守哲学。这种强调了耕读歌咏的闲逸生活理念,对文人学士们的生活态度发生了深远的影响。因为陶氏的“田园诗”,已预制了一幅幅农耕种地与吟诗作文并行不悖的的乡居图景,为后世文人学士择取耕读生活的选项,输送了源头活水般的精神养分。

“舌耕”的本意,源出晋代王嘉的《拾遗记》。书中说东汉学者贾逵(174-228年)博学多识,常口授经典,所以经常有学子不远千里上门求教,同时携带粮食答谢老师。或云:“逵非力耕而得,诵经口倦,世所谓‘舌耕’也。”后来便以“舌耕”来比喻教师的讲台生活或教学生涯。

“笔耕”之说,则出自南朝梁时人任彦升《为萧扬州荐士表》:“既笔耕为养,亦佣书成学”。唐代冯贽《云仙杂记》卷八,谓“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多有人给付丰厚的润笔金帛,人们便说这是王氏以“心织笔耕”换得的。安徽桐城的戴名世(1653-1713年)中举之前,曾长期佣书卖文、教馆参幕,他曾自嘲说:“以笔代耕,以砚代田”,“非卖文更无生计”,乃撰有《砚庄记》。

此外,还有将研读父祖遗藏之书,称为“耕不税之田”的。清代藏书家张大鉴就在《闲居录》一书的跋语中,有“余承先泽,耕不税之田,一编一帙,罔敢失坠”之说。因此,晚清叶昌炽在《藏书纪事诗》卷六中咏道:“三世同耕不税田,后贤功可及先贤。谁为有福谁无福,此语可为知者传。”[4]

上述种种以“耕”为喻的说法,是高度发达的中国农业文明的思想特产。意谓“力学”如“力耕”,士人读书、治学、作文,当如勤劳的农夫那样,披星戴月,寒耕暑耘,不违四时,务求秋收有成。“耕”为“读”喻,给予了人们多方面的思想启迪,对华夏崇文慕学之风的形成发生了深刻影响,成为文坛学界的一种重要的精神养料。唐杜荀鹤《书斋即事》云:“乡里老农多见笑,不知稽古胜耕锄”,即是一证。

出生于浙江诸暨农家的画家、诗人王冕(1310-1359年)早年在乡村放牛的间隙,常偷入学舍听课,夜则借寺庙佛像前供奉的长明灯苦读,钻研理学著作。但屡考科举试不中,遂隐居于诸暨九里山下,昼耕夜读,作诗绘画,自命草屋为“耕读轩”。[5]

这种观念大概形成于明万历年间,经清代文人不断修订充实而成的《增广贤文》中“世间好事忠和孝,天下良图读与耕”,“有田不耕仓库虚,有书不读子孙愚”,“劝君莫将油炒菜,留与儿孙夜读书”,“积钱积谷不如积德,买田买地不如买书”,“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乃至“能学者庶民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民”等句的世代传诵,往哲先贤们的精神实质逐渐凝练成为了“耕读传家”四字。如晚明兵部尚书袁可立(1562-1633年)的家谱记载,其“九世桂,字茂云,别号捷阳,三应乡饮正宾。忠厚古朴,耕读传家……”

千百年来,汉语中既形成了“舌耕”、“目耕”、“砚田”、“心织笔耕”等与华夏耕读文化思想息息相关的语词,更有“目耕楼”(明末刻书家毛晋)、“耕礼堂”(近代学者赵晋臣)、“耕堂”(当代作家孙犁)、“耕读斋”(当代画家申海涵)等有关的书斋画室名,表明了历代文人学士在思想感情上对耕读文化境界的寄托和怀恋。

此外,如李士棻(1821-1885年)以诗文为曾国藩看重,尝携书自随。晚年流寓上海,以“耕读山房”名藏书处,藏至数万卷,镌有“耕读山房珍藏”诸印[6]。南社诗人王毓岱(1845-1917年),字海帆,号少舫,则以“耕读旧人家”自命[7]。在北京石景山区天台山上的慈善寺石刻中,冯玉祥将军也留有“耕读”等楷书大字。

梁漱溟(1893-1988年)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曾经指出:“在中国,读与耕之两事,士与农之两种人,其间气脉浑然,相通而不隔。”诚然,保持“耕读传家”的传统,进则出仕荣身,兼济天下;退则居家耕读,独善其身。对于出身于富裕农家的儒士文人来说,“亦耕亦读”不失为一种可进可退的机动生活形态。

2 “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

文徵明(1470-1559年)在《向城沈氏保堂记》中说:“诗书之泽,衣冠之望,非积之不可。”有“耕读传家”的传统在,乃有不断发展成为“书香门第”的可能。因此,在中国民间曾长期流传有这样一种古老的风俗:新生儿出生满一年之日(民间称之为“度晬”),要搞一个源自古时的“晬盘”之仪(俗称“试周”或“试儿”),即把12种有代表性的物品,诸如线装书册、图章、毛笔、墨块、算盘、铜板、斧头、尺子、秤,乃至葱、芹、鸡腿、猪肉、泥巴、稻草之类,一起装在一个大竹筛子里,让那小孩子坐在筛子中央位置,随其自由抓取某个物件,以卜其未来发展的方向。

大抵上,抓书卷主将来会读书,抓印章主做官,抓笔墨主能书会画,抓算盘或秤主擅商善贾,抓铜板主富贵,抓泥巴主地主,抓尺子主做工匠,抓鸡腿、猪肉主有禄可食,抓芹菜主勤勉,抓葱主聪明,抓蒜主算计等等,反正各有其对应的卜兆。在这里当然以小儿能抓取印章、书册之类为富贵之兆。

2.1 “子孙不耕且读何其愚!”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宋赵恒《劝学诗》句)为“耕读传家”观念推波助澜的,自然是具有现实功利吸引力的科举考试制度。清华大学教授陈志华在《楠溪江中游乡土建筑·耕读生活与山水情怀》中说:

耕读生活早期作为士的一种理想,起源于隐逸,是儒家“退则独善其身”和道家返回自然相结合的人格结构。但到了宋朝,它被科举制度改造并且大大加强了。科举制度本为遴选官吏而设,但它的推行提高了普遍的文化水平。

宋代扩大了科举录取名额,改善了考试方法,再加上雕版印刷盛行,从而激发了普通人家对科举的兴趣,造成了文化进一步的普及。连农家子弟也看到了眼前可能的机会,于是牛角挂书,一同加入举业的竞逐中,形成了农村中新的耕读生活[8]。

北宋仁宗(1023-1063年)年间颁布的劝耕劝读政策,更是影响深远。胡念望指出:“到了宋代,耕读文化由于科举制度的演进而得到改造与加强。北宋仁宗皇帝的几条科举政策有力地推动了耕读文化的发展:一是规定士子必须在本乡读书应试,使各地普设各类学校;二是在各科进士榜的人数上,给南方各省规定了优惠的最低配额;三是规定工商业者和他们的子弟都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只准许士、农子弟参加。这大大地激发了普通人家对科举入仕的兴趣,连农家子弟也看到了读书入仕、光耀门楣的希望……”[9]就这样,在仁宗朝鼓励士人、农家出身的子弟参加科举考试,且只能在本乡本土读书应试的政策导向下,“暮登天子堂”的科举前景,同“朝为田舍郎”的乡土背景紧密地维系到了一起。

北宋天圣五年(1027年),晏殊知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延范仲淹为师教授生徒,这是五代世乱以来,官方首次恢复的学校教学活动。七年后,北宋朝廷进一步明确了扶助教育的政策,各州立学者皆赐“学田”及“九经”。十年后,再次下诏各州、县皆立学,士子“须在学三百日,乃听预秋试”。于是,“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欧阳修在《吉州学记》中说:“有藏书之阁,有宾客之位,有游息之亭,严严翼翼,壮伟閎耀,既成而来学者常三百余人。”范仲淹在《邠州建学记》中也说,“谈经于堂,藏书于库,长廊四回,室从而周,总一百四十楹”。

至南宋时的江南,据《都城纪胜》记载,在京城杭州外,“乡校、家塾、舍馆、书会,每一里巷,须一二所。弦诵之声,往往相闻”。陆游也有诗纪其实云:“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蠢却自珍。授罢村书闭门睡,终年不着面看人。”当日农家,每到农历十月便遣童子入学,称为“冬学”;以《百家姓》等为教材,是谓“村书”。

宋代以后的江南,亦耕亦读,以求在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两方面同步积累,相辅相成,最终实现耕读传家的理想生活图景,成为小康之家一种实惠的持家方略。于是,“山清水秀的温州成为耕读社会的理想境地”[10],士风日盛,人才之美一时甲于东南。而一些世家大族,如“南渡”前为赵宋宗室,后自南宋到清初先后流寓浙江绍兴、归安、上虞和杭州一带的赵氏,江苏常熟的钱氏,以及山东新城(今桓台)的王氏等,也均以此为保持家族文化、经济和社会名望的秘诀。

钱谦益(1582-1664年)的六世祖钱洪及其兄宽隐居于奚川,前者有竹深堂,后者在柳溪。两人继承其家耕读传统,将耕读之地题为“八景”,一时间学士大夫歌咏不绝,并有图纪其实。百余年之后的一个偶然机会,他的朋友替他觅到了这幅石田翁所绘的《奚川八景图咏》古画。于是他睹物思人,歌之咏之道:“携画归来水月舫,兄弟赏鉴频叹吁。清平之世忠孝家,有此识字耕田夫。吾祖风流良可继,子孙不耕且读何其愚!呜呼!子孙不耕且读何其愚!”

张履祥(1611-1674年)教子道:“子弟虽肄诗书,不可不令知稼穑之事;虽秉耒耜,不可不令知诗书之义。”

顾炎武(1613-1682年)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曾注意到生活在江南洞庭西山的民众,“士人无田可耕,诗书之外,即以耕、渔、树、艺为业,稍有资蓄则商贩荆、襄,涉水不避险阻。”

顾祖禹(1624-1680年)自序其先世时也说:“由隋、唐以迄两宋,子孙代有名人。而徵君原九于端平元年(1234年)由临安避地梁溪,耕读于宛溪之上。子孙奉遗命,历元世,皆隐居不仕。”

王士禛(1634-1711年)的高祖名重光,明嘉靖年间做过户部左侍郎;祖父象晋,万历年间做过浙江右布政使。他在《香祖笔记》中回忆说,其家自高、曾祖父以来,各房正厅都设有两扇素屏,一屏书“心相三十六善”,另一屏书“阳宅三十六祥”,以垂训诲示子孙。此外还有一副对联曰:“绍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

2.2 “田可耕兮书可读,半为农者半为儒”

显然,对于“耕”和“读”的价值评判,儒家祖师与儒学传人在观念上已经明若泾渭。从“焉用稼”的传统观念,转变为对“亦耕亦读”生活的实践和追求,其间必定有着值得研讨的思想文化背景。那么,具体到了何朝何代这种观念开始转变了,国人开始崇尚“亦耕亦读”的生活了呢?

杨士奇(江西泰和人,1365-1444年)在《稼轩记》中,记叙了一对他家乡的世家子弟:哥哥王行敏“买田百余亩,于邑西半舍许,作庐舍田间,躬率僮隶治耕,堰水为塘,备旱干。其用力勤,岁获常厚,鸡豚之蓄日蕃,而塘兼鱼鳖菱芰之利,日用所需悉具。饱食无事,读书茅檐之下,声闻林外……”,将其数楹“宴息之居”题为“稼轩”;而他的弟弟王行俭却在京城为学士,“于翰林掌制命,天子左右,誉望蔚然”。

杨氏在文章中写道:“轩之前天柱、三顾诸峰,苍然秀拔,而大江横其下。启北户而望,则武姥之山,巉峭奇特,而吏胥一迹不及门。嘉客时至,野服出迓,相与坐轩中。必具酒,酒酣,击瓦缶,歌古人田园之诗乐客。客或问平居所侣,指塘下,白沤及窗外修竹千挺,曰:何莫非吾侣也!盖终岁悠然,忘世荣辱。行俭在京师闻之,跃跃有歆艳之意,已而其同寮君子闻之,皆有歆艳意,相与赋‘稼轩’之诗。”[11]

“皆有歆艳意,相与赋‘稼轩’之诗”,道出了农耕文明土壤中出产的中国封建官僚心中多么隐秘的一个情结:“稼轩”生涯,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王廷相(河南仪封人,1474-1544年)是明代著名的哲学家、文学家,历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嘉靖二十一年(1542)罢官归,“一入乡园,日惟以图史耕渔自适,绝口不及世事”,“居家,四时疏布常服,朝夕饮馔惟菜羹疏食数盂,未撤即置书册于傍”。[12]

“一入乡园,日惟以图史耕渔自适”,是中国封建官僚的另一种生活图式:奔波劳碌一生,仕宦风波半世,幸得衣食无忧,田舍有余,终得脱身宦海,还我初服,一偿“耕读自适”的素志。

在精神上极其景仰陶渊明的陈献章(广东新会人,因曾在白沙村居住,人称白沙先生,1428-1500年),是一位知名的教育家,有着明代儒学宗师的地位,他毕生身体力行了一种真正“亦耕亦读”的生活。他于科考失利以后,在27岁前往江西临川,拜师出身于仕宦之家的学者吴与弼(1390-1469年)。其时吴氏一边研读经书,一边居乡躬耕,同慕名前来就学的弟子们一起过着简朴勤苦的真实的耕读生活。据说在讲说先贤往圣的经学之外,其教学内容广泛涉及农耕劳作、日常起居等。他教导陈献章的名言是:“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何从到孟子门下?”[13]

吴与弼的学问思想,无疑对陈献章发生了深刻的影响。陈氏后来亦学亦耕、半读半耕,“客至唯谈稼” (《村西社》)、“田水到桑耕”(《南归寄乡旧》)。其“与邓督府”函自陈:“有田二顷,耕之足以自养”,又有《七绝·咏江门墟》道:“二五八日江门墟,既买锄头又买书。田可耕兮书可读,半为农者半为儒。”他的生活,至少有600余首田园山水诗为证。

陈献章的生活态度,对后世同生长于新会的梁启超、陈垣诸家都发生过深刻的影响。有研究者分析指出:“陈白沙是新会有史以来第一位文化宗师,深受家乡后人推崇”。[14]12

梁启超在自述家世时曾说过“启超故贫,濒海乡居,世代耕且读”的话,梁启超的祖父梁维清考中秀才后,在置田十余亩的同时,还购置了一些经、史书籍,于屋后空地上构建了一个“留余书斋”,教授子弟,“过着‘田可耕兮书可读,半为农者半为儒’”的生活。“近代文化名门中,新会梁氏原来门第低微,属于乡村常见的耕读之家,地位、财富微不足道。有人说梁启超出身于大乡绅之家,有人说是自耕农,确切地说,不过是普通的下层乡绅,他的祖、父辈,正从农民向绅士转变。这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个缩影”。[14]1-9

陈垣(1880-1971年)也因其父陈田(字维启)以“励耘”为号,而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励耘书屋”,并刻有《励耘书屋丛刻》。1910年,他在传拓乡贤李承箕《陈氏承先裕后堂记》碑之后题识道:“碑在新会石头富山书院,院为余十世祖伯谦公与白沙及湛甘泉、李大崖诸先生讲学处。”1940年前后,他还为一位湘潭人题过《锄耕图》诗:“两世论交话有因,湘潭烟树记前闻。寒宗也是农家子,书屋而今号励耘。”又云:“仲尼立论轻农圃,儒者由来爱作官。可是丈人勤四体,未教二子废铅丹。”

我认为,以往亦耕亦读的人生志尚,通过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陈白沙的《咏江门墟》——陈垣的《锄耕图》等田园诗篇,是不难鲜活地感觉到其中所流淌着的一脉相承的精神底蕴的。

2.3 “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

江苏无锡荣氏家族始迁祖荣清在明代正统初(1436年)定居无锡西郊长清里时,一方面率领子弟辟草莱,垦荒地,筑塘坝,开河渠,奠立了家宅乃至村落的基础,另一方面建立了“荣氏家塾”,聘请当地宿儒陈氏教导子孙,“时而学,时而耕”,在到清代咸丰年间长达400余年的时期内,“无登仕途者”。显然,荣氏家族的“耕读传家”,只是为了“养父母曲尽孝敬,涉书史体意入微”的家教目的[15]。

谢俊美教授曾以常熟翁氏家族为例分析指出,明、清两代,常熟一带民风好读书、喜聚书,“耕读”之家比比皆是,“一般平民之家子弟一边耕作,一边读书”,而读书并不全是为了入仕做官,虽然“学而优则仕”者十分普遍。如明代的严氏、赵氏、瞿氏,乃至清代的翁氏、言氏、归氏、杨氏等家族子弟,以及众多的举人、进士无不由“耕读”起家,通过科举考试跻身缙绅行列和统治阶级队伍。因此,翁家及常熟其他家族的人才崛起和显名扬世,还同“力耕”和参加科举考试分不开。

浙江永嘉苍坡村《李氏宗祠·祠规》云:“耕为本务,读可荣身。”鹤阳村《谢氏宗谱·族规》称:“读可荣身,耕可致富。”坦下村《(康熙)陈氏宗谱·家训》称:“耕以务本,读以明教。”显然,对于大多数封建小康农家来说,“耕”为“读”本,“读”为“耕”旨,教子勤读和善耕的根本目的,还是要借读书科考取得功名,以获得跻身于社会中上阶层的机会。亦耕亦读,耕读互补,庶几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之梦。

我国历史上的世家大族,往往是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耕读传统的实践者和倡导者。因此,在传统民居的门楼窗棂上,有心人时常可以发现以“渔、樵、耕、读”为题材的砖刻或木雕。如咸丰五年(1855年),晚清安徽大盐商汪定贵建于宏村上水圳中段的住宅,称为“承志堂”。整栋建筑为木结构,内部砖、石、木雕装饰富丽堂皇,正厅有两进、三开间,左右有小厅堂,还有书房厅、鱼塘厅,以及娱乐场所排山阁、吞云轩等。全宅有9个天井,其中一个天井下檐的四根支柱上,分别雕刻了渔、樵、耕、读四种图案。宅中摆放的太师椅腰板上雕刻的,也有渔、樵、耕、读的人物形象。

还可从黟县老房子中见到诸如“二字箴言,惟勤惟俭;两条正路,曰耕曰读”,“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裕后有良图,惟俭与勤”等对联。更有将形而下的耕田读书行为,衍申到形而上的哲学层面上的,如:“光前须种书中粟;裕后还耕心上田”,“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心田存一点,子种孙耕。”[16]

在江西《铜鼓卢氏家训》订立的十二款“治家之本”中,第七款即为“重耕田”,第八款为“重读书”。将此两款比较对照,多少可以窥知中国小康农家勉力追求“耕读传家”的真实心音:

重耕田:为工为商,亦是求财之路,终不如在家种田,上不抛离父母,下能照顾妻子,且其业子孙世守,永远无弊。

重读书:读书变化气质,顽者可以使灵,邪者可以反正,俗者可以还雅,此其大要。至日常应用文字,万不可少。慎择良师,读一年有一年之用,读十年有十年之用。欲光大门庭,通晓世事,舍读书无他择[17]。

这说明,亦耕亦读的思想文化传统,同汉民族根深蒂固的聚族而居、安土重迁、春种秋收等等追求团圆、追求功利、追求实惠的种种农业文明心态是完全相适应的。或如江苏武进《唐夏黄氏宗谱》卷二说:“诵诗书者,日就月将,于以高大门阀而宗族为之光宠;勤稼穑者,春耕秋获,于以丰衣足食而俯仰自有盈余。”

清人张习礼在其《家训》中更加明白地说出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儒者以治生为急,岂能皆读书?如一家有数子,以其半读书,其半治生可也。治生者,无读书者助其体面,则生计亦不成;读书者,无治生者资其衣食,岂能枵腹而读哉?故两者恒相资,不可相厌。”因此,清华大学陈志华教授指出:

在宗法制的传统农村里,根深蒂固的生活理想是“耕读传家”。耕是生活之本,读是农民攀登社会阶梯的惟一道路,科举的道路。教子弟读书,是宗族共同的大事。楠溪江有幸受到历任永嘉地方长官的特别关注,以提倡读书进仕来平抚当地强悍的民情。因此,楠溪江村落的文风很盛。荒山野林里的小村子都会有书院,出过进士[18]。

看到小小山村里的义塾和书院,看到那里巍然高耸于低矮的住宅之上的文昌阁和文峰塔,看到宗祠前为举人、进士竖立的旗杆和村口的牌楼,看到住宅槅扇上精细的“琴棋书画”或者“渔樵耕读”的雕刻,看到作为村子重要风水的文笔峰和“文笔蘸墨”,你才能真正了解农村的“耕读文化”,了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之梦的重大意义[19]。

显然,由“负樵读书”(朱买臣)、“带经而锄”(倪宽)、“书窗灯课”(都穆)这种种劝学励志的典故,足以说明先哲们其实很早就对耕读生活表示了赞许。随着颜之推《家训》等的流传,亦耕亦读对于维系家业的现实功利意义家喻户晓,耕读传家的观念更是深入小康农家之心。

在清雍正年间,“渔樵耕读”这一概念已多见于各种青花瓷器上。如有一款高6厘米,口径8厘米,胎质洁白,釉色莹润,青花色泽靓丽的“渔樵耕读”杯,小巧玲珑,其画面运用水墨画的晕染法,栩栩如生。但见山水林木间,凉亭里,一个书生正在捧读古书,水浒边,一个渔翁眼盯着水面,似乎鱼儿已在咬钩;而农夫和樵夫都作佝偻状,喻示着劳作的艰辛。在水阔天空处,振翅飞翔着一行大雁,意境十分深远。

梁章钜(1775-1849年)在《楹联三话》中录有严问樵为熊谦山五椒堂所撰一联:“狮岭播椒馨,节生孝,孝生忠,岂独簪缨夸世胄/鹅湖炊稻熟,子承父,父承祖,但凭耕读作人家。”原来熊氏被皇帝召见时,皇上以其世代务农,乃以“耕读人家”四字相勉。而为侨寓邗江的熊谦山之孙常铣所撰堂联云:“辞家只为稻粱谋,忆老屋湖边,耕读敢忘祖德?作客剧饶诗酒兴,过平山堂下,典型如见乡贤。”[20]

薛时雨(1818-1885年)题安徽全椒薛氏支祠联云:“吾先人由西蜀来皍,启十七世门楣,只耕读相传,敢远引皇祖奚仲/予小子自古杭罢郡,承五百年堂构,欲本支勿替,常勉为善士居州。”而同为全椒人的吴敬梓(1701-1754年)在《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中有一联颇为有名:“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

在江苏吴江有一个古村落名唤“因渎”,到了乾隆年间被改称“隐读”,乃是因为在此吴头越尾之地,有着崇文的风气。以至于今天的文人到此流连,不胜神往地议论说:“读书,而且是丝毫不张扬的‘耕读’成为最高境界。仿佛读书只是为了饭后茶余的习惯,丝毫没有追名逐利的浮躁。这也许是读书的最高境界罢。”[21]

无独有偶。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章钧退职回无锡后,募捐重修了位于梁溪河上的西菰渎桥。他认为,“菰渎”一名虽然古老,但与“孤独”谐音,便提议易以音近而义雅的“耕读”作为新桥之名,他的意见得到了众人的赞同。于是在“耕读桥”上镌刻了联语云:“沃壤植桑麻,抱布贸丝人利涉;佳名易耕读,高车驷马客留题。”史载,“此次重建并更名后,其风貌一直保持至今,桥体完好如初,现已列为市区文物遗迹控制保护单位。如今桥北为‘耕读街’,桥南为‘耕读村’。这一带曲径幽巷,建筑古朴,无车马喧嚣之闹,具幽雅静谧之境。漫步其间,平添闲逸情致,顿萌思古幽情。”[22]

原来安居乐业,“耕读传家”,曾经是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多少小康农家所努力追求并衷心向往的一种理想生活图景!在苏州民间,就流传有一首久远的吴语山歌《渔樵耕读》,其唱词云:“啥人手把网来张?啥人绿叶压脊梁?啥人手拿锄头眯眯笑?啥人三更灯火读文章?……捕鱼郎手把网来张,樵柴夫绿叶压脊梁,种田汉手拿锄头眯眯笑,念书人三更灯火读文章。”

凡此种种,足见华夏耕读文化传统及其精神动人之深,流芳之广,影响之远。1924年印行的《诸暨民报五周年纪念册》中有一段话分析得特别好:“盖诸暨农业地带也,工商业向不发达,人不耕农,即便读书……由家长目光视之,既有耕农,不可无读书者……子弟而尽农,不特全家人之职业嫌其单调,即一家土地田亩所需之力,或亦无俟尽驱其子弟而耕殖(植)之。则子弟众者,岁能多收十斛麦,即欲择其聪颖,遣令入塾矣……于是上也者,夸其世代书香;次也者,亦自标其耕读家风。”

3 “耕读传家”与“书香门第”的联系与区别

江庆柏在《明清苏南望族文化研究》一书中分析指出:

长洲《彭氏宗谱条例》说:“宗人生业,以读书习礼为上,次则训徒学医务农,次则商贾贸迁。”……因为长洲彭氏等家族基础较好,所以在职业上能毫不犹豫地将文化型作为首选或唯一的职业,而对于一般家族来说,当然不会如此绝对。《金坛上城费氏宗谱》卷一“谱训”说:“男不辍耕,女不废织。出则负耒,入则横经。书声与机声相间,庶乎耕读传家,永垂勿替。”金坛费氏是当地一个有实力有影响的家族,不过与长洲彭氏等家族相比,其文化储备还嫌不足,所以这个家族无法把文化型职业作为家族的首选职业。作为折衷,也为了更贴近家族的实际能力,它提出了“耕读”并重的基本策略。耕读并重,平安度日,这是许多人所追求的理想,苏南望族同样如此。当然在许多望族心中,耕与读还是有区别的,或者说是有高下之分的,关键就在两者的发展前景不同……“耕”最终只能保证生活富足,而“读”则有可能通向仕途[23]。

在中国农业社会中, 所谓中农、上中农和富农这样的自耕农阶层,大概才能够称得上是“小康之家”。假如要对封建农家的“小康”概念稍作量化,大抵是:“他们多数耕种自己所拥有的土地,置有耕牛和齐全的农具。劳动力较多和土地不足之家,则租入部分土地,以扩展经营。”经过“父子兄弟妯娌共同努力,经年累月勤恳耕耘,略有余粮,贮为灾荒年之用,或吉凶事宜所需,或积存为儿孙置屋分居之费。”[24]

3.1 “耕读之家”与“书香世家”的经济学分野

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说:

我祖父大概有一千五百亩土地,可是在我们那一带还不算大地主。在清朝末年,我们那一带土地很集中,大地主有两万多亩土地。有几千亩土地的地主也很不少。祖父带着他的子孙生活,家里经常有二、三十口人吃饭,也算是个封建大家庭了。照这个大家庭的规矩,男孩子从七岁起上学,家里请一个先生,教这些孩子读书。女孩子七岁以后,也同男孩子一起上学,过了十岁就不上学了。在我上学的时候,学生有七、八个人,都是我的堂兄弟和表兄弟。我们先读《三字经》,再读《论语》,接着读《孟子》,最后读《大学》和《中庸》。一本书必须从头背到尾,才算读完,叫做“包本”……照我们家里规定的读书顺序,于“四书”读完之后,就读经书。首先读《诗经》,因为它是韵文,学生们读起来比较容易上口。[1]2

梁启超(1873-1929年)是广东新会人氏,他在一篇文章中自述家世道:“启超故贫,濒海乡居,世代耕且读。数亩薄田,举家躬耘以为恒。”

李宗仁(1891- 1969年)是广西临桂人氏,他在自传中说:“我家所有田地,都由我们自己耕种……长辈虽也要我们‘开蒙’读书,但其意思无非要我们稍知诗书,明白事理,以便将来继承且耕且读的家风,做一个诚朴善良的农民而已,是绝无意要我们以诗书为进身之阶的。”[25]

吴斐丹(1907-1981年)是浙江义乌人氏,他在《在激流中渡过平凡的一生》中说:“我的父亲曾先后做过私塾的教师,小学教师,但比较长期的担任中学教师,一直到解放初为止。他的思想比较守旧,要保持耕读家风,所以我家始终耕种着一块小土地 ……我从小虽然进学校读书,但家中农活几乎样样都做。”

何家槐(1911-1969年)在一篇回忆儿时的散文《枇杷》中写道:“只有听到读书一类的话,祖父才欢喜,因为他自己虽是由贫农出身的富农,可是他要我们读书,因为他说一个家庭要繁荣,不但要耕,而且要读,读书是跟买田置地一样重要的。”

孙望(1912-1990年)是江苏常熟人氏,他在《我的自传》中说:“我的祖、父两代都是半耕半读。祖父孙立瀛……是个足迹罕出县境的秀才;工词章,写得一手蝇头小楷”,祖母自归孙氏,“主要是凭自己的劳力(时而也请上几个忙工),种七亩地,生活颇艰苦……自父亲和叔父分家后,我家只种三亩地了。”

王西彦(1914-1999年)是浙江义乌人氏,他在《家乡的旧宅》中也曾回忆说:“我也不能忘记我那算是农村知识分子的父亲……每过年节,父亲总不忘记到县城里去买金红纸,裁成长方或正方,写好张贴在门上。贴在两扇大门上的,总是一边是‘青藜照读’,另一边是‘红杏催耕’,表示耕读家风……”。

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于湖北黄梅的当代杂文家张雨生,在1982年所写的一篇题为《耕读人家》的文章中,忆及小时侯在家乡山西所见到的习俗时,特别指出了家境殷实富足才可以“耕读人家”自命这一层关系:“过春节,贴春联,一些富户的楹联年年写着‘耕读人家’。有的还将这四个字精制成匾额,张挂门前。旧时代,耕不靠读,读不为耕,所谓耕读人家,多是富裕农民或土财主们的风雅。穷光蛋们决不敢以此自称。倘若他们有不知趣者,也在门前贴上这样的楹联,定会象阿Q自称姓赵一样,要挨赵老太爷的耳光和旁人的哄笑。耕读人家专指富户,是乡间的规矩。”[26]

但在我国陇东南一带,却全然不是如此。如甘肃天水市北三十里秦岭余脉山丛中有三阳川,在当地民居农舍的门楣上,多有“耕读第”三字。出生于天水的文学评论家雷达,在散文《还乡》中,曾记其于1990年3月底一天回乡探亲的情景道:“我终于跨进了门楣上写着‘耕读第’三个大字的家门,字迹斑驳显示着它的古老。陇东南一带,即使赤贫的农家也不忘在门上漆这三个字,表示对农耕、读书、孝悌的敬重。”

有一年,贾平凹在访问甘肃通渭县时,曾见当地县长应村民要求随笔书写的一副对联,就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的古联:“……写毕了,问道:怎么样?我说:好!他说:是字好还是内容好?我说:字好内容好通渭好,在别的地方,维系社会或许靠法律和金钱,而通渭崇尚的是耕读道德。”[27]

可见“耕读传家”观念在我国一些尚未被现代工业文明熏染透的僻远乡村,仍然有着投影。尽管在现代的人看来,那里可能正是不足一观的“落后”与“保守”的农耕闭塞之地。

2009年1月30日,郑继芳在《耕读传家》的博文中说,“耕读传家”曾是中国人理想的农村家庭生活方式,现在基本上已经被人遗忘,这个说法都不见再有人提及了。前十多年的光景,我在闽、粤一带农村还见到很多家庭与宗族祠堂的春联横批是用“耕读传家”四个字,这在我们湖北是极少见的;可见,只有在比较富裕的农村社会,家庭才不负“耕读传家”的匾牌。

因此,在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自然经济条件之下,“耕读传家”首先是经济收入较为稳定和宽裕的富裕农民家庭的一种必要的劳动和生活方式。而租耕土地的农户,是为“佃农”,一般生活贫苦,全家经年劳动所得,在风调雨顺之年也仅略有赢余而已。显然,耕读文化与这一阶层无与焉。

香港张倩仪女士在一项有关的研究中提出:“大致上,代代有人读书,绵延好几代,就有资格称为‘世代书香’。‘世代书香’的家庭一般很重视这个传统,往往成为子弟在逆境中发愤读书的动力……称为‘书香世代’的,据所看的传记,大多是江浙和湖南的人,这现象无疑与南方为文化中心有关……其他文风不盛的地方的人,即使代代读书,大致只说自己是耕读传家,像广西武将李宗仁就是。不少江浙书香门第也是耕读传家,但多是收租形式,在文风不盛处,却真是既耕又读的。耕读传家也是一种资格,若只有一代人读书还是不能称得上的。”[28]

显然,张女士的观念中存在着一种认识上的误区。她认为,同样“代代读书”这样一个前提,在江苏、浙江和湖南这种文风较盛的地方可称“书香世代”,而在广西临桂等“文风不盛的地方”,却只能当得起“耕读传家”之说。

其实,“书香世家”与“耕读之家”的分野,在本质上不该同文化区域的地理性相关,而应密切系于家庭财经基础的强弱,以及因而建立的家庭文教氛围的强弱。上面引述的若干史料,已经足以说明这一特点。

吴晗(1909-1969年)是浙江义乌乌西乡人,出身于江南一个颇为典型的耕读之家。 他的祖父是个佃农,“靠着劳动力多,租一点田地”,农闲时经营一些副业,后来“买了些地,逐渐上升为中农。”于是决心把最小的一个儿子,也就是吴晗的父亲作为读书种子来培养。他父亲在“20多岁中了秀才,教了几年蒙馆。”民国后在警佐任上,“贪污了好些钱,陆续买了二三十亩水田,盖了十几间房子。”[29]

1921年以后就靠每年五、六千斤租谷生活,俨然是一个乡下地主了。他有一个“梧轩书斋”,有三个齐天花板高的书柜,装满了文、史方面的线装古书。吴晗在少年时代,就已把他父亲书斋里的全部藏书都看完了。其中一部祖传的御批《资治通鉴》,成为他童年时代读中国史的启蒙读本,并就此建立起了对宋明人笔记和旧小说的强烈爱好。后来,他曾经到处借书,并在金华上中学的时候,常常不断到书店里去看书。因此,当吴晗读到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的时候,就非常动心,后来还写过《古人读书不易》这样的文章。在那字里行间所融入的,不正是他自己的身世之感么?

3.2 “耕读之家”与“书香世家”的文化学分野

家庭文教氛围的强弱,除了表现在家族先辈中读书成材典型的无形感召外,家藏诗书的有无多寡,往往也就成为一种物质形态上的表征。假如说前者还是属于“精神遗产”范畴的话,那么,后者就是实实在在的“文化财富”了,可以为弟子们提供基础的教育之资和求知之本。因此,吴晗在《古人读书不易》一文中分析说:“由于物质条件的限制,古代人读书,尤其要读很多书是很困难的。也正因为这样,读书也有阶级的限制,贵族官僚子弟读书容易,平民子弟读书困难,士排列在农、工、商之前,就是这个道理……”[30]

大致说来,家庭拥有若干基本的书本,并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以保子弟开蒙读书,往往是“耕读人家”的题中应有之义;而缥缃千万卷,乃至自设家塾教育子弟,则常常是保持“书香世家”门第的必要之举。1927年,顾颉刚(1893-1980年)在《购求中国图书计划书》中说:“凡旧式儿童读本、科举用书、历年新式教科书、各学校讲义、课艺、试卷”之类的教育史料,“凡是受过教育的人个个用它,但个个瞧不起它,因此从来不曾结集过”,“我们现在用历史的眼光来观察,觉得这种东西实在很重要。例如以前读书人的思想,单取他们称道弗衰的《四书》《五经》来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取《神童诗》一看便非常明白了,因为这本浅陋的小书正是两千年来读书人求名、求利、求漂亮、求舒服的思想的结晶。”[31]

诚然,在志在培养子弟读书求进的小康之家,一般都收藏有若干基本的书籍。如出生于南京一个私塾教师之家的唐圭璋(1901-1990年)回忆说:“我从六岁起就从父亲读私塾,共读了四年,学的是《幼学琼林》、《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32]

出生于四川省彭州市东大街的李一氓(1903-1990年)在晚年也曾回忆说:“我的家庭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更说不上是什么世家巨族。我记得我家的藏书——用这词实在不恰当,不过有那么几本:木刻《四书》一部,木刻《古文观止》一部,木刻《昭明文选》一部,石印《龙文鞭影》一部,活字本《石头记》一部——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石印《西厢记》一部。此外,恐怕就是商务印书馆的中小学教科书了。”[33]

看来,《幼学琼林》、《龙文鞭影》之类“蒙养书”,该是普通读书人家的房中首备之书。“蒙养书”又称“蒙学课本”(俗称“小儿书”),是一种专为学龄儿童编写的开蒙识字和启示人伦的课本,如传世的西汉史游的《急就篇》、南北朝周兴嗣的《千字文》之类。这方面的代表性书籍,有流传于唐、五代时期的《兔园册》(仅传世半篇序文)、《开蒙要训》(有敦煌石室的唐写本传世),有号称“三百千千”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有分别在不同地区、不同时期流传的《文字蒙求》、《太公家教》、《小学》、《小儿语》、《女儿经》、《幼学琼林》、《龙文鞭影》、《二十四孝图说》,乃至文化程度稍高一些的诗文读物,如《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和《昭明文选》等。

与之相反,出自“书香门第”的子弟若要启蒙进学、读书自修的话,先世藏书,便是所资。梁实秋(1903-1987年)在其随笔中曾多次道及“书香”云:

从前的人喜欢夸耀门第,纵不必家世显贵,至少也要是“书香人家”,才能算是相当的门望。书而曰香,盖亦有说。从前的书,所用纸张不外毛边、连史之类,加上松烟油墨,天长日久,密不通风,自然生出一股气味,似沉檀非沉檀,更不是桂馥兰薰,并不沁人脾胃,亦不特别触鼻,无以名之,名曰“书香”。

书之所以为香,大概是指松烟油墨印上了毛边、连史,从不大通风的书房里散发出来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兰薰,也不是霉烂馊臭,是一股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怪味。这种怪味只有书房里才有,而只有士大夫家才有书房,“书香人家”之得名大概是以此。[34]207

陈岱孙(1900-1997年)在《往事偶记》中,就曾明确表白自己出生于福建闽侯的一个“书香门第”之家,尽管实际上那已经是一个中落的旧官僚家庭:“在私塾的最后四年,我经历了一个胡乱看书的阶段。老师管束很宽,而我对于塾里的”正经书“的学习感到乏味。恰在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装满书箱的藏书阁楼……什么历史传记、笔记、小说、诗歌、词曲等等,乱七八槽地无所不看。”

先后担任过冯玉祥、吉鸿昌、李宗仁秘书的谢和赓(1912 -2006年),是广西桂林人氏,他曾回忆说:“我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之家,祖上出过谢安、谢玄、谢灵运等人物。我瞻仰过家藏的这些老祖宗们的工笔精裱册页画像……这是我父母引以为自豪的。为了给祖上增光,他们特别注意对子女的教育和学识的培养。读书,在他们眼里看得很重,很重……”

而作为浙江绍兴人氏的陈桥驿则自述说:“从家庭来说,我出自书香门第。我祖父是清末举人,藏书盈数屋。”同样,饶宗颐先生在自述其学术道路时,就颇以“出身书香世家,幼熏文史坟籍”自豪。他自述其间因缘道:“我的家族可以说是潮安地区的首富……我出生的时候,家族不但没有衰落,而且正如日中天。我的高祖名兴桐,有四个儿子,每人都开有钱庄,自己发行钱票。有钱就可以买书,大型的书籍如《古今图书集成》、《四部备要》、《丛书集成》等都购置了。这就是我的父亲饶锷藏书楼‘天啸楼’的来历。里面的藏书那是以十万计的。我的伯父是一个画家,画山水;又是收藏家,收藏的拓本、古钱,数量多达数千种。可以想见,我小时侯成天就接触这些东西,条件是多么好!现在的大学生,毕业了,都未必有我六七岁时看到的东西多。而且,一般的士绅家庭、书香门第,还不能有这样的条件……我那时侯读书读得很杂,道家的书、医书都看。”[35]

吴宓(1894-1978年)是陕西省泾阳人。他在《自编年谱》中述其家世云:“农业皆自营,农忙时添雇长工。堡内及附近乡村,无一佃户,皆自耕农或富农。诸家之富,悉由商业。”在1919年4月25日的日记中,他曾有一段话谈到世家藏书与子弟成长之间的关系:

陈君(指陈寅恪——引用者注)中西学问皆甚渊博,又识力精到,议论透彻,宓倾佩至极。古人“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信非虚语……宓中国学问,毫无根底,虽自幼孜孜,仍不免于浪掷光阴。陈君昔亦未尝苦读,惟生于名族,图书典籍,储藏丰富,随意翻阅,所得已多;又亲故通家,多文士硕儒,侧席趋庭,耳濡目染,无在而不获益。况重以其人之慧而勤学,故造诣出群,非偶然也。

今中国学校空虚腐败,尽人皆知。欲救子弟之病,惟家中藏书之一法。藏书不必多,而选择必精。虽十卷百卷,苟为佳籍,儿童知识初开之时,见之必玩诵不置。而浸茹涵育之功,于是乎在。此法当自行之,并劝亲友行之[36]。

而吴宓所出身的陕西泾阳县安吴堡吴崇厚堂,则是典型的耕读之家,其父亲自有书房一所。1961年9月,他有返乡探亲之行。有诗云:“我家西院倚东门,崇厚名堂俭德尊。耕读自营无籍佃,立碑父墓感农恩。”而且,他居然还在一位表弟家看到了残存的“吾家旧书二三十册”[37],其中就有清人龙启瑞的《字学举隅》木刻本等书,遂携归收藏。

“耕读之家”与“书香世家”的不同,在家庭财政上,大抵前者是衣食无虑的小康农家,而后者则是席丰履厚的世家大族;而在文教基础方面,大概就是藏书的数量和质量之别了。李一氓先生在晚年回忆起自己早年家中所藏有的书籍时,觉得离开“藏书”乃至“书香门第”的标准远甚,大概就是此种文化心理的体现。

虽然“耕读之家”与“书香世家”在家庭财政实力和文教基础方面的差异,值得充分注意,但也有将之合为一谈的。江苏吴江柳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地主,但在柳亚子的自述中,却是这样写的:“在我呱呱坠地的时候,我的家庭,真是一个美满的大家庭。所谓‘书香门第’,‘耕读世家’,在我是当之无愧的。”

4 全民阅读推广背景上的家庭书香氛围的重建

1991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林焕彰在为台湾小朋友谈读书的一部文集所写的序言中回忆说:“我老家的屋子,是属于中国南方(闽南)传统式的红砖瓦建筑,客厅大门,是两片很大的木板做成的,做得很讲究,木材,做工,都是上选的;我老家客厅的两扇木门,右边写着‘晴耕’,左边写着‘雨读’。我的祖先,代代都是耕田的,在大门上写上这四个大字(每一个字有一本书这么大),意思是要勉励子孙天晴时,要下田耕作;下雨时要在家读书。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实在是太好了!”[38]

诚然,“半榻暮云推枕卧,一犁春雨挟书耕”。在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传统社会中,要想“耕读传家”,追求“书香世代”,一个家庭小康程度的经济实力和基本的文化追求意识,是题中应有之义。随着中国农耕传统在20世纪的日渐解体,“耕读传家”日益成为了中国人精神上难以接续的一个田园梦幻。当代作家李锐在一篇文章中说:

在中国文学史上,关于农村和农民的描述真是多得难以计数。几乎在所有中国大诗人的笔下,除了“感怀”而外,写得最多的便是“悯农”诗和“田园”诗了。他们不仅在社会行为和人格行为上遵照着农业文明的模式,作为文人作为艺术家,他们更经常也是更刻骨地通过自己的诗歌,强烈地抒发出他们对于乡土的五体投地的认同。那些千百年来广为流传的诗句,和那个也是千百年而不变的乡土的历史,牢牢地铸就了中国人几乎是不可改变的深层心理结构……当着“乡土”二字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变成了“落后”与“保守”的同义语的时候,那些深藏于心的“悯农”或是“田园”也在不期然之中,变成为中国文人身上的“慢性乡土病”。

他还指出:“现在已经不会有谁再去写什么‘悯农’或是‘田园’的诗句,但那个潜在的感情方式,却更为曲折又更为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当代作家的字里行间”,“时至今日,我们仍可看到这个‘悯农’-‘田园’的旧模式,在形形色色的方式中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流露出来。”[39]

其实岂止是咏怀“悯农-田园”的旧主题模式,会在各种场合以各种方式不期而然地表现出来?当代江苏作家费振钟在《乡儒们的理想家园》中,以写意笔法,探索了“亦耕亦读”的乡儒们所实践的一种理想生活图景:“他们身为农家,前几天还在土地上耕种,刚刚放下犁把和锄柄,手上的老茧依旧。但是他们现在却坐在书房里,打开发黄的书本,沉浸到诗云子曰中。显然,这些从土地回到书房的乡儒们,在读书和种庄稼之间取得了一种平衡和完美的结合。他们通过土地上耐心而勤勉的劳作自给自足,但他们是一些有理想的农夫,他们知道温饱富足 ,知道这是生存的根本,他们更知道温饱富足之后,读书能够给予生活另外一种趣味”,乡儒们“书房里的匾额题写着‘耕为本务,读可荣身’八个字,八个字记录了几十代人不变的信仰,信仰就像书房外的蕉叶永远庇护着一片精神的绿荫。”[40]

“贫者因书而富,富者因书而贵。”我深刻地感到,在“耕读传家”的理念中,确实蕴涵着不少值得研索的人文底蕴。其中应当包含着若干亟待深入发掘、值得全面弘扬的现代精神文明因子,诸如“读书种子”的养育,“书香氛围”的营造,“精神家园”的重构,“万卷藏书宜子弟,一蓑春雨自农桑”的价值观念建立等等,似乎都能够从华夏源远流长的耕读文化传统中,寻找到若干思想文化的因子。

我相信,对华夏耕读文化的传统,尤其是对“耕读传家”的人文理念,进行洋溢着温情敬意的具体而微的研究,将为中国文化史的研究提供若干实证,并为汉族农耕文化、士人隐逸精神、江南区域文化、乡村教育思想和如今现代化背景下的精神家园建设诸问题的研究提供启迪。“耕读传家”观念,仅仅传达出中国乡土社会中一种封建功利主义的读书观吗?假如不完全是,那么这一观念中,又蕴含着怎样的人文思想底蕴而让人们为之怀想不已?曾经紧密附丽于我国乡土社会的“耕读传家”思想,还能够给当世人怎样的一种观念启迪?它对于以科技和商务为主导的工业文明社会中精神家园的人文重构,还可能提供何种启示?不过诸如此类问题,似乎还有待于学界的同仁和笔者一起来做更深入、更细致、更广泛的研究。

“耕读传家躬行久,诗书继世雅韵长”。梁实秋在台北期间曾经写道:

书房,多么典雅的一个名词!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个书香人家。书香是与铜臭相对峙的……除了赤贫的人饔飨不继,谈不到书房外,一般的读书人,如果肯要一个书房,还是可以好好布置出一个来的。有人分出一间房子养来亨鸡,也有人分出一间房子养狗,就是匀不出一间做书房。我还见过一位富有的知识分子,他不但没有书房,也没有书桌,我亲见他的公子趴在地板上读书,她的女公子用块木板在沙发上写字。一个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个孩子应该拥有一个书桌,主人应该拥有一间书房。书房的用途是庋藏图书并可读书写作于其间,不是用以公开展览藉以骄人的……书房不在大,亦不在设备佳,适合自己的需要便是。[34]207-208

高中与大学一、二年级是读书求学的一个很重要阶段……读书、上课就是纪律,越是自己不喜欢的学科,越要加倍鞭策自己努力钻研。克制自己欲望的这一套功夫,要从小时候开始锻炼。读书求学,自然有一条正路可循,由不得自己任性[41]。

由此可见,一个人克己进学的的好习惯,需要建立在宝贵的“童子功”基础之上。而这种功夫的养成,必奠基于家庭教养的过程中。

当前的全民阅读推广工作,应当从“耕读传家”观念中获得有益的启迪。2007年,中国图书馆学会副理事长、北京大学教授王余光指出:“全民阅读的重点是青少年阅读”,但要高度警惕和坚决扭转“功利性阅读”的实用主义倾向。他呼吁:“要改变这种风气,必须从孩子做起,从家庭做起,让孩子在家庭的良好阅读氛围中自觉养成阅读习惯”,而重建“耕读传家”的优秀传统,需要重视正在不断丧失的家庭藏书和读书的社会风气。他建议,人们应当“从家庭做起,重建‘耕读传家’的传统,让书籍走入每个家庭。把购书经费列入家庭开支,建立家庭必备的基本藏书”,以此营造一个阅读的环境和氛围,“开展国际上流行的培养‘有修养的母亲’、提倡‘亲子阅读’与‘分享阅读’等活动。”他认为,“如果让一个孩子从小就养成读书习惯的话,他一生都会受用无穷。”[42]

2011年10月,王余光教授在为《全民阅读参考读本》所作的序文中再次强调指出:“由于我国不少地区的公共图书馆服务设施,还不能深入社区和乡村,因而倡导家庭藏书与读书就显得更为必要。如果说中国阅读有一种传统的话,那就是‘耕读传家’与‘诗书继世’……我们推广读书、鼓励读书,希望重建家庭藏书,让书籍走入每个家庭,为儿童营造一个读书的环境,让‘耕读传家’的传统在新时代能赋予更丰富的内涵,并得以延续,是重要而有意义的。”[43]

为此,笔者也曾借助报端呼吁,在信息社会要有“左书右网,并行不悖;前语后文,流畅对接”的“和谐阅读”新理念。

所谓“左书右网”,就是要把经典性、人文性纸本印刷型读物与网络阅读和谐协调起来,“读书”与“阅网”是不同的,因为前者能够帮助读者建立一种“文字情意”和“亲书情怀”,让人沉潜专致、全心一意于青灯黄卷的知识天地;而后者,容易陷人于浮躁喧嚣的信息世界而不自知。但电子阅读和图像阅读可作为纸质阅读的补充,如果把它们当作全部,会使大脑限于简单的视觉刺激,从而降低思考的含量与智力的水平。因此,一个良好的文化之家,除了要有“机房”,还该布置好四壁琳琅的“书房”,有书、有字、有画、有文玩等中国文化的元素,这是一个家庭“读书种子”发育的人文沃土。在“数字化空间”之外,营造一个“雨余窗竹琴书润,风过瓶梅笔砚香”的传统书香境界,应该成为当代“小康之家”、“学习型家庭”的基本追求。因而在多年前,笔者曾提出过一个家庭培育“读书种子”的中外少儿读物书目(10种),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圣经故事》、《安徒生童话选集》、《格林童话全集》、《冰心儿童文学全集》、林海音《城南旧事》、沈碧娟《纯真童年》,郑丰喜《汪洋中的一条船》,以及《儿童文学》杂志和“中国儿童文学网”(www.61w.cn),认为这是“一个正常的良好的人家”该为自己的孩子配置的一个基本“知识餐单”。

所谓“前语后文”,既是针对设坛开讲的专家学者而言,也是对广大听众和网民而言。随着各地讲坛、讲座越来越多,在前台口吐莲花的专家,要加强在书房里坐冷板凳著书立说的功夫,不要仅把平面知识搬上讲台,再以平面出版物的形式简单地回到读者中;对听众来说,听完专家学者的讲坛,还要回溯到专家讲座所涉及的有关文本,去深阅读,深思考,则开卷有益,所得必多[44]。

因此,在行将结束本文的时候,不妨引用深圳图书馆程莉女士在《耕读传家》第5章《关于家庭阅读的建议》中所写的一段话:“中国有私家藏书的传统,也有‘书香世家’的传统,家庭传承着藏书的同时,也传承着书香……书香氛围是可以被感觉到的,是家庭中热爱书籍、热爱阅读,甚至可以扩展到热爱知识、崇尚文化的一种氛围”,“家庭的书香氛围最直接的体现,应该是家庭成员之间在读书方面的相互影响、熏陶和互动的关系。长辈对子女的阅读指引和教化,兄弟姐妹之间在读书方面的互相影响等等。就连父母的期望,有时候也是营造书香氛围的一个关键。这种氛围的形成,既可通过‘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也可通过耳提面命的严厉教诲甚至直接压力。”因而一个家庭应把中外经典名著和工具书作为常备之书,而“阅读交流”则应成为“优化阅读的家庭氛围”、“培养家庭的阅读鉴赏力”和“提升家庭的读书方法”的基本方式。她指出:“家庭阅读强调分享和交流,使得每个参与的家庭成员获得交叉阅读的效果,有助于拓展单个家庭成员的阅读空间——既有利于保证读书质量,也有助于扩大阅读范围,拓展知识的广度。”[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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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ngLiveFamilyReading,LongLiveLiteracy:ReconstructionofFamilyReadingAtmosphereintheEnvironmentofGeneralReadingPromotion

Xu Yan

School of Information Management,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The current paper traces the origin, development and disappearance of “reading-while-farming” idea in China through investigation and contrast of ancient and modern literature, and reveals the tradition of pursing culture and educational prospects of traditional well-off peasant families. The author points out that the pursuit of “reading while farming”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traditions in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 and it gives enlightenment to the construction of family reading atmosphere in the environment of general reading promotion.

reading while farming; family reading; family of scholars for generations; general reading promotion

G250

徐 雁,男,1963年生,教授,发表论文百余篇,出版《秋禾话书》、《纸老,书未黄》、《全民阅读推广手册》等十余种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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