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冰
儿童节的前夕,周汝昌先生殁了……
乍闻此讯,为之一黯。听过周汝昌先生的讲座,讲唐诗宋词。明明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满面的寿纹,老先生却是一脸天真,讲到得意会心处,就不管不顾笑得卡啦卡啦的,就像是一个孩子,一个自以为得了稀世之珍、生怕人家不知道、逮谁就一把扯住要献宝给人家看的孩子。
是的,赤子。
如同周汝昌的自我描画——“一介书生总性呆,也缘奇事见微怀”,他漫长的一生所探幽抉微的“宝”,就是用他热爱的方块字码出来的诗词歌赋,还有那部惊天之作《红楼梦》。
其实,照老辈人的说法,周老先生以九十五岁高龄在家中仙去,当视为喜丧,送别时是要点红蜡烛的。但是,我对这份死别所感受的痛楚仍然尖锐,他的死,是又一次提醒:一个赤子时代正在凋零,甚至终结。
经常地,眼光会不经意地落在书架上许久不曾碰触过的李叔同、苏曼殊、鲁迅、钱锺书、顾准……就觉得踏实。重温那些凝固在上个世纪的背影,总有一种感动,也有一点孤独。幸有如周汝昌這样一些长寿的赤子,坚韧如丝,串起两个世纪的悬望,激活我们的记忆,也给了我们自欺欺人的理由,以为和上个世纪那个纯真的、充满理想主义的,以五四为标志的人文时代并不遥远。
然而,“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巴金、冰心、钱锺书、苏雪林、季羡林、任继愈……他们努力活了一个世纪,终于累了,不陪我们了,留我们在这喧嚣而陌生的时代。
今天,挥别者轮到了周汝昌。
活在上一个世纪的中国书生,最累且最苦痛。要忍受殖民者纷至沓来的屈辱,要踉跄地穿越夺命战火,颠沛流离、忍饥挨饿,还要在“文革”等政治运动中如履薄冰……但是,他们活得仍然单纯而执着,只要允许他们片刻沉浸到外人不屑而他们敝帚自珍的学问里,很容易就会快活起来,浑不在意那些漫天飞舞作诱惑的名缰利索。
像周汝昌,一个开蒙很晚的村童,却由于热爱作成了自己的学贯中西,轻而易举以英语免试考取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时以英译文字艰深的骈文《文赋》而让一众教授叹服……他没想过,以这样的西文功底去当个洋人买办,足可以舒舒服服地“捞世界”了。相反,他抱定一部《红楼梦》,宁为这“满纸荒唐言”,付出一生心血。“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谁能解得了这份孩子般的、毫无功利之心的痴迷?曾国藩有句诗:“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每一副赤子心肠的后面,似乎都有一份舍我其谁的文化担当。
现在,似乎连中国的小孩子都早早成熟起来。周汝昌九岁开蒙,很多如今的九龄童,比他“强”得多了,非但不乏中英文俱佳、奥数钢琴兼通之才,有的都会用小恩小惠“贿选”班干部了。两相比较,这样耽于竞争的孩子,比卡啦卡啦大笑着解说唐诗的九旬老者周汝昌要老成世故多矣。
百战归来,尚能读否?赤子已邈,谁能解此深深一问?
【原载2012年6月1日《新民晚报·余烬录》】
题图∕光亮∕郭德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