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胡适13岁时,由母亲做主,与村姑江冬秀订婚。一个是留学美国的才子,一个是蜗居在乡下的村姑,两人的不般配一目了然。虽然,两人到底还是结为百年之好,并且做到了白头偕老。但胡适内心深处对这桩婚姻显然不甚满意。在给好友的信里,他坦陈了对自己婚姻的看法:“吾之就此婚事,全为吾母起见,故从不曾挑剔为难。今既婚矣,吾力求迁就,以博吾母欢心……”
不过,胡适在另一位好友面前,却说自己很满意这样的旧式婚姻,并且认为自己的婚姻是一桩很讨便宜的事:“许多旧人都恭维我不背旧婚约,是一件最可佩服的事……最占便宜的,是社会上对于此事的过分赞许;这种精神上的反映,真是意外的便宜……”
胡适的这两次谈话听起来很矛盾。一方面,胡适很羡慕西方家庭的夫妇关系:既是生活的伴侣,也是精神的知音;另一方面,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中国旧式婚姻,他也不反感,并称“一定要父母主婚,这是极正当合时势的办法”。
即使后来到了美国,胡适的婚姻观也并没改变。他还认为:“女子能读书识字,固是好事。即不能,亦未必即是大缺陷……吾见有能读书作文而不能为良妻贤母者多矣。”
江冬秀虽是一个传统女性,但她不死板不保守,婚前,胡适在美国写信劝她放脚、习字,并鼓励她大胆给自己写信,江都一一应允。
在胡适的鼓励下,江冬秀坚持亲自给胡适写家书,尽管错字不少,措辞不当,但由于坚持不辍,她最终也写出了让胡适满意的家书。胡适对此也予以了表扬:
“你这封信写得很好,我念了几段给钱端升、张子缨两位听,他们都说:‘胡太太真能干,又有见识。”
像中国所有传统的女人一样,江冬秀把丈夫当成命根子,对丈夫的照顾无微不至,但可贵的是,尽管文化水平远远不如丈夫,身份、地位也远不能和丈夫比,但,在声名显赫的丈夫面前,江冬秀从不自卑,相反,当丈夫犯了错,她照样批评,有时言辞还很犀利。
1926年3月,当江冬秀风闻胡适在上海“大玩大赌”时,她当即写信批评:“这件事可是当真的吗?别的事是真是假,只要你自己明白,不要把身体弄坏了……到那个日子就不容易过了。”这封信还是起到了作用,因为后来胡适在回信中向江冬秀保证:“要严肃地做个人,认真地做番事业。”
有段时间,胡适和北大女诗人徐芳关系很亲密,江冬秀在整理胡适信件时发现了徐芳给胡适写的信,她强压内心的怒火写信给胡适:“我这次理信件,里面有几封信,上面写的人名是美的先生,此人是哪位妖怪?”胡适心中有数,只得在回信里“老实交代”:“那位徐小姐,我两年多只写过一封规劝她的信。你可以放心,我自问不做十分对不住你的事。”
江冬秀还知道胡适有位美国女友叫韦莲司。婚前,胡适就在家书里常提到这位红颜知己,但江冬秀人在中国,无法确定胡适和韦莲司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于是,她只能以投石问路的方式来一记敲山震虎:
“我想,你近来一定有个人,同你商量办事的人,天上下来的人,我是高兴到万分。祝你两位长生不老,百百岁。”江冬秀的话非常巧妙,真真假假可进可退,把难题抛给了胡适。
江冬秀看不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恋爱。当时的陆小曼是有夫之妇,她和徐志摩恋爱自然属于红杏出墙,而胡适偏偏充当了徐志摩和陆小曼之间的红娘,且那段时间,胡适和陆小曼也交往甚密。所以,当胡适想给徐志摩和陆小曼证婚时,江冬秀极力反对。一次,她还当着胡适朋友的面,斥责胡适和陆小曼关系不正常,并扬言有一天要揭开他的真面目。江冬秀的吵闹让胡适斯文扫地。
江冬秀虽读书不多,又屬女流之辈,但她头发长,见识却不短。
所谓夫贵妻荣的观念如同毒药,国人鲜有不被其腐蚀的,而江冬秀却看透了官场的丑恶,坚决反对丈夫当官,这一点深契胡适之心。江冬秀对官场的厌恶和鄙夷,胡适还曾在信里多次予以激赏。
1938年,胡适受命出任驻美大使,对此,江冬秀大加反对,写信“痛责”胡适。胡适则在信里向妻子说道:“你总劝我不要走上政治路上去,这是你在帮助我。若是不明大体的女人,一定巴望男人做大官。”
1940年4月,国内传他要学政治,日后做狗官。又闻胡适要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有人向江冬秀道喜。江冬秀立即告知胡适:“你千万拿定主意,不要耳朵软,存棉花……把你前半生的苦功放到冰雹里去了;把你的人格、思想毁在这个年头上。”
江冬秀不仅反对胡适做官,就连儿子想从政,她也反对,她曾在信里说:“小三死没出息,他要学政治,日后做狗官。”
就无意仕途这方面来看,江冬秀和胡适堪称心心相印,志同道合。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也姑且算胡适“智识上的伴侣”。
胡适有书癖,江冬秀没有。不过,江冬秀知道,书是胡适的命根子,既然她把胡适当命根子,也就爱屋及乌地爱上了书。抗战时期,江冬秀即便逃难也不惮烦难地始终带着胡适的几十箱书。
胡适的手稿在江冬秀眼中也是命根子一般。在一封家书里,江冬秀写道:“你的东西放在津……书目狠(很)长(详)细,有三百多张,你要那(哪)一部分或者用(运)此地来,还(是)存放那边,请明白写信来,我好办。”
胡适收到这封信后,就回信让江冬秀请人抄一份书目寄到美国。江冬秀不敢怠慢,忙找人抄了一份书目给胡适,还特意用一只樟木箱子装胡适的东西。
当胡适看到江冬秀寄给他的书目后,又得陇望蜀要江冬秀为他挑出15箱书寄到美国。也难怪,一个饕餮之徒,光看菜谱当然不过瘾,胡适忍不住点菜了,并在信中说:“北平出来的教书先生,都没有带书。只有我的70箱书全出来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大功劳。”
在战火纷飞中,胡适的藏书得以保全,江冬秀功不可没。
当胡适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后,作为胡适一生的知己韦莲司,她曾致信给江冬秀表示悼念和慰问: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一棵大树的余荫之下……而今这棵大树倒下了,对你,正是哀痛的时候;你必感到大空虚……我最珍惜的,是对你的友谊的追怀,和对这棵大树的仰慕。
作为一个妻子,当然不愿意自己的丈夫还有另一个红颜知己,但江冬秀知道,自己粗通文墨只能做丈夫生活的伴侣,无法成为他精神上的密友,于是,她大度地接纳了这位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她情敌的异国女子。
对江冬秀来说,胡适在异国的行踪飘忽不定,胡适和异国女友的交往她也难知深浅,于是,她只能以满不在乎的言辞掩饰内心的满腹狐疑了。
后辈学者所云极是:“回顾胡适与韦莲司50年的交谊,‘容忍迁就的又何止是胡适一人,韦莲司和江冬秀所表现出来的体贴和谅解,也绝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唐德刚也曾说,江冬秀是“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三从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位‘福人”!江冬秀的“福”并非来自旁人的赐予,而是来自她自己的努力和争取。
编 辑/晓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