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晴雯死了。临死那晚,她直着脖子喊了一夜的“娘”,不是“宝玉”。
一个生命的逝去,对于人丁众多的大观园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晴雯的死,顶多是给了宝玉一个舞文弄墨的机会,写了一篇类似《洛神赋》那样堆砌词藻的诔文,然后和林黛玉从文艺审美的角度探讨推敲了一下遣词,引得黛玉兔死狐悲。人们再不肯轻易提及她,她被人们心照不宣地忘记。风依旧吹,花依旧开,雨依旧下,月依旧圆。人们该干吗还干吗。
但是她毕竟“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王夫人终究得给贾母一个交代,就含糊其辞地轻带一笔过去,说晴雯“不大沉重”,颇有“莫须有”之风,然后说“若论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趁机推荐自己内定的花姨娘—袭人原也是老太太屋里的,若说前面撵晴雯伤了老太太的面子,而推荐袭人恰是抬老太太面子,一负一正,恰好抵消。晴雯之冤就此静静盖过。
王夫人拿袭人和晴雯作对比,说袭人沉稳守礼,却不知袭人早在第六回就跟宝玉初尝云雨,是典型的“闷骚”;晴雯表面上轻浮骚躁,可实际上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傻丫头,宝玉叫她一块洗澡,她忙“摇手笑道,罢,罢”,更不会故意讨宝玉的好,跌了扇坠子,宝玉说她几句,她比宝玉跳得还高,不会像袭人那样忍辱含气,更不会雨打梨花地装可怜。平日只知一味横冲直撞,把人得罪光了都不知道。
她一直拿怡红院当自己家,所以才任性妄为,直到被一棍子打醒:“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等她醒悟,已经晚了。
想当初她上一回生病,何等尊贵:“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唬得太医以为她是位小姐。药方是宝玉反复确认的,药也是放在宝玉屋子里煎的,唯恐有一点差错。李纨派人来说,怕她是痨病,让她出去,别传染了主子。结果她大喊起来:我根本就没得痨病,凭什么说我传染!我走就走,有本事你们一辈子都别有点头疼脑热!结果一语成谶,她最后堂而皇之被撵的理由正是说她得了痨病。上一次让她出去的主子是李纨,她没走成;这一次换了王夫人,她就没那么好运了。仅仅是凑巧吗?
她的智商和小红根本没法比,小红早都看得透透的: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过三五年的光景,谁还守谁一辈子呢?小红很懂得及时调整目标,调转方向,早早地为自己寻好了退路和归宿。
晴雯终于后悔说早知今日担了个虚名落到如此境地,不如早做打算—这“打算”说白了就是抱住贾母的大腿,也谋个姨娘当当,不像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果当初她善于发挥自己的特长投贾母所好,比如利用自己的女红优势,多给贾母绣上些小玩意儿讨贾母喜欢,时不时托鸳鸯去问个好请个安,想方设法多露脸儿,在贾母心里站住一锥之地,足也。事到临头,贾母怎会不为她多说句话?她说自己“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多半是托词,并没真的做,看她那留了三寸长的红指甲,像是干活的吗?
她鄙视一切讨主子喜欢的行为,对那些有事没事往主子跟前凑的人,一律嗤之以鼻:暗骂袭人,挖苦秋纹,讥讽小红。她自觉行得端走得正,活得理直气壮,却不知自己一直都走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便跌得粉身碎骨。“心比天高”,却忘了“身为下贱”,奴才的命向来由不得自己,主子想要她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不过是一个从小没了爹娘的女奴,幸而标致伶俐、小嘴爽利、能干灵巧、女红一流,就被当成小宠物一样,被头一个主人送给了第二个主人。她是惹人喜欢,却没人真心疼爱。美丽灵巧、爽利能干是她行走于这世间的资本,她以为有这两样就足够了。她对未来的期许,就是老死在怡红院,顺便也能挣上一个月二两银子的份例。
她不知道的是:即使她拿上了份例、當上了姨娘,她的日子也不见得会好过,就算贾母肯罩着她,等老太太一死,她照样得掉到王夫人手里。
想要平安度日,除非让王夫人永远别看到她。
王夫人忌惮一切薄有姿色、爱和宝玉调笑的丫头,觉得她们都是来勾引、调唆宝玉学坏的。
金钏儿,开玩笑叫宝玉去看贾环和丫头的好事,王夫人一个嘴巴子扇过去:“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再苦求也没用,赶了出去,逼得金钏儿跳了井。说芳官:“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骂四儿:“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金钏儿事件时,曹雪芹用第三者的口吻说王夫人“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到了晴雯那儿,干脆让王夫人自己说话:“我一生最嫌这样人”—
因为王夫人在这上面吃过大亏:赵姨娘的前身就是贾府的丫头,一个水灵标致、掐尖要强的丫头。
正是赵姨娘的出现,毁了王夫人与贾政举案齐眉的夫妻之乐。王夫人同赵姨娘之间的仇恨,是女人之间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此,都撵出去,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撵她们都有根有据。她亲耳听到了金钏跟宝玉嘀嘀咕咕了些不堪入耳之话。也有话质问四儿:“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对芳官时同样有话说:“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
这些都是铁证,她们没法抵赖,可以拿到桌面上讲的。
唯独到晴雯这里,这些类似的证据一概没有,只凭借见过人家两次、印象不好,外加别人三言两语,便将之不顾死活地拖出去,实在与她素日怜贫惜弱的为人不符。
宝玉也实在是想不通,痛哭流涕,说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
这解释太牵强,生得太好,贾府里就容不下了?
在第74回,王夫人谈及家里每况愈下时,还感叹说如今连丫头们的品貌水平都降低了,像“庙里的小鬼”。因为太美而被开除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不是因为晴雯长得太美,是因为她长得太像一个人。
她像年轻时候的赵姨娘。
书里虽然从未正面提及过赵姨娘的长相,处处是对她平日行事举止的恶劣描画,然而关于她的美貌仍然有迹可循。
她的亲生女儿,探春就生得很美,被小厮们私下称为“玫瑰花”,“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试问女儿如此,母亲丑的了吗?
削肩细腰,是当时人们对女人身材的审美标准。书里明说还拥有这种身材的,只有晴雯。
晴雯的身材与探春是同一版,而探春的削肩细腰多半是遗传其母。说白了,晴雯的袅娜身形酷似当年的赵姨娘。
晴雯开始被王夫人盯上,源自王善保家的告黑状。在那一节里,重点是一而再地提到王夫人想起“往事”。“往事”是指什么?当然是暗指与赵姨娘有关的往事。
第一次:本来王夫人一开始对王善保家的话很不以为然,认为丫头们轻狂有情可原:她们是伺候主子小姐的,原比别人娇贵些。还替她们说话呢。等到王善保家的一提晴雯平日的模样做派,王夫人就“猛然触动往事”,便问道“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的—首先特特提到这几个字,可见她对这种削肩细腰的女孩子有多敏感。便命人把晴雯找来,一见对上号了,果然就是她:“好一个病西施!”
第二次:“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用“勾起”当然是指比较久远的事,这“往事”即指当初赵姨娘靠这副慵懒娇俏的模样迷惑了贾政。不想如今自己的亲儿子宝玉身边也多了一个这样的丫头,怎不叫人闹心。不愧是父子,骨子里都好这一款。
宝玉是她最后的依托,决不能叫历史重演,否则后患无穷,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儿子。于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一向吃斋念佛乐善好施的人也不说积德了,把晴雯从病榻上拉下来拖出去,只撂给贴身内衣,其他的好衣服都留给“好丫头们”穿;死了也不让她入土为安,烧了。
她对晴雯有多狠,就对赵姨娘有多恨。
除此之外,还另有玄机。王夫人在听了晴雯诉说自己的来历后,曾说:“明日回了老太太,再撵你。”然而事实上,她是先把晴雯拖出去,然后才跟贾母汇报。
这种先斩后奏的方式,是一个信号。在宝玉的终身大事上,她不会再任由贾母一手遮天了,就算晴雯是贾母为宝玉选中的姨娘,她也一样有否决权。
在跟贾母汇报时,她故意轻描淡写,话说得委婉得体,把一场公开的叫板行为,迂回粉饰得有礼有节。先说晴雯是生了痨病预防传染,把撵她出去的理由说得很充分,捎带说她平日“淘气”、“懒”,点到为止。贾母听了,点了点头,说她本来对晴雯的印象很好,预备给宝玉做姨娘的,“谁知变了”。
“变了”这句话是独立的一句,并不是指晴雯变了,而是指王夫人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打算,贾母在含蓄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王夫人连忙奉承说老太太看人的眼光本不会错,我本来也很看重她的,只是考察了几年,发现她“不大沉重”—话说得很是恳切,她撒谎:其实她刚知道有晴雯几天啊?!然后话锋一转,围魏救赵,把话题从晴雯成功引至袭人身上,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一场原本危险的谈话化解得如此不露痕迹,王夫人从容自如,堪称高手,若换了邢夫人,情形会是怎样都不敢想象。
贾母很傻吗?这个老太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让人觉得晴雯虽好,贾母却并没真拿她当自己人看。
人家贾母的“自己人”,是自己的嫡亲外孙女林黛玉。宝玉的婚事一直悬而未决,是贾母和王夫人暗自较劲的结果。王夫人和元春母女中意宝钗,而老太太却摆明了要为黛玉保驾护航,虽然元妃贵为皇妃,但是慑于贾母威严,并不敢明言,老太太便也装作不知道,在各种场合公开撮合宝玉和黛玉,为他俩的结合造势,连小厮兴儿都知道,“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而荣国府未来的女主人,也直接关系到这个家里下一步的权力格局,细说起来竟是十分复杂。
贾母和王夫人,表面上媳孝婆慈,实则各怀心事。邢夫人要替贾赦讨贾母的贴身丫头鸳鸯做妾,贾母在骂了邢夫人之后,突然向王夫人发难,这是在敲山震虎;这一次,是王夫人借晴雯之事,向贾母申明自己的主权。
晴雯被撵,贾母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她愣是不闻不问,沉着性子等王夫人解释,并对王夫人的决定表双手支持,显得极为大度。
真正的政治博弈高手,不会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他们很会抓主要矛盾。王夫人毕竟是宝玉的正牌母亲,宝玉的婚事是绕不过她去的,贾母自己样样说了算也不大现实,也多少要给王夫人一点置喙空间,方显得好看。在宝玉的妻和妾上,如果只能取其一的话,当然是舍晴雯保黛玉。贾母让这一步,是权衡之后的丢卒保车,以退为进,博得一个宽厚让权之名。而等到了宝玉的正室人选上,于公于私,她是断断不会再让步了。正如她所言:“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这表明她是一定要管到底的。
只是可怜了晴雯,太无辜。
其实无须讳言,王夫人在跟王熙凤提及晴雯“削肩膀水蛇腰”时,后面还紧跟了一句,“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身材像赵姨娘,脸蛋像林黛玉,正好是她不喜欢的两个女子的组合,晴雯“病西施”的样子她怎么可能会不厌恶至极?
晴雯多么倒霉,在怡红院里活得好好的,没招谁惹谁,却躺着也中枪。只怪她长得像谁不好,偏偏像了赵姨娘和林黛玉;最无城府心计之人,却成了家族两方势力内斗的牺牲品。这个美丽的女孩儿,比窦娥还冤。
曹雪芹多么狡黠,对于王夫人恨杀晴雯的真实缘由,愣是不肯正写,当是顾及她大家闺秀的出身和慈爱端庄的面目,也是对原型“为尊者讳”的恻隐之心,只用因晴雯“生的太好”将人轻轻瞒过。他忘了,只要是女人,在婚姻幸福面前,对来分享的第三者,谁都不会真正大度;在事关子女的终身问题面前,谁都无法置身事外;而在利益身家面前,又有几人会轻易让步?这无关时代礼教,无关身份修养,是人的天性使然。
编 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