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珥
1894年8月19日,浑浊的东海洋面上,从镇海开往普陀山的客船武宁轮正在鼓棹前进。这天是佛教的中元节,普陀山上要举办盂兰盆法会,来自全国各大寺庙的僧人们都要云集普陀山,武宁轮几乎成了和尚们的专轮。
旅途寂寥,又是难得的同道大聚会,僧人们便在船上相互倾谈,十分热闹。但当中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似乎与众人格格不入,他头皮上没有中国和尚独有的戒疤,而且举止相当古怪。不少人和他搭腔,发现他对教义并不感兴趣。但和尚们执著,不断去“骚扰”他,终于把他惹毛了,将其他人痛斥一番。周围的僧人们大吃一惊:原来他说的是日本话!
当时,包括浙江在内的沿海一带正在大抓日本奸细,因为日本兵舰不久前将大清国租来运兵的英国商船高升号击沉,死了上千名士兵。出家人再与世无争,毕竟还有国家概念。于是,这位说日本话的年轻僧人很快被控制住了。
船将到普陀山,清军水师的元凯兵轮前来例行检查。这个日本和尚用并不流利的汉语称自己是广西人,后来又说是贵州人。元凯号的大副、把总贝名润见他言语支离,又没有随身行李,就搜了他的身,搜得墨盒纸笔、普陀山僧人名单、怀表及洋银22元,遂将其逮捕。
和尚们没搞错,这位正是日本间谍藤岛武彦,他假冒和尚要到普陀山与另一日本间谍高见武夫接头。
藤岛武彦出生于日本鹿儿岛一个藩士家庭,顺应当时潮流考入东京陆军士官学校,在校期间虽体现出了胆气绝伦的一面,但因数学、英语成绩很差,仍然学业堪忧。后经前辈指点,他决意到中国发展。1884年,19岁的藤岛武彦加入日本在华间谍机构汉口乐善堂,随即被派往西北,劝说新疆巡抚联日抗俄。
作为日本在华的最大谍报机构,汉口乐善堂对此次西北行动极为重视,堂长荒尾精派学养有素、识见卓越的浦敬一主持。行动计划十分周密:藤岛武彦与搭档先行,随身带价值一千余元的书籍和杂货,到兰州安顿下来开设店铺,以回收的货款作为浦敬一进入新疆的费用。哪知刚出汉口,藤岛武彦就遭到水匪打劫。令水匪惊奇的是,这位自称来自福建的年轻书商,看到他们却不慌乱,还对他们的头目赵某说:“观公状貌,当系一方豪杰,何以不掠富豪,而劫余小商人耶?余殊为可惜。”
赵老大倒也爽快,讲了一通官逼民反、无奈落草之类的套话后便将其释放。这位少年书商也回敬了一份大礼:一支崭新的手枪。喜出望外的赵老大表示,将传令沿江数千徒众,保护少年的安全。
两人分手之后没多久,赵老大就被官府抓获,羁押在襄阳大牢中。藤岛得知消息,星夜兼程前往救援,但到达襄阳时,赵老大已被枭首。藤岛于是趁官府疏忽之时,将赵老大的首级盗回。看守们发现后,一路追赶到汉水边,藤岛无奈,便将赵老大的首级绑在腰间,纵身跃水逃逸,终因体力不支,在登岸后人事不省。他醒过来后,在岸边将赵老大的首级掩埋,然后通知其手下前去挖掘,众水匪感激涕零。
藤岛中途遇寇和营救寇首,耽误了不少时间。浦敬一等人在兰州苦候30天不见其踪迹,盘缠又已用尽,只好放弃此次新疆之行。次年,不甘失利的乐善堂再度派浦敬一和藤岛武彦化装成华商西行,先由水路沿汉水北上,再弃水登陆,翻越终南山,到达西安。在西安盘桓一个月后,两人辗转到达兰州,盘缠再次用尽,只好分手。藤岛武彦返回汉口,浦敬一则独自入疆,从此失踪,成为日本间谍史上的一大悬案。
西北之行失败后,荒尾精等主要间谍在上海筹办了另一家谍报机构—日清贸易研究所。因经费困难,藤岛武彦返回大阪筹集资金。他兴办了纸草制造所,以所得利润贴补日清贸易研究所。
1894年中日开战后,藤岛武彦乘德国客轮返回上海。8月中旬,藤岛武彦被派往东北,为日本第一军先遣队担任向导,策应日军登陆。但藤岛在返回日本时已剪去发辫,很难再伪装成清兵,于是伪装成和尚,先到普陀山会合另一潜伏于法雨寺的间谍高见武夫。
高见武夫曾在闲谷黉就读,1890年在东京的哲学馆学习宗教哲学,随后在镰仓圆觉寺学习禅学。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了荒尾精,后应荒尾精邀请来到中国。1893年11月,高见到达上海,半年之后受命前往普陀法雨寺,名为坐禅,实际上是潜伏待机。
藤岛削发后,搭乘8月16日的渡轮,从上海前往普陀山。19日,在镇海换乘武宁轮,却未想到,因船上和尚太多而露出了马脚。
藤岛被捕后,只承认自己是日本大阪商人,到普陀山是为了找高见约其一同回国。问他何故扮成僧人,他说因中日开战,来往不便。官府遂派船将高见押到镇海,将他混杂在众僧人中,令藤岛辨认。
高见与藤岛从未谋面,藤岛哪能认出来。按照负责此案的宁绍道台吴引孙的说法,藤岛“相视良久,茫然莫识”。因此,吴引孙认为:“藤岛改扮僧装,行踪甚为诡秘;供词亦极闪烁,难保非图混入内地窥探军情。尤恐有华人作奸,亟应彻底根究,以期水落石出。”他随即命令候补通判、鄞县知县会同审讯,后来吴引孙也亲自审问,但藤岛供词依旧。吴引孙无奈,对藤岛用了大刑。藤岛熬刑不过,供称是“上海日本大越领事遣其来甬”,再问他是否刺探军情以及同伙等,他却不招供。
吴引孙密令定海厅同知前往普陀山再次勘察,并未发现除高见之外的其他日本间谍。再三提审藤岛和高见两人,口供如前。吴引孙便将藤岛送押到鄞县大牢,把高见交给城内的天宁寺,由普陀山下院僧人看管,并要求僧人将前来探望的任何日本人一同拿获。同时,吴引孙通过浙江巡抚向总理衙门提交了报告。藤岛一案因查无实据,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就在藤岛被捕的前两天,上海也破获了一起日本间谍案。9月下旬,上海谍案的两名间谍供认不讳,坐实了藤岛与高见的身份。至此,藤岛不得不招认,他得到日本总领事的密令,并领取了密码,计划会合高见后,一道测绘中国地形,窥探军情。
10月27日,根据电旨,藤岛、高见两犯被押赴杭州清波门外斩首。等囚车来到清波门外刑场,高见知道自己已无可免,便向监刑官索要了笔墨,写下了绝命诗:“此岁此时吾事止,男儿不复说行藏。盖天盖地无端恨,付与断头机上雪。”而中国的官方文件则记载了藤岛在供词中的结语:“我说间谍也是敌国忠臣,这有何妨。”两年后,在甲午战争中大获全胜的日本,派人前往杭州,起出两人尸骸带回国内。
1938年,钟鹤鸣在其《日本侵华之间谍史》一书中,感慨道:“我人对彼辈(指日本间谍)之用心,固宜深恶痛绝,但若辈之不惧艰险,为祖国作侵略先锋的行动,以与国人早期之仅事口头呼号,不曾在实际上用功夫以救祖国危亡者相较,国人思之,能无汗顏!”
编 辑/高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