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笑
朱伟刚出办公楼,彪子的车就滑了过来,他拉开副驾驶位置的门,把公文包放进车里,招呼彪子下来抽烟。他知道,童副市长出来至少还要二十分钟,他们有时间。彪子熄了火,一只手往上拉裤带,另一只手掏烟。朱伟说抽我的,递过去一支苏烟。彪子说你那没劲儿,我还是抽这个。说着,弹出一支三五,他先给朱伟点上,才点自己的烟。朱伟吐出一口烟,拍拍彪子的肚子。他每次见彪子都要拍他的肚子。彪子的肚子太大,属于人没进屋肚子先进屋的那种,整个儿一个佛爷。彪子笑着说七个月,像不像?朱伟说现在就该进产房。两个人抽完烟,童副市长已经从办公楼走出来,顿时,空气中有了一些凝固。
朱伟知道,和领导在一起不能过于紧张,但也决不能放肆,这两者之间那个度必须要把握好。童副市长来本市还不到一年,和大家刚刚熟悉。朱伟原来是后勤秘书,童副市长调来以后,他成了童副市长的专职秘书。朱伟早就盼着做领导的专职秘书,因为谁都知道,尽管都是秘书,主管后勤也就是快乐快乐嘴,自己的前程很难提到议事日程上。只有给领导做了专职秘书,才会谈得上前程。所以,他必须和童副市长搞好关系,每一件事都要加上十二分的小心。
今天童副市长去鸿宾大厦参加一个论坛,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路上,童副市长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闭目养神,似乎在思索什么。每逢遇到这种情况,朱伟和彪子就不说话,给童副市长提供一个安静的环境。路上车很多,经常遇到电动自行车占用快车道的情况。彪子把车速放得很匀,如果闭上眼几乎感觉不到车子在动。穿过一个交叉路口的时候,执勤的交警冲他们的车打了个敬礼,身子站成了一个木桩。童副市长说没必要,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他俩听。朱伟知道,打敬礼的交警是副大队长,叫王朝前。朱伟一直搞不清,交警的这种做法究竟是礼貌还是拍马屁,他也觉得没必要。匆匆的人流中,给领导的车敬个礼,甚至还不知道领导在不在车上。
汽车减速了,鸿宾大厦前比平时增加了许多车。他们的车需要拐下快车道,再穿过人行路,然后过一个装饰用的小桥,才能进入鸿宾大厦的停车场。就在他们的车刚刚拐进人行道的时候,从横里突然钻过来一辆自行车。彪子一个急刹车,汽车一下就停住了。但是,自行车已经倒在了人行道上,骑车的人一条腿还套在自行车架中间,仰面躺在地上。朱伟看得清清楚楚,自行车是主动拐到汽车前面来的,彪子把车停稳后距离那个倒地的人和自行车至少还有一米。也就是说,他们的汽车根本没碰到自行车,那个人如果不是被吓的,就是故意,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碰瓷”。
在自行车倒地的一瞬间,朱伟的心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踏实下来,他们的车既没碰到那个人,而且那个人摔倒的力度也不大,感觉不会有事。他扭回头对童副市长说没事,咱没碰到他。童副市长皱了皱眉,也朝外边看。
彪子不下车,甚至连车门都没打开。他趴在方向盘上,看着外边倒下的那个人,那样子是我看你想干什么。外边倒下的人依旧半躺在地上,表情很痛苦。朱伟轻声对彪子说咱就没碰到他,装什么蒜?彪子也轻声说:“碰瓷”的,别理他。车上的人不下来,倒下的人不起来,僵持住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童副市长在看表,朱伟说童市长您先去开会,我帮彪子处理一下,就是个碰瓷的。彪子这时扭回头,说我先下去,看看他想干什么,童市长您从另一侧下。
朱伟紧跟着童副市长绕开人群,走上小桥,彪子站在那个倒下去的人旁边看。大概是倒下去的人见彪子下了车,开始“哎呦哎呦”地嚷,脸上一副痛苦的样子。童副市长在小桥上站住了,对朱伟说你去吧,别管我。朱伟说您去开会,我帮着处理处理,然后走回现场。
彪子往上提了提裤袋,对那人说你想怎么着吧?那人不理彪子,依旧是“哎呦哎呦”地嚷。朱伟走过去问那人,说你到底怎么了?哪儿疼?那人依旧不回答,只是哎呦。彪子一手提着裤袋,一手拿着车钥匙,在那人身边来回走,嘴里说着,就你,啊,一把年纪了,叫我说你什么呢?那人还是不回答,龇了半天牙,才说我动不了了。彪子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就说你想怎么着吧?不就是想要钱吗?你说,要多少?朱伟捅了一下彪子,给他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先别理那人。然后,他说咱叫交警吧,公事公办,就走到一边,掏出电话给刚才敬礼的那个王朝前打电话,叫他赶紧来鸿宾大厦一趟。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有人指责彪子,彪子和大家解释,说我根本就没碰到他。一个大娘对彪子说既然你没碰到他,那就拉着他去医院,检查检查看有事不,也不能就让他躺在这啊。彪子无奈地摇摇头,对那人说,走,咱上医院,你说怎么检查就怎么检查,检查出来算我的,检查不出毛病咱没完。那人突然说了话,他哎呦着,说这个世界还有地方讲理不,撞了我你倒有理了。围观的人议论声更大,七言八语,大都是同情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彪子拿出手机打电话,叫什么人过来一趟。朱伟知道,他肯定是在叫黑子,鸿宾大厦这一带是黑子的地盘,彪子黑白两道。朱伟想拦住彪子叫黑子,但正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童副市长。原来,童副市长还没去鸿宾大厦开会,就在那边远远地看着这里。童副市长在电话里告诉朱伟,赶紧给那人一点钱打发了,防止事态扩大。朱伟有些不情愿,但童副市长既然指示了,他只有告诉彪子。童副市长从省里下到本市来,说是锻炼,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来接替老市长的。在这种时候,肯定不愿出乱子。朱伟走到彪子边,悄声把童副市长的意思说了,叫他千万别惊动黑子。彪子很气愤,一口一口喘粗气,大肚子一鼓一鼓,像个气蛤蟆。正在这时,一辆交警的巡逻车停在了一边,是王朝前赶到了。人群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主动给王朝前让路。
天气有点儿闷,就像眼前的气氛。王朝前很精明,他来到现场故意不和朱伟打招呼,径直走到那个躺着的人身边,装做很陌生地问怎么回事?谁是肇事司机?彪子说我是司机,一边说,一边主动掏出了驾驶执照。王朝前装做很认真地看了两眼,然后把驾驶本装进了自己的衣兜。他朝那个躺着的人弯下腰去,说你伤哪儿了,急不急着上医院?那个人说我腰疼,脑袋疼。王朝前说有外伤吗?那个人说好像是没有。王朝前说你说说经过。那个人说我正在这走着,他们就把我撞倒了。王朝前看了看彪子,对彪子说你说说经过。彪子说我刚拐上来,速度也就五公里,他突然骑到我车前,碰都没碰到一点儿,我刹住车离他还有一米。王朝前说你没再动车?彪子说没有,你可以量刹车距离。那个躺着的人这时突然大声哎呦,哎呦了两声就喊,说你没撞我我怎么倒的?彪子瞪了他一眼,王朝前也看了看他,但都没回答。王朝前围着现场转了一圈,查看了汽车的外表,测量了一下制动距离,然后走到那个人旁边,说你能起来不?那个人说我起不来,浑身疼。王朝前说那就先送你去医院,仔细检查。王朝前说仔细两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明显是告诉那个人,他很怀疑受伤的程度。朱伟走了过去,故意笑着对王朝前叫了一声领导,说我们还有事,尽量还是私了吧。朱伟这声领导,是经过了思考的,平时他都是叫王朝前王哥,现在要装做不认识,叫王哥肯定不合适,叫师傅显得太土气,叫同志又显得有些过时,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叫领导好。一声领导,给别人的印象是不认识,但在眼里传递过去了信号,这就夠了。王朝前说你是干什么的?朱伟说我和司机一起的。王朝前说好吧,我问问他。朱伟突然发现,黑子已经赶到了,正往彪子跟前凑。朱伟赶紧走过去,告诉他千万别插手。黑子白了那个躺着的人一眼,站在一边看着。
王朝前问那个躺着的人同不同意私了,那人说要医疗费。彪子又提提裤袋,看着那人冷笑了一下。王朝前说你想要多少?那人先是哎呦了两声,看看彪子,再看看王朝前,想了一下说要三千。彪子急了,走过去指着那人说你行,你真行,你亏心不?那人不理彪子,只是哎呦。王朝前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黑子挤了进去,对那人说你他妈见过钱没有?朱伟赶紧从后边拉了黑子一把。王朝前问黑子,说你是谁?黑子说我看热闹的,看不公,怎么了?王朝前说没你的事。朱伟赶紧一使劲儿,把黑子拉到了一边。王朝前对那人说太多了吧?大家都自认倒霉,商量着解决。那人说少两千不行。彪子说我没那么多钱。王朝前看了一眼朱伟,又看彪子,对那人说这么着,叫他给你一千,这事就两清。那人还是不干,彪子气得喘粗气。最后,还是王朝前做主,叫彪子给他一千二,那人勉强同意了。当彪子把钱给了他,王朝前叫他在记录上签了字以后,那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还没忘记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推起车子扬长而去。现场围观的人大都目瞪口呆,彪子指着那人的背影说我要不叫你亲自把钱给我送回来算你命大。朱伟看到,那人理也不理,飞快地钻出了人群,但黑子跟了上去。
王朝前冲朱伟摇了摇头,朱伟用眼神传递过去没事的信号,王朝前走了。朱伟拍拍彪子,说咱也走吧。彪子说碰上这么个王八蛋。朱伟说算了,认倒霉。彪子说你等着,用不了几天,不叫他把钱送回来咱白混了。朱伟说千万别把事闹大。彪子说没事,也就是个混混。
不管怎么说,事情处理完毕,童副市长很满意,交代朱伟看能不能打听一下,那人是干什么的,究竟有什么原因让他去碰瓷。朱伟当时说茫茫人海,只能想想办法。其实,朱伟知道,黑子肯定能找到那人,但他必须在童副市长面前强调困难,这是工作的艺术。在这件事中,彪子损失了一千二,但他有办法给彪子补回来,肯定让彪子满意。所以,朱伟感到很轻松,各方面都很圆满。
没想到,第二天他和彪子去接童副市长上班的时候,童副市长一上车脸就阴着。这是少有的事,童副市长一向是慈祥的,很少有不挂微笑的时候,大家给童副市长的评价是可亲可敬。童副市长的脸一阴,车里的空气就有了压力,朱伟的心也开始往下沉。他努力想什么事叫童副市长不高兴,但想不出。如果是和夫人闹了气也不像,因为夫人还没来几天。朱伟的心里像是有个虫儿,问又不能问,不问又难受。如果不是有发动机的声音,朱伟肯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怎么了,这又是哪一出?
到了单位,童副市长把朱伟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进屋后就关上了门。随着那个关门的动作,朱伟的心突地震了一下,他预感到肯定有什么严重的事。童副市长问他,说注意到彪子出事以后有没有熟人在现场。朱伟想了想,说王朝前是他叫去的,有个叫黑子的是彪子叫去的,但没让他插手。童副市长问黑子是什么人,朱伟说一个混混。童副市长摇了摇脑袋,说没有别的熟人?朱伟说没有。说完,他又想了想,补充说现场围观的人很多,我注意了,没有别的认识的人。说完,他问童副市长说发生什么事了?童副市长说你去上网看看,有人给捅到网上了。他揣着个虫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找到相关内容,一看,脑袋就大了。网上一个自称路见不平的人发的帖子,标题是“市长汽车撞人,司机恃强凌弱,市长袖手旁观”。文章的下边配着照片,有些模糊,但远远的能看到童副市长站在鸿宾大厦广场前边的小桥上。照片大概是手机拍的,分辨率不是很高,不仔细看认不出是童副市长。照片上,彪子一手提着裤带的样子很清楚,他站在彪子一边。彪子提裤带是习惯动作,因为他的肚子太大,但拍在照片上却变了样,大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感觉。朱伟的脑袋发蒙,说怎么会这样,顺着原帖往下看,更糟糕,帖子上说什么的都有,大都是同情那个碰瓷的人,骂市长,骂司机狗仗人势,骂交警,没有一个跟帖对原帖表示有怀疑的。朱伟越看越气愤,回到童副市长办公室,说怎么会这样?我发个帖子澄清一下。童副市长说幼稚,一块石头扔进海里,溅不起什么浪花。朱伟说请市长指示。童副市长依然皱着眉,两手攥在一起在屋里踱步,没有马上回答朱伟。朱伟的眼紧跟着童副市长,童副市长每走一步,他的心就震一下。屋子里的空气很压抑,有一种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朱伟不敢吱声,他甚至不敢弄出一点儿响动来。
好半天,童副市长终于停住了脚步,他告诉朱伟,第一,先匿名发个帖子,说明真相;第二,迅速找到鸿宾大厦前的监控录像,复制下来一份;第三,把本市新闻网、报社、电视台、电台的相关人叫到一起,沟通一下;第四,尽量保持沉默。朱伟试探着问要不要找些人在网上反击一下?童副市长果断告诉他说千万不要。童副市长说网络是什么?网络就是一个放大器,可以把任何事无限制地放大,白的变成黑的,黑的变成白的。朱伟气愤地说就应该叫那些人负法律责任。童副市长显得有些无奈,他说关键是目前我国对网络的管理还薄弱,相关法律还不健全。朱伟也叹口气,说我马上去办。童副市长不再说话,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事情办得都很顺利。朱伟叫上彪子,开车先去了鸿宾大厦,和人家说明了情况,把当时的监控录像复制了一份,并告诉他们千万要保存好当时的录像资料,别轻易删掉。监控录像很清楚,可以看出是那个人主动拐到汽车前面来的,离汽车还有一段距离就倒了下去.朱伟心里有了底,拿着复制的录像资料就往电视台赶,路上给报社还有网站和电台通了话,叫他们的人到电视台找他。朱伟很急,他知道这件事不仅影响着童副市长,也连带着他自己的前途。如果童副市长稳稳当当接任了市长,将来他怎么也能被安排到县级的位置上。所以,他甚至比童副市长还急。
在和舆论界的人通气时,朱伟先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播放了复制来的现场录像,告诉大家说童副市长的意思是让大家了解一下当时的真实情况,最好不报道这方面的消息,如果必须报道,尽可能正面引导。大家看了录像以后议论纷纷,都说这年头什么事都出,一个碰瓷的嘛,不理他就是了。完事后,电台的副台长刘辉不走,把朱伟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不会是有人故意指使的吧?朱伟顿时愣了,他想了想才说怎么会呢?刘辉挤着他那双小眼,神秘地说想当一把手的人不止一个,还是提醒童副市长,当心点儿好。朱伟说这种可能性不大。刘辉说信不信在你,不是老同学我才懒得提醒。朱伟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刘辉说别忘了老同学就行,朱伟给了他一拳。朱伟知道,这一拳比说什么都管用,两个人的关系在那。
回政府的路上,彪子问朱伟,说晚上有时间不,朱伟说够呛,怎么了?彪子说黑子来电话,告诉他晚上那个碰瓷的人给咱把钱送回来。彪子有些得意,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打了个响指,接着说咱去卡拉。朱伟说你真行。彪子说我操,这点事要办不来咱还不白混了?朱伟告诉彪子,让他一切都低调点儿,现在网上热闹了。彪子一脸的不在乎,说你不是拿到录像了吗?还怕什么?朱伟说叫你低调点儿就低调点儿,官场上的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彪子赶紧说是。朱伟突然想起来,叫彪子记住那个碰瓷的人叫什么,住在哪,如果需要必须能找到他。彪子说放心,他跑不了。朱伟叮嘱彪子,叫他近期一定要低调,别总是闯红灯。彪子说放心,没几个人知道这辆车是谁的。朱伟说起码交警都知道,说到这他的心动了一下,普通的老百姓不会知道市长的车,那么,是什么人发的那个帖子呢?他想起了刘辉的话,必须要提醒童副市长一下。朱伟有点儿发冷,他感到官场真是险恶。
回去后,朱伟向童副市长做了汇报,童副市长很满意,叫他保持沉默,多注意网上,说没什么大不了,事实终归是事实。童副市长的镇定给了朱伟很大自信,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會过去。
但是,事情似乎还在往糟糕的方向发展。网上更乱了,有人发帖说那个副市长姓童,在本市有十几套房,三四辆豪华车。跟着这个帖子,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副市长有十几套房子算什么新鲜事?哪一套房不是金屋藏娇?那都是民脂民膏。有人说这样的副市长就该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有人说市长的车撞一个平民算什么?不叫你去给修车就算便宜的了。有人说现在就是这么黑暗,认了吧。大多数帖子,都是声援那个碰瓷的人,骂童副市长,甚至还有人发帖叫市委给网民一个交待。朱伟越看越有气,他把那个发帖说童副市长有十几套房子的网名记在了笔记本上,并且在“只为不平”这个假名的下边重重地划了两根红线,又把最初发帖的那个人的网名记下来。然后,他以“良心尚在”的网名发了一个帖子,说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目击了现场的一切,那个倒地的人其实是个无赖,是“碰瓷”的,大家不要跟着乱起哄,故意歪曲事实的人肯定别有用心,千万不要上当。发完帖子,朱伟的心里依旧堵满了气。故意歪曲事实的人是谁呢?他想到了人肉搜索,但是这样的方法不能用,别的方法又没有。网络上发帖就像会场中谁放了个闷屁,很臭,却又无奈。在这种时候,大家都有嫌疑,可是谁又不好找。朱伟心里的那股气憋着,怎么也出不来。
不一会儿,在朱伟帖子下面跟了长长的一串,有人骂发帖的人是走狗,有人骂他是保皇党,还有一个帖子说他是吃皇粮拉黑屎的,只有一个帖子,连着说了两个“人心险恶”,但没有下文。朱伟的气更大,他真想连着发帖,把所有的细节都公布出来,但是,他知道那样没用。无奈,朱伟真正感到了无奈。一个人,甚至再多的人,在网络面前竟然是这样的渺小,他想到了童副市长那句话:网络就是一个放大器,可以把事件无限制地放大,白的变成黑的,黑的变成白的。这一夜,朱伟几乎是在电脑旁边度过的。
第二天早晨,朱伟突然有了想法,叫黑子找到那个碰瓷的人,叫他在网上发个帖子,跟上自己的照片,把事实真相讲明白,看那些人还能说什么。也许那人不会上网,也许那人不肯,但只要黑子出马,没有办不了的。朱伟立即给黑子打电话,黑子说我找他。朱伟说要快,不能耽误。打完这个电话,朱伟轻松了些,就像开着一台在泥泞中跑的车,终于见到了清水,冲一下,不就都干净了吗?上午,童副市长要去郊县检查工作,检查完,童副市长开碰头会,两个人在外边等,彪子又拿出盒三五,他不抽他的,抽自己的苏烟。彪子一手拿烟,一手托着他那个肚子,抽着烟说你說怎么着,那小子整个一赖皮,滚刀肉,我说你惹到黑哥身上不怕他做了你?他就一直跟你嬉皮。朱伟说黑子在场?彪子说在。朱伟说黑子没揍他?彪子说黑子好像面多了。那小子给了钱,黑子只骂了一句,就叫他滚了,要在以前,怎么也给他两脚。朱伟笑,估计着童副市长的碰头会差不多了,赶忙掐了烟,朝办公楼里走。
这一天,童副市长一句不提那件事,朱伟也就不敢提,很晚才回到市里。送童副市长回了办公室,朱伟突然记起来,黑子一天也没来电话,就给他打了过去。没想到,黑子说那个碰瓷的人失踪了。朱伟的脑袋“嗡”的一下,他感到事态的严重,黑子说朱哥,我真的无能为力,别的事我办什么都行。朱伟拿着电话愣了半天,碰瓷人的失踪,黑子的态度,都很明显的告诉他事情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本能地朝童副市长办公室走,必须让童副市长知道这一切。
童副市长很严肃,告诉朱伟他已经把事情经过向书记作了汇报,书记指示保持沉默,必要的时候开个新闻发布会。朱伟说现在咱怎么办?童副市长仍然叫他保持沉默,注意网上。童副市长很稳,好像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但朱伟的心却一直堵着。他不明白童副市长是没有办法,还是真拿这事不当回事。但是,童副市长不多说,他就不能多问,心里再堵也得忍着。
晚上,网上更乱了,甚至有人贴出“我是市长我怕谁”的帖子来,漫骂和声讨几乎遍布了整个网络。看来,这新闻发布会是必须要召开的了,可召开以后又能有多大作用?朱伟知道,这事不但惊动了市委,肯定也惊动了省里,下一步怎么着就不是他能判断的了。他脑袋发涨,恨不得把电脑砸了。这件事像一个空荡荡的斗牛场,高大的围墙圈住一头牛,场子里没有斗士,四周的观众全都冲着那头牛投枪。牛疯狂了,四处奔跑,却找不到一个决斗的对象。网络,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突然,朱伟的眼前亮了,竟有人贴上了这样的帖子:都别起哄了,不明真相又没在现场都嚷嚷什么?为什么就没人谴责那个碰瓷的人?我知道那人,因为那人曾经诈骗了我一千五,我当时也是根本就没有碰到他,为这样的人叫屈值得吗?朱伟知道,这个帖子后面肯定还会跟帖子,肯定又会招来骂声。果然,时间不长,新的帖子就上来了,谴责发帖的人是走狗,是保皇党,一跟就是一大串。大概那个发帖的人被气坏了。他接着发帖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谁都可以找到我,如果需要,我可以作证,我期待那个碰瓷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谁想找到我,可以到本市联合出租汽车公司找,随时恭候。紧跟着,跟帖的人变了,有的说真是碰瓷的?也有的说这年头什么鸟都有。朱伟看到这,赶紧把这些网页复制下来,他像闷热的天里喝下去一瓶冰凉的啤酒,痛快,舒坦,堵在心里的那块东西一下子就化了。明天,他要立即把这一消息报告给童副市长。
第二天。童副市长听他说完后,仍然很平静,一点儿高兴的表情都没有。他对朱伟说,不要有点儿什么就沉不住气,事实永远都是事实,只要你没做错什么就别怕。朱伟不服气,他说如果是别有用心的人搞的呢?童副市长说那也不管他,保持沉默,最后让事实说话。朱伟试探着说应该加点儿小心,说不定就是有人故意的,不然的话怎么会有人在现场拍照?童副市长说现在看是有人想利用这起事件,因为已经捅到了省纪委。立刻,朱伟睁大了眼。童副市长接着说,对这种事,谁也没有好的办法,大路朝天,走好自己的路。朱伟还是不太服气,但他不敢反驳,只有点头。童副市长在屋子里来回走,低着头,手攥在一起,一边走攥着的手一边上下颠。朱伟熟悉童副市长的习惯,这说明还有要交代的事。果然,童副市长站住以后对他说,迅速到出租汽车公司,设法找到那个敢发帖说真话的人,和他交朋友。朱伟说是。童副市长说交朋友要真心,让人家信任你。朱伟说好,然后呢?童副市长说做好两件事,第一,保护他的安全;第二,看还有什么人去找他,我估计会有人去找他,要掌握找他的人的背景。顿时,朱伟的后背冒出了一股凉气,顺着脊梁向全身扩散。但是,他又有些亢奋,有一种要上战场的感觉。他对童副市长说保证做到。童副市长似乎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他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保证那个人的安全。朱伟说知道,问童副市长还有什么指示。没想到,童副市长把话头引到了他身上。童副市长说作为领导,群众时时刻刻在监督着你,也许会有人想利用一些空子。所以我们随时都要注意,哪怕是一言一行。童副市长看着朱伟说,我知道你要求进步,但是在一些细节上你要注意,好比说你整天拿的都是苏烟,别人会怎么想?就你那点儿工资买得起?虽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它影响你的形象。童副市长说得很随意,仿佛是在不经意间提到的,但在朱伟的耳朵里无疑比炸雷还响,他连着说是,是,我一定改,一定改。对那件事也什么都不说了,保持沉默。童副市长说对,静观事态发展,闹得越大,最后越清楚。
从童副市长的屋里出来,朱伟的后背有些发凉,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决定,从此把烟戒掉,什么人给烟也不抽了。他给彪子打了个电话,说去趟出租公司,找个朋友。彪子问什么朋友,朱伟说是一个真正值得交的朋友。
责任编辑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