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芳
身为明朝士大夫,却降明入清,于民族大义、文人气节上颇为有亏;身死之后,又被清朝皇帝赐以“贰臣”之名,打成名教罪人,其著作遭到禁毁,让后人嘲骂不休。这位以诗文誉满天下,官位做到尚书的龚鼎孳,也就只得慢慢地尴尬了。
没有人生来就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染成暧昧灰色。在那末世风流与血腥里,他是否也有过艰难的挣扎,而最终又选择了什么?在所谓大义与道德的评价之外,这位龚合肥(他是合肥人)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
忠直险恶,扑朔迷离
龚鼎孳在崇祯七年(1634年)便高中进士,年仅18岁,前程铺满鲜花。在科举制度不知逼傻逼疯了多少读书人的明代,他那带着稚气的年轻面庞上,活脱脱写着两个大字—传奇。
现代社会,18岁还只是个大孩子。而活在400年前的龚鼎孳,已经当上一县父母官了。他上任的地方在蕲水(今湖北黄冈),虽说是富县,可惜时局不太平。崇祯皇帝登基后,接手的是大明王朝内外交困的一副烂摊子:外有后金连连进逼入侵,内有无数支农民军揭竿而起。他倒是认真负责的皇帝,发下誓愿励精图治,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以处理政务,然而,帝国仍在不可阻挡地迅速走向崩溃。
明朝皇帝对待臣子严苛,到了明末,君臣之间更呈现一种奇怪的互相防范、敌视的态度。臣子们更结党营私,互相攻伐。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龚鼎孳登上了政治舞台。在地方官任上的他,年轻锐气,做出了很不错的成绩。
其时,张献忠率领的农民军正在两湖一带攻城略地,明军将骄兵懈,望风而溃。龚鼎孳刚到任,蕲水就成了乱军中的一座孤城。他立刻带人加固城墙,深挖壕沟,日夜练兵坚守,竟然将这座孤城足足守住七年。
农民军打起的虽说是义旗,所到之处,也是以抢粮抢人抢地盘为要务的,并不受百姓欢迎。龚鼎孳保住了这一方安宁,蕲水人对他感激不尽。据《合肥县志》记载:“蕲人德之,立生祠祀焉。”这是民间对大人先生们至高至诚的评价了。龚鼎孳的名字,也因此传到京城,进入至尊的视线。
1641年秋天,龚鼎孳顶着一个“大计卓异”的美誉,应召进入京城。第二年,即授兵科给事中。这是一个品卑而权重的官职,其作用与御史差不多,直接对皇帝负责,监察弹劾百官,甚至对皇帝下的诏书也有权提出不同意见。而能够被放到这个位置上的,大都是极具才干和锐气的年轻人。
龚鼎孳果然不负厚望,上任后就把当朝首辅、权臣弹劾了个遍,其他大小官员更不计其数。对于国事所提出的意见大胆尖锐,曾有“一月书凡十七上”的纪录。毫不顾忌地直陈政事之弊,于一潭深不见底又暗涛汹涌的京都官场,如同扔出了一枚枚重磅炸弹,水花四溅。这段经历,向来褒贬不一。褒之者认为是刚直不阿,是对明王朝的忠心耿耿;贬之者则斥之为沽名钓誉,卖主求荣。
年仅25岁的龚鼎孳,已经不知不觉于官场上收获一顶“老谋深算、居心叵测”的帽子了。比如,他弹劾周延儒,罪状列出了60多条。周延儒是名列《明史·奸臣传》的人物,究其平生为官为人,的确不算好货色,又盘踞高位,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龚鼎孳,一通乱棍,满朝上下,还真未必有人敢且能動得了他。可诡异的事情出现在后面,周延儒灰溜溜丢官出京之际,人人明里暗里拍手称快,又是龚鼎孳,亲自跑去送行,一副恭敬有加情深义厚的模样—这不是小人嘴脸是什么?
原大学士王应熊,在周延儒罢相之后,主动请求继任。龚鼎孳就悄悄给崇祯皇帝上了道密疏,说王应熊其实是周延儒一党,让他出山,岂不是照样祸害国家?他说的,也是事实。然而,身为言官,不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举报官员,却背地里讲坏话,既不合臣子之规范,更显得品性鬼祟。
是刚直不阿,还是奸险狡猾?关于龚鼎孳的史料记载,就这样扑朔迷离起来。对于历史人物,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诛心”之论是很容易的,但或许更应该从事件的发生背景及其造成的客观影响,来做出比较公允的判断。
明末官场党争激烈,是明王朝覆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是非曲直难辨的一团混乱中,还有个猜疑心极重的崇祯皇帝,他对臣子,信任时推衣解带,不信任时就送上刑场,一晚上能翻24个主意。倒霉的袁崇焕就是个典型例子。龚鼎孳十月之中两弹首辅,其风发蹈厉,一方面,正投了崇祯的心意;另一方面,也很容易因为政敌的反击和皇帝本人的心血来潮,而置自己于死地。
龚鼎孳不是前辈海瑞,他没有那种抬棺进谏的不怕死精神,或曰偏执劲头。大家公子的出身,从小浸染其中的优裕物质享受和富贵风流的文艺爱好,决定了他身上有种优游的气质,在必要的时候,他会回避与人死磕,而给自己留条后路。特别坚忍而执著的人,往往是出自于孤寒清苦家庭的。
儒家的传统教育让他懂得所谓“大义”,入官场之后,有不畏权势,不惮凶险,忧国忧民的一面,否则不会敢于弹劾首辅,还是两次,这在中国历史上也属于罕见的大胆。同时,他也有暗怀警惕,自我保全的一面。给周延儒送行,上密疏,都是为了留后路,自我保全而采取的政治小花招。他个性中的圆滑与实用主义,在此开始显露,而这些,恰恰在以后影响了他一生的抉择。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戒惕并非杞人忧天。在兵科两年后,27岁时,龚鼎孳因连参权臣而忤旨,罪“冒昧无当”被系入狱,翌年二月方获释。
秦淮河畔,名士美人
时光倒回那一年春天。龚鼎孳离开湖北,前往京城赴任,途中经过六朝烟水之地—金陵。在金陵,最好的时光是夜晚:“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徒倚。忽遇彼姝,言笑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俱寂,游鱼出听。洵太平盛事也。”
外有虎狼,内有流民,局势不太平,士大夫们却大都仍在享受着太平的奢华。名妓文化与名士文化成了社会上两道夺目异色。名士诗酒风流,文采与清谈共举,名妓高张艳帜,才华与美貌并重,二者惺惺相惜,水乳交融,不论谈政治,谈爱情,或者谈诗论文,都在这秦淮河畔一座座精巧华丽的小楼里。“复社四公子”就是常客。现在,又多了一个政坛新秀、未来“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
龚鼎孳登上眉楼,遇见了名妓之一的顾眉,两人一见钟情。这个小他四岁的女人,此后成了他毕生最爱。
在金陵那些奢华的宴席上,没有顾眉,举座就愀然不乐。受欢迎到这个地步,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容色。这位妩媚多才、长袖善舞的名妓,名声如日中天,但她也有自己的烦恼,也是秦淮河畔所有烟花女子的共同烦恼:终身如何?没有谁想一辈子沉沦在这里,总该找个好人家,做妾侍也无妨,要堂堂正正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
顾眉裙下之臣数不胜数,相传其中更有人为得不到她的爱而自杀。然而,过惯了奢华生活,一般家境的人她无法下嫁,有钱有势的人,又多半伧俗不入她的法眼,或者干脆就是个实在不想近身的糟老头子。就在这无可奈何之际,龚鼎孳出现了,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年貌相当,温柔体贴且多金,还有似锦前程。两人顿时好得如胶似漆。
龚鼎孳在爱情方面,也有着他人万万不能及的大胆。时代风气是名士美人相得益彰,但玩玩可以,真要把一个妓女娶回家,大部分读书人还是不愿意的—再会画兰花也是妓女啊!有损其名声与仕途。
龚鼎孳就不理这套,与顾眉相好没多久,他便郑重地把一首求婚诗呈在妆台之上:“腰妒杨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这时候,犹豫的反倒是顾眉了。可能她还年轻,还没享受够这蜂围蝶绕的骄傲,像名贵的牡丹花,被恭维着逢迎着,一句话一个眼色就能拨弄得许多人神魂颠倒,种种日常行动和恋爱中的自由,名妓生涯有苦楚,与良家妇女相比,另样的快乐可也多得很。又可能,像她这样年纪轻轻就久历情场的女人,对一切山盟海誓都本能存疑……总之,她只是应景地含糊地先答应下来。实际上,自龚鼎孳离开金陵入京之后,她仍玲珑地在秦淮河畔与各色人等周旋物色着。
别后鱼雁来往,龚鼎孳写了无数热烈的情诗,后都收在自传性传奇《白门柳》里。今天展读,只见一片浓郁化不开的爱意。
初见,他笔下的她是这样的:“晓窗染研注花名,淡扫胭脂玉案清。画黛练裙都不屑,绣帘开处一书生。”原来顾眉也喜作书生打扮,香闺之中,书案明净,衬着个素淡文雅的人儿,和寻常脂粉多么不同。他有着获红颜也获知音的喜悦。
日日缱绻,他暗里发下誓愿:“搓花瓣、做成清昼。度一刻、翻愁不又。今生誓作当门柳,睡软妆楼左右。”词风炽烈,有着小儿女初坠情场的天真痴缠,实打实是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艳词。如果说这还只是床笫间的情不自禁,这一首“手剪香兰簇鬓鸦,亭亭春瘦倚栏斜。寄声窗外玲珑玉,好护庭中并蒂花”,就更显出满心的怜惜。真爱一个人时,那爱意中肯定是存着怜的,总觉得对方在这宽广冷酷的世界是如此柔弱,想要好好地护着她,离开她就觉得很不放心。
进京后的龚鼎孳有两副嘴脸,一副放在政坛,对敌人如秋风扫落叶,另一副面对远在南方的恋人,如春风温柔、春水缠绵。在这种感情攻势下的顾眉,心思也不知不觉地融化了。
崇祯十五年秋,顾眉关掉眉楼,离开金陵,千里迢迢北上投奔情郎。此时,李自成、张献忠的部队已经攻进北京,后金的大军也已经压至山海关。一个从小锦衣玉食且裹着小脚的年轻女子,要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跋涉,也真是勇气十足。
顾眉在路上足足走了一年,才到达京城,满身尘土、蓬头垢面地与龚鼎孳相见。因为时乱,龚鼎孳的元配夫人及儿女都留在合肥,他独自在京,以谏官的卑小职位,连挑当朝大佬,最孤立无援之际,得知顾眉不顾死活地来到身边,自是欣喜若狂,感激不尽。也就悍然不顾物议,把这青楼女子给娶了,由此被政敌弹劾而贬官,他却坦然说道:国势危急,风刀霜劍中,是那位女士,在鼓励和支持着我呀!
顾眉到京50天后,龚鼎孳便被关进了大牢。明朝狱事之黑暗残酷,龚鼎孳又是因弹劾权贵入狱,更显情势不妙。顾眉不怕受牵连,一直在狱外等他出来,她的坚守给了龚鼎孳莫大的勇气。
龚鼎孳狱中写下的诗词,都在感念着顾眉,说她有男儿的气概,说她的侠义与深情。比及从前太平时光那些情词,多了许多患难与共的凝重。
崇祯十七年,龚鼎孳出狱,在赠顾眉的词中他写道:“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生死不渝的牵绊,从此正式建立。回想龚顾二人的姻缘,曾有着风月场上的轻佻与算计,不能否认,更有着那个时代其他名士美人间难以企及的真与诚。这真诚,是被岁月考验而沉淀下来的。
山河破碎,问谁为主
劫后余生的快乐只有一个月。三月,闯王入京,崇祯皇帝上吊于煤山。这件事在今天的教科书上是农民起义的胜利,但对于当时的官员以及读书人来说,感受到的,是纲纪败坏的悲愤。
龚鼎孳与顾眉决定殉国,院门一关,全家跳了井,但没死成,被附近居民救起,遂换装逃跑。闯王的军队正在挨家挨户搜拿原明朝官员,勒令其归顺新建立的大顺朝。正好被旧识认出,迎头逮住。龚鼎孳在挨了一顿拷打之后,接受了大顺朝的官职,被派去协助混乱时期京城的维稳工作。
除了个别人力拒逆贼而战死或被杀,满朝文武,多半做了降臣。朱氏皇朝气数已尽,做谁的官不是官?“忠君”二字,真贯彻起来是要丢自己兼丢全家脑袋的,不能不好好思量。这是人性贪生的事实,也是明朝政事荒乱失却人心的明证,可以理解。
而对于龚鼎孳,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他年轻锐气,锋芒毕露,抱负远大,曾确实地为国事痛心疾首,做出过拯救努力。那给过他信任的大明朝廷,坐过牢他也还有感遇之情,所以会在城破之际,和至爱的人一起愤而赴死。真死了倒也罢了,关键是没死成,再死一次就难了。鬼门关里滚过一回,再坚毅的人,心情和关于世事的看法,也会有些改变。
他还被拷打,肉体痛苦比死更难以忍受。爱侣亲人都在敌人手里,不知会被怎样折磨……他恐惧了,犹豫了,终于无奈了。他原本就不是死磕到底的烈士型人物,个性里藏有圆滑和实用主义的种子,大难来时,种子悄悄发了芽,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呢?
到五月份清兵打来时,他已经显得适应环境多了。李自成的大顺朝,换汤不换药,怀着农民式的简单仇恨,对投诚的官员太过残暴,也失掉了人心,被迫离开北京城,消失在了亘古的田野。
清朝建立,龚鼎孳投降,恢复原官,飞速升迁。但顺治二年间,因参审冯铨案得罪摄政王多尔衮,又被降职。此事起源于大学士冯铨敲诈索贿,同案还有侍郎孙之獬、李若琳。此三人是京城内最早剃发迎降的明臣。当龚鼎孳与下属谏官弹劾他们时,多尔衮便有意庇护,说这是其他汉臣的嫉妒陷害,反而将龚鼎孳等人申斥查办。
龚鼎孳曾与冯铨当面争执,龚骂冯曾经依附魏忠贤,为虎作伥,冯铨无言以对,便反责龚曾投降李自成。当多尔衮问起此事,龚鼎孳说:“岂惟鼎孳,魏征亦尝降唐太宗!”气得多尔衮大骂:“鼎孳自比魏征,而以李贼比唐太宗,可谓无耻!”
为什么多尔衮会勃然大怒?这涉及清兵入关后的政策宣传问题。明将吴三桂当年为击败李自成的农民军,而以“割地送钱”的条件向大清国求援,引虎驱狼,彻底葬送了明朝江山。但清朝仍以帮助明朝平定内乱的功臣自居,并借此宣布自家的改朝换代为天命所向,和李自成、张献忠那种“反贼”是大大不同的。
龚鼎孳冷冷一句话,就表明了他内心对于政权变迭的态度:你多尔衮的清朝,跟李自成的大顺朝,不就是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嘛!就别标榜正统了。
这些话当然不能直说,龚鼎孳也就是打了个比方,多尔衮还是学了些文化的,听懂了。幸亏清朝当时政权未稳,对前明的上层知识分子还在施行笼络,不然龚鼎孳就非降职,而要掉脑袋了。由此也可见,龚鼎孳绝非胆小畏事之人,但他对形势拿捏得准,撞墙尚可,撞雪亮的刀锋就算了。
人死了,好事坏事,什么事都干不成了。顺治三年,老父在家乡合肥去世,他想请得恤典,又遭到工科给事中孙垍龄严劾。孙垍龄也是由明入清的官员,此刻却痛骂龚鼎孳是“明朝罪人”,能张开那嘴,根据的还是那套成王败寇的法则:降清不算失节,降了农民军,就是无君无父的大罪。娶顾眉也是道德败坏,“淫纵之状,哄笑长安”—这没错,他是经常带着顾眉大摇大摆在京城里赏花饮酒来着。最新的一条罪名,则是父死之后,仍然喝酒唱歌,毫无哀恸表现。简直人伦丧尽,畜生不如。
翻查龚鼎孳诗文集,于其父丧期间,的确写过一些宴游酬酢的诗,未能像其他孝子贤孙一样尽哀,今天看来也非大错,在当时,却足以使当事人身败名裂。遥想魏晋名士嵇康,就是以“不孝”罪名被送上刑场的。所谓“名教”,便是这么一个玩意:君臣父子纲常,不孝之子必是不忠之臣,说来冠冕堂皇,却都是政治需要。清政府到了中期,宣扬名教到了极盛,乾隆皇帝编《贰臣传》,将龚鼎孳、钱谦益等一干明朝降清人员,全部拉出来批判,义正辞严道:“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哪有光。”
思维方式正常的统治者,都不会这样做。但乾隆帝做了,也有他的理由。是时,反朝廷势力消灭殆尽,四海升平,加强全民忠君思想教育,便提上了日程,特别是文化人头脑活跃,要严加管束,以为这样就可以“一桶江山万年青”。乾隆想不到的是,他死后没多久,清朝也就走向衰亡了。
回到龚鼎孳身上来,这个自出道起,就对“名教”不屑一顾的人,在乾隆眼里,自然罪该万死。好在,清朝开国初期皇帝们,如顺治、康熙,对他就很欣赏。偶有起伏,官运总体还是亨通的。最终做到尚书,官封一品,人称龚大司马。死后,谥端毅公。直到乾隆年间,才被剥夺谥号,诗文著作也被禁毁。
所谓有罪无罪,在历史上的判定,往往是根据时代政治需要而得出的。江山有异代,而人性永存。看待一个历史人物,不仅要看他如何地死,更要看他如何地活。在龚鼎孳一生中,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他为普通百姓,为爱人朋友,为素不相识的读书人,都做过很多有益的事情。这些,或许比一味强调“大义”更值得研究。
史间隐事,春来草生
龚鼎孳仕清的第一年,就给皇帝上书,针对江北兵事的善后事宜提出了多条建议,包括抚绥百姓、蠲免征徭、消弭民害等等,指出旗兵所到之处烧杀掠夺,应该严令禁止。建议被皇帝采纳,江北百姓才得以平安。
他任刑部侍郎,反对朝廷重满轻汉的不公政策,要求由满汉官员一起审案,对满人汉人的案情一视同仁,为很多汉人洗刷了冤狱,使社会上满人欺压汉人风气得到扭转。但他自己因涉嫌包庇汉人,而被连降八级。好不容易皇帝开恩,让他回到刑部,之后又提议“复秋决、恤妇女”,嫌刑法太严苛,不利民生,语多犯忌。
康熙初年,他两上奏疏,请求朝廷恢复江南降黜士绅的功名爵禄。江南为明末清初全国反抗清兵最激烈的地方,曾有扬州十日,嘉庆三屠。直至平定,对江南一带仍严加防范打击,顺治十八年(1661年),苏州、松江、常州等地发生“奏销案”,清廷以江南士绅抗征钱粮为名,褫革13000余人。而龚鼎孳亲党好友多在江南,此论一出,颇有包庇嫌疑。大家认为这下龚鼎孳要倒霉了,但他说:“以我一官赎千万人职,何不可?”康熙算是不错的皇帝,竟然应允了,江南士子受益者不下千人。
龚鼎孳自青年时代起,就负才子盛名,又擅交游,明末的文人名士,高僧异士,乃至名伶奇倡,无不往来唱和。入清之后,居高位之尊,又在朝廷任过礼部尚书,担负选拔人才的责任,遂做下了两件功绩。
一件是明里的,惜才怜士,提携后进,仗义疏财,“穷交则倾囊橐以恤之,知己则出气力以授之”。比如马世俊,会试不第,落魄京师,带着文章来求见龚鼎孳。龚鼎孳展文一读,大叹真才子也,赠800两银子,第二年,马世俊就考中了状元。他本来薪酬丰厚,家底殷实,到最后,竟弄得需要去典当,换来的钱拿去资助别人。死后家里一贫如洗,讨债的堵到门前,惹得儿子痛哭。
清初文坛大家朱彝尊,于一生最失意之际,遇见龚鼎孳与顾眉,两人读朱的诗词,大为倾倒,立刻倾奁赠以千金。
一代词宗陈维崧,为明末复社四公子陈贞慧之子,惊才绝艳,被誉为“江左凤凰”。入清之后家道败落,沦落江湖,后漂泊至京,龚鼎孳见到这位故人之子的词集,惊叹“文章似海,转益苍茫”,倾全力接济。直到临终之时,还在惦记着自己欣赏的某某诗人尚未成名,殷殷地去转托他人照顾如同托孤。
另一件功绩是暗里的,庇护前明遗民,抗清义士,从政府的手里偷抢回了不少条人命。在他的府中,遗民纪映钟、杜浚、陶汝鼐一住十年。杜浚后来离开龚府,衣食无着,龚鼎孳不仅经常给杜浚寄钱,还出资帮助其女儿出嫁。这在当时政局下可谓冒莫大风险,中间风波频频,不可细说。以至钱谦益叹息说:“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
傅青主是著名的反清人士,明亡后出家为道士,天天穿着朱红外衣,以示不忘“朱明”之意。终于有一天,被朝廷抓走,人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不料竟然被打了个马虎眼无罪释放,主审此案的人就是龚鼎孳。
另一位著名顽固派阎尔梅,偷偷和李自成余部联络要反清复明,也被逮到了,形势凶险到妻妾都畏罪自杀,怕被朝廷掘墓鞭尸,连祖坟都自行先给平掉了。龚鼎孳当时是刑部尚书,从中拼命周旋,也给放走了,他自己倒被告发而被贬官。
此外替人送葬,代撫养子女,如此种种,并不求回报。所以在同时代,包括遗民在内的士人阶层,对他的评价都极高。身死之后,一片哀恸痛惜。直到《贰臣传》出后,坊间风议才突然变为一片痛诟。这中间,不无清廷的宣传之力—而这种宣传与文化钳制日益加深的作用是,至清中晚期,读书人几近彻底丧失独立思想及意志。
杜浚在给他的悼文中写道:“世界虽大,人物虽众,求一人焉如先生之怜才笃友,恐断断然不可再得也。”朱彝尊触景伤情,说龚死后,不愿再入京城。陈维崧多年之后,垂垂老矣,仍在怀念龚氏的恩情如海。
只是出自感激?未免小瞧了那个时代有识之士的智商与品性。比如阎尔梅,曾赠诗于龚鼎孳道:“有怀安用深相愧,无路何妨各自行。元直曾云方寸乱,子长终为故人明。”诗中将龚鼎孳比喻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徐庶,矢尽粮绝而降匈奴的李陵,终将会有司马迁这样无畏的史笔为其表明心迹。阎尔梅虽曾受过龚氏恩惠,然而,在前明遗民中,是公认的性格最耿介、持论最苛刻、断不肯徇私情的人。他指出龚鼎孳别有怀抱,不必为往事惭愧,定有他的道理。
也许还是顾景星,这个曾经在传说中写诗讽刺龚氏当年未以死报国,龚氏死时却痛哭失声的人,说得最接近核心。他在挽诗中说道:“怜才到红粉,此意不难知。礼法僧多口,君恩许画眉。王戎终死孝,江令苦先衰。名教原潇洒,迂儒莫浪訾。”忠不忠,孝不孝,不是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要看尽他的毕生。
不管大节如何,是否真的怀有徐庶、李陵之苦心,只从客观上,龚鼎孳为保存汉族文化,保全知识分子,为普通的百姓,做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贡献。在当时的时局下,他比“忠臣们”对历史起了更实际的作用。
传说,有人问龚鼎孳为啥清兵入京时没寻死,他答:“奈小妾不肯。”不论此话符不符合龚鼎孳一贯敢作敢当的性格,更不论龚鼎孳在诗文中屡屡为顾眉声辩,说她被自己牵累而受谣诼,就算是真的,我想,那也是顾眉与龚鼎孳二人之间,灵犀互通的一次对外表演。她愿意掩护他,为他分担骂名。
“共谁欢笑共谁愁?生死相怜二十秋。”龚毕生知己,其实是顾眉。在那20年生死与共,笑骂同担中,他俩有着同样的机智与手腕,同样急人所难的热心肠,同样藐视世俗的大胆,并且,坚决地走在自己内心的道路上。他们不是忠臣烈女,但在苍凉世事中,他们贪恋而顽强地活下去,自有他们存在的意义,不可轻易抹杀。
编 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