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热读背后的冷思考

2012-02-10 00:55周绚隆
出版广角 2012年2期
关键词:出版社图书文化

图书虽然是一种商品,但毕竟是文化商品,是文化商品就得追求文化品质。出版社作为这种商品的提供者,有责任对它的质量进行全面把关。

前些年,社会上出现过一股读经热,其势头至今不减。最近几年,又出现了读史热,重读古典文学热。围绕着这些热点,各种传媒蜂拥而上,在其中推波助澜,一时间风生水起,热闹非凡。但是从总的情况来看,在这一波波的经典阅读热中,出版作为一种传统媒体,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针对目前经典文化普及中出现的种种问题,身为出版人,我们有必要对其作认真的分析和反思。

经典阅读热出现的原因

这一波经典阅读热大约出现在本世纪初,其最初的形式是在学龄前儿童和小学低年级学生中间推广经典诵读。随后从2005年开始,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陆续推出了易中天《品〈三国〉》、《刘心武揭密古本〈红楼梦〉》、于丹《〈论语〉心得》等几档节目,获得巨大成功,使这股热潮迅速升温,而且范围不断扩大。接着以当年明月为代表的一批网络写手掀起了读史热,以安意如为代表的另一批网络写手,则掀起了古典诗词的欣赏热。到目前为止,大众文化中这种热读经典的势头仍在持续。

其实,这股热潮的出现并非偶然。它显示了中国社会大众文化观的转变,同时也反映了一种新的文化需求。回顾1949年以来中国大陆的文化发展,明显可以看出,先后经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新中国成立到1976年“文革”结束。这一时期主要以推广社会主义新文化为主,再加上“文革”中对古代文化的否定,使得过去的文化传统,至少在两到三代人身上发生了完全断裂。第二个阶段是从1980~1999年。这一时期我国开始对外开放,在经历了长期的物质匮乏和思想封闭后,面对外面的缤纷世界,人们有普遍的好奇感,一切向西方看齐,文化上也普遍崇拜西方。第三个阶段是从2000年至今。这一时期,经过改革开放二十年的努力,中国经济有了长足的发展,民族自信心日渐提高。随着国家地位的提升,对外交流增多,国外对中国的认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以中国人普遍有了一种寻求文化归属的心理。物质的进步,使人们有条件对西方文明加深了解,同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思。面对社会发展中所遇到的一些问题,有人开始把目光转向传统,试图在传统文化中寻求解决的答案,古代经典逐渐被一些人奉为精神的寄托。

认真追溯起来,这次悄然兴起的经典阅读热,其实也是“文化寻根”的一种表现。就社会层面来看,这些年我国随着经济的发展,出现了一些问题,包括金钱至上、社会责任意识淡漠、诚信缺失、人们普遍压力较大等等,迫使一些人尝试到传统文化中寻找补救之策。比如,人们越来越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强调仁爱,强调群体,强调和而不同,强调天下为公,特别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情操,“民为邦本”的民本思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待人之道,以及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尊师重教的传统美德,所有这些都可对家庭、国家和社会起到巨大的维系与调节作用。这股阅读经典的热潮,表面看起来似乎是由几个人和几本书的偶然成功所引发的,其实它背后折射出大众强烈的文化需求。

从积极的方面来说,对古代经典的普及,至少有三个方面的意义:一方面可以使人们对中国历史和文化有更多的了解,增强中华民族的认同感与凝聚力;另一方面,可以通过对古代文化中一些积极内容的推广,帮助人们培养高尚的道德情怀和高雅的审美趣味,提升国民素质;第三,有利于提升中国文化软实力,推动综合国力的发展,增强国际影响力。所以,对于这种现象,我们还应该加以积极的鼓励和引导,使其进一步形成风气。

当前经典普及的途径与大众阅读心理

在这轮经典阅读热的发生和发展过程中,媒体起了积极的作用。新兴的媒体与传统媒体互相促进,互为补充,无论信息的传播范围还是传播速度,都大大加强。

首先,电视作为强势媒体,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力。电视是一种视觉艺术,其特点是直观,有很强的现场感。在央视推出的“百家讲坛”栏目获得成功后,许多地方台也纷纷效法,开办类似的栏目,聘请专家、名人讲历史、讲文化、讲艺术、讲文学,一时风气很盛。对于广大读者来说,一些人本来可能对古代经典有兴趣,但由于知识储备、阅读条件等种种限制,会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感觉。这时电视就提供了一个比较直接的渠道,凭着其惯有的公信力,很容易得到大家的认可。

其次是网络,当下有一大批成功的写手都是在网络上最先冒出来的,比如当年明月、安意如等等。网络的特点是成本低,限制少,准入门槛不高,人们可以在上面自由地书写。网络虽不像电视那样有很强的公信力,但是网络提供了直接交流的机会,读者可以通过跟帖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和评论,对于写作者来讲是一种很好的促进。另外,网络阅读不像电视那样带有一定的强制性,读者的进出比较自由,选择的余地也比较大。

最后是出版,这是傳统媒体的代表。在这次经典阅读热中,出版一直跟在电视和网络的后边跑。许多电视上的讲稿和网络上的文字,经过一定的加工和修改,最后都变成纸质图书,有些也取得不俗的市场表现。当然,除这类借助电视和网络走红的图书之外,有些传统出版社,在坚持既有方向的前提下,也根据自己的品牌特征和图书结构,推出一些经典普及作品,这类书在市场上表现普遍比较稳定。

从读者方面来讲,大众阅读心理和阅读趋向,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经典文本的阅读主体目前主要集中在三类人群:第一类是学龄前儿童和小学低年级学生。这类阅读基本上都不是自主的,都是以家长和各种教育机构所推动和倡导的。第二类是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受过较好的教育,且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的人。这类人基本上是自主阅读,目的在于提高自身素养和追求阅读趣味。第三类是从事商业经营或企业管理的人。这类人虽然也属于自主阅读,但功利目的非常明显。

在目前的图书市场上,各种经典的普及读物针对性都很强,基本上全是围绕着这三种目标人群设计选题。这其中,针对儿童的读物,基本都是一些古代经典的原文选编。针对商业管理类人士的,主要是一些从古代历史和有关经典中总结智慧和经验的案例分析。真正意义上的经典普及读物,主要是针对第二类人群所设计的。这类图书一般包括对原典的注释、解读、评述和重新组合等,在目前图书市场上占有很大的比例,也有较大的影响力。电视和网络上走红的,也主要是这类图书。

经典再版图书存在的问题

纵观当前的图书市场,经典普及读物虽然铺天盖地,但是质量却良莠不齐,存在的问题实在不少。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 知识的准确性存在较多的问题。这次经典阅读热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图书的作者构成五花八门,非专业的人士相对容易走红。在这方面,电视的作用最为明显,其强大的影响力与广泛的覆盖率,容易使一些人迅速蹿红。以“百家讲坛”来说,易中天、刘心武、于丹所讲的都不是自己本专业的话题,虽然讲述的效果不错,但就知识的准确性来讲,存在的问题确实较多。于丹的《〈论语〉心得》后来被人挑出的错误达500多处,《刘心武揭密古本〈红楼梦〉》所用的方法则完全错误。另如纪连海把“付之梨枣”解释成是“给别人一些甜头”。“梨枣”本指过去刻书时所用的板材,所以“付之梨枣”就是把书稿送去刻印的意思。成语“灾梨祸枣”用的就是这种意思。此类问题在纪连海的讲述中比较多见。其实严格地讲,电视本来是以信息化、娱乐化为目的的,对收视率的追求,使它不可能变成一个严肃的学术讲堂,此类节目本质上还是在以学术的形式娱乐大众。所以,这些错误往往会因节目收视率的上升,而被电视台忽略。依着电视的公信力,它会被大规模传播,在较长的时期内误导读者。

2. 各类图书公司跟风,市场泡沫化程度高。随着电视图书、网络图书的走俏,一些私人图书公司也纷纷跟风,私下雇佣枪手,虚拟一个网络化的名字,拼攒有关古代思想、历史、文学等内容的普及性图书。如《明朝那些事儿》畅销以后,马上就有了《唐朝那些事儿》《宋朝那些新鲜事儿》等一系列跟风图书出现。这类书往往制作很精美,内容则比较单薄粗糙,但是凭着图书公司的低成本运作,其市场折扣一般较低,在发行环节会受欢迎,传播量也不可忽视。这类书一方面对一些优质图书的销售造成了冲击,另一方面也会对读者造成误导。

3. 与以上两类图书相比,传统的专业出版社所出的经典普及图书,质量虽然比较可靠,但因理念不够新颖,形式不够活泼,与当代读者缺乏亲和力,所以无法与之抗衡。造成此类书正确的不好看,好看的不一定正确。就以人民文学出版社来说,从上世纪50年代建社之初开始,就确定了要走文学经典普及的路子,在随后的几十年中,出版社一直沿着这个路子发展,古今中外几大板块,都以普及经典为自己的主要使命。在古典文学方面,我社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成为一个著名品牌,其作者几乎都是各领域的一流专家,如于冠英、钱钟书、游国恩等等。这套书在当时的发行量很大,足足影响了三代人。在印数方面,仅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新选唐诗三百首》一种,一次就印了100万册。但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后期,这套书的印量开始持续下滑,有些品种甚至很多年都没再重印。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一些地方出版社开始进入了这个领域,分割了一部分市场。另一方面则是读者的兴趣普遍发生了转移,大家逐渐疏远了这类以纯粹传播知识和说教为内容的图书——当然这与读者阅读古文的能力普遍下降也有一定的关系。

出版社肩负的责任与对策

从目前的现状看,不管是电视图书,网络图书,还是图书公司拼撰的图书,最后都要经过国家正式批准的出版社来出版,所以上述这些乱象的背后,其实存在着出版社负责不够的问题。面对着巨大的经营压力,有些出版社过分地追求商业利益,而忽视了出版的社会责任。在人文社内部,也曾经就这一问题有过争论,有人主张文责自负,只要书能畅销,可以不必在内容和文字上苛求。但是,我们认为,图书虽然是一种商品,但毕竟是文化商品,是文化商品就得追求文化品质。出版社作为这种商品的提供者,有责任对它的质量进行全面把关。因此文责自负其实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托辞,这就好比三鹿奶粉要把产品质量的责任推给奶农一样,在理论上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因此,对出版的角色和身份,我们还需要一个明确的认识。

国家正在推行文化体制改革,要求出版转企,股改上市。从市场经营的角度来说,这一政策有利于激发出版活力,提高竞争力。但是,在当前的背景下,对于出版业的特殊性似乎讲得还不够,对于出版的社会责任也有欠明确。与日用品、能源等其他行业不同的是,出版业所生产的图书一不是一次性消费品,二不是纯粹物质性的东西。与音像、报刊等同类产品相比,图书除了娱乐功能外,还有宣教功能和积累文化、传承文明的功能。图书的这些特点既决定了出版业的特殊性,同时也规定了出版社应担负的社会责任。

面对当前的形势,我认为出版社的对策有三:

1. 加强社会责任心,提高行业自律,不恶意炒作,不盲目跟风。对此,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古典文化普及方面,始终坚持质量第一,不降低门槛。我们的口号是:普及经典,积累学术,传承文明,我在其中。这一口号的最后一句,就是为了强调我们出版人的社会使命与责任。

2. 努力提高编辑的专业化水平。图书质量的好坏一方面取决于作者的来稿,另一方面则取决于编辑的把关和加工。所以编辑的专业素质最终决定着图书的质量和出版社的品牌。对于古代经典的普及,尤其离不开有专业背景的编辑队伍。现在有些图书质量之所以不乐观,就是跟出版社缺乏专业编辑有关。应该注意的是,专业编辑和专职编辑是两个概念。专业编辑强调的是编辑的知识背景,专职编辑指的是编辑的职务身份。

3. 研究读者,分析市场,更新观念,努力寻找古代文化与当代生活的结合点。这是许多出版社都需要下力气来解决的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在这方面曾做过多次尝试,有成功,也有失败。上世纪90年代末,我们曾策划了一套“漫说丛书”,主要请在古典文学领域有专门研究的一些大家,用轻松幽默的笔调来谈古代的小说名著,这套书获得了较好的反响,市场表现也比较好,还对外输出了版权。随后,我们又请王蒙、李国文、刘心武三位当代作家,每人各写了一本书,谈他们对古典文学和古代文化的理解。结果只有李国文的《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因话题比较集中,销量很好,王蒙的《心有灵犀》、刘心武的《春梦随云散》均反映平平。原因主要是谈专业,这些作家没有深度,谈理解,又与当代生活缺少联系,无法引起读者的共鸣。

此外,出版社也要在图书设计、制作上多下工夫,让古典文化的读本对当代读者有吸引力,使人容易产生亲近感。2005年,我们策划的“唐诗诵读系列”“宋词诵读系列”等三套丛书,市场表现极好,主要原因就是我们参考了香港三联的开本形式和设计风格。虽然内容还是传统的选本,但由于形式精巧,设计时尚,这几套书在当年的图书博览会上极受欢迎。此后我们就形成了一个基本理念,要求这类图书必须是古典的内容,时尚的形式。当然,对我们来说,在这方面还有许多工作要做,现在所做的只是初步的尝试和思考。

周绚隆,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部主任,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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