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求
(韩国外国语大学校 中文学院,韩国 首尔)
高行健,1904生于江西赣州,祖籍江苏泰州。毕业于北京外语学院,专修法国文学。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高行健短篇小说集》,剧本《高行健戏剧集》十余种,文论集《没有主义》,画集《另一种美学》。1981年成为专业作家。1987年定居巴黎。
高行健出生的时候家里正在逃难,正是抗战时期,但是战争并没有给他的童年留下苦难的痕迹,相反,在回想童年的时候,他觉得是幸福的。当时,高行健的父亲是中国银行的职员,母亲受的是教会式的教育。母亲是高行健的“第一个”老师,母亲教他识字,教他讲英文,和他一起排演节目一起登台表演,母亲还在他8岁的时候要求他写日记……童年时候所受的家庭教育,影响着高行健的一生,尤其是母亲的影响。1966年到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给高行健带来无尽的伤痛。在那个人与人不能互相信任、相互揭发的年代,母亲要求改造自己,下了农场,最后淹死在农场。高行健在文革之前写过童话、小说、诗、剧本,文化大革命以来,便全部都烧掉了。之后,高行健被下放到“干校”,为了逃避无谓的政治学习,他自愿去了农村,在那里偷偷地写作,把写的稿子藏在陶土坛子里,埋到地下。
母亲对高行健的一生有着深远的影响,母亲的意外去世也是高行健心中永远的伤痛。《母亲》这篇小说,是高行健为缅怀母亲而作,从自省的角度出发回忆母亲,表现母亲对他的爱。大多数作家在回忆母亲或写母亲的作品时,都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但是高行健的《母亲》篇幅很短,所讲述的事件也不多,但是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写作技巧上,都很值得思考和分析。
1.反思是本篇小说的主题之一。《母亲》的时代背景是文化大革命,尽管文中并没直接写文化大革命,只是淡淡地描写那个令人绝望与难堪的年代,让读者在点滴侧面中间也可以感受到无尽的沧桑与伤痕。1966年5月到1976年10月的文化大革命,是一个令人遭受身心折磨的时代。表面上看,是一场革命,是一场意在破坏和清除一切旧有的东西,包括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等等,来迎合新社会的“新”。实际上,文革是一场政治斗争,在这场政治斗争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盲目的盲从的相互揭发,这场斗争持续的时间之长、范围之广、破坏之大、伤害之深,实在是难以言尽。
母亲去世于1961年,尽管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正式开始,但是国内的政治运动已经是“水深火热”,“五七干校”“农场”“牛棚”都已经出现,这些都是文革的前奏。“我”的母亲,一个与政治丝毫不相关的人,只是由于出生成份有问题,便一直积极的改造自己,企图使自己适应这个“新社会”。母亲自愿去农场改造,她事事积极,工作量最大,工作时间最长,如此积极的表现,就是为了改造自己所谓“不清白”的出生。最后,母亲因为过度的劳累,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母亲的死亡,时代要负上很大一部分责任。母亲的去世对“我”来说是一种无尽的伤痛,而文革带给“我”的也是无尽的伤痕。文革中的“我”,由于害怕,将整卷的稿子、成捆的读书笔记、母亲照片都一把火化成了灰烬。“我像是在犯罪,不是因为把母亲留下的最珍贵的纪念烧了,而是怕被人发现我在销毁罪证。”[1](P201)可以说,母亲的去世和文化大革命是“我”生命中永远都无法磨灭的伤痕。
2.母亲对儿子的爱。小说通过“我”从童年对母亲的记忆,一直到母亲去世,每一次对母亲的回忆都透露出母亲对“我”深刻的爱。母亲为了“我”,前前后后的忙着,为了迎接“我”回来,提前做好了准备,攒下了鸡蛋,攒下了假期,腌制了鱼,清理了家里的脏衣物……目的就是为了和儿子好好团聚,母亲的这一系列的准备中,透露出母亲对儿子深深的爱。“你恐惧河水,因为你弟弟十五岁那年去江里游泳淹死了,你不准我学游泳。有一次我和同学偷偷游泳回来,晾在院子里铅丝上还湿的短裤,你下班回来发现了,你打了我一顿,把一根竹尺都打断了。你从来还没打过我,那是唯一的一次。”[1](P199)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母亲是因为爱“我”,所以才打“我”。
“他重病几乎夭折时,你变卖了积攒的一点首饰,整夜的守候在医院里。解放前夕,父亲失业,全靠你支撑着一家的生活,靠变卖和借债度日。你还不忘买来纸张,亲手替他钉好本子,要他每天记一则日记。等他长大成了个小伙子,还总是带着他上街为他买布做衣服,……”[1](P205)母亲在“我”生病的时候整夜的照料,还要操持一家的生计,还不忘记“我”的教育,还帮“我”做衣服,这些举动表现了母亲对“我”无微不至的照料,母亲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和生命给予“我”爱。
小说的背景尽管是沉重的,让人感伤的,但是小说中无处不体现着母亲对“儿子”那份浓浓的爱,这份崇高而又伟大的母爱也深深感染着读者。
3.儿子对母亲的爱是小说要表达的另一主题思想。小说通篇没有出现过类似“我爱你,母亲”的字眼,“我”对母亲的爱不是直接表露的,而是隐藏的、自责的、沉重的爱。
“妈妈,你怎么来了?哦不,你别走!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我几乎都认不清你的模样,而是多年了,还是我上大学二年级的那年夏天,往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你,不,我还梦到过你一次,那梦也模糊不清了。你没有变,你还是挂在我们家外间墙上那张发黄了的照片上的模样,那是你刚生下我不久照的……”[1](P195)“可你在死前一定还想着我,你就是为我才死的,我却总把你忘了,你生了个不孝的儿子。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奔波,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事业,他是一个冷酷自私的人。”[1](P196)
母亲对“我”无微不至的爱,做儿子的怎么可能体会不到,怎么可能不爱母亲呢?但是,“我”对母亲的爱,是在自我的一种亏欠和责难中隐藏着。小说中多次出现“我是你不孝的儿子”这句话,儿子是爱母亲的,而且深爱着母亲,儿子还没来得及回报母亲的爱,母亲就去世了。儿子身上永远承受着母亲那份无法回报的爱,对“我”来说,是“不孝”的。母亲为了“我”付出了那么多,而“我”却没有为母亲做过什么。“我”爱母亲,正是这种充斥着责难的爱,让“我”无法潜心的怀念一次母亲,让“我”想不起母亲。
伤痕和爱充斥着整篇小说。母亲“爱”我,因“我”而去世;时代给母亲带来不幸,让母亲过早去世;时代带给“我”的也是灾难,“爱”和“伤痕”纠缠不清。同时,也正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那个人与人之间由于信任的缺失,造成亲情的沦丧,爱情的背叛,友情的破灭的时代,母亲对“我”的爱则更显得伟大,在伤痕的缝隙下,母爱无尽的膨胀。
1.母亲:小说中的母亲是一个贤妻良母,她多才多艺,她心地善良,她积极乐观,她坚韧任劳,是一个散发着光辉的伟大的母亲形象。
母亲为了儿子,甘愿自己不吃不喝,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食物全部是为了儿子;儿子生病住院,母亲变卖首饰,整夜陪伴着儿子;在丈夫失业的时候,又全是母亲承担着家庭的重担;为了多看几眼儿子,在儿子回家的时候多伺候他几天,母亲连续地工作,为的是攒下几天假,好等儿子回来一起团聚。这样看来,母亲不愧是一位贤妻良母。“我总记得小时候你教我唱的那些救亡歌曲,《松花江上》、《铁蹄下的歌女》,你还演过《放下你的鞭子》,在家也还教我和弟弟演戏,演《乌鸦与麻雀》,观众则只有坐在一旁笑咪咪抽着烟的父亲。”[1](P201)母亲不仅会唱歌,而且还会演戏,她的多才多艺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我”。
在那个政治斗争的年代,母亲为了积极改造自己,自愿下农场劳动。母亲争取着当先进工作者,担负大量的工作,尽管没能入党,没能提干,但是母亲依旧积极乐观,依旧积极劳动,企图用劳动来改造自己。
“你在养鸡场干活,你从来没有养过鸡,你见不得养鸡场里到处都是鸡粪,你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劳动起来也像干家务一样,只要你一上班,就把鸡场里冲洗得干干净净。……”[1](P199)
母亲在家里要操持家务,在农场干活也像干家务一样,把养鸡场里里外外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即使是在劳动了一天之后,她还坚持去洗刷。母亲是坚韧任劳的,母亲爱干净,母亲眼里不能容忍污秽,是因为母亲有一颗纯洁的心。
小说通过儿子对母亲在世时的回忆,从点点滴滴,从一个个的生活片断,构筑了一个贤良、善良、勤劳、积极乐观、坚韧任劳的母亲形象。母亲一直就这样活生生的活在“我”身边,母亲就这样“影响”着“我”。
2.“我”:小说中的“我”是全文的一个线索人物,母亲形象的构筑全是通过“我”的回忆和自省进行的。“我”是一个自责、懊悔的儿子。
“妈妈,你不该为了你这不孝的儿子过早的离开了人世。你没有看到他的作品,也没有看到他的戏,他也没有给你写过一篇纪念的文字,你谴责我吧,我从你的目光中看得出来,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骂我吧,打我也可以,狠狠地打,把竹尺打断也是应该的,我是你的儿子呀,你的不孝的儿子呀!一个忘却了母亲的儿子。我梦见过许多人,爱过的和不爱的女孩子,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有关系和没有关系的人,唯独没有你,我的母亲。”[1](P200)
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忏悔,忏悔自己对母亲的亏欠,忏悔自己无法回报母亲的爱。小说中这样忏悔性的文字贯穿全文,这是“我”的自省,“我”的自责,通过“我”的忏悔,读者感受到的并不是“我是个不孝的儿子”,读者感受到的是“我”时时刻刻记挂母亲、深爱母亲的至诚之心。
“我同你一样,疲劳,疲劳极了。这些年来,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上上下下,我也去过农村,也到过山乡,也在哗哗的河水里洗过衣服,也曾淹没在深深的失望之中,又总算爬上了岸。”[1](P202)小说通过“我”的行为和自省,让人们看到了文革时期的生活侧面。文革中的“我”也遭受了巨大的灾难,烧掉了自己所写的稿子和笔记,而且心理上也失去了母亲这个依靠,一个人与时代与环境相抗争,失望过,绝望过,但还是坚持到了最后,“爬上了岸”。小说中的“我”,是一个多维度的人物形象:有回忆中的“我”,有现实中的“我”,还有一个旁观者的“我”,这三个“我”相互交织,使得“我”这个形象充实、饱满。
1.“你”、“我”“他”三个人称的运用及其相互转换。
“我”:“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我几乎都认不清你的模样,而是多年了,还是我上大学二年级的那年夏天,往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你,不,我还梦到过你一次,那梦也模糊不清了。”[1](P195)这段话表达了“我”对母亲深深的思念。“母亲,我是你不孝的儿子”这句话表达出“我”对母亲强烈的愧疚之情。
小说中第一人称“我”的应用,让叙事者可以充分抒发自己的感受,以其切身的感受直接打动读者。
“你”:“你离开我的时候,比我现在的年纪还小,你是1961年去世的,我连你去世时多大年纪都记不清了,我是你不孝的儿子!”这段话中的“你”指的是母亲,叙事者直接用“你”这个人称指代母亲,仿佛是“我”直接与母亲面对面的交流,这样便于叙事者抒发自己的感受,“更能把读者带进小说的环境中去”[2]。
“你竟然一点预感也没有。家里打来了电报,当然系里老师没有交给你,他们只是暗示了你快回去,你却听不出一点话音?你也没有细问。你就那样疏忽?你又花了一天的时间进城上街买书……”[1](P197)这段中的“你”便是小说中的叙事者,是叙事者的一种自省,通过“你”这样一个称谓,这样一个角度,深深的自责自己对母亲的逝世毫无预感,也是叙事者愧疚的一种体现。第二人称在这里,是同读者直接进行感情的交流,把读者带进小说的环境中。
“他”:“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奔波,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事业,他是一个冷酷自私的人。是的,如今他成就了,他出了书,报刊上经常可以见到他的名字,他上了广播和电视,他的戏好些地方同时上演,他如愿成了一个作家。他从小就说他要当作家。”[1](196)这里的“他”还是指的叙事者,“他”是一个客观冷静的分析者,通过“他”的观察和分析,表现了叙事者的自责与内疚。
《母亲》里的“你”、“我”、“他”不停的转换,主角由第一人称的“我”转化为第三人称的“他”,又从第三人称的“他”转化为第二人称的“你”,“你”又转化成“他”。“你”、“我”、“他”等人称代词不停的转换,呈现出复杂多变的内心距离,接近了又离开,离开了又接近,重叠了又错开,分离、交错,角色变得立体起来,因为人称代换,同一人物变得多重起来,自己和自己接近,自己和自己交流,然后自己和自己分离。其实小说中的“你”、“我”、“他”都是叙事者,不过是一个人在不同角度说着不同的话。小说中的“我”在现实中回忆,“我”转化为“他”时,便成为一种客观冷静的分析,原来的“我”此刻就是一个“旁观者和评论者”。“他”转化成“你”的时候,由远及近,原来的“旁观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内心的发掘者,这个发掘者在叙事者内心深处探索、发掘,就好像叙事者在“自说自话”。同时,这种人称的转换,也实现了时间和空间的自由转换,将回忆和现实、现实和回忆巧妙的转切。
2.重复。“作家行文中语言的重复则是一种风格,一种节奏,是形式、音响、意境、情绪的再现,正如音乐中主体的显示、形成与发展一样。语言的艺术在本质上讲也是一种时间的艺术,不是一堆僵死不懂的文字。”[2]
“……我连你去世时多大年纪都记不清了,我是你不孝的儿子!”[1](195)(第一次)
“母亲,我是你不孝的儿子……”[1](196)(第二次)
“母亲,我是你不孝的儿子!”[1](198)(第三次)
“妈妈,你不该为了你这不孝的儿子过早离开了人世。”[1](P200)(第四次)
“我是你的儿子呀,你的不孝的儿子呀!”[1](P200)(第五次)
“妈妈,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不能原谅你这不孝的儿子?”[1](P201)(第六次)
小说中六次重复出现“不孝的儿子”这样的句子,看似相似,实则有变化。前四次都是以陈述肯定句的形式出现,表达出对母亲的愧疚之情;第五次是以否定的问句形式出现,感情要比前四次来的强烈,内心的自责和愧疚也更加激烈;第六次是以否定陈述句的形式出现,感情又进一层,将“我”的内疚、悔恨、自责推到了顶峰。六个句子,就像六次忏悔,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深刻,正是在重复的过程中,展现了“我”在叙事过程中心理状态的逐渐变化,也展现出忏悔下隐藏着对母亲深深的爱和眷念。
3.非逻辑。“如果说怪诞是对完美的一种追求,非逻辑则也是对理性的一种追求。”[2]“真的,我很少想起过你,只有时脑子里那么一闪,也就过去了。有时,甚至多少年,都未曾潜心怀念过你一次。我把你墓地登记的单子都弄丢了……”[1](P195~196)按照常理来说,疼爱自己的母亲去世之后,作为子女的应该是时常会想起母亲,但是叙事者却没有,“我”经常想不起母亲,甚至连一次也没有潜心怀念过母亲;“我”连母亲的墓地的单子也弄丢了,也不知道母亲的墓在哪里;在母亲坟前,“我”不下跪,也不哀号。这些违背常理、违背习惯的举动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是“非逻辑”的。但实际上,叙事者并非“不孝”,也并非不想念母亲。而是心中对母亲极度的眷念同时又极度内疚,这一矛盾的心理才造成了“我”的行为的“非逻辑”。这种“非逻辑”正是对理性的一种追求,在经历了文革,经历了人生了许多挫折之后,叙事者开始冷静下来,开始以理性的思维、“冷”的态度进行叙述。
4.意识流。《母亲》在三个人称的应用和转换上非常的活跃,这是意识流语言官场的而又独特的修辞手段,用以进一步激发读者同书中人物一起来自我体验。“意识流语言是不顾及时间顺序的,可以把回忆与现实,过去与未来糅合在一起。”[2]意识流语言的使用,使得叙事跳动,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这也是该篇小说的一大特色,也是作者语言的特色。
《母亲》这篇小说写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小说的语言和叙事风格都有着创新。小说不讲故事,不注重情节,对于人物只有人称代词的转换。在“你”“我”“他”中间,提供给读者的是同一个人物,内涵却极为丰富,角度也极为多重,感受也极为纷繁,就好像一个人在一个时间变成几个人,站在不同的角度,说着不同的话。尽管强调叙述语言的重要,但是本篇小说还是带有一定故事性的。
小说中的“母亲”的原型正是作者的母亲,叙事者也就是作者本人。小说的背景是令人发冷的,但是所表达出的感情却是持久的、感人的,从叙述文字中可以看出作者对母亲深厚真挚的情感,但这种情感带有强烈的悔恨和谴责。
参考文献
[1]高行健.母亲[A].高行健短篇小说集[M].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89.
[2]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