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冬青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荀子生在战国末期,于诸子中较为晚出,这一客观环境上的优势,使他得以融汇各家,作多方面的思考判断。其次,由于他是智者类型的性格,分析问题条理秩然、切实缜密,因此荀子学说,在诸子当中,最为蕴藉厚重。
荀子关于天论、性论、礼论等一以贯之的思想系统,对于现实人生,也能作最有效的阐释说明,这不能不说是荀子学说的长处。只可惜自汉代以后,荀子便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相反却遭致后世儒者的一再攻击,荀学日渐衰微,最后竟被排除于儒家道统之外。荀子之所以受如此冷遇,关键在于宋、明儒者对荀子的指责。如宋朝程颐说:“荀子只性恶一句,大本已失。”明朝胡居正说:“荀子只性恶一句,诸事坏了,是源头已错,末流无一是处。”[1](P23)便是误解了荀子“性恶”的意义,以为即指“人性本恶”而言。又如朱熹说:“荀卿全是申韩”。[1](P23)苏轼也认为:“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2](P101)则是因为不明荀子政治思想与法家的别异,因而产生的误解。清初熊赐履编《学统》时,分正、翼、附、杂、异五“统”,而列荀子于“杂统”,“杂统”者,“明不纯也”。[1](P1)这些最足以代表宋明以来学者对荀子的看法。
但也不乏有荀子的褒扬者。司马迁作列传,以荀、孟并称。刘向在《别录·孙卿书录》中说:“至汉兴,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书美孙卿。”他本人也认为“惟孟轲、孙卿为能尊仲尼。”由此可见荀子在西汉学者心目中的尊崇地位。到了唐朝,自认为是继承了儒家道统的韩愈,对荀子也给予了重新肯定,称荀子学说是“大醇而小疵”。刘禹锡、柳宗元则继承了荀子关于礼法起源等思想。一些统治阶层中的开明人士,又开始重视起荀子的学说,但封建王朝统治者对他仍未加以重视。《荀子》一书,直到唐代才有了第一个注本,而作注的杨倞,并不是名噪一时的鸿儒,其官职只是一个大理评事。杨倞认为,《荀子》和《孟子》同样“有功于时政”。[3](P51)
宋代主张改革的王安石,继承发展了荀子的学说,提出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著名论点。北宋神宗熙宁元年,国子监开雕《荀子》,这便是《荀子》最早的刻本。这说明官方已开始重视《荀子》了。到了南宋,刻本更多,官府刻,书坊刻,《荀子》一书与《老子》、《庄子》一样,广为流传。在朝鲜、日本也有不少人翻刻《荀子》。宋代以后,《荀子》流传得更为广泛。
明清之际的学者傅山,很重视荀子学说,撰有《荀子评注》。清代学者章学诚、近代思想家严复等,均曾为受到不少非议的荀子“性恶论”辩解。维新派人物梁启超,非常重视荀子,著有《荀子评诸子语汇释》、《荀子正名篇》等,以阐释荀子思想。国学大师章太炎的思想中,亦可明显地看出其所受荀子学说的影响。荀子学说的历史命运尽管复杂而多变,但却哺育、影响了历代为数众多的思想家和学者。在中国文化史上,荀子的功绩是伟大而卓著的。
荀子著书主要是为明周孔之教、崇礼而劝学。他的理论是以孔子的仁义、礼乐、修身、治学等为本源、为基础的。一方面,荀子在孔子学说的基础上展开详尽论述,在诸多方面使儒家学说具体化,而不停留在简单或抽象的提法上。举个例子来说:《易·系辞下》:“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论语·为政》载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是说如何当政的事,特别是如何做一个最高统治者。这在荀子书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成为完整的儒家帝王学思想,见于其《儒效》、《王制》、《富国》、《王霸》、《君道》等篇。另外,他还吸收了当时诸子争鸣中别家的某些学术成果,并有所创建,如刑名之学、法学等。荀子的法学思想,亦见于其《王制》诸篇;与法家的法学不同,荀子的法学是以儒家的“礼”作为前提的。其刑名之学,与法学有密切联系,主要见于《正名》等篇,论正名对于政治的重要意义。《论语·为政》载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荀子论法与刑名,也不偏离孔子的原则。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的学者,荀子站在时代的前列,善于总结学术,而又不失儒家本质,极大地丰富了儒家学术思想。至于后世有人将荀子人性论中的“性恶”二字,视为“人性本恶”的同义语,将荀子礼治思想中“尊君”的主张,视为造成秦汉以下君主专制局面的罪魁祸首,这是极大的误解。其实,荀子的性恶说,只是主张人性容易流向于恶,而不是说人性本恶,揆其初衷,他其实是“性无善无恶说”的拥护者。至于荀子的尊君主张,只是他礼治思想中的一个环节,自有其背景与理由,与李斯、韩非的思想并不相同。荀子所尊之君,必须具有相当的条件,他是尊君之德,并非尊君之位。总之,荀子学说的确具有许多不同于孔子、尤其不同于孟子学说的内容和特征,然而其在立论、立学的宗旨上却无不体现了由孔子所奠基的儒学思想的共同指归。而“后人昧于训诂,……遂哗然掊击,谓孙卿蔑视礼仪,如老庄之所言,是非惟未睹其全书,即性恶一篇自篇首二句以外亦未竟读矣。平心而论卿之学源出孔门,在诸子之中最为近正。”[4](P770)
首先对荀书加以校理的是西汉的刘向。其在《别录》中说:“校雠中孙卿书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重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刘向校定后,改称《孙卿新书》,汉志著录则作《孙卿子三十三篇》。隋志、旧唐志、新唐志均有著录。可惜的是其书传至唐时,不仅没有注释(《孟子》在汉时即有赵岐注),而且“编简烂脱,传写谬误”,因此,“虽好事者时亦览之,至于文义不通,屡掩卷焉”。于是杨倞为之整编注释,“分书十二卷三十二篇为二十卷,又改《孙卿新书》为《荀卿子》,其篇第亦颇有移易,使以类相从”。[3](P51)荀书这才稍稍可读,尽管杨注不免粗疏且有舛误,但开创之功,自不可没。杨倞校注《荀子》后,历经宋、元、明,无人对《荀子》进行全面整理,其间只有校勘,其校本以宋代熙宁时吕夏卿本及淳熙时钱佃本最为著名。明代校刊书籍多不精,《荀子》也不例外,正如钱大昕跋谢墉刊卢校本《荀子》时所说:“《荀卿子》书,世所传唯杨倞注本。明人所刊,字句踳譌,读者病之。”
晚明至清代,朴学复兴,考辨、校注古籍之风大盛,其范围所及,遍于四部,而《荀子》作为儒学名著,自然在学者考证之列。这期间用功最勤、贡献最大的当属卢文弨、高邮王氏父子、长沙王先谦等。
卢文弨对《荀子》的校理,主要是校勘工作,兼及训诂。卢氏校语不只列异同,不少地方是比照各本后决定取舍,将《荀子》正文及杨倞注文写成定本,并在校语中说明从此不从彼的理由;在宋本与元刻之间,若多一字少一字皆可通,或难决定者,乃唯列异同,使各从其本。其校勘与训诂并重,对于读者理解《荀子》原文、考察各本面貌,很有参考价值。
高邮王念孙校读《荀子》,成《荀子杂志》八卷,又补遗一卷,其中附其子王引之说。王氏父子小学功底深厚,熟谙典籍,又治学认真,其《荀子杂志》多有精义。尤其可贵的是他对自己所不知的,则付阙如,或标以“未详”,或标以“不可考”,知一说一,从不轻下断语,并能纠正自己的错误,唯事理是求,表现出严谨踏实的学风。
清人校勘、考订《荀子》者,除卢文弨、王氏父子外,还有俞樾等多家。王先谦于是荟萃众说,参以己意,纂成《荀子集解》。全书大体分为两个部分,首为“考证”,次为荀子正文。“考证”部分,收列前人有关荀子的论述文字,其上篇为各史志著录荀书的情形,以及有关荀子书义及版本的考订文字。下篇主要是有关荀子生平以及学术成就的考订叙述。此外本书还保留了杨倞序以及全部杨注,此举不仅有存古之功,更能使我们易于从事比较研究。王先谦仍以卢校本为主,又校以《古逸丛书》的影抄南宋台州本以及明朝虞、王本,参以各家所说,择善而从。《集解》所引诸家,有卢文弨、刘台拱、汪中、陈奂、顾广圻、郝懿行、王念孙、王引之、俞樾、郭嵩焘、郭庆藩等十多人,王先谦在列出各家之说后,或是出己见以定是非优劣,或是不加评论而由读者抉择。在一些难解而杨倞以下各家又未道及的地方,王先谦也每每加上些训诂,发明不少。《集解》不但在当时堪称善本,即使现在,从事《荀子》研究的人也大多在此基础上进行。
但《集解》对于《荀子》还有许多问题未能解决,因而《集解》之后又出现了不少校订、诠解《荀子》字句、文义的作品,其中著作主要有:梁启雄《<荀子>简释》(1955),于省吾《双剑誃<荀子>新证》(1962),高亨《<荀子>新笺》(1962),熊公哲《<荀子>今注今译》(1973),章诗同《<荀子>简注》(1974),吉林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选注》(1974),李涤生《<荀子>集释》(1979),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1979),杨柳桥《<荀子>诂译》(1985),骆瑞鹤《<荀子>补正》(1997)等。单篇论文主要有:潘重规《读王先谦<荀子集解>札记》(1936)、《<荀子集解>订补》(1942),蒋礼鸿《<荀子>余义》(1936),杨树达《荀注订补》(1937),龙宇纯《<荀子>集解补正》(上中下)(1955),赵海金《<荀子>校补》(1960)、《<荀子>校释》(1961)、《<荀子集解>补正》(1972),熊公哲《<荀子>释要》(1960),徐文珊《<荀子>导读》(上中下)(1960),张亨《读<荀子>札记》(上下)(1961),林源河《<荀子>义辨》(1965),金德建《<荀子>零笺》(1980),刘如瑛《<荀子>校释补》(1980)等。其中著作以李涤生的《集释》为后出转精,但若谈到凡例的完备,都不及王先谦的《集解》。以上各家因囿于体例都有所去取,并且对时贤及前人之说,大多只取结论、略其征引,尽管说解比较简明,但却无法观其会通,对于想进一步探讨荀子学说的人多有不便。今人严灵峰有《无求备斋<荀子>集成》的刊行(成文出版公司印行),收集有关《荀子》著作九十种,共四百三十八卷,计八十家,实在是非常完备了。只可惜他未加整理,其参考的价值要大于阅读的价值。
荀子思想博大精深,《荀》书词义颇为灵活,加上其文典雅,字多假借,有所谓“奥谊艰辞”之称。不经训诂,实在是不易卒读。然而前人训诂往往于一词一字之间,是非可否,互相争竞,而忽视对作者思想总体的把握或全书上下文意思的对照连贯,清代学者在这方面有了不少进步,但毕竟还“和他们的一切先驱者一样,没有能够超出他们自己的时代所给予他们的限制”,[5](P405)他们的方法论的科学性也远没有象现在这样完善。我们今天研究古代作品,要站在新的历史高度,运用科学的眼光和方法,去审视、研究前人的文章和著作,从哲学层面,掌握总体论、层次论及辩证法,从语言学角度,注意词义、语义的纵向发展和横向联系,只有把一词一义的解释与语义发展的总体规律结合起来,才能取得超越前人的研究成果。但是对于条条式考辨的训诂方式,说者不一。清代顾炎武的《日知录》、阎若璩的《潜邱札记》、王念孙的《读书杂志》、王引之的《经义述闻》等,都是比较著名的笔记式考辨作品。“笔记式考辨原是训诂学家们用来著书的一种准备材料,但由于他们功底深厚,便有了可资利用的价值。今天有相当多的人把古人这种材料的准备方式当成了考辨的正宗形式。由于今人在材料功底上远不如古人,甚至在传统训诂理论的修养方面也赶不上古人,因而错误很多。”[6](P31)胡适先生曾有段时间致力于《水经注》的研究,他常常是先列出赵一清、全祖望的观点,然后附上自己的说法,谈得头头是道。常燕生认为他近于“玩物丧志”,胡先生答曰:“不然。我是提示一个治学的方法。前人著书立说,我们应该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冤枉者为之辩诬,作伪者为之揭露。我花了这么多力气,如果能为后人指示一个做学问的方法,不算是白费”。[7](P88)“功不唐捐”尽管是佛语,用在这里也十分贴切。笔记式考辨作为文章的体裁无可非议,而值得我们用心的是今人在学问功力不及古人深厚的情况下,该如何去提高自己的水平尤其是加强所得结论的可靠性,就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了。
参考文献
[1]熊赐履.学统(第四十三卷)[M].
[2]苏轼.苏轼文集(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6.
[4]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子部.儒家类一[C].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杨光荣.训诂学的现代观念[J].山西大学学报(哲社版),1995,(2).
[7]郜元宝.胡适印象[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