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 毅
自从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举起文学改良的大旗后,白话文的长处和优点很快为人们所接受,地位不断巩固,甚至徐世昌做总统时还下令废止文言的小学教科书,改用国语课本。[1]但反对白话文的势力并没有偃旗息鼓, 1925年鲁迅感慨道,“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2]胡适也指出,“有几个行省公然禁令白话文,学校也不取做白话文的学生”。[3]1927年10月,行将就木的北洋政府,下令“所有国文一课,无论编纂何项讲义及课本,均不准再用白话文体,以昭划一而重国学”。[4]章士钊在青年时代鼓吹反清、讨袁,但他的文化观却是保守的,对新文化运动抱有很大的偏见。20年代中期他做了北洋政府司法总长、教育总长后,更是在《甲寅周刊》上频频撰文攻击白话文。1927年掌权的国民党所管辖的南方若干省份也上演过“取缔白话”、“祭孔”等闹剧。[5]面对着这种情况,主张新文学,反对旧文化的人士勇敢地站出来捍卫白话文,北京大学教授们的同人周刊《现代评论》就是当时一个重要的舆论阵地。
章士钊在1925年8月的《创办国立编译馆呈文》中称,中国自古便是一个出版大国,历代好书层出不穷,可惜白话文把大好形势葬送了,计自白话文体盛行而后,髦士以俚语为自足,小生求不学而名家,文事之鄙陋干枯,迥出寻常拟议之外。黄茅白苇,一往无余;诲盗诲淫,无所不至:此诚国命之大创,而学术之深忧。[6]陈源(署名西滢)在《现代评论》一则《闲话》中指出章士钊“实在可笑”,“好像只要大家废止白话,高文典册便可叱嗟而来似的。可是试问在《新青年》提倡白话的前十年里有过什么伟大的作品?……这二十年来,有过什么文言著作可以比得上吴稚晖先生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胡适之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都是些白话作品 ?”[7]
10月章士钊在《评新文学运动》文中指责胡适的讲演《新文学运动的意义》提出的旧文学为死文学,乃是煽惑之词,章氏给“死文学”下的定义为:“凡死文学,必其迹象于今群渺不相习,仅少数人资为考古而探索之,废兴存亡,不系于世用者也。今之欧人,于希腊拉丁之学为然”。[8]胡适在多种场合讲过的白话文学的意义,核心思想是反对拘泥古人和死人,强调语言文字的时代性,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以充满生命力的时代语言行文,以经过洗练的白话文进一步优化日常语言,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从而繁荣文化,提升民族素质。以僵死的文字做不出好文章,少数穷人科举成名也无法改变整体上劳动阶级没文化的现实,更何况科举恰恰是民族文化复兴的一大障碍。章士钊罔顾事实,拼命为旧文学辩护,结果破绽百出。[9]
唐擘黄(署名擘黄)在《告恐怖白话文的人们》一文中有理有据地剖析了恐惧白话文的原因。文章认为,恐惧者不外乎出于两个原因,一是自私,一是无知。关于自私,擘黄很赞成此前北大教授陶孟和的判断,即白话文打破了那些以文言文为生的人的饭碗,使之不再奇货可居了。擘黄引述陶孟和的话:“中国文字的通俗化,对于人民一方面是使他们得到一个新的发表意思的工具,几千万以先缄默的人如果学到三五百字就可以发表他们简单的意思,而对于士的阶级一方面正是剥夺了他们唯一的武器。他们所宝贵的奥秘完全为人所吐弃了。老先生们反对白话文不是无意识的,那正是他们最末次的奋斗,他们生命最终的光焰。”[10]
关于反对者提出的白话文词汇量不够用,章士钊称各阶层人都有各自的“白话”,农牧者虽人数多,但日常词汇又少又简单,若他们的语言写入文章,岂不是白话文越做越干巴?擘黄反驳说,“因为今日的白话文,不过要使文字接近白话。实际上,农牧之白话文接近农牧之言,士大夫之白话文接近士大夫之言;并不是要人人的白话文,都做得与农牧的说话一样。”如此说来,白话文的词汇量,肯定要比文言还要丰富两三倍。[11]
有人称白话文文法呆板,擘黄认为该项指责是“对于白话文完全没有经验的人的话”。他举了很多例子来说明“白话文的文法上变化,全局看,只有比文言多,不会比文言少”。有人称白话文不古雅不简洁,擘黄承认他本人也曾担心白话文“冗赘”,但仔细考虑之后,却不认同,“因为天下只有用不着东西才是冗赘的”。比如“夜梦不祥”改为“昨夜做一个不祥的梦”,虽添了几个字,却没有一字是多余的,反而更加的明白和准确。[12]
有人称文言、白话势同水火,擘黄认为白话文不仅未曾刻意地回避一切文言文中的字句,实际上还吸取了好多大家都熟悉的字句。白话文与文言文的区别并不在于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而在于代词、关联词、助词,一定程度上文言文是“之乎者也”之文,白话文是“的了么呢”之文。即便如此,白话文也在普遍地使用着“之”“也”“者”,也在使用着文言文中使用过的很多成语,如“相形见绌”“变本加厉”等。
擘黄讲道理,重事实,语气和缓,一些地方还联系自己思想变化的实际来谈感受。对反对者的“自私”和“无知”的总结到位而全面。对推广白话文很有说服力。
《新青年》时代胡适擎起文学改良大旗的时候,有人妄猜胡适动机不纯,说他不擅文言文才来鼓噪白话文的好处。《现代评论》的同人又一次运用辩论的武器。
陈源(署名西滢)在一篇连载的《闲话》中下了一个断语:“人们都说白话文好做,古文难做,我总觉得白话文比古文难了好几倍。古文已经是垂死的老马了。你骑它实在是用不着鞭策,骑了它也可以慢慢地走一两里,可是它的精神早就没有了。你如要行数百里,或是要跋涉数千里,那么你就不得不另觅坐骑。白话文是沙漠里的野马。它的力量是极大的,只要你知道怎样的驾驭它。可是现在有谁能真的驾驭它呢?”[13]
陈源认为,时代在进步,旧有的文言文表达形式严重地落伍了。陈源的切入点与新文化运动时又有所不同。新文化运动时强调喜欢白话文的人同样写得出来文言文,固然很有说服力,但也容易授人以柄,即写好白话文要以古文为基础。胡适曾给青年们开列了一长串的“必读”国学书目,无意中也使守旧者有了新的口实。陈源认为,中国老百姓几千年来的语言中“实在有许多很优美的达意表情的字句”,但长期以来“语”和“文”是分离的,好的白话没有及时地化为文字,没能推广普及开来,“语”和“文”之间没有形成良好的互动。所以难免落入“白话文不得不采用文言的字句”的尴尬。[14]陈源还大段地摘引了胡适在《〈老残游记〉序》的话,证明浸润于古书中是不利于写出好白话文的。胡适、梁启超的白话文比一般人写得好,并不是“因为他们古书读的很多”,而在于熟读了白话的古典小说;而他们的白话文之所以还有种种瑕疵,恰恰是因为“深受古文的束缚”、“古书读得很多”的缘故。[15]
陈源还强调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成就是与外国文学影响密不可分的。他说,在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中稍有贡献的人,如胡适之、徐志摩、郭沫若、郁达夫、丁西林、周氏兄弟等都是曾经研究过他国文学的人。[16]
《现代评论》为了捍卫白话文的成就和地位而进行的宣传和报道是很成功的。无论是组织起来的文章的数量,还是文章选择的论述角度以及所提出的观点和使用的材料,都是经得起质疑和推敲的,说明编辑者对问题的重视和筹划宣传所花费的心血。
提倡白话文,是《新青年》时代最重要的诉求之一。所以《现代评论》捍卫白话文地位的论辩,实质上就是旗帜鲜明地捍卫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和成就,也是中国处在文化变革和倒退十字路口之际以北京大学教授为主体的同人一次集体发声。推广白话文的意义首先在于它是一种与时俱进的传播载体和工具,方便生活,方便受众,促进交流。白话文的使用有利于国人打开眼界,探寻真理,追赶时代和进步。提倡白话文是一场思想解放,同样的,捍卫白话文也是新形势下的思想解放。《新青年》时代提出的白话文原则,如不模仿古人、不无病呻吟、不要滥调套语等,实质上反映的是独立的意识、老实的态度、科学的精神。《现代评论》再次向世人重申和强化了这一可贵的思想主张。
在一个具有两千多年专制传统的国度里要建设现代民主与法治社会,白话文的价值或许还包括唤醒人们的主体意识和尊严。包括《现代评论》在内的社会舆论界的呼吁在缓慢地发酵和生效,1930年年初,国民政府教部下令中小学厉行国语教育,禁止采用文言教科书,而教部的文件用的就是白话。[17]1934年胡适给《大公报》撰文《报纸文字应该完全用白话》欣慰地指出了几年来报纸上标点符号已经普遍使用,白话文章进一步增多。他称赞福州的政府公文通用白话和标点符号。他也希望报纸能进一步“白”起来,新闻和电稿也用白话。[18]21世纪的今天,作为日常传播载体的文言文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由于一些原因,某种意义上的现代“文言文”,即套话连篇、了无新意的文章还有回潮之势。我们重温白话文运动的历史,或许会引发一些深层次的思考。
注释:
[1]胡适.胡适文集(5)[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79
[2]鲁迅.鲁迅全集(3)[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22
[3]胡适.胡适文集(12)[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0
[4]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5)[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44
[5]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5)[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315-317
[6]章士钊.章士钊全集(5)[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147
[7]《现代评论》,岳麓书社1999年影印版,第2卷,第37期,第13页
[8]章士钊.章士钊全集(5)[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365
[9]郁达夫.郁达夫全集(10)[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126
[10]《现代评论》,第3卷,第54期,第4页。
[11]《现代评论》,第3卷,第54期,第5页。
[12]《现代评论》,第3卷,第54期,第6-7页。
[13]《现代评论》,第3卷,第62期,第11页。
[14]《现代评论》,第3卷,第62期,第9页。
[15]钱玄同.钱玄同文集(3)[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99:298
[16]《现代评论》,第3卷,第63期,第12页。
[17]胡适.胡适日记(5)[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660
[18]胡适.胡适文集(12)[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