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放
当代中国跨越三个世纪的伟人
高 放
挚友田森教授离休后长期担任中国当代社会研究中心主席,在雷洁琼老、陈翰笙老的支持下,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近三十年来他花了不少时间历经七次修订最后完成了题为《国魂——三个世纪的陈翰笙》的传记。这部传记不是平铺直叙地记述一位享年108岁、学问与事业均有大成的名人的生平,而是精心刻画出中国当代一位跨越三个世纪的伟人的罕见的光辉形象。我有幸先睹这部佳作,欣然勉力为之作序。
陈翰老(1897.02.05-2004.03.13)也是我非常敬重的忘年交和良师益友。1988年他曾盖章赠送我一本中国文史出版社新出版的他的回忆录《四个时代的我》。全书近18万字,抛去附录中七篇别人评说他的文稿之外,主要是他自述了一生经历的清末君主专制统治、北洋军阀统治、国民党统治和共产党执政这样四个时代的活动、见闻和感受,读后令我深受教益,感动不已!在这四个时代中,我们国家民族发生了多么重要深刻的翻天覆地的巨变,一位正直、勤奋的知识分子怎样在这场巨变中机智勇敢地作出了自己多方面的贡献。陈翰老还于1985年9月28日签名赠送我一本《陈翰笙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5月出版),书中收入文稿46篇,仅是他等身著作的一小部分。读后深感他是一位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大师鸿儒,又是一位深切爱国爱民满怀激情的人文主义者。
读罢本书,令人进一步具体了解到陈翰笙在以下五个领域内都是卓有成就的大家。
第一,他是人民革命家。他生于江苏无锡一个秀才之家。17岁念完高中,满怀兴邦富国之志到美欧留学10年。1924年到北大任教时才读到《资本论》,完全接受马克思主义。1925年经李大钊介绍,加入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实际上是在李大钊直接领导下为共产党工作。他奉李大钊之命,在五卅惨案后,到上海发动英租界的印度巡捕罢工,李大钊还介绍他加入了第三国际,为第三国际主办的《国际通讯》撰稿并为第三国际做秘密情报工作。随后又在1926年李大钊领导的3月18日北京群众爱国示威游行中做具体的组织与宣传工作,并且及时赶写了《三一八惨案目击记》发表在3月24日《现代评论》上,揭露了段祺瑞军阀政府枪杀学生的罪行。1927年4月李大钊被捕后他被迫流亡苏联,在第三国际的农民研究所工作一年多后回国。1929-1934年他在上海、南京等地从事艰险的秘密工作,为营救革命者和爱国民主人士而奔波。1934-1939年他又被迫流亡日、苏、美、加四国,为人民革命做了大量工作。他为第三国际即共产国际做了九年秘密工作之后,才于1935年在莫斯科正式转入中共,直接由中共领导。1939年5月按党的指示回国,以合法身份为掩护,从事工业合作运动和宣传、教育工作,其间还一度流亡印度。本书第22、23章写到他于1946年奉周恩来之命再次到美国工作,广交天下朋友,积极影响美国政治。1951年初奉调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总之,从1925年到1954年,他为人民革命事业奔走大江南北和苏联、日本、美国、加拿大和印度等国,艰苦冒险秘密奋斗了25年之久。
第二,他是人民外交家。由于他精通英语、德语、俄语,法语也不错,又熟悉洋务,1927年1月应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长陈友仁聘请,与王世杰和周鲠生一起就任外交部顾问。武汉国民政府收回英租界,很需要外语好、能办外交的人才。陈翰笙走马上任后立即同英国政府办交涉,迫使英国签署同意汉口、九江的英租界无条件归还中国管理的协定。他在武汉只就任两周,即奉李大钊急电赶回北京,李告以蒋介石正密谋叛变革命,瞩他要严密隐蔽,切勿暴露自己。1932年汪精卫要出任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时,有人劝说他到外交部任职,却被他婉言谢绝了。因为这时国民党的国民政府坚决反共,如果他到外交部工作,就难以隐蔽为党做秘密工作了。然而他在30-40年代到国外工作期间却为党做了很多民间外交工作。所以1951年他回国后周恩来总理兼外交部长曾经要他出任外交部副部长,他自认为不合适当大官,坚决辞谢。但仍被任命为外交部顾问和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副会长。在50-60年代,他依然为人民外交做了许多工作。如多次出国参加世界和平会议、国际经济会议和亚洲国家会议等等。
第三,他是社会活动家。从20年代在美国留学时起,他就积极参与社会活动,曾担任芝加哥大学中国留美同学会秘书,开展拒签卖国的《九国公约》的活动。后来他长期以合法身份掩护自己做秘密工作,更是大量开展社会活动。本书第10章写他与宋庆龄有长达半个世纪的莫逆深交。他在宋庆龄身边协助她为营救国民党左派邓演达和爱国人士杨杏佛做了很多工作。他还经宋氏介绍结识了美国友人史沫特莱,进而与德国情报专家佐尔格成为知己,并且从佐尔格处得到蒋介石如何围剿红军的机密文件后立即通过宋庆龄转交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他还协助宋氏重振工业合作运动。“工合”运动本是从30年代初兴起的以合作新形式促进我国小型工业发展的国际性群众性组织。后因遭到国民党高官孔祥熙等人控制陷入困境。1939年陈翰笙被宋庆龄任命为“工合”国际执行委员会执行秘书,他积极从国际友人处募款,尽力帮助解放区合作工业的发展。他还创办过《远东通讯》英文刊物,对外传播中国真情,参加过1933年在加拿大召开的“太平洋学会”(成立于1925年的国际性学术团体),并与美国友人在纽约合办《太平洋事务》英文季刊,并协助饶漱石办《华侨日报》。1951年回国后还协助宋庆龄创办英文版《中国建设》。到93岁高龄还创办国际文书院,并亲任院长。他还担任过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和第二、五届全国政协委员。总之他的社会活动遍及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调查、社会公益事业等众多领域。
第四,他是社会科学家。如本书第22章所说,他是公认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学家和国际问题专家。他的著作有18种,其中有6种是用英文写成在国外出版的。他于1921年在芝加哥大学的英文硕士论文是《茶叶出口与中国内地商业的发展》。他于1924年在柏林大学的德文博士论文是《1911年瓜分阿尔巴尼亚的伦敦使节会议》。据我初步统计,1924-1987年他在国内外报刊发表的中英文文章有171篇。从这些著述可以看出,他的社会科学研究有三个显著特点:第一,几百万字著作等身,学科涵盖面广且深;第二,学贯中外古今,通晓四种外语;第三,资料翔实,注重实地调查。为此,1955年中国科学院第一次评选学部委员时,他作为大学问家当选为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1958年他担任外交部国际关系研究所副所长。1962-1964年他又任中国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室主任。改革开放后,他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顾问和世界历史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委会副主任暨外国历史卷编委会主任和商务印书馆外国历史小丛书编委会主任。他邀请我作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学科的代表参加编委会。这样我就有更多机会在参加编委会议时聆听他的教诲。上世纪80年代还出版了他主编的两套重要历史里程碑式的文献资料:其一是《解放前的中国农村》5卷本,汇编了他于30年代担任中国农村经济研究会会长时坚持6年之久实地调查组织撰写的农村调查报告和论文;其二是《华工出国史料汇编》10卷本。这也是他从30年代起就精心思考的。这两套书各有300多万字,具有极重要的社会价值。
第五,他是人民教育家。本书第42章从“娃娃教授”到“茶寿教授”专写他的从教生涯。1924年他刚从柏林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就被独具慧眼的蔡元培校长聘任为北大教授。其时他年方27岁,被人们雅称为“娃娃教授”。他讲欧美历史等课程,重点突出、生动活泼,备受学子欢迎。北师大、燕京大学等校闻讯都争先恐后聘请他去兼课。这时他的夫人顾淑型在北京艺文中学(即现在的二十八中)担任英文教师兼教务长。他还帮助这所中学进行教学改革,即采取美国启发式以讨论为主的道尔顿教学法。后来1942-1944年他在桂林广西师范学院西文系任教并兼系主任。1946年他在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任特聘教授,直至1950年他还到美国多所大学授课。他在美国讲中国历史,都要揭露国民党政府的专制独裁,贪污腐败。最为难得的是在“文革”后期和改革开放以来,他为了批判“四人帮”的“读书无用论”,与之争夺一代青年,他自愿在家办起外语补习班,随后招收研究生,呕心沥血为国家培养了300多位在各种外事机构工作的骨干。1978年我曾带在北大西语系当工农兵学员的小女到东华门38号拜访他,接受他的多次热情教导。他还曾经对我戏说:“高放,你的名字起得真好,思想高度解放,与三中全会精神完全一致。”改革开放后他又应聘为北大教授。在1998年纪念北大一百周年校庆时,他还提出北大要发扬当年蔡元培校长树立的自由、民主、独立思考的风格,当教授必须要有自己的学才专著。记得1980年春天中美正式建交之时,我还约请他到我们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系,给全体师生做一次关于中美关系回顾与展望的报告。直到2002年他已经105岁病重住院时,他还对人表示:“我是北大的教授,我可以给你们讲课,而且不收任何学费。”他是终身执教78年的教龄最长的人民教育家。他不仅授人以知识,而且更注重育人以理想和品德。
田森老友与翰老有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深交,所以本书除了给予读者以上述人民革命家、人民外交家、社会活动家、社会科学家和人民教育家这样五重名家、大家的鲜明形象外,还写到了翰老品德高尚、心胸坦荡、明辨是非、爱憎分明、刚正不阿、直言不讳的诸多细节。尤其是以下5个社会上鲜为人知的细节,是常人难以做到的。
第一,1957年反右派运动开展后,他对整天不工作,只搞政治运动很反感,敢于提出:“右不好,要反右,搞‘左’了也不好,为什么不反‘左’呢?”他明确表示,不同意搞反右派斗争。为此他遭到猛烈批判,险些被划为右派分子,幸好得到周总理保护过关。可是当他所在的外交部国际关系研究所南亚组组长陈洪进被划为右派分子,在大会上遭到批斗时,他却敢在大会上挺身而出为之辩护说:“你们在发言中列举的他的所有错误言论,没有一条不是从我这里听说的”,“你们把他打成右派是很不公正的,还不如把我打成右派更好”。在别人落难时刻敢于不顾个人安危为之主动承担责任的义举,是非常难得可贵的。
第二,1958年全国掀起“大跃进”运动,他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常到下边视察,了解到各地虚报产量的情况。他敢于逢人就说:这不是大跃进,而是大跃井,意即自己往井里猛跳。知情知心者都劝他少说为好,不要再去“捅漏子”。他反而强调应该人人敢讲真话,才能使我们的事业进步得更快。事情发展到研究所有的年轻人公然贴出大字报说:他在一天之内把一份英文日报一年之内的报纸通读了一遍,并且已经圈选完毕。这无非是想作为研究所工作大跃进的大喜报来宣传。翰老看后却敢于贴出自己撰写的小字报,来批驳这张大字报所说之事决不可信,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不是大跃进,而是大跃井。他这张小字报贴出后,遭到众多大字报围攻。他泰然处之,岿然不动。
第三,“文化大革命”风暴骤起后,他这位在李大钊直接领导下打进国民党活动的老革命就因为与国民党C.C.派头子陈立夫有过交往,居然被打成国民党特务加以批斗。他一身正气,决不低头。还由于他与第三国际有长期联系,有人硬逼他交待共产党叛徒的名单,他宁愿自己受辱受苦,决不胡说半个字。造反派甚至逼迫他这位70岁高龄的老人跪在冰天雪地里好几个钟头,甚至对他动手挥拳,他是威武不能屈、宁死不胡说的真君子、硬汉子。连党外著名作家萧乾眼见这种真情后都惊奇赞扬说:“他是我心目中最神圣的共产党人!”
第四,“文革”后期他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后,自己主动找工作做,在家里办起了英文讲习班,给愿意学习英文的青年人尽义务讲授英语。知情上门求学者越来越多。有一天有两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登门拜访,也想参加学习,她们如实自称是刘少奇的女儿。当时国家主席刘少奇已经早被定性为叛徒、内奸、工贼、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永远开除党籍。尽管他心中明知刘少奇不是叛徒,此案迟早会翻过来,然而当时在“文革”的险恶环境中许多人都是为了避嫌而不愿与“黑帮”的子女接近。可是翰老不搞株连,也不怕自己被株连,毅然决然为刘少奇的两个无依无靠的女儿补习英文。她们不但努力跟随翰老学好英文,而且还从老人的言传身教中学到了为人处世的道理,坚定了自己报效祖国和人民的信念。翰老这样做,当时确实遭到不少人非议,说他与大“黑帮”子女划不清界限,甚至由组织出面要他交出跟随他学习英文的学生及其家长的名单。连他胞妹也劝他尽快收摊,可是他毫不畏惧、退缩,依然我行我素。直到1979年9月,这时刘少奇尚未获得平反,刘少奇夫人王光美专门登门拜望翰老,对他雪中送炭教她女儿深表由衷感激之情。他却敢于对王光美细说:“刘少奇不是叛徒,应当早日为少奇同志平反。”事过半年后,即1980年3月党中央才公布了为刘少奇彻底平反的决定。勇于热情帮助刘少奇女儿、敢于预先为刘少奇平反,这种“陈翰笙现象”真是历史上罕见的奇特景观。
第五,“文革”中发生的种种绝灭人性的惨剧,使他逐步认清了江青之流“四人帮”祸国殃民的罪行。然而在许多人当时敢怒不敢言的恶劣环境中,他却不顾个人安危,也不怕别人揭发,敢于直言不讳大骂江青。本书第一章开宗名义写陈翰笙是“一个真正的人”时就讲到:1975年1月19日下午翰老到田森同志家去看望他,两人正交谈热烈之时,忽然翰老用劲往痰盂里吐出了一口吐沫,连声说:“呸!呸!呸!好一个臭妖婆江青!”主人好意劝他压低一下嗓门,以免院外别人听见,可是他依然气愤难抑,历数江青罪状,破口大骂不停。他不仅私下里骂,而且还敢于在党小组会上指名道姓公开批评江青。不少人都为他捏一把冷汗,为他如此坦荡直言而深感忧虑。他在那天与田森同志分别前,紧紧握手说:“我真想在天安门广场上献出我的身躯,只要能唤起人们的觉醒。”这是何等深沉的忧国忧民情怀!这是何等壮烈的人民英雄气概!
从上述这五种细节小事可以看出翰老的政治嗅觉非常敏锐,思想境界非常崇高,革命气节非常自重,助人愿望非常浓烈,所以他在关键时刻每每都会敢讲真话,见义勇为。
本书用《国魂》作为书名主题词十分贴切。像陈翰笙这样成为人民革命家、人民外交家、社会活动家、社会科学家、人民教育家的人瑞,又具有大义厚德,高风亮节,真正是中华民族的英魂。中华民族正因为不断涌现众多像陈翰笙这样的国魂,国家民族才得以历经危难而终得振兴。翰老的奇特之处在于他是当代中国能够跨越三个世纪的伟人——他诞生成长于19世纪,辉煌成就于20世纪,发尽光热于21世纪。他自幼体质不强,又不爱好体育运动,为什么能健康长寿活到“茶寿”(茶字上下拆开为20+88=108,茶寿即108岁)呢?本书第44章专门述及,书中最简明概括为12个字:胸怀坦荡,生活规律,饮食有节。通读本书要认真学习他的伟大精神、伟大人格,也要学习他的健康长寿之道,以便争取多为振兴国家民族、多为增进人类福祉作出更大的贡献。
也许有人认为,我把翰老称为伟人是过分夸大。其实俄国伟大思想家格·瓦·普列汉诺夫在他的经典名著《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结尾处早就这样说过:“不仅仅是那些‘伟大’人物才有大显身手的广大活动场所。凡是愿用眼睛来看,愿用耳朵来听,愿拿一颗诚挚的心来爱护亲近人的人,都拥有这种场所。‘伟大’这个概念是相对的概念。从道义方面说,每一个如圣经上所说愿意‘为朋友舍命’的人都是伟大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1年版,第40页)可是在现代汉语中,“伟大”通常指官方认定的伟大政治领袖。这类伟人固然伟大,由于其政治权力过大,难免还有失误。另一类伟人则是民间认可的伟人。这类伟人由于他(她)是来自民间的凡人,能够经常从人民之中汲取养分,又受到人民监督,没有权势,所以能够作出顶天立地甚至惊天动地的贡献。这类伟人往往是白璧无瑕,晶莹剔透,人人赞美。我认为陈翰笙就是这类伟人的杰出代表。不论从大处着眼,还是从小处细察;不论从硬件评价,还是从软件鉴定,他都是伟人。他的从政办事,治学执教,为人处世,道德文章,以致保健养生,诸多方面都是楷模典范,都值得我们了解和学习。
2012-03-23
高放(1927— ),男,福建长乐人,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国际关系学院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1981年我国第一批博士生导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会名誉理事,中国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学会顾问。
编者注:本文是高放教授为田森教授撰写的《国魂——三个世纪的陈翰笙》一书所作序言,作者授权本刊发表时有所删节。该书即将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郭彦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