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向 前
从领土主权之重看一九六二年中印边界反击作战决策
李 向 前
对现代民族国家而言,主权原则至为神圣,它是第一和最高的国家诉求。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陆路边界反击作战,凸显了中国政府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完整的意志和决心。中共中央作出自卫反击战的决策,是在充分研究、分析和考量作战的必要性与复杂性,把主权原则及处理国家边境纠纷所需体现的和平原则和道义原则相结合而形成的一次高度精确、堪称完美的斗争决策,为保护国家领土主权、维护国内和平建设和处理国际政治关系的复杂局面,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借鉴。
领土主权;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
中印边界反击战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陆路边界反击作战,凸显了中国政府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完整的意志和决心。
领土主权完整为国家核心利益。现代民族国家的利益伸张,在主权护卫方面,最终总是主权原则高于和平原则。在国家交往中,道义原则固然重要,但主权原则更为神圣,它是第一和最高的国家诉求。
当今,国际争端不断。随着中华民族的复兴和崛起,国际斗争将围绕国家主权和战略利益长期展开。明确、坚决而又稳妥的主权维护手段,将成为捍卫国家利益的关键。从冷战后国际地缘政治的演变看,中国保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斗争,将是长期、复杂的。不了解斗争的性质与复杂性,将难以应对种种挑战。有鉴于此,重温1962年党中央关于中印边界反击作战的决策,将对当今维护主权的斗争提供借鉴。
1962年10月5日,周恩来在接到总参关于印度正加紧备战,在今后几天之内可能发动攻势的报告后当即批示:印军 “如在东段动手,我们除给予痛击外,西段也可以同时歼灭其若干据点”,并命总参谋长罗瑞卿加速进行部署①《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第500页。。8日以后,中共中央多次开会,研究对印军事斗争方针,决定实行边境自卫反击作战。
中共中央关于自卫反击作战的决策是在反复权衡利弊和深入分析形势之下作出的,是迫不得已而采取的一个有限性的军事手段,其核心点在于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
中印两国边界从未正式划定。长期以来,根据双方历史行政管辖所及,逐渐形成了一条传统习惯线。英帝国主义侵入印度后,印度成为它对外扩张的基地。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殖民者出于同帝俄争夺中亚的目的,开始将触角伸向中国西部和西南边疆。1914年,在英殖民者召开的西姆拉会议上,由担任印度外事秘书的英国人亨利·麦克马洪主谋提出所谓 “麦克马洪线”,将中国9万平方公里疆域划入英属印度版图。但 “麦克马洪线”是完全非法的。它从来没有得到包括北洋政府和国民党南京政府等在内的历届中国政府的承认。这一点,连麦克马洪本人也不得不认为: “在我离开印度前,没有能够使中国政府在三边协定上正式签字,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②〔澳〕内维尔·马克斯韦尔:《印度对华战争》(上),北京三联书店,1971年,第66页。
1947年8月印度独立后,尼赫鲁政府在两个事关中印关系的重大问题上,承续了英帝国的政策:一是觊觎西藏主权;二是蚕食中印边界,侵占中国领土。关于前者,印度曾于中央人民政府宣布进军西藏时,向中国政府提出措辞激烈的抗议照会,诬我和平解放西藏为 “入侵”。当西藏和平解放已势不可当时,又坚称西藏和中国之间是 “殖民地”与 “宗主国”关系,试图否认西藏的主权归属。
在西藏全境解放,中央人民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关系最终确立后,尼赫鲁政府感到,再纠缠西藏权属已无实际意义。剩下可做的事情,就是对 “麦克马洪线”的坚守。尼赫鲁天真而又固执地想象,“麦克马洪线”既然提出,天然就是合理的印度领土线。新中国政府只要不提出异议,就等于承认这个事实。③〔印〕卡·古普塔著,王宏纬、王至亭译:《中印边界秘史》,中国藏学出版社,1990年,第28页。在中国进行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印度即开始大举向 “麦克马洪线”全线推进,于1953年前后侵占了中印传统习惯线以北、“麦克马洪线”以南的中国全部领土。1954年底,中印双方虽共同倡导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但尼赫鲁政府却单方面修改地图,把 “麦克马洪线”划为定界,故意给外界以及印度国内造成中印边界已经划定的错觉。
在尼赫鲁看来,中印边界不能谈判。它只能按英印提出的那条线来划定,所谓 “有地图也好,没地图也好”,反正 “麦克马洪线”就是印度东北段边界④转引自 〔印〕卡·古普塔著,王宏纬、王至亭译:《中印边界秘史》,第216—217页。。这种意识,被这位印度开国总理和久负盛名的民族主义者顽固坚持,以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在尼赫鲁内心深处,英国殖民者设计的一个扩张性领土理念被牢固继承着:“为了确保印度北部的安全,喜马拉雅山是不够的,还必须拿西藏做缓冲区。”⑤柳陞祺:《读 〈被隐藏的中印边界史〉书后》,《西藏研究》1982年第1期。而在事实上,从20世纪30年代起,印度政府的外交和军事部门,就一直谋求把自己的东部边界从喜马拉雅山的丘陵地带推移到喜马拉雅山的山脊⑥〔印〕卡·古普塔著,王宏纬、王至亭译:《中印边界秘史》,第25页。。
1954年7月,尼赫鲁在给印外交部部长、国防部部长和内政部部长的秘密训令中说:“根据我们的政策以及作为与中国达成的协议的结果,北部边界应被看作是确定的和明确的边界,不容与任何人进行讨论……应当在整个这段边界,尤其是在那些可能被认为是有争议的地区建立一个哨所网。”⑦参见 〔印〕卡·古普塔著,王宏纬、王至亭译:《中印边界秘史》,第34页。这个秘密训令的严重性在于,就在两个月前,中印两国政府刚刚签订了《关于中国西藏地方和印度政府之间的通商和交通协定》,第一次提出了著名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在中国土地上建立哨所网,后来成为尼赫鲁蚕食中国领土的 “前进政策”的主要内容。1959年8月和11月,印军先后侵入中国领土,造成郎久和空喀山口两次冲突,使中印边界局势骤然紧张。而郎久冲突正是印军越过非法的“麦克马洪线”造成的。针对印方越界事件,周恩来提出,愿亲去印度谈判有关问题。但尼赫鲁政府拒绝了中方关于各自从接触地点后撤20公里的建议,并宣称,即使接待周恩来,也只是 “商谈”对边界进行 “微小的修正”。
中国政府所做的努力是极为真诚的。1960年4月19日,周恩来抵达新德里,同尼赫鲁进行了7次共20余小时会谈,但未取得任何实质进展。为不使会谈无果而终,周恩来本着求同存异、达成最起码共识的意愿,在离开新德里前举行记者招待会,提出有关中印关系的六个共同点或接近点。其中,第三、第四两点是中方所作的重大政策调整,即尊重尼赫鲁提出的有关边界划定要遵从分水岭、河谷等地理原则,以及照顾两国人民对喜马拉雅山和喀喇昆仑山的民族感情。如按这两个原则划界,划归印度的领土将远远大于划归中方的面积。可惜,尼赫鲁为利益所碍,没有注意到中方这个重大的政策调整。在尼赫鲁看来,印度能接受的方案只有一个,这就是,中国在东段承认 “麦克马洪线”,在中段和西段将中国有效控制且印度从未到达的领土全部交给印度。用周恩来的话说,就是已经被它占领的中国领土是它的,还未被它占领的中国领土也是它的。如按照尼赫鲁之主张,中国将失去相当于福建省面积的12万多平方公里领土。
尼赫鲁政府的一意孤行,将中国人民始终心存友好、顾念邻邦、容忍克制、和平谈判解决边境争端的底线彻底击碎了。当1962年尼赫鲁错判形势,误以为中国国内经济问题严重,国际压力增大,扬言 “以军事力量”对付中国,于10月上旬向印度武装部队发出要把 “中国入侵者”从 “东北边境特区”的印度领土上 “清除掉”的进攻命令时①《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史》,军事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176页。,整个中印边界战云密布,捍卫中国主权之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事后,毛泽东曾回顾说:“开头你们是要打的,我是死也不要打的。西边加勒万河那一次,总理、少奇同志、小平同志、罗瑞卿同志,实在要打,说不得了,欺负得我们厉害呀,我说,就让他欺负,无论如何不要打。后头怎么搞的,我也看到不打不行了,打就打嘛,你整了我们三年嘛。你看嘛,从1959年开始,1959年,1960年,1961年,1962年,四个年头了,我们才还手嘛。”②转引自《毛泽东传(1949—1976)》下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261—1262页。
毛泽东和中央军委 “还手”的决心,最迟在10月6日已经下定。总参于当日向参战部队传达中央军委和毛泽东的指示说:“假如印军向我进攻则要狠狠地打他一下,除东线西藏作准备外,西线也要配合③这里所说西线,是指中印边界西段的阿克赛钦地区。阿克赛钦地区历来为中国新疆的一部分。中国清朝政府分别于1890年和1892年踏勘并设立界碑于此。自此,中国政府一直对该地区实行有效行政管辖。相反,印度政府却从未派人进入过该地区。因此,印度对阿克赛钦地区的领土要求,没有任何法律根据。但在1954年,印度却单方面改变边界现状,将阿克赛钦地区划入其新绘制的版图。然而,即使如此,印方人员也未到达阿克赛钦地区。阿克赛钦地区面积约有3万多平方公里。,如他进攻,不仅要打退,还要打狠打痛。”10月16日,中央军委决定:为了打击印军疯狂气焰和侵略行为,决心歼灭越过 “麦克马洪线”以北的印军。在西线,拔除红山头和加勒万河谷印军14号据点。10月17日,毛泽东主持会议,正式决定进行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同日,中央军委下达 《歼灭入侵印军的作战命令》。④《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史》,第179页。
反击作战发起后,解放军很快在中印边界东、中、西段三个方向取得重大战果,拔除了印军非法设立在中国领土上的哨所,俘获包括高级将领在内的印军人员,收复了印军越过1959年11月7日实际控制线所侵占的中国领土,并进入了所谓的 “麦克马洪线”以南地区。
“打狠打痛”,收复失地,成为自卫反击作战决策的最终战役目标。刘伯承曾指示反击部队:要以 “雄狮搏鸡”之势, “用夜行晓袭、出敌不意的战术,集中优势力量首先击毁敌人要害 (如指挥中枢或主要集团等)”,“全部文章要作在 ‘速战速决’四个字上”;“山地战要避免正面硬顶,只要有道路迂回,即使多走一些路也在所不惜”;“沿河流攻击,应夹岸前进,互相策应”; “如迫不得已,必须正面攻击时,就要坚决勇敢的打过去……决不能有丝毫犹豫”①《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史》,第180—181页。。罗瑞卿总长也命令参战部队:这一仗只能打好,不许打坏,“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则干干脆脆地把敌人消灭打痛”②《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史》,第181页。。
所有这些表明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捍卫领土主权的决心。作为新中国第一次陆路边界反击作战,保卫领土主权的决心支撑了反击作战的决策,而反击作战的决策又更加坚定了夺回领土主权的决心。周恩来总理在谈到自卫反击作战决策时说:“这一次的冲突,实际上是一年来的酝酿和发展,是最后一个月冲突扩大化的斗争”; “这一年来小打不能解决问题,而且我们的确忍让了多次了”,“你要晓得,它是要大打的,你是处在一个退无可退、忍不可忍的情况下,你不给它还击,那真是示弱了,它就以为你可欺”。可惜,尼赫鲁对中国人民这样大的决心,“它看不懂,那没有办法”。③《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71、472、473页。
中印边界自卫反击作战的被迫性与决断性,构成了它的基本特征。谋定而后动,动而夺得战役先机,使国家主权得以维护,使长期困扰我国和平建设的边界纠纷得到解决,打出一个稳定多年的边界,粉碎了印度国内某些扩张势力连锁式的领土野心,在当时是极为必要的。反击作战决策的坚决、果敢和适度,也达到很高境界。
1962年10月23日,即反击作战开始的第三天,周恩来即主持起草中国政府关于解决中印边界问题的声明。这个声明于24日发出,共三项建议:(1)双方确认中印边界问题通过谈判和平解决。在此之前,双方武装部队从1959年11月7日实际控制线各自后撤20公里。(2)中国愿意通过协商,把边界东段的中国边境部队撤回到实际控制线以北;在中段和西段,中印双方保证不越过实际控制线。(3)中印两国总理应再一次举行会谈。如果印度政府有所不便,中国总理愿意前往新德里。④参见《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第504—505页。
中国政府的三项建议,在反击作战的激烈战火中提出,凸显了理智与真诚,为解决中印边界军事冲突提供了可行方案,是一个高姿态的立场宣示。它向世界表明,中国是有诚意解决边界纠纷的,中印两国人民的和平共处是可以实现的。但是,尼赫鲁还是顽固地再次拒绝了中国政府的三项建议。
随后,解放军的反击作战节节推进,印军战线处于崩溃之中。11月21日,中国政府再次向世界宣布,中国人民解放军将于22日零时起全线停火。中国政府的这个决定,立刻引起世界广泛关注。英国 《泰晤士报》评论说: “中国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与其说使人们松了一口气,不如说使人们大吃一惊。”⑤参见 〔澳〕内维尔·马克斯韦尔:《印度对华战争》(下),第679页。
世界舆论之所以对中国的行动感到意外,“是由于人们过去广泛地接受了印度对于事态发展的说法”。这个说法长期言之凿凿:中国侵犯印度领土。当中方停火并履行诺言从实际控制线后撤20公里时,人们的态度开始有所转变。英国前外交部常务次官卡西亚勋爵(Lord Caccia)说:“中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之后撤回原线;一个大国不利用军事胜利索取更多的东西,有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⑥参见 〔澳〕内维尔·马克斯韦尔:《印度对华战争》(下),第700页。连英国人也看到了,中国发动反击作战,目标并非领土,而在于争取边界问题的和平解决。军事行动不过是配合这一目标而已。可见,把自卫反击作战控制在一定限度内,使之成为一次有限的战役行动,达到既定目标即撤出战斗,使整个边界斗争取得了主动。同时,和平原则也在必要的军事行动之后得到体现。
从性质上说,中印边界自卫反击作战,是中国领土主权受到侵犯、国家核心利益反复受到挑战而进行的一次被迫之战。从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出发,对领土争议、边界冲突问题,中国并不主张用武力办法解决,而始终抱着和平谈判、睦邻友好的真诚态度,在充分尊重邻国政治、文化和民族传统的前提下,寻求双边或多边能接受的解决方式。中国政府的这种立场和态度,是长期和一贯的。正如毛泽东上述回顾所说,长久以来,被人家欺负得那么厉害,我们还是容忍为先,“无论如何不要打”。不打,首先是顾念和平:和平解决国家关系问题,和平解决领土争端,和平处理一切有关的主权争议,一句话,尊重国家间的领土主权完整,和平共处。
从1954年至1960年,周恩来曾四次访问印度。其中,1954年6月、1956年11月和1957年1月的前三次访问,是在极为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中印两国人民都曾深受帝国主义殖民统治的戕害,有着维护世界和平和反对帝国主义殖民统治的共同民族利益。印度是不结盟运动的创始国之一,在世界范围内有着重大的政治影响。中印两国以缔结条约的形式,共同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成为迄今为止最具有影响力的处理国家关系的政治原则。周恩来对印度的多次出访,不仅令世界瞩目,而且促进两国关系不断发展,使两国成为友好邻邦。
自1958年12月起,中印双方开始为边界问题交换信件,并随之公开双方的争议点。由于尼赫鲁政府持有的边界扩张政策和印度国内反华势力的推动,中印边界争端愈趋严重化。面对中印边界形势不断恶化,中国政府始终未放弃以和平谈判作为解决边界争端的方式。周恩来多次与尼赫鲁总理主动通信,指出双方的争议,列举中方证据,批驳印方无理要求,同时晓之以厉害,动之以友情,其诚心解决边界争端的劝解,可谓仁至义尽。印度方面却置若罔闻。
直到1962年7月,印军不断在我东、中、西段边境之内建立所谓前进哨所,有的甚至已深入到我边防哨所的后部,捍卫我领土主权的战斗已经到了临界点。毛泽东仍镇静指出,中印边界态势,还是 “武装共处,犬牙交错”。毛泽东说:“印军在我境内设点,我们完全有理由打,但现在还要克制,不能急于打,为什么呢?第一,要进一步暴露尼赫鲁的真面目……第二,……我们现在坚持不打第一枪,我们的方针是八个字:“决不退让,避免流血。”①转引自《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史》,第142—143页。刘少奇也提出可否考虑 “不使用武力想办法逼退印军”的方案②《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史》,第142页。周恩来总理也曾多次表示,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中国就不会放弃寻求和解的途径。参见《周恩来传(1949—1976)》(下),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697页。。此时,距中国被迫进行自卫反击作战只有两个月多一点时间。不动武而和平解决争端的方针,始终未被中国领导人放弃。
10月12日,正在朝鲜访问的周恩来同金日成谈起中印边界争端问题时说:“为了解决中印边界问题,1961年(按:应为1960年4月)我和陈总去印度和尼赫鲁会谈,证明他们没有诚意解决边界问题。回来后我们就建议为了避免双方人员的冲突,各自从当时的巡逻线上撤退20公里搞一个缓冲区。以后,我们主动撤了,但印度方面没有撤。这样保持了一年半的时间没有发生问题。今年,台湾海峡有些紧张,中苏关系不好的消息传出后,印度就配合美国和蒋介石在中印边界上闹事。首先在西部蚕食我领土,在西部共设据点、哨所43所。我们发现后,恢复了巡逻,这样在这一地区我们的哨所就同印度军队的哨所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形势,互相距离有的相隔只有20米,互相可以看得到。我们的方针是,你不打我,我不打你。你进攻我,我击退你,我不出击……以后,印军就在东段进攻,他们进到麦克马洪线以北。我们的方针是不承认,也不超过,我们打算和他们谈判。”③《周恩来外交活动大事记(1949—1975)》,世界知识出版社,1993年,第337—338页。
然而,尼赫鲁仍然 “看不懂”。不仅 “看不懂”,而且内心膨胀,在关乎国家主权问题上,挟一己之功利,以怨报德,以为对手软弱可欺。他调动号称世界上最优秀的山地师,放肆发动进犯,结果遭受沉重打击。
周恩来后来回顾说:“有人问,不打只谈行不行?就是说,不要跟印度打,就是谈谈。它不跟你谈嘛!怎么办呢!我们试验过多次了,不行。”尽管我们要 “照顾你的自尊,照顾你的尊严,照顾了你的体面,但是它总觉得还是不体面。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所以,它可能在某一个时期根本不谈。好,你不谈就输理了”①《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第471、476页。。
中国边防部队以摧枯拉朽之势很快收复中国领土,并乘势向在东、中、西段传统习惯线以南进击,最远深入达100公里以上。接着,中国政府果断宣布,立即实行停火并从实际控制线 (按:东段的实际控制线即 “麦克马洪线”地域)后撤20公里,以极高姿态和真诚态度争取边界冲突的和平解决。
周恩来在第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十次会议上谈到自卫反击战的 “收”与 “放”、“打”与 “和”时,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打有打的效能,和有和的效能,这样就能调动全局。”②《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第477页。果然,尼赫鲁触发了事端,却处处被动。他战场失利,谈判失据。因惧怕被国会加给 “投降”罪名,他只好声称收到中方停火建议,却不敢对停火作任何反应。而其实,战场上已溃不成军的印军,正要求国防部暗自下令停火,以免再对中国军队形成挑衅。尼赫鲁本人也不得不通过秘密渠道,由锡兰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向周恩来转达信息,提出印军将不再战斗。至此,尼赫鲁的 “前进政策”宣告破产。
主权原则与和平原则在中印边界争端和自卫反击作战当中,被中国政府运用得合情合理。捍卫国家领土主权完整,和平解决边界争端,即使在决战时刻,两个原则皆不偏废,以斗促和,形成战略决策的高境界。
中印边界反击作战是保卫领土主权的自卫战争,而非试图以武力改变边界现状,更不是剥夺别人领土的侵略战争。这一点,突出地反映了中国政府在维护领土主权上所坚持的道义原则。
与预先估计相同,自卫反击作战开始后,国际舆论对印度表示同情者占了多数。美国自不待言,声称 “中国侵略”,即使亚非相当一部分民族主义国家,也认为中国 “欺负”了印度。这些国际舆论指责中国对印度的 “无端入侵”是所谓 “奉行不顾一切的、沙文主义的、好战的外交政策”。12月10日,阿联 (埃及)等亚非六国在锡兰开会,通过了偏袒印度的 “科伦坡建议”,提出在中印边界西段中国实施后撤20公里,而印军则可保持现有阵地;在东段,要求中方从传统习惯线后撤至实际控制线,印方回到 “麦克马洪线”。从实质上说,这是肯定印度自1959年11月7日以来占领中国领土后至中方反击作战前的边界状况,十分无理。
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相当一些国家并不了解中印边界冲突的真相,也不清楚中国长期以来为解决中印边界纠纷所做的真诚努力。同时,印度作为中立国家、不结盟运动领袖、万隆会议的发起者、“潘查希拉”原则的创始者之一,在世界上也易于博得同情。
但是,自卫反击作战的枪炮声,也引起世界不同地区的微妙变化。首先,“麦克马洪线”的提出者英国,此时反而并不急于承认 “麦克马洪线”了。英首相麦克米伦在回答国会议员提出的怎么看待 “麦克马洪线”问题时说,他不愿卷入这个问题,采取回避姿态,态度暧昧。日本则持中立立场。日媒体和一般舆论表示支持中国停火主张,认为中国有中国的道理。最显著的是,台湾地区领导人三次发表声明,坚持不承认 “麦克马洪线”,直斥其为非法,并公开指出,承认 “麦克马洪线”就是卖国。
中共中央是充分估计了这种国际舆论并分析了利害的。周恩来指出:“从亚非范围、西欧范围 (美、澳也是西方国家范围)来说,有三十三个国家是支持中国或者同情中国或者守中立的,公开支持印度的有五十个国家。三十三对五十,包含西方世界。所以并不孤立!这还是我们没有发布主动停火、主动后撤前的情况。发布以后,情况更有变化。”中共中央认为,中国维护国家领土主权的坚定立场,不仅可以改变人们的认识,也能分化对华并不友好的力量。“我们并不是到处都打”①《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第470页。,而是打击反动的民族主义,因此孤立了它,使形势一天一天有了新的发展。
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完整,本身即具有强大的道义力量。新中国从未对邻国提出领土主权要求。即使在印度极为无理和蛮横的领土扩张面前,中国政府也始终坚持和平谈判、睦邻友好、绝不轻易伤害其民族感情的亲善政策和立场。这种诚意,随自卫反击作战开始后不久中国即呼吁停火以及宣布从实际控制线后撤20公里中得到彰显。周恩来指出: “一个时候的情况,可能好像我们是少数。说我们侵略了,说我们发动战争了,说我们好战,等等。但是,最后事实会摆出来判明,我们只是打击印度反动派,边境冲突是它们挑起的,我们并不要用战争来解决中印边界问题。”“看一个事情总要看它的发展,人们总是在发展中受到教育的。”②《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第471页。
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自卫反击作战便具有了使人认同的合法性基础和同情鸣响。与此同时,中共中央也着手进行有理有力的外交努力,使国际社会知晓真相,争取更为有利的外交地位。周恩来于10月24日、27日两次接见阿联驻中国大使,阐明事件真相,表明中方立场。30日、31日周恩来两次接见前英国工党议员麦克唐纳,告诉后者,在中印边界问题上,英国政府不甚了解情况就根据传统看法讲话,是不现实的。应当根据事实讲话,应当有是非。31日,周恩来接见锡兰驻中国大使,指出锡兰主张成立斡旋委员会,用意好,但形成组织既不利,也不容易。③《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第505—508页。在此期间,周恩来还指示外交部,对所有表示关心解决中印边界冲突的友好国家的来信、来电,都要给予答复,要说明中印边界问题的真相及其复杂性,阐述中国政府主张中印双方通过谈判解决边界争端的一贯立场。④《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第508页。
11月15日,周恩来亲自致信25个亚非国家领导人并同时抄送83国领导人,陈述中印边界问题原委,用大量事实说明,边界冲突是印度政府长期蓄意制造出来的,责任不在中国,并申明印度政府至今无意进行和平谈判,还决心继续诉诸武力。周恩来在信中指出,尽管如此,中国政府仍认为,中印之间没有利害矛盾,两国没有理由因为边界问题打仗。三年来,中国政府尽了一切努力,至今并不灰心,愿意向前看,坚定不移地谋求和平解决中印边界问题。周恩来在信中呼吁亚非国家主持公道,推动中印直接谈判。⑤《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第512页。周恩来还几次致信尼赫鲁,希望认真考虑中国的三项建议,向前看,停止冲突,重开和平谈判。
经过努力,部分亚非国家改变了看法,认为中国使边界争议回到谈判桌上的努力是真诚的。
公道决定人心向背。周恩来在向参加第二届人大常委会第七十次会议的委员的讲话中特别指出:“对我们的广大人民要好好地解释。觉得我们流了血,不甘心,我们占了的地方又是我们的领土,是我们收复的,现在又要退出。这一点要说明,我们付了血的代价是为了争取人心,主持正义,而不是要用武力来实现我们的领土要求。这一点很重要,我们是为正义而战不是为改变现状而战。改变现状是要谈判解决的……”⑥《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第474—475页。
事实证明,中国政府恪守边界争端的道义原则,运用战争和谈判两种手段,使中国决心维护领土主权而又决不试图以武力改变边界现状的态度,鲜明展示于世界面前。由此,整个自卫反击作战变得极为主动。中国政府不但主动宣布停火,而且做到了从实际控制线后撤20公里,整个斗争格局为之一变。在舆论对中方不利的状况下,阐明反击作战的原因和边界冲突的真相,打出和平与道义旗帜,以真诚态度和宽广胸怀,面对态度不同的国家,以事实说话,孤立反华势力,分化敌视力量,团结绝大多数友好国家,求得最大程度上的国际谅解和舆论同情,这是处理边界争端和国际斗争的高超艺术。
比较起来,在当年国际国内环境下,中共中央下决心进行中印边界自卫反击作战,是一个更为艰难的选择。其一,当时的国家经济,正处在一个调整恢复期内。严重的经济困难还未完全度过。党的主要精力还放在调整经济、发展生产上面。其二,印度是新兴民族国家的“领袖”,国际声望较高,有一层很好的 “民族独立保护色”。其三,美苏两国都在试图利用中印边界冲突,实现各自的地缘政治和国际霸权野心。其四,中印边界纠纷为历史遗留,久未解决,复杂程度高,难于为外人所熟知和判断。其五,在高原和无人区作战,战役战术的难度都很强。尽管如此,中央领导核心还是决心一战,以解决困扰我们国内的边界纠纷。可以说,在战斗进行中,中央对作战的指挥、调度,对军事、政治交互影响的把握,对外交、内政问题的掌控,都非常适度、合理,为我们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历史遗产。
如今,中国周边的斗争也同样处在复杂背景之下。许多不利于中国的因素,正在发挥影响。但是,应该看到,同20世纪60年代相比,今天中国在经济、政治、军事和国际地位、国家影响力方面,都有了巨大改观,应对各种挑战也更为从容。在日益复杂的国际纠纷面前,我们如何通过外交与军事、和平与战争的手段,分别轻重缓急,交替运用不同的斗争方式,以求纠纷的最佳解决,值得深入研究。
首先和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主权和核心利益不容挑战。对一个曾经遭受屈辱的国家、对一个正在奔向复兴的民族、对一个久经考验的执政党来说,这一点毋庸置疑。当年中共中央下决心施行对印自卫反击,最基本的出发点就是这一条。其次,我们也应看到,许多国家提出对中国领土的主权要求,挑战中国核心利益,很大程度上是低估了中国对国家利益的强大决心。当年,印度尼赫鲁政府敢于不断推行 “前进政策”,就是认为自己有所谓的 “保护色”,中国不敢动手。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无理要求,把中国的诚意和忍让,看作软弱可欺,最终自诒伊戚,反受其累。今天一些国家,也在重复这个思维。他们为利益驱使,反复触犯中国领土主权,对中国拥有无可争辩主权的边界海域,进行挑衅,就是在打中国不会反击的如意算盘。
胡锦涛在2011年的 “七一讲话”中指出,在新的世情、国情面前,我们党正面对许多前所未有的新情况新问题新挑战,其中,外部环境的考验是复杂和严峻的。可以说,当前捍卫中国主权的斗争同中印边界反击战一样,也带有某种被迫的性质。中国奉行和平外交政策,是有信于天下的。中国致力于世界和平发展,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说到底,和平并非放弃斗争,求全也有底线。我们抱着最大诚意以求争端的和平解决,但也不能容忍有人肆意地、反复地挑战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面对这一复杂局面,我们的确应当汲取党的第一代领导核心的经验,学习他们的智慧,把握好斗争先机,使某些长久困扰我主权利益的争端,得到比较彻底且圆满的解决。这于国家的主权维护、战略的利益平衡和民族的感情弘扬都有利,更有利于稳定改革开放的大局。在这方面,中印边界反击作战的处置方法和手段、政策和策略的结合,的确提供给我们一个重要的历史参照。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研究员北京 100080)
(责任编辑 薛 承)
The Decision Making of Counterattack in Self-Defense along the Sino-Indian Border in 1962 in Light of the Supremacy of Territorial Sovereignty
Li Xiangqian
Formodern nation states territorial sovereignty is a sacred principle,the foremost and highest national aspiration.The counterattack in self-defense along the Sino-Indian border in 1962 was the first counterattack in self-defense on the borderland since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highlighting thewilland determination of the Chinese government to safeguard the national sovereignty and territorial integrity.The CPCCentral Committee’s decision on fighting back was highly correctand perfect,a strategy thatwasmade after full and careful consideration of its necessity and complexities and combined the principle of sovereignty with the principles of peace and morality indispensable for addressing border disputes with neighboring countries.It provided a salutary historical experience on how to deal with the complex situation involving defending the national territorial sovereignty,safeguarding domestic peaceful construction and handling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relations.
D232;K27
A
1003-3815(2012)-05-007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