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玲
(1.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62;2.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陕西宝鸡,721016)
文学意象是缘情感物、“神与物游”的结果,不仅和主体的思想情感密不可分,也是历史积淀的反映。从两汉到六朝历时近八百年之久(公元前206年~公元581年),社会经历了战乱、统一再到大分裂。在东奔西走、朝不保夕的生活常态里,在“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动荡岁月中[1](58),作家对人生、生命有着更为深刻的体悟,在诗文形式及意象上作出了有力的探索,其中“陇首”意象的生成、修润、转化,影响尤为深远。“陇首”意象不仅凝结为富有人文传统的意象符号,为边塞诗乃至整个古典诗歌的创作增添了新的艺术语符,而且其边塞登望的创作范式,也丰富了边塞诗的艺术表现方式。[2](78)
“陇首”即陇山,《后汉书·班固传》李贤注曰:“陇首,山名,在今秦州。”[3](1336)陇山又名陇坻、陇坂、关山,为今六盘山南段,山势险峻,南北纵深,与岍山南接。岍山即《尚书·禹贡》中“导岍及岐至于荆山”的岍山[4](39),《陕西通志》云:“岍山,在州西四十里,汧水所出。”又引《括地志》曰:“(岍)山在汧源县西十里,东邻岐岫,西接陇冈。”[5](39)“陇山,在县西六十二里。”[6](45)陇山与岍山“严嶂高峻,不通故辙”,[7](3)阻断了关中与西北的交通。
先秦时期,陇山就为少数游牧民族与汉族的绳结之域,据《后汉书》载:“及平王之末,周遂陵迟,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及乎伊、洛,往往有戎。”[3](2872)说明在周王朝强大时,诸戎被压制在陇山以西,而王朝衰败,则戎族翻越陇山而进入关中腹地,以至于伊洛。
秦汉以降,帝王都重视陇山重要的地理位置,《史记·秦始皇本记》载:“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8](241)秦始皇在灭六国后,于公元前220年,西巡陇山。汉武帝先后在建元四年(公元前137年)、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多次西巡过陇山。其中元狩元年,汉武帝留下了第一首有关“陇首”的诗歌。《汉书》云:“元狩元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作《白麟之歌》。”[9](174)其诗曰:
朝陇首,览西垠。雷电尞,获白麟。爰五止,显黄德。图匈虐,熏鬻殛。辟流离,抑不详。宾百僚,山河飨。掩回辕,鬗长驰。腾雨师,洒路陂。流星陨,感惟风。籋归云,抚怀心。[9](1068)
这首诗不采用《安世房中歌》的四言体式,而以楚辞的三言变体记写获麟之乐。诗歌由于为郊祀之歌,写得幻奇神异,意境阔达豪迈,反映了获麟后的喜悦与渴望边境太平、百姓安居的愿望。全诗虽以登于陇首,向西眺望为引,但这里的“陇首”一词仅限于地理意义,其重点是放在喜悦与愿望的表达上。
另有太始二年三月《改铸黄金诏》:
有司议曰:往者朕郊见上帝,西登陇首,获白麟以馈宗庙,渥洼水出天马,泰山见黄金,宜改故名。今更黄金为麟趾褭蹏以协瑞焉。[9](206)
武帝初年尚未通西域,诗文所提“陇首”尚未融入较深的文化内容,只是作为西部边陲的地理意义出现。到东汉时期,“陇首”一词的地理意义依然很强,如班固的《西都赋》: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寔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10](312)
这里“陇首之险”为纯粹的地理意义,但诗文中首次将“险”与“陇首”相连,丰富了意象的内容。张衡《西京赋》首次以“陇坻”称“陇首”,曰:“右有陇坻之隘,隔阂华戎,岐梁汧雍,陈宝鸣鸡在焉。”[10](412)蔡邕《汉津赋》:“于是游目骋观,南援三洲,北集京都,上控陇坻,下接江湖。”[10](571)祢衡《鹦鹉赋》也有“命虞人于陇坻,诏伯益于流沙”之引,[10](611)这些依然为地理意义上的称引。而且到东汉时期,陇山的“陇首”“陇坻”“陇坂”的名称都已出现,张衡的《四愁诗》中开始称陇首为“陇阪”,其诗曰: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11](181)
这里的陇坂显然已经不是实指,而是泛指偏远荒凉的边远之地。张衡为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市石桥镇)人,青年时西游,最远到过长安,并未到达陇山。从其诗中称引“陇阪”意象来推测,“陇首”已经不只是一种单一的地理意义,而是抽象成具有偏远、荒凉、悲伤含义的文学意象,并赋予了更多的文化意义。
两汉时期,朝廷重视关陇唇齿相依的关系,注重经略西北。武帝在西北设武威、敦煌、张掖三郡,巩固西北边防。随着东汉对隗嚣地方割据势力的剿灭,汉庭完全掌控了西北。陇山成为丝绸之路以及通往西北最重要的通道,山东河南的征人多穿越陇坂大道,从此西去。如东汉名将马援,据《后汉书·马援列传》载,马援由于私放囚犯,被迫逃往北地郡(治在甘肃庆阳西北),在当地畜养牛羊。“因留牧畜,宾客多归附者,遂役属数百家。”“至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3](828)可见,当时陇坂大道除官方的卫戍行役之外,民间商旅多行其间,在思乡与无奈、希望与落寞中造就了这条交通要冲的繁华与悲怆。这时,典籍中对“陇首”有了比较详尽的记述。《后汉书·郡国志》关于汉阳郡陇坻,李贤注曰:
《三秦记》:“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越。高处可容百余家,清水四注下。”
郭仲产《秦州记》曰:“陇山东西百八十里。登山岭,东望秦川四五百里,极目泯然。山东人行役升此而顾瞻者,莫不悲思。”[3](3518)
这是典籍中对陇山的最早记述,介绍了陇水四注,陇首山势跌宕,峰峦陡峻,陇坂之长。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也引上段文字,但他通过对《后汉书》《初学记》《太平寰宇记》以及《太平御览》等典籍的考证,引文更丰富、更完整:
郭仲产《秦州记》曰:“陇山东西百八十里,登陇,东望秦川四五百里,极目泯然,墟宇桑梓,与云霞一色。其上有悬溜,吐于山中,汇为澄潭,名曰万石潭,流溢散下皆注乎渭。山东人行役升此而瞻顾者,莫不悲思,故其歌曰:‘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我行役,飘然旷野。登高望远,涕零双堕。’”
《辛氏三秦记》曰:“陇渭西关,其阪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回,上有水,可容百余家,上有清水四注下。俗歌云:‘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11](1020)
对于《三秦记》与《秦州记》,逯钦立认为“郭仲产,晋人,辛氏较郭氏更晚”,所以他将这两首《陇头歌》归入到晋诗《杂歌谣辞》。但由郭仲产为晋人得出《陇头歌》为晋诗的说法显然不严密。史念海、刘跃进等学者认为《陇头歌》为汉人做,刘跃进《<陇头歌>为汉人所作说》中认为,《三秦记》在“成书于汉魏之际的《三辅黄图》及梁代刘昭《续汉书·郡国志》注、郦道元《水经注》皆有所征引”。史念海先生推断此书“当出于汉时人士手笔”,并认为既然《陇头歌》已经为《三秦记》所引录,则出于汉人之手,应当是有根据的。[12](84)这两首诗风格很相近,估计可能出于同时期,保守推断它们至少产生于晋代以前,即汉魏的作品。
所摘选的郭仲产《秦州记》文字本身的文学性很强,以“东望秦川四五百里”衬托出陇首之高峻,山势之高大,秦川之辽阔,故乡消散在迷蒙的云霞之中。又以陇水入文,水以其单向性、瞬时性、连续性成为传统文化中相思、思乡、忧生的感兴点,饱含着个体对人生、生命的感悟。作者以“陇头”与“流水”结合,表现出了征人生离死别的苦痛和对生命无奈的感悟。引文又以《陇头歌》作结,诗与文有机融为一体。这两首诗首次以“陇头”与“陇水”结合,将陇首的高峻险阻、陇水的幽咽流离与行人的孤零与瞻顾、悲怆与无奈表现无余。全诗自然流畅,结构严谨,韵味不尽,生命的各种苦痛与无奈似都可以投射其中。“陇头流水”也成为边塞苦寒、征人思乡、生离死别的经典的文学、文化意象。
自《陇头歌》以后,后代乐府及文人创作多有拟作。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二九《梁鼓角横吹曲》中有《陇头流水歌》(三曲)、《陇头歌辞》(三曲),其词曰:
陇头流水,流离西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西上陇阪,羊肠九回。山高谷深,不觉脚酸。手攀弱枝,足踰弱泥。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肠断绝。[11](2156−2157)
这两首诗虽然比原诗显得韵味不足,但显然袭用了《陇头歌》的意象与风格,逯钦立认为“此歌与上《陇头流水》皆改用古辞”[11](2157),只是增添了征戍之苦,在内容上更加写实。然而,文人的创作中“陇首”意象的运用却取得很大的成功,如西晋张华《诗》:“清晨登陇首,坎壈行山难。岭阪峻阻曲,羊肠独盘桓。”[11](622)其中“清晨登陇首”句得到钟嵘很高的评价,他说:“‘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13](174)也正是在后代诗人的不断实践和评论家的肯定下,“陇首”成为古代文学中的经典意象。
随着北方中国完全被北方少数游牧民族统治,汉代经略西北、击匈奴、通西域的宏图大业都已成为历史的记忆,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地理界线“陇首”,却化为偏安江南政权下文人集团的心理界线。南朝文人虽多未到过陇山,但“陇首”已经凝聚为一种文化记忆,成为他们抒写人生苦闷与无奈的符号,也成为他们渴望恢复中原,渴望安居乐业的象征。正因为如此,南朝文学作品中无论是送别诗、思妇诗还是抒情小赋以及应用文体都多用“陇首”意象,或勾画意境,或衬托情感,或摹写征人之苦。
意象是主体“神与物游”的结果,这不仅表现出主体的情感与审美,更是一种文化沉淀的反映。“陇首”意象以一种文化沉淀在南朝文人诗文创作中作为虚指意义被运用,如吴均的《答柳恽诗》:
清晨发陇西,日暮飞狐谷。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雾露夜侵衣,关山晓催轴。君去欲何之,参差间原陆。一见终无缘,怀悲空满目。[11](1731)
作为送别诗,诗人并未按常规来写离愁别绪,而是以想象入手,写友人旅途的苦楚辛劳,“雾露夜侵衣,关山晓催轴。”这里的关山并非实指,而是取其边远苦寒的意义,来想象行人路途艰辛,晓行夜宿之苦。徐陵的《别毛永嘉诗》亦为送别诗:
愿子厉风规,归来振羽仪。嗟余今老病,此别空长离。白马君来哭,黄泉我讵知。徒劳脱宝剑,空掛陇头枝。[11](2531)
诗中以宝剑“空挂陇头枝”的意象,表现了怀抱理想,不为世用的英雄失路之悲。这里的“陇头枝”只为构成慷慨悲凉的意境。颜延之《七绎》“寒荣陇首,繑饮江浔”句的“寒荣陇首”依然为虚指。[14](2639)王褒《渡河北诗》:“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11](2340)显然也是以《陇头歌》来衬托羁旅之苦与心情的悲苦。
在南朝文学家中,庾信是运用“陇首”意象最多的作家。他的《伤心赋》云:“望陇首而不归,出都门而长送。对宝盌而痛心,抚《玄经》而流恸。”[15](63)《小园赋》:“关山则风月悽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百灵兮倏忽,光华兮已晚。”[15](30)《荡子赋》:“荡子辛苦逐征行,直守长城千里城。陇水恒冰合,关山唯月明。”[15](91)这里的陇首、关山、陇水意象都表达了作者难以排遣的伤痛。庾信四十岁以后,长期被羁扣于北国,滞北难归的沉痛生活经历使他对生命有了深刻的认识,与“陇首”意象的险阻、荒凉、悲切幽通,他在诗赋中常以“陇首”来渲染意境,表达无法言传的痛楚。再如《拟咏怀二十七首》之:
日色临平乐,风光满上兰。南国美人去,东家枣树完。
抱松伤别鹤,向镜绝孤鸾。不言登陇首,惟得望长安。[15](245)
庾信羁留北国,强为文宗,结交王侯,待遇优渥,然而他乡富贵抑制不了思乡之情。诗歌文字上虽与《陇头歌》相去甚远,但“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遥望秦川,心肝断绝”以及徘徊瞻瞩的情感与意境的相袭还是很明显的。尤其“遥望秦川,心肝断绝”可能是他感触最深的诗句。他在《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中说:“陇头流水,延望秦关。”[15](840)在《周故大将军赵公墓志铭》改为:“秦川直望,陇水分飞。”[15](1022)在《周大将军崔说神道碑》又云:“陇坻路遥,秦川望远。”[15](778−779)
另一方面,在南朝的诗歌创作中,“陇首”已变为完全意义上边塞诗歌的重要意象。除前文所引的《陇头流水歌》(三曲)、《陇头歌辞》(三曲)外,梁陈时期的文人创作了大量以“陇首”为意象的边塞诗,无论内容和技巧都达到了新的高度,如徐陵的《关山月》:
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
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祈连。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11](2525)
最为特别的是梁陈帝王都热衷以“陇首”为意象的边塞诗的创作,如萧绎的《陇头水》:
衔悲别陇头,关路漫悠悠。故乡迷远近,征人分去留。沙飞晓成幕,海气旦如楼,欲识秦川处,陇水向东流。[11](2032)
陈叔宝亦有《陇头水》,曰:
塞外飞蓬征,陇头流水鸣。漠处扬沙暗,波中燥叶轻。
地风冰易厚,寒深溜转清。登山一回顾,幽咽动边情。[11](2505)
这些诗歌或写思妇的离恨、或写陇首苦寒、或写征人的艰辛、或写行人思乡,表现了人生的无奈与凄凉。这些创作实践从内容和艺术技巧上为唐代的边塞诗奠定了基础。
刘勰《文心雕龙》说:“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16](493)意象作为主体匠心与智慧的体现,关乎文章的成败,而意象的生成则是主体、外物与历史对话的结果。陇首正是在作者、世界、历史的对话中从地理意义转化为文学意象。陇首作为关中与西北的天然阻隔,其独特地理位置进入了人类的文化视野,两汉典籍中的“陇首”还多是地理意义的称引,但已经开始赋予了更多的文学和文化意蕴。《陇头歌》丰富完整了“陇首”意象的文学意义,并凝结为一个文化符号。南朝文人运用“陇首”意象表达人生、生命的无奈与悲怆,使“陇首”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的意象,为唐代边塞诗高峰的到来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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