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神新造:唐英在景德镇的御窑新政与风火仙崇拜

2012-01-21 07:55周思中熊贵奇景德镇陶瓷学院
创意与设计 2012年3期
关键词:唐英封号风火

文/ 周思中 熊贵奇(景德镇陶瓷学院)

一、唐英在加强风火仙祟拜运动中的作为

雍正五年春,管理淮安关务兼理江西窑务的年希尧曾按巡至景德镇御窑厂,拜访过祠堂,他认为“祠在官廨门内之东边,廨固前代所传也,则神尝祀之于官矣”。1《道光浮梁县志》卷九,年希尧《重修风火神庙碑记》。此推理似可商榷,明代御厂官廨内供奉的是玄武、真武、和五显,而清代御厂官廨供的是风火仙师、真武和关帝。从晚明到清初,官廨没变,但里面供奉的对象却有了变化,说风火仙曾经在明代被祭祀似为不妥。清代御窑厂主祀的风火仙师代表的是火,道教大神真武代表的是水,关帝代表的是义,这三位神主代表了景德镇窑民的神技观念和精神诉求。

雍正六年秋,唐英衔命驻厂协理窑务,九月底抵达景德镇御窑厂。仅七个月后,在“雍正七年五年吉旦”2吉旦:农历五月初一或吉日。这天,唐英写成《火神童公小传》,记录了他对童宾事迹的认识过程,是唐英对风火仙评价的定性之作。文章说:“涓吉(按:选取吉日),谒神祠。顾瞻之下,求所为丽牲之碑,阙焉无辞。问神姓氏,封号,率无能知者;而《浮梁县志》亦不复载。最后,神裔孙诸生兆龙等,抱家牒来谒。”唐英对童宾事件非常感兴趣,被童氏宗谱上记载的童宾事迹打动。他佩服童宾为“上济国事下贷百工之命”而赴死的义勇,认为童宾精神能以“忠臣之气而坚义士之心”,感叹骨肉分离之惨烈,敬佩童宾妻子守节之忠贞。或许唐英还认为把当朝“仁政”与前明苛政相对比能激起窑工的义愤,从而对当朝感恩戴德。3本段引文都出自1963年江西省历史学会组编《景德镇制瓷业历史调查资料选辑》中的《火神童公小传》。

在这之后,“唐侯节公财、惜人力,以徼惠归美于神,时来修祀。则俯仰上下,叹其栋字戺级之弗葺也”。可见,唐英把御窑厂及自己的成功寄托于神灵保佑。但是,风火仙庙的硬件设施不能令唐英满意,觉得配不上风火仙的荫德。所以在雍正六年至雍正十年间,唐英屡次修缮风火仙庙。对此,年希尧认为:“唐侯之汲汲于是,知非徒祀事之光,亦将有以风乎后也。”唐英格外重视风火仙的道德教化作用,屡次修缮风火仙庙。修庙工程对比显现出“国朝”的优越性,彰显了当朝的仁政,有利于凝聚人心,客观上有助于御窑厂瓷器品质的提高,使得唐英监督下的御窑厂空前成功。唐英个人也功勋卓著,不负主子对他的栽培和豢养之恩。

唐英对“风火神庙”的不断修缮,在雍正八年五月达到了高潮。五月初一日这天,唐英作《龙缸记》,记录了唐英对神祠的进一步修缮:“遣两舆夫舁(前明破损龙缸)至神祠堂西,饰高台,与碑亭对峙以荐之”,为敬请“风火神登座”典礼进一步作好准备。唐英认为“此器之成,沾溢者,神膏血也,团结者,神骨肉也;清白翠璨者,神精枕猛气也。其人则神,其事则创,其工则往古奉御之所遗留,而可不加之宝重乎”。1国家图书馆藏唐英古柏堂《陶人心语》第五卷,《龙缸记》。可见,唐英进一步从行动上来实施他的计划。雍正八年五月之前,风火仙庙已经有了“碑亭”及唐英修建的放置龙缸的 “高台”,说明了唐英对祠堂的修缮已初具规模。

雍正八年五月午日2查得雍正八年五月初三日为庚戌年壬午月庚午日。,即五月初三日,唐英作《祭风火仙师登座文》3此文是祭文,较为晦涩,为笔者在国家图书馆据五卷本古柏堂《陶人心语》抄写,或有纰漏,仅作参专。,全文如下:

“维4维:文言助词,用于句首,无意。神正位5正位:正式登位。丙子6丙子:1599年(万历二十七年)农历十一月为丙子月。维神正位丙子,是说童宾在万历二十九年丙子月(十一月)赴火成仙的。,专司埏埴。七尺愿投灰炉,宁屑身后。庄严千秋,灵贶7贶:赠,赐。陶甄,何止目前。禋8禋:古代烧柴升烟以祭天。祀惟是观瞻敬礼,已历两朝。座尘昬且余百载。溯当日之污衣未返,合报以万劫如生。抚此时之彩烟不完敢听,其一朝就损。某自承朝命,久荷神庥曩者。立小传于丰碑,俾草野不忘姓字兹焉。拾危墙之遗器,庶9庶:但愿。精魂永式冯10冯:凭。临。敬捐七箸11七箸:泛指丰盛的祭品。微资用,焕忠诚道貌随手而成。面目默相处,何殊武当见形。信心以作,冠裳感召间,奚俟传严入梦。因而香灯毕具,几案洁陈用。卜壬午月戊辰朔12朔:始。请登宝座,伏愿幽灵胜者、岂徒乩13乩:卜以问疑也。岂徒乩降淮南:难道只在淮南年总管处显灵吗?降淮南。(原注:已酉14已酉:雍正七年。十二月,仙师鲁15鲁:嘉。兆梦于搃管年默相窑务。)焜耀16焜耀:照耀。维新所在,身飞烟上常仪不腆。神鉴在兹,尚飨。”

祭文描述了童宾的感人事迹,记述了典礼细节,在祈求神主显灵外,还透露出一些细节。“立小传于丰碑”;指的是在此之前,风火仙庙很可能已立有唐英书写的《火神童公传》碑。“拾危墙之遗器”,指的是他在前几日移前明龙缸到风火仙庙碑亭前,这件事被唐英当成修庙中的大事之一,写入祭文中。“已酉(按:雍正七年)十二月,仙师鲁兆梦于搃管年默相窑务”,表明唐英与年希尧在修庙这件事上有通讯往来,唐英把年希尧告之的灵异之象当成了吉兆。另外《重修风火神庙》行文深受唐英《火神童公小传》影响。综合以上两条,年希尧的《重修风火神庙》碑是在唐英的授意下,应邀而写成。有可能在雍正八年五月午日祭祀童宾之前,“年碑”已经立于碑亭之中。

祭请风火仙师登座的时辰是被特别占卜过的:“卜壬午月戊辰朔”,精确到某月某日某时为适合风火仙师登座的最佳时刻,以举行祭祀典礼。巧合的是,文中提到风火仙师托梦于总管年希尧,默相窑务,与童氏宗谱提到的童宾之灵帮助臧徐两部郎冶陶的情节相类似,这进一步神化了风火仙师的灵异。《祭风火仙师登座文》清晰地记录了唐英在童宾诞辰这天,举行了庄重的“招魂”仪式,敬请神主就位的过程。以祈求风火仙显灵,保佑陶冶成功,这体现了唐英心中深厚的神技观念。他认为 “窑火得失皆尚祷祀”,在 “窑民奉祀维谨,酬献无虚日”这样诚心地对待风火仙的情况下,“屡著灵异”。17此句引文据《陶冶图说》之“祀神酬愿”图片录出,《景德镇陶瓷》杂志,1982年第7 期。

《祭佑陶仙师文》是另一篇祭文,从五卷本古柏堂《陶人心语》目录编排规律推测,应当在雍正八年五月十九日至七月十六日这个时间段内写成。记录了在此区间另外一次祭祀风火仙的典礼,文章大意是对风火仙的颂扬和赞美。全文如下:

“物以利用必昭佑启之,原人以诚通敢后报功之典,顾瞻如在降鉴,非惟风火仙师义骨炳烺忠心郁烈,陶之为器,为日用饮食之必需,火之助则人力诪张1诪张:惊惧貌。所难到,何况一九重法宝益,迈古而超今三载,钦工更日新而月盛,凡兹戞玉戞金2戞玉戞金:形容声调铿锵悦耳。之品,岁辐辏3辐辏:形容物品的聚集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于庙堂,孰非式鉴式之灵日,摀呵于灼烁今昔,九颁寳历一荐岁功,伏兾照临用歆嘉飨,庶取成匣座自色色之皆珍,而选入楼头,复多多益善,尚飨。”4参见注7。

修建神庙西院门墙是唐英重修风火仙庙工程中重要的步骤之一,“佑陶灵祠”青花瓷匾就是悬挂西院门墙上的牌匾。“佑陶灵祠”瓷匾题款年代为雍正九年仲冬,此日期不是瓷匾的烧成日期,至少离烧成日期有一断时间差。十一月,此时御窑厂已停工,烧制如此之大的瓷板在当时难度很大,一定是在“天气晴和,窑火、设色、书、画各皆顺遂”5乾隆八年十二月初一日唐英《恭进万年甲子笔筒折》。的情况下才能完成。童宾赴火的日期为已亥(1599)十一月初八日子时,恰值仲冬。笔者推测,唐英为纪念童宾赴火,在“雍正九年仲冬”这天,题写“佑陶灵祠”,等待来年开春,烧造好瓷匾并镶嵌在坊门之上。也有可能是在雍正九年秋天或早些时候,胚釉条件最好,天干物燥的最佳烧制时期,唐英拟好横幅(日期署的是这年仲冬),烧造好,再镶嵌在正在建设中的神祠西墙门上,万事俱备。于十一月窑厂停工之时、即童宾遇难日这天,进行盛大的祀神酬愿典礼。

《陶冶图说》编写于乾隆八年闰四月二十二日至五月二十二日之间。其中第二十页“祀神酬愿”是唐英对景德镇风火仙祟拜的总结。全文如下:“窑火得失,皆尚祷祀。有神童姓,为本地窑民,前明制造龙缸,连岁弗成,中使严督,窑民苦累,神跃身窑突中,捐生而缸成。司事者怜而奇之,于厂署内建祠祀焉,号曰风火仙 。迄今屡著灵异,窑民奉祀维谨,酬献无虚日,甚至俳优奏技,数部簇于一场。”6据《陶冶图说》之“祀神酬愿”图片录出,《景德镇陶瓷》,1982年第7 期。唐英墨书的《陶冶图说》是唐英写给皇帝看的,是关于景德镇风火仙崇拜最为权威的解释。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唐英因出身和自身努力,被提拔至内务府员外郎,即相当于皇帝家奴的特殊身份,他具备了“通天”的能力,有权力向皇帝密送奏折传递消息。7鞠德源,《清代题奏文书制度》,《清史论丛(第三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编写《陶冶图说》是皇帝直接交给他的任务,他在给皇帝的秘密奏折中对《陶冶图说》编写过程记述很详细。唐英诠释并撰写的“陶冶图”说明是皇帝的私人书画收藏品。乾隆若只阅览《陶冶图说》,可能会认为景德德窑民只崇拜风火仙。但是,景德德窑业崇拜的不仅只有风火仙一神,还有不少于四位神主。风火仙祟拜是唐英亲手大力强化并亲自主持神庙修缮的。唐英仅提及风火仙一位神主,排除“图说”篇幅限制因素外,唐英是否对信息有所选择,似乎有以偏概全之嫌,毕竟他在风火仙崇拜和神庙修建中着力最多。

二、童宾的尊称和封号问题

上节考证了唐英在强化风火仙信仰和重修风火仙庙过程中的作为。唐英对风火仙信仰不遗余力地强化,见于六篇文章及一件文物。文章有唐英《火神童公小传》、《龙缸记》、《陶冶图说》之祀神酬愿、《祭风火仙师登座文》、《祭佑陶仙师文》、及唐英力邀年希尧书写的《重修风火神庙碑记》,文物是唐英书“佑陶灵祠”青花瓷匾。

有趣的是,唐英对侍童宾封号问题非常认真,甚至影响到了上司年希尧的行文风格。唐英在《火神童公小传》中写道:“牒首有沈太师三曾序曰‘先朝嘉号而敕封之’,不知所封何号也,岂所谓风火仙耶?夫五行各有专司,陶司于火,而加以风,于义何取?且朝廷之封号,如金冶神,木、土、谷以及岳、渎、山、川,皆曰神,未闻仙也!岂相私称云尔耶?敕封之语殆不确耶,是皆莫可考也。”唐英在表示对前朝封号的不屑之外,还认为其神号不够彰显,“仙”的封号也不合于当朝礼制,故而改童宾尊称和封号都为“神”。以下列表分析唐英和年希尧在不同时间写的文章,对童宾的尊称及封号的使用情况:(见表一)

雍正七年五月吉旦写成的《火神童公小传》,为唐英对童宾评价的定性之作,文中确定了童宾尊称和封号都为“神”。《龙缸记》记述了唐英为迎接童宾“登座”所作的准备工作,里面一处都没有使用“仙”来称呼童宾,可见唐英在到任之初看到童氏宗谱时至雍正八年五月初一,这段时间内坚持自己观点,对童宾和尊称和封号都统称为“神”。奇怪的是,年希尧在《重修风火神庙碑记》中,也统称“神”,一处也没有提到“仙”。笔者推测,是唐英寄信并授意给远在淮安的总管年希尧,请求他为重修风火神庙写一篇文章,唐英把他的文章刻于碑石上,立于祠庙碑亭。唐英信中一定谈及过童宾的封号问题,甚至年希尧本人看过唐英《火神童公小传》,完全领会了唐英的意图,故年希尧在六百余字的长文中,一处也没有提及“仙”。

但是,在写成《龙缸记》后的第二天,唐英就改变了态度,改用“神”、“仙”并用了。称仙处为:“祭风火仙师登座文”,“仙师鲁兆梦于总管年默相窑务”。称“神”处为:“维神正位丙子”,“久荷神庥曩者”,“神鉴在兹,尚飨”。《龙缸记》肯定了童宾的封号为“风火仙”,而尊称童宾本人为“神”。以后的《祭佑陶仙师文》、《陶冶图说》中也作同样的处理。

图1 《景德镇陶录》中风火仙庙截图

为何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笔者认为,唐英必须得考虑并遵从景德镇当地的信仰习俗。作为领受钦命,从北京外派到御窑厂的督陶官员,他最初在不完全了解当地风俗的情况下,从礼制和政冶上考虑,否定了先朝敕封的嘉号,是维护当朝价值和利益的自然举动。但在正式的场合,如“风火仙师登座”,或三月初一御窑厂祀神开窑,唐英意识到,他所坚持的行不通。他得尊敬当地的信仰习惯,当地窑民的接受程度和感受他不得不有所顾忌,在普通窑民看来,改变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神的称号是不可接受的。唐英本人都不知道什么时侯会被调往他处,若一再坚持,可能适得其反,不利于团结窑民之心,反而给自己留下不好的名声,所以他作了如此处理。

唐英转变如此之快,还有可能参考了幕僚或窑民、驻庙长老的意见。《祭风火仙师登座文》中说“卜壬午月戊辰朔请登宝座”,就是说他请过占卜之人,推算最佳时辰举行祭拜仪式,说明他还是很尊重幕僚、驻庙长老或道长的意见的。乾隆八年五月写成呈给皇帝的御览之作,《陶冶图说》之“祀神酬愿”,可视为对童宾称号问题的盖棺定论。在《祀神酬愿》中,唐英尊称童宾为“神”,封号为“仙”,正式认可了“仙”的封号。唐英对童宾的尊称和封号问题的认真,从侧面证明了代表官方的唐英在风火仙崇拜中发挥了重要的引导作用。

三、风火仙庙图像学研究

以上从史料上论证了唐英在强化风火仙崇拜运动中的作用,本节从图像学角度来论证唐英主持修缮下的风火仙庙建筑群在图像上存在和变迁。

成书于嘉庆年间的《景德镇陶录》中的御窑厂插图(图1),1《景德镇陶录》,(清)蓝浦、郑廷桂著,同治九年重刊张少喦鉴订本。是关于雍乾时代的御窑厂最为准确和权威的图像资料。从插图分析,风火仙庙是包括了几部分建筑,但又相对封闭独立的庭院式庙宇。有南向的神庙主体建筑、碑亭、龙缸台、东院墙、镶有“佑陶灵祠”牌匾三楹式西院墙。与风火仙庙对立的应是碑亭,这从御窑厂插图中“御寺亭”、“环翠亭”的示意图可以推测出来。碑亭应在雍正八年五月之前,就竖立有唐英和年希尧撰写的两块石碑。龙缸台也是雍正八年五月之前建好的。在这之前,唐英“遣两舆夫舁(前明破损龙缸)至神祠堂西,饰高台,与碑亭对峙以荐之”。2唐英《龙缸记》。推测龙缸应被安置于庭院内的西边,即碑亭的西边,与碑亭相对。就是说朝拜者一进“佑陶灵祠”西墙门,首先看到被放置于高台上的龙缸,可见唐英对于代表着童宾精神的前明龙缸实物的重视。镶有“佑陶灵祠”牌匾三楹西院墙应在雍正九年仲冬前后落成。图中南向的关帝庙只是一座独立的建筑,风火仙庙建筑群规模较大,设施完善。可知风火仙崇拜在唐英的大力倡导下,风火仙庙在他的实际监督建造下,在硬件和软件上都已完善,使得风火仙庙成为景德镇第一大行业神神庙。

表一

乾隆八年唐英编写的《陶冶图说》(图2)1赵彩泉、江华主编,《督陶官文化与景德镇学术研讨会论文集》,327页,江西美术出版社,2011。,依据的是孙祜、周鲲、丁观鹏所画的图像。画者对“祀神酬愿”场景作了艺术加工,唐英也只能依据图像来解释。图像只描绘了“窑民奉祀维谨,酬献无虚日,甚至俳优奏技,数部簇于一场”的场面。搭台演戏主要目的是敬请风火仙师观看,是祀神酬愿活动中的一项内容。画面反映了镇民在对风火仙进行崇拜活动时的场景及心态。推测神祠占地较大,可以在庭院里搭场唱戏。

“图2”描绘的崇拜风俗的场景有可能沿继了二百年之久。清末民国时期,风火仙师庙还是烧窑业四个分行业集会、办公的地方。正堂为窑工所用,会名“童庆社”;东边屋内为烧窑户所用,会名“陶庆窑”;戏台上为装小器工人所用,名曰“五 府十八帮”;台底下为装大器工人所用。2转引自复旦大学陈婧硕士论文:《明清景德镇瓷业神灵信仰与地域社会》,第42页。民国22年(1933年),景德镇举行了最后一次旧式的传统意义上的迎神赛会。“夜晚,戏台上演出瓷偶戏《大解宝》,祖师爷神像也被恭请出‘看戏’”。3黄席珍、刘重华,《师主庙和风火师》,《江西文史资料选辑》第七辑,第122页史料证明了雍乾时期风火仙师庙内搭建戏台的可能性。清末民国时期搭建的是固定戏台,平时为行会驻地,到节庆时日,就会在戏台上演剧目,恭请风火仙师“看戏”,人神同乐。

首都博物馆藏道光年间“青花御窑厂图瓷板”中,关于风火仙庙的部分描绘得更为具象(图3)。关帝庙仍被描绘成南向独立的庙宇,风火仙庙则被清晰地描绘成一座设有庭院的建筑群。镶有“佑陶灵祠”牌匾的西院墙仍为三楹,但看不到碑亭和龙缸台。值得注意的是,风火仙庙主体建筑有“火神”二字匾额。唐英尊称童宾为“神”,而对于童宾封号,唐英最初从礼制出发,想改“仙”为“神”,最后失败,仍沿用前朝封号“仙”。把童宾封号和尊称都称为“神”,只是唐英在到任之初至八年五月初二日这个阶段坚持过。所以“火神”牌匾,有可能是在此阶段,由唐英书写并制成牌匾,悬挂于风火仙庙门额之上。

图2 《陶冶图说》之“祀神酬愿”

图3 首都博物馆藏“青花御窑厂图瓷板”风火仙庙截图

“‘风火仙庙’在御窑厂的东面,即今市政府礼堂对面”,4黄云鹏,《唐英书“佑陶灵祠”青花瓷匾》,《景德镇陶瓷》,1982年第7 期。“1952年佑陶灵祠改为工人文化宫”,5铁源主编,《江西藏瓷全集》,清代(上),北京:朝华出版社,2005。“1961年夷为平地”,6曹淦源,《清白翠璨:龙珠阁下话龙缸》,《收藏界》,2008 第1 期。这三段史料说明了风火仙 庙在新社会遭受的命运。到今天,风火仙庙建筑群几乎片瓦不存,留下的仅为一套原神祠西院墙门楣上的“佑陶灵祠”瓷匾。所幸,1959年成书的《景德镇陶瓷史稿》插图83 仍保留了风火仙庙主体建筑的影像资料(图4)7照片转引自《故宫博物院藏清代御窑瓷器》,22页,紫禁城出版社,2005。。

图4 《景德镇陶瓷史稿》中的风火仙庙照片截图

将照片与道光年间的“瓷板”图像对比,风火仙庙外观区别不是太大,都为三楹重檐结构,这张照片证明了“青花御窑厂图瓷板”的准确性。从雍正时期唐英着力修缮到1950年代,二百多年风火仙庙主体建筑不继沿继,镇民的信仰和诉求也得以寄托。建国仅十余年,风火仙庙就被夷为平地,信仰和瓷业文化也被人为割裂,这是非常可惜的。

四、“佑陶灵祠”青花瓷匾

图5 “佑陶灵祠”青花瓷匾(景德镇陶瓷馆藏)

风火仙庙建筑群早已灰飞烟灭,文字和思想仍在流传,实物证据却仅存这一件瓷匾了。“‘佑陶灵祠’青花瓷匾(图5),是雍正九年仲冬督陶使唐英为‘风火仙庙’所书,它镶嵌在庙的西院墙门楣的上方。匾长135、宽43.5,厚6 厘米(按:《江西藏瓷全集》中称瓷匾厚9.4 厘米,重5725 克。《景德镇瓷板画精品鉴识》1郑年盛、刘杨编,《景德镇瓷板画精品鉴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3。中称瓷匾厚15 厘米);四周的缠枝番莲纹和中间的字为青花,印为釉里红,字、印都阳文凸出;字正楷,规整精工清秀健俊,右上角腰圆形引首‘古柏堂’和下款两枚方栏篆书‘唐英之印’、‘ 俊公’章,字古拙,分朱饰白有致,从中可见唐英的书法功力非一般。”2黄云鹏,《唐英书“佑陶灵祠”青花瓷匾》,《景德镇陶瓷》,1982年第7 期。瓷匾为四块空心砖拼接而成。随着风火仙庙建筑群被折除,镶嵌在庙的西院墙门楣上的瓷匾,最后被收藏在景德镇陶瓷馆。

从外观来看,这套瓷匾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瓷板画艺术作品,但严格来说,它是由四个空心砖拼成而成的,属于瓷砖类艺术作品。我们现在区别瓷板画与建筑用的瓷砖,通常是从它们材料、用途、工艺、面积等因素来区别的。文物学意义上的瓷砖是现代景德镇瓷板画的先驱,明清时代景德镇烧制的瓷砖一般是空心,一般较厚,瓷砖内有瓷条支撑,以防烧制时瓷面因受力不均而出现缺陷。瓷砖先是覆烧,到雍正时改为竖烧。景德镇明清时烧制的瓷砖起到类似于现代瓷板画的装饰作用,直到嘉道时期解决了大型瓷板的烧造工艺问题,瓷砖才逐渐被瓷板画替代。

结合《景德镇陶录》和“青花御窑厂图瓷板”中的风火仙庙西院墙图像,可推测出神庙雨院墙的外观。图像中门墙仅为一堵防雨能力较弱的墙体结构,瓷匾最大的优势是不怕风吹日晒,是木制牌匾所不能比拟的,所以在门墙上镶嵌瓷匾是有道理的。从瓷匾的长135 厘米,高44 厘米可推出门墙的高度和规模大小。门墙在“青花御窑厂图瓷板”中,仅为普通民房一般高,大概三米左右,太高了,从观者角度来看,瓷匾会显得太小没有气势。《景德镇陶录》中神庙西院门墙是整幅插图中少有的写实之处,参照“青花御窑厂图瓷板”,推测神庙西院门墙的原始外观很可能是盖有瓦顶、没有台阶的三楹式门墙。瓷匾的宽度很有可能就是门墙中主门的宽度,即1.4米左右。

瓷匾被单独列出并被标记为“佑陶灵祠”,显然是依据的是瓷匾题词。为什么不直接题为“风火仙庙”呢?笔者推测,是唐英文人性格所致。“佑陶灵祠”显得比较文雅,不那么直接,“佑”和“灵”两字概括了风火仙师的两大特性,唐英最为在意的就是这两点。另外,神庙主体建筑已提有“火神”,再在门墙上题写就显得重复了。另外从留款“督陶使沈阳唐英题”来看,这是唐英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使用的名号,完全代表了唐英的出身和官方身份,所以这也是当时官方主导的强化风火仙崇运动的证据。

黄云鹏说瓷匾“四周的缠枝番莲纹和中间的字为青花,印为釉里红”。3黄云鹏,《唐英书“佑陶灵祠”青花瓷匾》,《景德镇陶瓷》,1982年第7 期。若果真如此,那么瓷匾就属于青花釉里红作品!但考虑到青花釉里红瓷器烧制本身难度就很大,瓷砖体形巨大,烧造时要保证两项艰巨的任务同时成功,切实勉为其难。从照片上来看,瓷匾上的红色篆印脱色现象较严重4铁源主编,《江西藏瓷全集》,清代(上),128页,北京:朝华出版社,2005。(图6),而青花没有,所以笔者推测,瓷匾上的红印不是用铜红料着彩,有可能是用在釉上用低温矾红着色。另外瓷匾主体的白地部分,相对于四周的缠枝莲纹凹下去一块,瓷匾字、印都为阳文凸出,与四周的缠枝莲纹形成了鲜明对比。整体上瓷匾达到了与木刻牌匾相似的雕刻感和立体感,做得这点在技术上相当地复杂,在如此巨大的瓷砖之上达到这样的效果相当地不易。

瓷匾中最大的一块空心瓷砖宽约40 厘米,高约44 厘米,面积约是唐英款“朱文公家训”瓷板的3倍。[ 唐英款“朱文公家训”瓷板宽26.5 厘米,高21.3 厘米。]从工艺上来看,瓷砖和瓷板的烧制难度远远大于圆器和琢器,因为瓷砖和瓷板无圆角张力,易以发生变形,窑裂,成功率很低,需要多次入窑复烧,报废率高达60%以上,所以景德镇陶瓷业有“一板成器万板废”之说。瓷匾中的每一块空心砖面积都很大,为防止变形和窑裂,空心砖内设有瓷条支撑。这套瓷匾形制之完美,工艺之复杂,完全代表了当时瓷砖烧造工艺的最高水平。

瓷匾四块瓷砖的花纹由于需要拼缝,需要保持整体性,所以花纹以简单和一致性为主。这套瓷匾只须考虑缠枝莲纹的衔接,除偶而有一两处因烧制时因瓷面收缩不一造成缠枝莲纹的衔接有小的瑕疵外,总体上可称得上完美。瓷匾烧制好之后镶嵌在风火仙庙门墙上,除受四块空心砖之间的热胀冷缩影响外,还得考虑瓷匾与墙面的结合后的热胀冷缩及吸湿膨胀因素。瓷匾经过二百多年的风吹日晒,又是从门墙上人为拆下,尽管看上去有点破损,总体上仍保持着当年的恢宏气度。

五、结论

本篇论文采用了从宏观到微观角度切换的方法,对史料、图像、文物分别进行了考证。以论证唐英在促道景德镇风火仙崇拜过程中发挥的关键作用。以期对认识景德镇瓷业信仰有所帮助,思考现代景德镇制瓷文化中缺失的部分。

图6 “佑陶灵祠”瓷匾中的“俊公”“古柏堂”篆印

唐英热衷于风火仙崇拜并将此纳入官方层面,目的如下:除敬佩童宾高尚精神外,也有批判前明苛政,彰显当朝天恩的政治考虑。唐英看重童宾的道德教化和凝聚人心的作用,希望这样能帮助他把御窑厂陶瓷管理得更好,以达到自己更好地效忠皇帝,报效皇帝豢养之恩的目的。

唐英对景德镇风火仙崇拜的兴盛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强调宗谱上记载的童宾故事的道德因素,共写有五篇与童宾有关的文章来支持自己的立场,用来提升风火仙崇拜的地位。他对风火仙庙持续进行了三至四年修缮工程,兴建立有立有年希尧和唐英碑记的碑亭、龙缸台、镶有“佑陶灵祠” 青花瓷匾的西院墙等。使得风火仙庙从康熙四十九年的复建的简陋中,1据《里村童氏宗谱》。一跃而“栋宇戺级”皆修。这一切作为,使得风火仙崇拜从民间层面转化成朝廷大力支持的信仰,成为景德镇第一大瓷业神信仰。

文章还揭示了唐英在此次运动中,提出的风火仙封号问题。唐英初到任时从维护朝廷礼制出发,力主童宾本人尊称和封号都为“神”,上司年希尧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后为尊重当地习惯,回到从前的习惯称呼,即尊称童宾为“神”,封号为“仙”。童宾的尊称和封号问题从侧面证明了代表官方的唐英,在加强风火仙崇拜运动中发挥了重要的引导作用。

在上述考论基础上,笔者对风火仙庙进行了图像学研究,证实了文献中提到的风火仙庙的存在和地理方位。从图像分析,风火仙庙是包括了几部分建筑,但又相对封闭独立的庭院式庙宇。有南向的挂有“火神” 匾额的三楹重檐式神庙主体建筑、碑亭、龙缸台、东院墙、镶有“佑陶灵祠”牌匾三楹式西院墙。风火仙崇拜在唐英的大力倡导下,风火仙庙在他的实际监督建造下,在硬件和软件上都很完善,使得风火仙庙成为景德镇第一大行业神神庙。

文章最后着眼于微观,从工艺上考察风火仙庙仅存的一件文物,“佑陶灵祠”青花瓷匾。瓷匾为四块巨大的空心方砖拼接而成,整体效果模仿木刻牌匾,有与木刻牌匾相似的雕刻感和立体感,瓷匾不属于青花釉里红瓷器。这套瓷匾无论在技术上还是艺术上都达到非常的的水准,完全代表了当时瓷砖和瓷板烧造工艺的最高水平。从唐英亲笔书写和瓷匾烧造之精致来看,唐英在修缮风火仙庙工程中是花了很大的精力,投入了很深的感情在里面的。

笔者认为,景德镇行业神崇拜存在延续了近千年,最后的风火仙信仰是集大成者。行业神崇拜寄托了景德镇各阶层的利益和精神诉求,始终伴随着景德镇制瓷产业和文化的成长,在历史上发挥了重大的作用,成为景德镇陶瓷文化中不可缺失的部分。新社会出于改造思想出发,使得包括风火仙崇拜在内的瓷业信仰和文化被人为割裂,给今天的景德镇造成了价值观的迷失和文化上的断层。在人心浮躁、经济狂飙,地产业空前繁荣的时代背景下,或许,我们得放慢推土机前进的步伐,等待一下我们文化心智上的成熟。重振千年古镇陶瓷产业雄风,不仅仅得从政策上倾斜、文化上扶持,技艺上重视着手,是否也应该在思想层面上有所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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