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辞章意象与“多、二、一(○)”螺旋结构

2012-01-21 09:20陈满铭
当代修辞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辞章章法点点

陈满铭

(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台北106)

提 要 一篇辞章,其主旨无论表达的是“情”还是“理”,都是“意”,而所用的具体材料,无论是“事”或“物(景)”,则全是“象”;而其形成,乃结合形象思维(修辞、意象)与逻辑思维(文法、章法),以凸出一篇之“主旨”与“风格”。这可由辞章之“多(意象、词汇、修辞、文法、章法)、二(形象思维、逻辑思维)、一(○)(主旨、风格)”结构加以统合,以见意象与辞章“多、二、一(○)”结构不可分之关系。

一、前 言

所谓的“意象”,乃合“意”与“象”而成。它有广义与狭义之别,广义者指全篇,属于整体,可以析分为“意”与“象”。狭义者指个别,属于局部,往往合“意”与“象”为一来称呼,却大都用其偏义,譬如草木或桃花的意象,用的是偏于“意象”之“意”,如“桃花”的意象之一为爱情,而爱情是“意”;而团圆或流浪的意象,则用的是偏于“意象”之“象”,如“流浪”的意象之一为浮云,而浮云是“象”。因此前者往往是一“象”多“意”,后者则为一“意”多“象”(陈满铭2007a)。而它们无论是偏于“意”或偏于“象”,通常都通称为意象。本文就着眼于整体(含个别)的“意象”,试着用它来统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并贯穿辞章各主要内涵,以见意象与辞章不可分的关系。

二、理论基础

先从意象之形成与表现来看,是与形象思维有关的,是“意”(情、理)与“象”(事、景)之结合及其表现。其中探讨“意”(情、理)与“象”(事、景)之结合者,为“意象学”(狭义),探讨“意”(情、理)与“象”(事、景)用适当符号加以呈现者,为词汇学;探讨“意”(情、理)与“象”(事、景)本身之表现者,为修辞学。再从意象之组合与排列来看,是与逻辑思维有关的,是意象(意与意、象与象、意与象、意象与意象)之排列组合,其中属篇章者为章法学,主要探讨“意象”之安排,而属语句者为文(语)法学,主要由概念之组合而探讨“意象”。由此看来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两者,包括辞章的各主要内涵,都离不开“意象”。而“主旨”与“风格”便由此呈现出来。

如进一步由“多”、“二”、“一(〇)”的结构(陈满铭 2003:1-21)来看,则由意象(个别)、词汇、修辞、文(语)法、与章法等所综合起来表现之艺术形式的,为“多”;而形象思维(阴柔)与逻辑思维(阳刚)二者,藉以产生彻下彻上之中介作用的,乃为“二”;至于由此而凸显出来的主旨与风格等,乃辞章之核心所在,则为“一(〇)”。这样以“多”、“二”、“一(〇)”来看待辞章,就能透过“二”(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居间作用,使“多”(意象(个别)、词汇、修辞、文(语)法、与章法等),藉由综合思维,统一于“一(〇)”(主旨与风格等)了。而居间之“二”:即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是用“意象”(整体)来加以统合的。其体系可呈现如下图:

图 1:意象与“多、二、一(〇)”体系

这样看来,辞章无论写-创作(“(〇)一、二、多”)或读-鉴赏(“多、二、一(〇)”),都是离不开“意象”(整体)的,就是其主旨与风格,也是如此。因为主旨是核心之“意”,而风格是以主旨统合各意象之形成(词汇、意象“个别”)、表现(修辞)与组织(文法、章法)所产生之一种抽象力量。而这种抽象力量,如果从根本来说,风格离不开刚与柔,而这种由“阴阳二元对待”所形成之刚与柔,可说是各种风格之母。而我国涉及此刚与柔的特性来谈风格的,虽然很早,但真正明明白白地提到“刚”与“柔”,而又强调用它们来概括各种风格的,首推清姚鼐的《复鲁絜非书》。它“把各种不同风格的称谓,作了高度的概括,概括为阳刚、阴柔两大类。像雄浑、劲健、豪放、壮丽等都归入阳刚类,含蓄、委曲、淡雅、高远、飘逸等都可归入阴柔类。”由于刚与柔之呈现,主要靠同样由“阴阳二元对待”所形成章法与章法结构,因此透过章法结构分析,是可以看出刚与柔之“多寡进绌”(姚鼐《复鲁絜非书》)的(陈满铭2004)。

因此可以这么说,辞章是离不开意象(整体)的。如从写-创作(“(〇)一、二、多”)一面来说,是由“意”而“象”;如从读-鉴赏(“多、二、一(〇)”)一面而言,则是由“象”而“意”;而两者是既对待又互动而形成螺旋的(陈满铭2007b)。

而“意象”一词用于辞章最早见于《文心雕龙·神思》,而就其哲学层面溯其源头,则要推孔子“立象以尽意”(《周易·系辞上》)。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里,从艺术角度阐释说:

“象”是具体的,切近的,显露的,变化多端的,而“意”则是深远的,幽隐的。《系辞传》的这段话接触到了艺术形象以个别表现一般,以单纯表现丰富,以有限表现无限的特点。(叶朗 1986:26)

这样“以单纯表现丰富,以有限表现无限”,美感就由此产生。张红雨(1996:311)说:人们之所以有了美感,是因为情绪产生了波动。这种波动与事物的形态常常是统一起来的,美感总是附着在一定的事物上。事物触动人们的美感情绪而使美感情绪产生波动,我们对事物形态的摹拟实际上是对美感情绪波动状态的摹拟,是雕琢美感情绪的必要手段。因此,所谓静态、动态的摹拟,也并不是对无生命的事物纯粹作外形,或停留在事物动的表面现象上作摹状,而是要挖掘出它更本质、更形象的内容,来寄托和流泄美感的波动。他所说的“情绪波动”,即主体之“意”;而“事物形态”之“更本质、更形象的内容”,则为客体之“象”。对这种意与象之关系,格式塔心理学家用“同形同构”或“异质同构”来解释。李泽厚在《审美与形式感》一文中说:

对象(客)与感受(主),物质世界和心灵世界实际都处在不断的运动过程中,即使看来是静的东西,其实也有动的因素……其中就有一种形式结构上巧妙的对应关系和感染作用……格式塔心理学家则把这种现象归结为外在世界的力(物理)与内在世界的力(心理)在形式结构上的“同形同构”,或者说是“异质同构”,就是说质料虽异而形式结构相同,它们在大脑中所激起的电脉冲相同,所以才主客协调,物我同一,外在对象与内在情感合拍一致,从而在相映对的对称、均衡、节奏、韵律、秩序、和谐……中,产生美感愉快。(李泽厚1987:503-504)

可见“意”与“象”是可以经由异质同构之作用,而产生美感的。

三、实例举隅

兹举白居易的《长相思》词为例,加以说明: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这阕词叙游子之别恨,是采“象(景)、意(情)、象(景)”的意象结构写成的:

首以“象(景)”(前)的部分来说,它先用开篇三句,写所见“水”景(象一),初步用二水之长流衬托出一份悠悠之恨。其中“汴水流”两句,都是由“先主后谓”之结构所形成的叙事句,迭叙在一起,以增强缠绵效果。此外,作者又以“流到瓜州古渡头”来承接“泗水流”,采顶真法来增强它的情味力量。这样用顶真法来修辞,自然就把上下句联成一气,起了统调、连绵的作用。况且这个调子,上下片的头两句,又均为迭韵之形式,就以上片起三句而言,便一连用了三个“流”字,使所写的水流更显得绵延不尽,造成了缠绵的特殊效果。作者如此写所见水景后,再用“吴山点点愁”一句写所见山景(象二)。在这儿,作者以“先主后谓”的表态句来呈现。其中“点点”两字,一方面用来形容小而多的吴山(江南一带的山),一方面也用来衬托愁之多。这样,水既以其“悠悠”带出愁,山又以其“点点”拟作愁之多,所谓“山牵别恨和肠断,水带离声入梦流”(罗隐《绵谷回寄蔡氏昆仲》诗),情韵便格外深长。

次以“意(情)”的部分来说,它藉“思悠悠”三句,即景抒情,来写见山水之景后所涌生的悠悠长恨。在此,作者特意在“思悠悠”两句里,以“悠悠”形成迭字与迭韵,回应上片所写汴水、泗水之长流与吴山之“点点”,造成统一,以加强缠绵之效果;并且又冠以“思”(指的是情绪,亦即“恨”)和“恨”,直接收拾上片见山水之景(象)所生之“愁”(意),表达了自己长期未归之恨。而“恨到归时方始休”一句,则不仅和上二句产生了等于是“顶真”的作用,以增强缠绵感,又将时间由现在(实)推向未来(虚),把“恨”更推深一层。

末以“象(景)”(后)的部分来说,仅“月明人倚楼”一句,由“月明”之表态句与“人倚楼”之叙事句同以“先主后谓”的结构组成,只不过后者之谓语乃含述语加处所宾语,有所不同而已。虽是一句,却足以牢笼全词,使人想见主人翁这个“人”在“月明”之下“倚楼”,面对山和水而有所“思”、有所“恨”的情景,大大地起了“以景结情”的最佳作用。

全词的意象结构如下:

图2 :《长相思》意象结构

如凸显其刚柔(陈满铭2005),则可分层表示如下:

图3 :《长相思》刚柔层次

此词之主旨为“悠悠”离恨,置于篇腹;而所形成的是偏于阴柔的风格,因为各层结构的刚柔之“势”,除底层之“先低后高”趋于阳刚外,其余的都趋于阴柔,尤其是其核心结构“先景后情”更如此。如此使“势”很强烈地趋于阴柔,是很自然的事。

这样,此词就意象之形成、表现、组织、统合而言,可归结成如下重点:

一是,以意象之形成来看,主要用“水流”、“山点点”、“月明”、“人倚楼”等,先后形成个别意象,而以“悠悠”之“恨”来统合它们,产生“异质同构”之莫大效果。这可以看出作者形象思维,亦即在意象形成上之特色。

二是,以意象之表现来看,首先看词汇部分,它将所生“情”(意)、所见“景(事)”(象),形成各个词汇,如“水(流)、瓜州、渡头(古)、山(点点)、思(悠悠)、恨(悠悠)、月(明)、人(倚)、楼”等,为进一步之修辞奠定基础。然后看修辞,它主要用顶真法来表现“水”之个别意象,用类迭法、拟人法等来表现山之个别意象,使水与山都含情,而连绵不尽,以增强作品的感染力。足以看出作者形象思维,亦即在意象表现上之特色。

三是,以意象之组织来看,首先看文法,所谓“水流”、“山点点”、“月明”、“人倚楼”等,无论属叙事句或属表态句,用的全是主谓结构,将个别概念组合成不同之意象,以呈现字句之逻辑结构。然后看章法,它主要用了景情、高低、虚实等章法,把各个个别意象先后排列在一起,以形成篇章之逻辑结构。这足以看出作者逻辑思维,亦即在意象组织上之特色。

四是,以意象之统合来看,综合以上意象(个别)、词汇、修辞、文法与章法等精心的设计安排,充分地将“恨悠悠”之一篇主旨与“音调谐婉,流美如珠”(赵仁圭、李建英、杜媛萍1997:148)这种偏于阴柔之风格凸显出来,使人领会到它的美;这样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而为一,可以看出作者在意象统合上之特色。

五是,以“多、二、一(〇)”螺旋结构来看,其意象之形成、表现与其组织,此即“多”;而藉形象思维(阴柔)与逻辑思维(阳刚)加以统合,此即“二”;并由此经由综合思维凸显出一篇主旨与风格来,此即“一(〇)”。辞章的这种结构,就相当于一棵树之合其树干与枝叶而成整个形体、姿态与韵味一样,是密不可分的。

如此以意象之形成、表现、组织、统合与“多、二、一(〇)”螺旋结构来看辞章,是十分周全的,而辞章离不开意象,也由此可见。

四、结 语

综上所述,可知辞章意象,乃经由在形象思维或逻辑思维,或综合思维(融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多层而不断的作用之下,形成其意象体系与“多二一(〇)”的螺旋结构。而这种体系与结构,不但可溯源于哲学、表现于辞章学,也可归趋于美学,甚至可推而扩之,既适用于文学艺术领域、心理学领域,又适用于科学技术领域(黄顺基、苏越、黄展骥主编2002:430)。能如此一以贯之,就可看出这种意象体系,亦即多二一(〇)”的螺旋结构的普遍性来,而用于辞章不过是其中一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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