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野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191)
提 要 本文认为,近一时期风靡于各种媒体的网络新文体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它们的出现为一直没有得到关注和发展的语篇构式理论提供了很好的语料,而借助语篇构式理论,网络新文体也能得到很好的解释。本文在对语篇构式语法进行介绍的同时,提出了语篇构式压制的概念,并借鉴系统功能语法中的语类及语域概念建立起了可以对包括网络新文体在内的语篇构式压制现象进行系统分析的理论框架。
近一段时间,“凡客体、咆哮体、3Q体、丹丹体”等所谓的“网络新文体”(曹晓恒2011),从网络、电视甚至车厢广告等生活的各个方面扑面而来。从早期网友们的娱乐恶搞,到现实商业及公益活动的广告创作,网络新文体方兴未艾,这不能不引起修辞研究者们的思考。
文体的内涵较为复杂,但总体而言与体裁、风格、流派等概念密切相关。如今的网络新文体却跟传统毫不搭界。有人(曹晓恒2011)指出,说它是文体,还不如说它是“造句”来得贴切。但我们觉得说网络新文体是在某些固定的、有特殊含意的模板下进行的词汇填充更加准确。下面就是一个利用了“凡客体”的南京警方的警示性公益广告:
(1)爱打电话,爱发短信,爱装警察,爱装法官,爱装检察官,也爱说电话欠费、法院传票、银行转账、恶意透支、涉及洗钱、安全账户……我不是神马,也不是浮云,我是电讯骗子,警察一直在找我,如果我找你,马上拨打110。(扬子晚报,20110504)
相信读者一定是带着强烈的时尚感、幽默感饶有兴趣地将这则警示广告一口气读完的,这也就达到了警方加强民众预防电信诈骗知识的目的。实际上,内容类似的警示广告早已广为传播①,虽然广告方意欲以种种方式拉近与公众的距离从而实现快速而有效的信息传播,但是由于形式上没有突破,往往都让人感觉老套,缺乏阅读南京警方“凡客体”警示广告时的时尚感和幽默感。
那么该如何描述和解释网络新文体语篇?这种时尚感和幽默感源于何处?本文将就此进行探讨,选择的角度是构式语法(Michaelis2010,袁野2010),尤其是语篇构式(Ostman2005)压制。值得一提的是,本文以分析较早时期的网络新文体为例,后期没有确定语篇结构但也冠以“体”之名的不在本文考察之列②。
要对网络新文体进行学理解释,就要将之分析、抽象,从而发现或建立相应的语言学框架。为此我们需要先分析清楚“凡客体”在流行过程中的特点。
随着微博这种网络平台的出现,人们参与公共讨论和发表个人言论变得更加便捷,于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恶搞常常会被网民迅速传播,网络新文体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网友们以某些受关注的博文段落或句子为模板,对其进行戏仿,将严肃消解成戏谑,将高雅消解成庸俗,同时也在这一消解过程中体验到了简单而时尚的意味。
“凡客体”就是对凡客诚品公司的广告文案进行的戏仿。原本的文案是2010年7月以青年作家韩寒为代言人的图文并茂的广告语:
(2)爱网络,爱自由,爱晚起/爱夜间大排档,爱赛车/也爱29块的T-SHIRT/我不是什么旗手,不是谁的代言/我是韩寒,我只代表我自己/我和你一样/我是凡客。
随后不久,这种以“爱[ ],也爱[ ],我不是[ ],也不是[ ],我是[ ]”为基本叙述方式的大批恶搞帖子迅速爆红网络。甚至网络上更是出现了方便快捷的凡客体生成器,网友只要输入一张用作背景的图片和按上述基本叙述方式所需的成分,便可进入生成器页面创作出一条有水准的凡客体。
这种网络行为甚至扩展到了日常生活中,例(1)南京警方预防电讯诈骗的广告就是如此。而且据2011年5月4日《扬子晚报》的报道,这则“凡客体”公益广告引自上海警方,南京警方在引进的同时又创造了更多的“凡客体”警示广告,如警示盗窃类的:
(3)爱撬门,爱翻窗,爱戴头盔,爱戴手套,也爱说我是您儿子的同事、是你爸爸的朋友、是推销员……我不是神马,也不是浮云,我是小偷,我一直在找你家,若你看见我,就马上拨打110。(扬子晚报,20110504)
显然例(3)又是以例(1)为模板的,该模板的基本结构就是:
爱[ ],爱[ ],也爱[ ],我不是神马,也不是浮云,我是[ ],如果 / 若[ ],马上拨打110。
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凡客体”模板与填充内容的亦庄亦谐。也就是说,模板——确切地说是语篇构式——本身就是有意义的,这和构式语法的基本观点完全一致。在梳理既有研究的基础上,本文提出语篇构式语法(DCG)及语篇构式压制(DCC)框架,并尝试以此来对网络新文体进行理论阐释。
构式语法的基本观点是,某种语言的语法是其所具有的构式(形义对)的集合,构式结构的整体本身具有意义,不能完全靠其构成成分来推测(Goldberg1995,2006;袁野2007)。以往的构式研究主要是针对句子或短语层级的,将句子以上单位的语篇作为构式来研究的成果还很少。Ostman(2005)应该是这个方面的创始人,然而其后续研究很少,因此语篇构式的思想及研究方法都处于萌芽状态。本文所要研究的“凡客体”和“咆哮体”等都是句子以上的语篇,而且既短小精干又灵活多变,应该是考察和发展Ostman(2005)语篇构式语法(DCG)的极好语料。
正如句子以内的构式是形-义的配对一样(Goldberg2006),我们也需要弄清语篇构式的形式极和语义极各是什么。本文同意Ostman(2005)的观点,语篇构式的形式极应该是语篇类型(text type),语义极是语类(genre)。Ostman仅仅指出语篇类型是记叙文、论述文或说明文等语篇形式上的东西,语类则是功能的。关于这些概念更为详细、可操作的论述,Ostman并没有给出。系统功能语法对于语类和语篇概念的研究是最充分的,因此关于语篇构式语法的语义极——语类,我们建议采用J.R.Martin(1997,2010)的定义:语类是分阶段(staged)、有目标的社会过程(goal-oriented social processes)。这样一来,当语篇的类型(比如家书)在完成其相应的功能即语类(叙家常)时,这个语篇就代表着一种常规的语篇构式;如果语篇类型和其通常的语篇功能即语类不一致,比如用书信的形式作广告(即下文将提到的混合语类),则可以看作出现了压制现象,本文称之为语篇构式压制(DCC)。
合一构式语法(UCG)是当前构式语法研究中的主流(Kay&Fillmore1999,Michaelis 2010),其表征特点是,一个复杂的构式通常由两个或多个节点构成,而节点可以用方框(box)来代表。有鉴于此,我们首先考虑用类似的方框形式表达语篇构式:
图1:语篇构式框架
图1 中dp就是语篇类型,frame是情景框架,prag代表具体语用因素,而synsem代表语篇中各个子句的句法-语义信息,即论元结构构式(Goldberg1995,袁野2007)。另外,图中第一个大方框内的两个小方框分别代表该语篇的两个句子构式(数量可以是N个),而第二和第三个大的方框分别详述该语篇构式的情景框架和语篇类型。本文的观点是,图1中的frame就是语类(genre),而语篇类型dp是由后文提及的语域所决定的,分析语域其实就是分析语篇构式的形式极:语篇类型。
运用图1这个语篇构式的表征形式我们可以更清晰简明地解释同语篇构式有关的语言现象。以下面的新闻标题为例:
(4)Mother drowned baby.(母亲溺死了婴孩。)例句中的两个名词mother和baby前面都缺少必要的限定成分,因此在正常情况下该句是不被接受的,英语语法允许的应该是A mother drowned a baby这样的表达。然而,这个句子作为新闻标题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因为新闻标题的写作特点之一就是省略冠词和系动词等非实意词,以节省空间,突出新闻要旨(黎秀石2002)。在Ostman(2005)看来,这就是说我们的构式知识还应该包括文体、语用及语篇的部分(Fried2009),包括特定文体或语境下的语篇结构,也包括像新闻标题和广告语这样的文体当中的特殊构式类型。具体而言,根据语篇构式语法,虽然例(4)这个表达不符合语法,但是将图1中的dp设置为新闻标题后(即dp[新闻标题,#j]),缺少冠词的语句synsem就可以成立了。
从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语篇类型(即语域)、情境框架(即语类)和语用因素在语篇构式语法中占据核心地位。以往构式语法的核心,即句子以内的构式synsem只是DCG的一个子部分。本文之所以将情境框架、语篇类型分别等同于语类、语域,是因为我们借鉴系统功能语法(SFG)的部分成果丰富和发展了DCG理论,并试图对网络新文体现象进行理论描述。
系统功能语法认为语言是分层次的,各层次之间是“实现”(Realization)关系(Halliday1994,Martin1997,胡壮麟2000),其中,语域层是对语类层的实现。
由于Martin(2010)将语类定义为通过语域体现的、有步骤的、有一定目标的社会过程,因而语类层就囊括了人们所在文化中所有这些过程,比如购物、就医、饭店就餐、电视采访等等。书面语类则包括新闻报道、广告文案、演讲稿、科技论文和书信等。每一种语类都有着自己内在的步骤和结构。所以我们认为,DCG中的frame事实上应该看作Martin所言的语类。
同时,Martin又认为语域(register)就是由情景语境的三个变量——语场、语旨、语式构成的符号系统。其中,语场是正在发生的事,是描述参加者、过程和环境因素的活动序列;语旨是指参加者之间的关系,比如相互地位及亲密度;语式是活动(语场)及社会关系(语旨)赖以发生的渠道及媒介,体现的是符号距离。在此,语域也就决定了DCG(图1)中的语篇类型(dp)。
Halliday于1994年提出了语法隐喻(GM)的概念,指的是词汇语法层对语义层的非镜像实现或语言变体(Halliday1994:314)。而Martin(1997)则把语类和语域这两个层次间的非镜像实现称作语境隐喻(CM),而且认为与语法隐喻一样,正是层间(这里是语类与语域之间的)张力实现了特殊语义表达。通常情况下,语篇的语类和语域是对应关系(比如用论文这样的说明文语域表达生物学探讨的语类),“使人们能够根据情景构型来预测语篇的结构,同时也可根据语篇的结构来预测情景构型”(张德禄1998:234)。然而,有的特殊文章却不遵循“双向预测性”的规律(Martin1997)。比如,从其语域(语场、语旨、语式)选择上预测属记叙文语域,而以其总体目标及谋篇布局这一更深层次看,它属于研究报告语类,于是该语篇的形式(register:记叙文)与功能(genre:研究报告语类)之间发生了错配。Martin(1997)将这里的错配称作混合语类(mixed genre),本文认为它属于语篇构式压制的一类用法。
我们认为这类语篇构式压制对于高级的语言使用者来讲是值得学习的。比如报刊上的广告社论就是这样的一种文体,它们会为读者提供新闻或时事评论,但其主要目的还是做品牌广告(黎秀石 2002:95)。
如前所述,当前很多网友热衷的网络新文体的创作路线是,首先对某一引起网友关注的微博或广告进行模板抽取,比如“凡客体”的“爱[ ],也爱[ ],我不是[ ],也不是[ ],我是[ ]”。然后再向该模板中填词造句,以便或者表达一种感怀,或者表达一种诉求,或者只是漫无目的地释放一种创作激情。
这和短语层次的构式压制性质是相同的,都遵守“凌驾原则”(Override Principle)(Goldberg2006,袁野2010),即模板本身携带的意义对填入的词汇内容进行了压制改造,使得新填入的词汇内容与构式或模板意义取得某种一致性,于是伴随着二者之间的冲突和扭曲,产生了某种幽默或寓意效果。
在DCG表征框架下,对于第一、二部分提及的预防电讯诈骗、盗窃类的“凡客体”公益广告,可以有这样的描述:
图2 :预防电讯诈骗、盗窃类“凡客体”的语篇构式框架
在图2中我们尝试用系统功能语法(SFG)的语类和语域概念分别代替语篇构式语法(DCG)表征形式(图1)中的frame和dp。图2第2个方框(语类框架)内的阶段性(staging)恰好对应着各网络新文体的写作模板,也即对应着语篇构式的抽象成分。事实上任何语类或社会过程都有内在或默认的步骤,比如交易行为或这样的文本就很可能由询价-报价-还价-付款等步骤构成。本文一直强调这些步骤或模板本身是有独立于其具体成分的意义的,因此我们主张在阶段性(语篇构式结构)的后面列出语篇构式意义(dcm),将其作为阶段性的一个部分来考察。如果说正常交易语类的语篇构式意义就是交易行为(即dcm:交易行为),那么图2中公益广告的幽默感及时尚感则主要来自于“凡客体”语篇构式本身的新颖性和幽默意义(dcm:时尚与幽默戏仿)对广告文案其他内容的压制。当然“记叙文”这个语域和公益广告这个语类之间形式与功能的错位也是其中幽默感的来源,因为通常的公益广告应该采用宣传口号或警句这样的语域。图2中第1个方框内的synsem大致给出了该作品中各个子句的构式形式,如无主语的单及物构式VN(爱…),以及主语为第一人称的系表结构构式(N是N)(即SFG中的“关系过程”)等,这些构式结构本身也是有语义的(比如“自我描述”),可以对填入其中的词语进行压制,这里不赘述(袁野2010)。
从上图可以看出,融入语类和语域的概念后,Ostman原本的DCG框架变得更加充实,并且具有了更强的可操作性,同时反过来也为SFG的论述赋予了形式化特征。我们在最后的方框中加入了<coerce+>项,以标识语篇在语域对语类的实现方面属常规形式还是压制形式,+代表存在构式语篇压制(如图2),-代表语域特征和所属语类具有一致性。
本文认为,近一时期随着微博的出现风靡于各种媒体的语言现象,即以凡客体为代表的网络新文体的广泛应用有着积极的意义,它们不仅具有戏谑、幽默和调侃的娱乐功能,也有着进行正面宣传和讽刺批判的功能,使得广告宣传多了一种时尚和吸引人的手段,使得针砭时弊多了一些幽默的元素,也使得青年网友们多了一个展示创造力和合理释放情绪的渠道。更重要的是,由于这些新文体篇幅短小,但表意极其灵活多变,因此它们的出现为一直没有得到关注和发展的语篇构式的概念和理论(Ostman 2005)找到了试金石,同时经本文丰富和完善后的语篇构式及压制理论(DCC)也把网络新文体的研究上升到了语言学理论的高度。
注 释
①笔者最近在北京的工商银行里还看到了LED屏幕上一则以顺口溜形式出现的警示广告:“短信诈骗花样多,不予理睬准没错;飞来大奖莫惊喜,让您掏钱洞无底……”。
②比如2011年酷暑天流行于大学校园的“哭热体”,就没有明显的篇章特征,只不过都有“热”这一共同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