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的尴尬与无法弥合的情感遗失—中国当代文学“动物叙事”创作的主述模式考量

2012-01-21 18:18陈佳冀
关键词:寻找遗失旁观者

陈佳冀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遗失+寻找(接近)”的主述表达模式是中国当代动物叙事创作中的一种颇为常见的叙述类型。“遗失”是主体,强调某种珍贵情感的遗失,既有人类主人公遗失了依托于动物的那种珍贵情感,也有动物主人公遗失了依托于人类的特殊情感寄托。这一主述类型大多发生在家养动物身上,一般叙述方式上与情节功能的事序顺序基本一致,不会有太大的变动或出奇的情节结构安排。该类型动物叙事强调的是平淡与自在的娓娓道来,用笔主要着力于情感诉求,特别是附着在对人与动物之间美好情感的强烈烘托上。一般而言,从情感基调上确证它的主要叙事功能实为表现人类最为本质的带有普遍性的爱与恨、痛与怨、悔与恋的情感价值指涉,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但也无法弥补那曾经拥有的美好情感,它直接表达了人类本真对美好情感的积极追求与热切向往。其伴随的主体情感状态的价值指涉具体可包括悔恨、抱怨、痛心、沮丧、珍惜、眷念、依恋等复杂的心理摹写,因此该类型动物叙事作品的笔调是细腻而婉约的,充盈着感伤与忧郁的情结,并且常常导引读者于悲伤与尴尬、难耐的境地,从而在强烈的情感共鸣中体会到珍惜与爱护现有宝贵情感的重要意义。

这个类型的动物叙事作品通常呈现出如下几个特点:①一般严格按照上述提及的情节功能的事序发展顺序排列,即遗失——寻找(接近)——人的异化(人与动物相安无事)这样惯常的逻辑顺序构篇,第三人称是最为常见的叙事人称选择,结局多以偏悲剧性的表达方式呈现。②一般无明确的反面角色呈现,作品中涉及的人物较为有限,一般占据主体讲述地位的只有动物主人公与人类主人公(家养动物与其主人)两类主体形象,并常常设有第三方的旁观者(与主人公有某种关系维系)进行讲述、发表看法或形成角色对比等辅助性作用,有时也承担起到某种反面意义的角色效度。③无论是动物抑或人的遗失(被遗失一方),都有某种无奈与被动甚至偶然性的成分附着其中,遗失一方都是间接的“受害者”,将被迫承担寻找固有美好情感的行为指涉。④人类或动物主人公寻找逝去的固有美好情感的主要方式一般呈现为:历经千辛万苦、跋山涉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态度,但这种虔诚而执着地寻找本身就是带有虚妄的“毫无希望”的找寻过程,最终均以失败而告终。⑤在遗失与寻找(接近)的过程当中,表达人与动物之间所可能形成的深厚而真挚的情谊,更突显出人类要懂得珍惜现有美好情感,在爱与恨的情感诉求中做出属于自身最佳选择的核心情感题旨。

本文选取9部当代动物叙事作品作为探讨该叙事类型的文本依托与考查依据,按照发表与出版的时间顺序为:《鲁鲁》《飞过蓝天》《老马》《獭祭》《驼水的日子》《父亲与驼》《与狼》《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鸟事》。除去《獭祭》《与狼》之外,以上作品都属家养动物类的叙述范畴,讲述的是发生在主人与其所养动物之间的情感关系;而从具体的创作时间与发表数量来看,“遗失+寻找”这一动物叙事类型多出现于新世纪以来,有具体的时代背景因素可循。伴随着新世纪以来全球化的迅速弥漫,当代中国的物质、科技、生存方式等诸多层面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更为主要的是,中华民族固有的民族心理在全球化的新浪潮中得以重塑。当下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淡漠、隔阂,也成为了不争的事实,而这一类动物叙事作品的大量出现,其核心标榜的“寻找”主题正是对当下人间所缺失的弥足珍贵的美好情感的一种热切的祈盼与心理寄托,基本符合了当下的时代背景并且张显出其特有的叙事意义。

一、“逝去的终不再来”的事序意义结构及其变体

“遗失+寻找”类动物叙事基础逻辑的第一个模式表征呈现为明确而连贯的情节功能事序结构,以第三人称的口吻展开叙述进程,而具体的事序模式皆呈现出“逝去的终不再来”的典型意义结构。或以人类形象作为承受遗失之痛的直接受难者,并承担具体的“寻找”行为的发出与实施,经受残酷甚至致命的打击,寻找以失败而告终,这是该类意义结构的一个主体表征方式,如《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父亲与驼》《鸟事》;或以具体的动物形象为叙述的出发点,承受相应的遗失之痛,并担当找寻遗失的主人(既往深厚情感)的光荣使命,其结局同样会以尴尬的失败而告终,如《飞过蓝天》《鲁鲁》《驼水的日子》等;再有一类比较典型的“逝去终不再来”的意义结构表达,主要体现在“遗失+寻找”功能主题的衍生性表达“遗失+接近”类型。即文本中没有十分明确的“寻找”意义的直接表达,但依然可以清晰地体悟到寻找这一核心概念在文本中所起到的隐性作用。一般而言,多以人类主人公逝去了某种强烈的情感依靠为主体,而寄托到人与动物的某种“接近”(主动、被动地位可以相互转换),客观上达成“寻找”意义的实现,当然,这种“接近”的结局又同样以令人惋惜的悲剧性意义呈现,如《与狼》《獭祭》等。

对比上述三类比较有代表性的“逝去的终不再来”的意义结构表征,可以清晰地发现其由遗失固有美好情感到带有主动性的寻找(或接近)最后以找寻失败为悲剧结局的事序顺序。在荆歌的小说《鸟事》中,退休在家的老张与小八哥之间在日积月累的常态生活交往中建立了深厚而纯挚的人兽情谊,但一次在老张去公共厕所方便这不到三五分钟的时间,八哥鸟竟神秘的遗失。就此,老张踏上了艰辛而执着的找寻之路,一个冬天过去,找寻失败的老张已然在情感与精神上实现了某种“异化”,他开始在自己的家里模仿起八哥鸟的声音,而这种“异化”表征的呈现,正是建立在老张与八哥鸟之间的深厚情谊之上。在《父亲与驼》中,作为远近闻名的驼倌,父亲如今与老儿驼一样,都已尽显苍老衰败之状,然而父亲对驼群特别是这只功勋显赫的首领老儿驼依旧保持着紧密依托的情感维系,在一次与小儿驼的角逐中老儿驼败下阵来,如此沉重而痛苦的打击让其不堪重负,老儿驼选择了主动离去(遗失),同样父亲就此踏上了一生中最为漫长和遥远的“旅行”,当然最终找寻失败返还家中的父亲俨然已是换了一副模样,烘托出了其某种“异化”的情感表征。

在以动物作为核心角色与找寻主体的类型表达中,事序顺序依旧较为固定。以韩少功的名篇《飞过蓝天》为例,小说中的动物主人公小白鸽晶晶被知青主人为了返城而送给上级,小白鸽就此遗失了与主人之间固有的美好情谊,这里的遗失呈现出了被动与无奈,而小白鸽就此承担了找寻这份逝去的情感的光荣使命,在历经千辛万苦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爱情、牺牲自己的恋人的残酷代价之后,最终迎接它的却是自己主人血淋淋的枪口,呈现出悲剧性的叙事结局。《飞过蓝天》相比于其它该主述类型的作品,虽然在本质上传达的依然是“逝去的终不再来”的意义结构,并且在事序结构与情节推进上并未有太多特异之处,但把叙述的重心放在找寻的过程上,突出找寻之路的艰辛与不易,烘托主人公所遭受的磨难与坎坷,并几乎占据了整篇文本的核心部分,这样的作品并不多见。同时,把遗失之前人与动物情感经历的交待——我们称为开篇抑或初始情境的部分直接省去,这也是该部作品对固有类型的创新之处。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结局部分做出了精心而特异的情节安排,与其它作品中直接以找寻完全失败而主人公实现某种异化甚至死亡的固有结局相比,《飞过蓝天》让读者似乎看到了寻找者——小白鸽在历经磨难后找寻成功的可能性,但作者又恰恰堵死了这种可能性向现实层面转化的路径,而让找寻者最终倒在被找寻者的枪口之下,强调了作品的反讽味道。

在完整表达与遵循由遗失到寻找直至找寻失败的事序结构的发展逻辑的同时,一些作品会以比较复杂与潜隐的方式呈现出来,在固有类型情节之中发生较为突出而显要的变体,虽然依旧传达的是“逝去的终不再来的”意义结构模式,但作品的叙事基调与总体价值指向已在潜隐地发生着某种根本性的变化。在赵剑平的小说《獭祭》中,“遗失+寻找”的主述模式并未发生根本的变动,中心与情节展开的初始情境依旧是人类主人公与动物主人公之间的深厚情谊,即作为原主人身份的老荒和一直与其相依为命的女毛(水獭)曾经拥有的至上情感。然而,“为了和人争塘子”而触犯法律的老荒,被判三年的有期徒刑,这客观上已经完全呈现出“遗失”固有情感的模式范畴,小说中“寻找”主题依旧明确,后来刑满出狱后的老荒,为了女毛不知廉耻地上了满水的渔船,试图找寻那份逝去的人与动物之间的昔日真情,当然,这种找寻同样以失败告终。

但细究起来,会发现《獭祭》中那种迫切的反类型因素的呈现似乎较之《飞过蓝天》更加突出。与《飞过蓝天》颇为相似的是,《獭祭》也省去了作为主人身份的人类与其所养动物之间深厚情感的烘托,基本只是一笔带过,并不是作者格外吝惜笔墨,而是别有所求。如果说《飞过蓝天》把叙述的重心放在作为动物主人公身份的小白鸽“晶晶”苦苦找寻的艰辛旅途上,进而赞美动物的美好品性,把执着、坚韧而忠贞的真性情烘托到了一种极致,实则是有一种对比的成分在里面,是要表达出一丝对人性的不满,当然更多的还是要寄托于借具体的动物形象来预设出一种美好的人性模式,其重心依然潜藏着对人与动物之间美好情感的深切想往及人间真情永存的可能性诉求,本质上还是与该类型动物叙事主体性意义表达内蕴一致,是典型的“遗失+寻找”意义结构的呈现。那么,《獭祭》则表现的更为大胆,甚至连“找寻”的过程都一笔省去,而这种本应呈现在文本中的“找寻”重心,则由“主动接近”到“疯狂复仇”来完成“找寻”所应呈现出的叙事意义,这是作者的一次大胆尝试。作为小说的主人公老荒,刚刚出狱的初始是抱着要找寻与迫切得到的愿望而接近女毛的,可易主的女毛早已不认自己昔日的主人,这显然是作者一种异常独特的反类型设置。一般而言,在“遗失+寻找”动物叙事类型中,动物主人公与人类主人公之间的情感蕴藉是丝毫不会发生变动的,而这里在接下来的叙述中这种人兽情感的维系已经完全支离破碎,甚至由爱生恨,双方皆剑拔弩张,以“仇恨的火种”替代了理应呈现的寻找遗失情感的执着与坚贞之情,叙述的格调自然也急转之下,残酷而略显冷漠的表达,文本则处处渗透着忧伤与哀婉的味道,呈现出一派压抑与躁闷的叙事氛围。

在小说结尾,当老荒和满水亲眼目睹女毛为死去的丈夫所做出的“特异”举动之时,“两个男人怔怔地看着,被一种古老而又新奇的东西镇住,整在身心在无边的肃静和无限的永恒中起落、沉浮”。[1](58)这样的描写颇见功力,在勾连起读者无限遐想的同时更提升了作品的思考深度。但从类型学的角度考查,它同样是传达了“逝去的终不再来”的意义指涉,但相比于固有叙事类型中重在呼唤人间真情、美好人性的主题诉求,这里更多的是一种站在全人类意义上内在的深刻反思与自省,并且不单纯局限在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的和平共处、相互沟通、体悟与谅解,更主要指向了自然界,拥有了生态层面的价值依托,人情与兽情的有效弥补与合理依托,是作品所潜藏的对远古图腾文化中人兽之间永恒生存结构的幻想与昭示。

二、辅助(旁观)者角色身份的意旨、转换与情感位移

“遗失+寻找”类动物叙事基础逻辑的第二个模式表征主要呈现为辅助性角色标志的合理介入,该类“找寻遗失的美好情感”作品都有十分鲜明的辅助性角色,他们一般都会以旁观者(见证者)的身份呈现。如《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中的女老板、看瓜老汉;《父亲与驼》中的儿女、母亲;《鸟事》中的唐好婆;《獭祭》中的满水,《鲁鲁》中的姐弟等。这些旁观者角色的存在意义在于见证或亲历遗失与找寻的整个过程,虽然都发挥着旁观与见证的角色功能,但需要指明的是不同的旁观者在文本中充当不同的角色意义,具体而言是可以按照遗失之前(相濡以沫)、遗失当头(遗失过程的见证)到找寻过程(人类或动物主人公发出)的事序顺序加以区分,如《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就是一个很好的研究范例。

这部短篇小说当中,充当旁观者角色的人物形象较多,又分别承担了不同的叙事意义。如在遗失之前,见证谷凤楼和骡子谷三钟之间相濡以沫的人物角色是谷凤楼的老伴儿和他的两个儿子,作为见证者的他们共同见证与参与了围绕骡子展开的“起名风波”,把骡子看作是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并起名为“谷三钟”,这显然引起了作为旁观者的老伴儿和两个儿子的强烈不满,也突出了谷凤楼对于这匹骡子有些近于偏执的疼爱,人与动物之间的美好情感就在这些旁观者极度困惑与强烈不满的对比反差之中不动声色地反衬殆尽。随着小说叙事进程的展开,原本波澜不惊的情势急转直下,旁观者的人物角色也发生了身份的转换与情感的位移,这个时候由遗失之前的情景设置转移到遗失当头的叙事场景,旁观者的角色形象由与谷凤楼素不相识的饭店老板和女服务员来承担。如果说之前的旁观者身份只是单纯地表达出不满与不解的排斥情绪,依然是作为妻子与儿子的人类基本情感身份使然;这里旁观者的叙事效度则发生了剧烈位移,在见证骡子“谷三钟”遗失的同时,也往往默许了其自身所具备的潜在“犯罪”行为,起码在文本中已经通过女老板几次打断女服务员谈话突显出了某种不良动机的可能性。

贯穿全文一再予以强调和重点把握的,就是人类主人公对于其遗失之动物的深厚情感。相同的下跪细节渲染足可见其端倪,在《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中再次返回那家饭店的谷凤楼,“一进饭店的门。就给年轻的女老板跪下了,连磕三个头,说,大侄女儿,把那头骡子还给我吧,我给你五百块钱也认。这头骡子可不是一般的骡子,它可是我的三儿子啊。谷凤楼的举动让小饭店里的人哭笑不得”。[2](6–7)《鸟事》也有相同的细节刻画,“老张不肯起来,还给唐好婆磕头。他一磕头,把玻璃柜台撞碎了。咣啷啷的一声响,吓得唐好婆差一点跌倒在地上。一阵风过来,把柜台里的一些纸钱卷了出去,风吹得纸钱像黄叶一样满地翻滚”。[3](79)谷三钟和老张有些歇斯底里的疯狂举动,让常人难以理解,因为这种癫狂性的举动是由动物引发的,是对与自己朝夕相处、情如父子的动物的深切怀念与极度悔恨的内在情感外显,实则这种无法理解的情感体验正凸显了当代人心的冷漠与世态的炎凉,人与人之间的真实情感尚且难于寻觅,至于人与动物之间这种近似于超越父子之情的情感描摹,实则也是在呼吁人间真情的重现。

如果说在遗失之前到遗失当头充当旁观者的人物角色设置是为了见证与突显文本中人类主人公与动物主人公之间的深厚情感,在见证动物遗失过程的同时,把情节逐步引向叙事的高潮,即勾连出寻找功能项的正态发散与合理实现;那么,见证主人公(人类或动物)艰辛找寻过程的旁观者一般都会出自作者的独具匠心的巧妙设计,而其更多的叙事意义在于串联出小说的主旨诉求,引向整部文本情节表达的中心,当然,这又往往通过旁敲侧引的方式得以实现,也有很多该类型叙事文本往往省去找寻过程见证者的旁观者角色,而由找寻者叙事主人公自行承担,如刚刚提及的《鸟事》《父亲与驼》《鲁鲁》等。

如谷凤楼在找寻心爱骡子谷三钟的途中偶遇看瓜老汉,同样属于陌生化的形象设置,起到了旁观者的核心作用。他的存在意义在于勾连出文本所要传达的主旨追求,同时也巧妙地衔接起前文对人骡之情的强烈烘托与骡子遗失后谷凤楼表现出的行为异常的情节刻画。以旁观者身份出现的看瓜老汉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形下充当了谷凤楼潜在心声的客观表达者,“旁观者”在这里客串了叙事的主角,代替找寻者发声的同时也直接串联起对小说核心主题的倾诉,张显出见证找寻过程中旁观者角色设置的重要性,也突显出作者的独具匠心之处。

三、统归化“终”:类型化悲剧结局的三种叙事指向

在“逝去的终不再来”的基础叙事逻辑表达程序之下,一个重要的核心字眼必须予以强调,就是“终”字的潜在叙事逻辑表达,这个“终”字实则是直接指向故事讲述的叙事结局上的,它强调了动物叙事诸文本中注定呈现出的悲剧性结局设置,即无论以动物主人公抑或人类主人公展开找寻的叙述起点,其最终的结局是完全一致的,即承担“逝去的终不再来”的强烈情感打击,承受遗失自身心爱之动物(或人类)的悔恨与愤懑之痛。虽然找寻类动物叙事诸文本其“终”字的总体性意义指涉即悲剧性结局基本一致,呈现出类型化的结局意义表征,但具体的设置方式还是能够张显出其潜在的叙事结局差异性,这里有作者意图表达某种情感诉求的愿望使然,同时也是类型化叙述中蕴含的一种反类型意义表达的叙事策略的无意彰显,即是本文所要强调的“遗失+寻找”类动物叙事基础逻辑的第三个模式化表征。在普泛性的主人公找寻失败悲剧性结局指涉中,具体的设置方式可以呈现在以下几个层面:一为找寻失败后的主人公受到强烈的精神情感刺激,呈现出某种异化性的行为心理表征,如《父亲与驼》《鸟事》《獭祭》;一为主人公找寻途中不幸遇难,以自身的死亡宣告找寻的失败,如《飞过蓝天》《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与狼》;一为承受找寻(分离)之痛,未做具体的结局方式的特殊渲染,如《驼水的日子》《鲁鲁》。而每一类具体的结局设置方式,在追求该类型动物叙事所要传达的核心题旨“逝去的终不再来”的基础意义表达的同时,又在各自的讲述方式中流露着某种不同的意义价值诉求。

主人公呈现出某种异化性的行为、心理表征,是“遗失+寻找”类动物叙事最为常见的结局设置方式,当然这种“异化”行为的强调多出现在人类思想行为的具体表现上,因此,该类型结局方式一般出现在以人类为主人公的动物叙事作品中。异化的发生一般皆由于思想、情感上受到某种异常重要的客观事件的沉重打击,造成巨大的精神创伤而无法弥合,而这种打击必须是震撼性的、痛彻心扉甚至是近似于致命性的才足以导致“异化”现象的产生,这就突出了人类主人公在遗失其心爱之动物后所承受的巨大的心理、情感上的压力,而陷入难于自拔的境地,彰显出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至深。

《父亲与驼》中父亲的异化体现在整整一个夏天的苦命找寻失败后举止神态上的莫名变化上。“瘦成一张纸”的父亲,哑巴一样沉默寡言,加上那“一派骇人猩红般深深塌陷”的双眼,[4](9)让人产生一丝恐惧与怜悯之情。但实则这种“异化”形象的描写,正是作者所着力倾诉的一种对父亲自身所具备的坚强韧性与意志力的张扬。固然逝去的终不再来,但父亲的努力与执着恰恰是对一种固有美好情感的坚守与回望,父亲的“异化”让我们看到了人类所能呈现出的美好品质。这里无时无刻不渗透着一种希望,一种力量,破土而出重塑美好情感的意愿;《鸟事》中对老张的“异化”描写则抛弃了神态肖像的部分,放到拟声化的表达之中。老张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停地模仿着八哥鸟的声音,老张与八哥鸟之间的深厚情感正是建立在对八哥鸟声音的模仿之上。由最初的简单字句到背诵唐诗这样一个过程实则正是二者之间情感累积不断深化的过程,因此,找寻失败后的老张把这种强烈的怀念与思恋之情幻化到自己的模仿拟声之上,实则暗含着自身已经与八哥鸟融为一体永不分离,在老张的心中,八哥鸟即是老张,老张即是八哥鸟,足以见证二者之间情感之深与不容分离的稳定性。

对比两部小说,不难发现在看似悲剧性的“异化”结局设置中,实则都给人以坚守与执着的信念。固有珍贵情感虽已不幸遗失,但在人们的内心之中却依然心存希望,这就是一种力量,它将见证一种真挚的爱与情感的长存与永在。从类型化的意义上考查,“异化”结局的设置方式实则是要指引给人一种潜在的信念与希望的力量,而并不是单纯地导向悲剧性的悔恨与痛苦之中。那么在第二类“死亡”结局的设置方式中,这“死亡”的背后更多的是反讽意味的传达,是对人情、人性的某种揭批,当然,有些作品可能也寄托着对某种美好情感的向往,但重心却始终在比照与反衬中表达讽喻的决心,这与“异化”类的主旨诉求方式是全然不同的。

在小说《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中,谷凤楼在找寻途中不幸在林中迷路,最后葬身于此。小说出彩之处在于死后的谷凤楼在村人眼中发生了本质性变化,谷庄人从此不再嘲笑谷凤楼。原本皆耻笑谷凤楼认瘸骡为自己三儿子的谷庄人,如今却被谷凤楼执着的信念与坚强的韧性所感动,开始念及他过去的善举,足以反衬出人情的冷漠与变幻莫测,作者的嘲讽之意尽在其中。而在整篇小说行将结束之际,被重新找回的谷三钟却成为了其主人谷凤楼的祭品,被谷乙钟杀害后送到香木镇卖了一百五十块钱,这里的反讽意味更加浓厚,谷凤楼苦苦找寻的心爱骡子,最后竟然会和他落得同样下场,找骡的结局不但造成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又间接地成为致爱骡于悲惨境地的幕后“推手”,而下此毒手的又恰恰是他的亲生儿子谷乙钟。最后蜘蛛山树林里不断回荡的那瘆人的“三钟、三钟”的叫声,实则正是对人性之恶的一种警示与强烈控诉。在娟子的长篇《与狼》中,同样是要找寻,虽然不再是寻找自己的主人,而是昔日的那对老朋友——边防战士曹东和梁辉,但这次的苦苦找寻等待的却依旧是死亡的讯息。如今的哨岗早已是物事人非,固执的母狼最后却死在了同样在履行守疆职责的新边防战士的枪口之下。这里动物主人公找寻的死亡结局虽然未发生在被找寻者本人身上,但作为替换者并行使同样职能的新边防战士却成为了无可奈何的“替罪羊”。透过表层的替换之需,实则是当中暗含强烈的讽刺、批判的意味,狼可以同人做朋友,甚至某些时候可以患难与共,但狼始终无法和整个人类做朋友,这里批判的笔触实则依旧落在了人类自身身上,人与动物能否消除屏障、保持亲疏关系的维系,重心还在于人类自身,但往往打破这种既有关系的依旧是人。

在《驼水的日子》《鲁鲁》中,它的叙事重心呈现在对“接近”的情感把握上。即当人类主人公与动物主人公真正消除隔阂达成接近之后,又即将面临分离之苦时,双方所能承担的巨大的心理、情感之压力。那么在表现这种即将面临的由接近到无奈分离的尴尬性结局之时,这里的叙事策略一般都表现为比较常态的动物与人的依依不舍、难舍难分的氛围渲染上,尽可能把这种气氛渲染到一种极致,以至于达到足以感动人心甚至令人潸然泪下的地步。该类结局方式虽然也属悲剧结局范畴之内,但较之前两类结局方式,一般都比较平缓、温和,多呈现为动物主人公与人类主人公的相安无事,虽然有意规避了“死亡”或“异化”的残酷结局,但那种跃然于纸上的浓浓的分别之情,亦同样的能感动人心。在《驼水的日子》中,当上等兵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去之时,“‘黑家伙’正以他平时不曾见过的速度向他飞奔而来,纷乱的铃铛声大片大片地摔落在地,‘黑家伙’又把它们踏得粉碎。上等兵被铃声惊扰着,心却不由自主地一颤,眼睛就被一种液体模糊了。模糊中,他发现,奔跑着的‘黑家伙’是这凝固的群山唯一的动点”。[5](98)

相同的情形在《鲁鲁》中出现,伤感而无奈的姐弟二人与鲁鲁的被迫分离之情也同样被作者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特别是在鲁鲁这一动物形象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这只找寻自己昔日主人不惜跋山涉水持续半年之久的小狗鲁鲁,印证了自身找寻失败的同时,小说的结尾处依然表达了那份恋恋不舍的惜别之情,与《驼水的日子》相似,小说的最后一句为这人与动物之深厚情谊书写了最动人的一笔,经受离别之痛的鲁鲁,“他常常跑出城去,坐在大瀑布前,久久地望着那跌宕跳荡、白帐幔似的落水,发出悲凉的、撞人心弦的哀号”。[6](98)这里的结局又渗透出了悲凉、伤感的成分。两篇小说的故事结局虽然都借助于离别之痛来着重表达动物与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并不约而同地把烘托这份情感的重心放在了具体的动物形象身上,无论是飞奔而来的“黑家伙”,还是凝望哀号的“鲁鲁”,其实都从一个层面反衬出了作家对人类自身情感、品性的某种“不信任”。人的情感永远不及动物的情感来得真切、动人,这也是诸多动物叙事作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选择把动物形象作为小说文本叙事重心的一个内在动因所在,它恰恰也适时地揭示了动物叙事所极力宣扬的某种核心理念。

[1]赵剑平.獭祭[J].山花, 1988(6): 58.

[2]白天光.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J].山东文学, 2007(9):6−7.

[3]荆歌.鸟事[J].花城, 2008(1): 79.

[4]漠月.父亲与驼[J].朔方, 2003(8): 9.

[5]温亚军.驼水的日子[J].天涯, 2002(3): 98.

[6]季红真.中国人的动物故事•第一辑[M].南方日报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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