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些和尚亲戚

2011-12-31 00:00:00高军
美文 2011年21期


  此是庙里唐代的大银杏树,树下既是二宝子化缘来的寺庙。 每个地方出一个行业的人,在我老家的西边出木匠,河对面原来出挑码头的,我们当地出瓦匠,往南出挑牙虫的,男的做篾匠。挑牙虫的纯属骗人。当地的中年妇女农忙结束后,就成群结队地外出,然后走乡串户帮人挑牙虫。过去乡村里没有牙医,牙齿疼起来,正要命的功夫,听到一个老媪悠悠吟唱着——挑牙虫哎——挑牙虫哎!马上觉得牙好多了,请进来,任由她们在嘴里东挑西捡。一袋烟的功夫,牙虫挑出来了,然后放在一块小玻璃片上,只只蠕动,活的!立时感觉不疼了。隔一段时间再疼,再挑。等到牙疼得受不住,到医院去看,大半的牙都不行了。于是一颗一颗的拔,只留几个好的做门面。说话咝咝漏风,抽烟的时候关不住烟,从嘴角分两线乱冒出来。
  瓦匠这个活不好干。要不怕高,久雨之后帮人家捡瓦,或者上房苫草。怕高,站在上面一看,头晕,立也立不住,这活就干不了。祖师爷不赏饭吃!干瓦匠先要不怕登高。先开始拎灰桶,然后拌和泥沙。往上面抛砖,砖抛好了,再学砌墙。学会看线、挂线。师傅也不说,砌不好,甩脸一耳光打过去。打多了,慢慢也就会了。这东西说多了无益。我教人写字也是打,写不对,不说,让他还是写。再写不好,把爪子伸出来就打。小孩子手嫩得像鸡肝一样,哪能真打?吓一吓。时间长了,也知道肘不能屈在桌子上,慢慢也拎得笔起来。有些家长心疼孩子,一世也学不好。俗话说:惯子不孝,肥田出瘪稻。信然!
  为什么会一个地方出一个职业呢?这里面细说一下大家都明白。比如一个孩子初中毕业在家,想着出去做工。家里人寻思,你舅舅在城里做瓦匠,过年时间来家,洗了手脸,穿上在城里买的光鲜衣服,在乡人眼里也是不同常人。为了面子,自然也买几包好烟敬人。谁不高看一眼。于是请来家里坐地喝酒,慢慢说带孩子进城里做工。舅舅自然推辞,带个人进城上高上低,万一有闪失,脱不了干系。高低不要,但是挡不了妹妹坐在灶间一边烧火一边拿衣角揩眼泪,加之酒又喝高了,便拍了胸脯,拍了就甩不掉了,过完年孩子就要随着舅舅走。有一年我回家乡,见到一个儿时的玩伴从城里回来,烧包得不得了,买了黑礼帽,还有文明棍拄了在村里乱走,见人就抬抬礼帽点一点头。脸上还架一副平光眼镜,跟他妈的假洋鬼子差不多,吓得他身前身后的鸡乱跑。我二婶骂二宝子,你别把我家生蛋鸡的蛋给吓回去了。一个地方兴一个职业,大多数是一个带一个带出来的,家族社会大致如此,比如温州早年做小五金、小百货也是这样兴起来的。
  二宝子是我堂弟,他是个异类。做了两年瓦匠,刚能上墙了,能吊线、挂线了,忽然不干了,撂下好好的手艺去出家当和尚。因为他受了刺激,而且还不轻。村里王传福家有个闺女本来说好嫁给他的,聘礼也下了,说好正月结婚的,谁知道女的跟走乡一个收鸡毛的跑了。收鸡毛的是个北方小伙子,灵璧人,能说会道的,长得也高大。他住在镇子上,天天走乡收鸡毛、鸡金皮。有一只双音口琴,没人的时候就坐在供销社门口吹口琴,吹《红河谷》,吹《卡秋莎》。王传福的姑娘听迷腔了。经常听到她妈站在门口骂她,鸡要上埘,猪要进圈,这么大的姑娘就知道耍,死不要脸的!王传福姑娘低低的回她妈:“就死不要脸!”然后浅浅一笑,还是听这收鸡毛的吹口琴。某一天夜里,约了暗号,跟人跑了。后来传说是跟这小伙子睡大了肚子,势不得已,不能不跑了。
  她跑了,二宝子就没了老婆,煮熟的鸭子飞了。两家大吵大闹杀人一般,立逼着王家拿出聘礼。谁知道王家聘礼又被王传福的儿子给另外一家作了聘礼,一时哪里拿得出。这边二宝家又立逼着要,王传福老汉只好在家上吊,上了几回,被人救下了,他舍不得死,他就要个面子。一看二宝家人多来闹,他就上吊。大家就拼命往下拽,哪能就那么容易让他死了。死了,钱问谁要呢。二宝子爹说二宝子没用,骂他:“你个吃货,你倒是跟我到他家要人啊!没有人,闹不翻他家!”二宝子蹲在地上捧着头,一声不吭。说急了就撂一句:“我出去当和尚,我一个人过!”大家本以为是气话,谁知道当天夜里,二宝子带了几个钱就跑了。谁也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一去就是五年,杳无音信。
  殊不知二宝子上了九华山,真当了和尚,践了自己的誓言。那会儿当和尚的人很少,庙里缺人,主持看二宝子还清秀,就留了他在庙里打杂,也随堂念念经。二宝子本不笨,又肯学,年终也有了分红,加上老主持欢喜他,转年让他做了知客僧,到上海、南京接那些海外香客。那些香客朝山进香之后,另有分赠,一年得钱钞不少。他只是不跟家里联系,默默地做,等做好了,再回来夸耀乡里。五年后,二宝子衣锦荣归,在镇上买了地,盖了五间上下的小楼,朱漆的门面。一楼租给人家做生意,二楼自住。有了钱说媳妇何愁不成,谁家不想着把女儿嫁与宝和尚,上门提亲的怕不是把门槛跑断了呢。休假三个月,买家电,酬客,成亲一气呵成,喜席办了三十多桌。宝和尚的头皮也长出寸把长的头发,不像个和尚了。女方家人也来看了,说头上没烫戒巴,十分满意。逢人便说,二宝子这样走出去,谁说像个和尚呀,怎么看也像个大学生啊!
  成亲后的二宝子还要重操旧业。瓦匠他一点不想做了,挣不到钱不说,还累个臭死。他还是打算上山当和尚。这一次他上山,后面随了本家三个青年,也是说要到庙里当和尚的,都说是诚心善男子,死活要跟着去。这样本乡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行业——当和尚。二宝子本来在这行应该是非常有前途的,他就不该带这三个本家亲戚出家。这几个坏货,在山上见了主持有钱,干了半年后,起了歹心。某天夜间,捆了主持,要夺主持的钱财。把主持打个半死,晕到在禅堂前,气若游丝地哼哼。最后各携银两跑路,半年后落网,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分别被判了刑。
  二宝子因为介绍人不慎重,被庙里撵下了山。和尚算是干不成了,但他在这行业做久了,一点也不在乎。施施然回到家里,服侍老婆坐月子,他老婆生了个八斤重的胖儿子。他在家里设了香案花烛,引了当地的香客来烧香,家便是他的庙,一个月也不少挣钱。前年中秋,我回乡下,在他家的大院子里赏月,他准备了菱角、月饼、石榴等物,桌子上燃了线香。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现在暂时没有,等秀秀坐完月子,我还是出去当和尚呀!我被他弄得快要笑喷了,一口香茶哽在嗓子里差点呛死。他跑到后面拍我的背很奇怪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宝和尚的老婆自生了儿子后,在家享福,地也不种了,菜在街上买了吃。宝和尚又跑到浙江做和尚去了,说是浙江经济发达,收益更好。就是有点想老婆,说等钱攒多了,自己盖个庙,自己做主持。宝和尚这一回无论如何不介绍人到庙里做事了,但家乡人还是陆陆续续找去要做和尚,最后蔚然成风。你说乡里乡亲,可真就能拉下来这个脸。我姨娘家三个儿子都到浙江当和尚去了,据说干得不错,有两个还在宁波买了房子。大儿子在庙里给主持开车。车不错,是辆别克君威。做这个行业,远远好于干瓦匠,所以我们当地一到年下,常看到穿了灰色海青的和尚在街上乱走。和尚回家过年,和尚的老婆穿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在车站接了一班和尚欢欢喜喜地回家了。和尚抱着儿子、女儿,一路走一路问长问短。
  今年春天我回老家扫墓,听人说二宝在老家盖大庙。他在当地的后山盖了一座大庙,庙里围了一株唐代的银杏树。本来这个地方就有一座寺院,文革时烧掉了。原寺叫白马寺,文革时候拆了白马寺盖了公社的大礼堂,礼堂盖好的当夜,就起火烧掉了。乡人说折庙建公社不祥,这把火把周围烧成一片白地。二宝子不知道怎么看中这块地方,建了好一座宝刹,自己当了主持,买了车自己开。老婆当监院。我去看的时候,他老婆秀秀十分热情地请我吃了饭。我问二宝子呢?她老婆说到上海化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