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岁老翁,杨献珍先生的秘书萧岛泉先生,是我的前辈与忘年之交,一场大病之后他以尚存的记忆与颤抖的手,敲出了这部他决心要在生前留下的文字。庚寅年夏,老先生走下轮椅,手扶拐杖,在他的女儿与侄子的搀扶下将这部书稿送到我刚迁的新寓,嘱我读后写一篇序。此前,他的《岛泉诗作选》、《海南吟唱录》二书问世,我均应约写过评说的文章,这次则三辞而不敢受,原因不单是出于晚生的胆怯,更其令人羞涩的乃是我对马克思列宁主义与毛泽东思想以及中国当代革命运动史素无研究。我只依稀记得,从穿着破裆的背带童裤开始,以至用右派父亲的剃须刀颤颤巍巍地刮去我这张成年狗崽脸上的唇髭,我们亲爱的祖国都是杀声震天。打右派,反右倾,搞四清,划五类,揪黑帮,批海瑞,三家村倒,文化大革命兴,绿色的军衣,红色的袖章,白色的纸帽,黑色的木牌,名字倒写的标语,漫天横飞的唾沫,砸烂狗头的口号,夜半惊魂的锣声,黎明时刻消失的冤尸与双手捂进喉咙的悲泣。直到那时,我还是一个十三岁的懵懂少年,无知无识,唯有脑沟初成已暗暗长出可怕的终生不灭的记性。
最终应下这件工作,恰是因为我这记性与萧岛泉先生的此书,与书中所写杨献珍先生生前英勇的演讲与论著,竟然是相符合的,我便想着,作为一段历史的少年目击者,这大抵也可算作是所谓的资格吧。时光飞逝,岁月与人一般无情,随着杨献珍一代革命家的相继故去,随着萧岛泉一代追随者的渐入耄境,也随着我们这一代生逢殊世的不幸少年而今也逾天命之年,倘若良心未泯,除了苟活还有一丝作证的勇敢与义务的话,站出来,对于刚刚读过天方夜谭大睁着一双怀疑眼睛的,令我们嫉妒得要死的下一代的幸福的孩子们,说一声是的,那个时代的那些事情确乎是这位老人在这本书中所写的,即便……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对老先生说,您若因此书进去,我也将因此文而陪着您进去,曾经进去过的老先生居然为我打保票说,不会的,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来了!
此书所写的杨献珍先生坐了七年监狱,写此书的萧岛泉先生也被囚了三年,他们进去是因为与那个据说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较真,出来仍不悔改如故。我研究着他们共同的长相,直倔,刚硬;我又研究着他们共同的籍贯,郧阳,郧县。那个“郧”字,在各种字典上的注释都只有一条,把长在天降之子陨石左边的一只耳朵,偏偏要扭到右边,扭到与过去相反的方向,所以,生于这片土地上的直倔且刚硬的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要做忤逆天子的右派、右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似乎是命中注定和顺理成章的事。毛泽东的秘书兼老乡李锐,评论杨献珍的秘书兼老乡萧岛泉说:“十几年来,作者一直致力于调查杨献珍的生平事迹,探讨研究其哲学思想,从而为其独立的人格力量、旺盛的治学精神、罕见的理论勇气所感动,终于又抱病完成了这部书稿。”
李锐所说的“这部书稿”不是此书,而是作者的另一部《共和国三次哲学大论战》,他说的“又”,是指作者此前还写了一部《一代哲人杨献珍》,那么这一部书也就是有关杨献珍生平的第三部书了,借用一句目前流行的话说,老先生要把调查研究杨献珍其人其行、其哲其学的事业进行到底。李锐说:“作者的这种情怀与毅力,是值得大家学习的。希望这本书的问世能帮助我们反思当代历史的教训,促进中国哲学思想领域的争鸣和发展。”这段话同样可以用于这一部书,而且这个时候的萧岛泉先生年事愈高,身体愈不如前,行走已经完全不能离开轮椅和拐杖了。
在这部书中,除了写到三十多年前,杨献珍第一个全面彻底地否定了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中国人出于各种个人原因和目的,依然不能正确评价的文化大革命;除了写到五十多年前,杨献珍在庐山会议期间的艰难表现与此后的反思;还将前半个世纪左右那三次哲学大论战的背景、场面、内容和气氛,写得更加的生动和精彩。一边是斯文儒雅却硬骨峭然的杨献珍孤身一人,偶或有几个良心未泯的将帅如彭德怀等的精神声援,另一边是康生、陈伯达率领的极左势力的千军万马,背后还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毛主席,每一次他都是真理在胸,雄辩在口,然而,每一次他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批斗、撤职、流放、关进监狱。
大跃进,放卫星,浮报虚夸,笑话百出的荒诞年代,农民家庭出身的杨献珍与农民家庭出身的彭德怀一样,对同样是农民家庭出身的毛泽东提出了率直的批评。彭德怀用打仗的手写万言书,杨献珍用演讲的嘴说老实话,杨献珍说:“在某些怪事中现实主义占百分之一,浪漫主义占百分之九十九。定指标能按浪漫主义办事么,怎么能以写诗的构思来定指标?”毛泽东龙颜大怒,告诉周扬,杨献珍是反对我的!康生遂乘机置他于死地,将他与“大有炸平庐山之势”的彭德怀联系起来,称之为遥相呼应的“山上山下,一文一武”。
作者在这部书中,一边动情地讲述着这位不屈不挠的山下文人对极左路线的思想抵触与理论批判,以及他理所当然会落得的悲惨下场,一边信手罗列出足以印证他的学说与人格的历史画面,荒唐故事,让后人在悲酸、愤怒、啼笑皆非的同时,看清那占百分之九十九的所谓浪漫主义为现实中国制造的灾情。湖北省光化县崔营乡幸福社第二生产队,虚报小麦亩产3215斤,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闻讯而写快板诗一首:“幸福社,真幸福,创造世界新纪录,小麦亩产三千二百一十五;幸福社,真光荣,光荣榜上点头名,今冬明春再加劲,争取亩产四千斤。”话音未落,麻城县麻溪河乡建国一社第二生产队又发射一颗特大卫星,平均亩产水稻36956斤,鸡蛋能在稻穗上滚;紧接着,麻城县熊家沟乡建新六社再次发射一颗特大卫星,平均亩产52599斤,小孩能站在稻穗上。
有人不信,科学家钱学森撰文登报,先引四句红旗歌谣:“前年卖粮用箩挑,去年卖粮用船摇,今年汽车装不下,明年火车还嫌小!”然后进行科学论证:“把每年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作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这些光能把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养料,供给自己发育,生长结实,再把其中的1/5算作可吃的粮食,那么稻麦每年的产量就不仅仅是现在的两千多斤,而是两千多斤的二十多倍。”通过太阳光能的作用和科学家的推算,五万多斤正好是两千多斤的二十多倍,这么一来,不仅小孩能站在稻穗上,毛主席也能摇摇晃晃地站在稻穗上了。李锐问毛泽东:“你相信那些高产卫星?”毛泽东答:“看了钱学森的文章才相信。”干部们一听着了急:“粮食多了怎么办?”毛泽东想了想说:“让农业社员多吃,敞开肚皮吃,—天吃五顿。”
似这些今日听来让八零后的孩子们认为是古代笑话的事,六零前的准老人们却差点儿因此而没有今日,因为在即将到来的三年非自然灾害时期,若非数位亲人以自己的生命作掩护,他们完全有可能被饿得同归于尽,甚至根本就不能诞生于自身难保的母亲的饥腹。正是敞开肚皮一天吃五顿,正是抛撒浪费的人民食堂万岁,正是全民炼钢不事穑稼,中国人民很快就得到了本不该是他们得到的报应。只会骑马打仗,根本不懂浪漫主义为何物的彭大将军作歌以警:“菜叶黄,薯叶枯,青壮炼钢去,种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与呼!”一歌成谶,来年的日子果然过不下去了,而这位屡建功勋的共和国大元帅,也相伴着成千上万的饿殍倒在庐山。
半个世纪已然过去,这些事至今仍只能留在老人的回忆里,亲人的口头上,民间的传说中,当刘冰雁式的报告文学家像被冷弹击落冰河的孤雁一样死在异国之后,再没有一个活着的同类愿意将它写成文字,传存后世。当然,写了也只能从自己的人脑移进电脑,除非死而复生的“山上山下,一文一武”来保卫和履行宪法所说的言论与出版的自由,否则,几乎绝无问世的可能。但是萧岛泉,这位非作家的老人,明知如此,却用他八十二岁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写将出来,不为他求,只想给我们苍白的文坛与遮掩的史馆,给未来的司马迁提供一点书中人物与作者自己亲身历见,未曾加工与改造的原料。
此类故事书中多多,作者以恒河沙数喻之实不为过。大炼钢铁,在空炉子前烧火,假装炼钢;将一堆石头熏黑,假装钢铁出炉;北京西郊某队发明用狗肉汤做肥料,打死家犬73条,煮成肉汤泼入地里,苗密皆拔;山西某地闻听化肥是好东西,一亩地撒化肥8000多斤,土地板结;红旗歌谣,人人写诗,北京某工人开着机器写诗歌,出事着火,损失70多万;部队某团号召战士争当万首人,全团争当万首团,小战士写了一天一夜,次日站不起来;清华大学规定人均写大字报若干张,有人为完成指标拚命写,写死了。
“合二而一”,本属于哲学命题,起源于老子“合有无谓之元”的古典哲学思想,又受明人方以智《东西均》中“交也者,合二而一也”的启发而成,可笑复可悲,在只有政治而没有哲学却偏要装模作样谎称什么哲学的当代中国,因为相悖于已被捧为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毛泽东思想的“一分为二”法,真正研究阅读马列主义的杨献珍就成了反毛泽东思想的资产阶级理论权威。毛泽东在大会上点名,杨献珍来了没有?杨献珍说我来了,毛泽东讽刺他,马克思的书你都读了?那我们就是楼上楼下嘛!毛泽东的意思大抵是说,马克思的书其实不用多读,因为“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四个自以为天才总结的字,后来果不其然,成了文化大革命中千百万红卫兵造反派打砸抢杀人放火活学活用的宝书圣经。书中披露,史说从批海瑞,批武训,批三家村为启端的1966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原来是在更早的1964年,就以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小试了牛刀。
坚贞的杨献珍并且是幽默的,不是西方人的黑色幽默,而是东方已被涂黑面部的资产阶级黑色人物的幽默。他演讲误以为是平均主义的共产主义,好比把演员花聚宝扔下的尿盆丢进水井,全村人人都来喝一口;他说这是什么共产主义,这是叫花子共产主义,它比叫花子还穷,叫花子还有一条打狗棍;全民写诗,要超杜甫,他说“炒豆腐”吧?武汉一个蔬菜公社干部向省委书记王任重汇报,每个南瓜要长到100斤,每棵白菜要长到250斤,他让王任重给他弄个100斤重的南瓜来吃一吃;河南三关庙大办钢铁高呼的口号是超美超苏超鞍钢,他说鞍钢是马鞍子上的钢吧?此地又是中国著名的哲学之乡,听说一个5岁的小孩能当哲学讲师,还发明了哲学快板、哲学秧歌、哲学相声,他说不知道哲学秧歌怎么个扭法,可能来回一扭就是对立面的统一;于是他就讲对立统一论,说开始放开肚皮吃,以后勒紧腰带吃,这样—松一紧也是对立统一吗?毛泽东说政治工作是十个指头弹钢琴,他说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架发了疯的钢琴!从文化大革命好,就是好,好得不得了,到二八开,三七开,四六开,五五开,祸害中国的那场灾难至今还被一些可怜的奴才像贩卖良心一样讨价还价,步步为营地谈着折扣,唯有杨献珍干脆用一个“疯”字,批评它完全彻底地违背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
当代中国的三次哲学大论战,全世界都在隔岸观火,过去的兄弟,此时的敌人南斯拉夫报称,中国上报率除了毛泽东,就是杨献珍。不过,上报率相等的双方实力却大相悬殊,一方是统率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包括手握镣铐的狱卒在内的毛主席,一方是个孤零零的小老头儿。千百万人的那一方说,要毛泽东的“一分为二”,不要杨献珍的“合二而一”,孤身一个的这一方说,男女的性爱就是合二而一,你们没有合二而一过吗?1967年,杨献珍被转入解放军白庙监狱,中央专案组来人让他在一张纸条上签字画押,纸条上写着“我是苏修老牌特务曾秀夫发展的苏修特务”,他回忆说:“你们说的不对!曾秀夫是应康生之邀到中国来的。那天本来是康生请曾秀夫吃饭,因他临时有事就让他老婆曹轶欧代他在颐和园听鹂馆请客,曹轶欧拉了我和范若愚当陪客,那天吃的是听鹂馆的名菜菊花锅。”说着拿起笔来,口中念念有词,要把那句话改成“我是由康生和曹轶欧的介绍加入曾秀夫苏修特务的”,吓得提审人一把将纸条夺了回去。
由于作者的身份、环境、条件,书中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件比在同类书刊所见更为翔实。被毛泽东以索隐法批为“利用小说反党”的小说《刘志丹》案,不仅关押了作者李建彤与其丈夫刘景范,不仅株连了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国务院经委副主任贾拓夫,劳动部长马文瑞,一机部副部长白坚,湖南省劳动局副局长刘宗焕,工人出版社社长高丽生,责任编辑何家栋,贾、白、刘等遭祸致死,连习仲勋吃过饭的餐馆经理、厨师也受牵连,59家饮食业获罪,十余人被捕,6人致死;新中国成立时人民呼喊的三句口号,其一“毛主席万岁”原是毛主席自己加上的,以便他好回呼一句“人民万岁”;阶级的斗争转化为生命的打赌,杨献珍的下级,中央高级党校副校长范若愚,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比自己大16岁,活不过自己,结果他参加完范的追悼会又硬硬朗朗地活了八年;杨献珍被撤职以后,替代他的党校校长林枫要他讲团结,他说我总不能跪着讲团结吧;批判杨献珍反党反毛的陆定一,文革也被批判为反党反毛,两人一同平反,一同住院,一同相遇安子文,安问陆:“你凭什么说杨老反党反毛主席? ”陆向杨献珍拱手作揖:“违心之言,抱歉抱歉!”讲着这些悲酸的往事,作者神情僵硬地强以“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来作调侃,然而,虽说是被那个扭曲的时代所扭曲的灵魂,但在另一种宁折不弯的,“我死也不坑害他人”的高贵人格面前,却仍显出一个猥琐的小来。
写这本书的萧岛泉不是作家,正如许多为了虚名实利、平安保险而宁可观点相反或没有观点的,装修工或卖身女式的作家不是写这本书的人,但他平实,直白,不事一点修饰,全无任何技巧,仅仅还原了自己大半生的记忆,偶尔掺入强忍不住的一声嘲笑、一声悲叹、一声怒斥,从骨髓与灵魂深处释放出来的,煤炭一般粗糙坚硬的文字,却能让我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想到很多。在书中,他引用了杨献珍在牢里引用的俄国十二月党人的诗句:“我带你找梦想我陪你去天涯,就算一路尘土飞扬依然有天亮的希望”;在书中,他引用了杨献珍出狱后引用的王安石的诗句:“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这位抱病以写丹青,独守千秋纸尘的老人,被同是郧藉也同样坚强的女作家梅洁视为故乡的骄傲:“在不断经历着人生的各种打击和险情中,一个心怀高孤、笔耕不辍的老人,最终完成了关于一个哲学灵魂的写作……我为汉水真诚的儿子们骄傲着。”最后,我将去岁为右派家父的诗集《晚云集》所写的跋题“搜救行将消失的记忆”,也送给他的同龄、同乡与同命运的,本书的作者萧岛泉先生。愿他们在自己宝贵的记忆消失之前尽早地表达出来,即便用平仄韵脚均欠工整的诗,用不事修饰全无技巧的文章,甚至,对坐在月亮下面啃着月饼的儿孙们原生态地口头述说,只要能让后人知道过去的那个时代,有一些人,一些事。
责任编辑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