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到十二(选章)

　　
　　一月：蜂拥的雪花
　　
　　一万朵雪花风尘仆仆，一万朵雪花穿过夜色、尘埃，
　　和时间中最冷寂的部分，它们在一根根枝条上
　　走动、盛开，它们薄如一瞬，不会有清晨、明天，
　　它们双眼紧闭，不等待赞美或者厌倦——
　　
　　犹如一万亩洁白的波涛，在浩大的尘世没有声响，
　　没有叹息，没有人修远，没有人唱出体内的哭泣，
　　大地搂紧草根，山冈微微颤动，蜂拥的雪花和北风送来的纺车遇在了一起，就是流水的布匹——
　　
　　一月寂静，爱情虚掩，一朵朵的雪花如无度的修辞
　　从我到你，是远远站着的两棵小树，在摇晃，在颤抖，
　　在一个祖国辽阔的怀里，在慌乱中被一次次刷新，
　　美就是这样，在茫茫尘世，纤尘不染——
　　
　　一朵雪花与另一朵雪花没有离别，
　　在一月却有一次又一次的
　　相逢，它们各自搂着各自的苍茫，紧紧团结在一起，
　　世界只剩下了世界，一月只剩下没穿衣服的树木、
　　石头和冰凌，
　　大路上只有两个相爱着的人，相互抱着不松开——
　　
　　犹如自由缠绕着自由，不出声，不回头。蜂拥的雪花，
　　在一月，就是不能说出的爱，不能看见的光的碎银，
　　就是一块糖外面包裹的锡纸，在二月
　　才会被细小而鲜亮的雨水，轻轻地、小心地、
　　一点点地剥开那些微的甜……
　　
　　三月：风突然吹过来
　　
　　风突然吹过来，瞬间，月亮滚过刀锋，成吨的寒和冷
　　抛向身后，山高过山冈，草延伸草原，
　　火车经过三月的嘴唇，归隐为微微的甜和一派灯光，
　　眼前的女子面色温暖，她幸福的样子像长翅膀的鱼。
　　
　　而水终于开始翻卷，从波浪到波浪，这是一根绳索，
　　在扭转命运，这是迎着黎明的玫瑰色光斑，
　　进入了新的彼岸，这是一个人的旅途，被风带向远方
　　三月，这只小兽，蠕动嘴唇，就会听到一阵水的喘息
　　
　　从草叶到草根，从枝到花苞，从起伏到微颤，
　　三月，穿街走巷，穿过车水马龙，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同一句歌词：“三月里来桃花开”。三月里来呵——
　　流水拐弯，老人咧开了嘴，满口的甜美在洋溢——
　　
　　风吹，三月的风是春风，是迟迟的风，突然吹过来，
　　此刻，我在一座小城，饮一盏苹果花里的微醉，
　　写一首小诗，像一棵树上又开出了一朵小花，
　　生活忽然就不同了，这个世界就开始暗淡，消失……
　　
　　三月，恰如其分的风，一声轻唤，一个时刻，拿出灯光
　　和翅膀，一次又一次说着一个春天的开端，和秘密，
　　一艘生生不息的航船，载着嫩芽、花蕾、婴儿、少女
　　载着我形而上的诗篇和形而下的生活 驰向四月……
　　
　　四月：我要指给你看
　　
　　这雨，这天堂的梯子，这饱满的露珠，健康的草叶，
　　这山冈上野花与柞木的繁盛，我要指给你看——
　　这四月少许的嫣红，这支向日葵，在中午之后，
　　没有阳光，也可以开出阳光。我要指给你看——
　　
　　一只鸟在持续飞翔，一条鱼欢快地沉入水底，
　　一个少女衣裳飞扬，睫毛闪动，眼含不屑，
　　她要把积攒了三个月的阴郁之壳使劲吐掉，
　　还有胚芽，娇羞的花骨朵，丰腴的清香——
　　
　　她们是那么美，那么美，蛇一样妖冶的身体，
　　在我眼前晃动。亲爱的，我要指给你看——
　　这水，这四月里渺小的一部分，这春风一度，
　　这世界的表皮蔚蓝得如此容易。四月。四月——
　　
　　请多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要接着指给你看——
　　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
　　我都要指给你，
　　那美的和情欲的，那不动声色，不依不饶，
　　那越来越俊挺的乳房，那不顾及我羞涩的血——
　　
　　一一指给你！直到你的舌头苏醒过来，
　　直到你像舌头一样吮吸到四月的味道，
　　直到美妙的诗歌，够不到的地方——
　　请你打开窗子，直到山风吹来五月微痒的花粉……
　　
　　六月：浪漫的树
　　
　　一棵树走在风中，一棵树要成为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就站在了山冈。一棵树在六月绿着，
　　但不是油画，一棵树身后紧跟着的那一丛，
　　固执地热爱着六月南山，热爱着流年——
　　
　　拍打。轻抚……一棵树走过广场，街道，
　　那些阴影在发芽。一棵树牵着岁月的手，
　　在北方的平原上，我们相遇，世界都沉默了，
　　它还在唱，一个夏天，几乎都是那汩汩的声音。
　　
　　一只松鼠从树桠间跳过，消失了，
　　鸟鸣，一声接一声地溶化着，消失了，
　　一只蜜蜂，嗡嗡的甜，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翻山越岭，不停地说出：爱。细小。断续。
　　
　　或许是松，香樟，悬铃木，或许是槐，杨，花椒树，
　　风就住在它们的身体里，风开口树说话
　　风停下——
　　有人盖房子，买树荫，有人树下看花，一夜白了头发，
　　河水往东，或往西，树的脸上都涂着六月的油漆。
　　
　　一棵树扯着另一棵树，低挽发髻，绿裙妖娆，
　　从风中穿行而过，后面就跟着一群树了，它们要
　　迈过一条河，抵达对岸，对岸的小石凳上坐着七月，
　　要将浓密又长高一寸，上升为祖国的烈焰……
　　
　　七月：一条河的波折
　　
　　一条河流在七月之前，是徐徐的挪动，两岸的事物
　　也是徐徐的后退，如刀锋退守玫瑰，幼儿和花朵
　　齐唱热气腾腾的歌，是一列火车 从一个站点到下一个
　　站点，身后跟着一大群慵倦的蜜蜂或者蚂蚁——
　　
　　月光呢喃，盛宴酣畅。七月之后，一条河流
　　如深渊里升起的歌谣，它在风中，不停地抖动肩膀，
　　闪光的爪子，画出直线、斜线、曲线，像瞎眼的
　　手艺人，是不是千里之外的河南出了什么事情？
　　
　　一条河扑进祖国的夜晚，一条河扑进生活的怀抱，
　　又分出许多枝杈，先是荡漾，而后是湍急，奔涌，
　　它方向简明，简明的意义在于突出，后浪推前浪，
　　烈焰噼啪，青春爆裂，轰鸣低沉，一泻千里万里。
　　
　　一条河挣破身体，哭着，喊着，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
　　它要去一张网可以编制的地方，它要去一尾鱼
　　可以到达的地方，它奔腾，它有自己的祖国和边疆，
　　它一波三折，是为了闪动，是为了用闪动这个词语
　　牢记宿命。
　　
　　那时候，我一个人站在河堤上：白云流动，景物颓伤，
　　像一场大病。我经常在诗句里赞颂流逝的词语，
　　再也不敢说出了。一条河穿越四个省份的胸腔之后
　　带着乱作一团的惊叹，终于涌向八月的境内……
　　
　　九月：清风明月
　　
　　秋风清，月光明，一个人在九月终于安静下来，
　　一个爱情在九月愿意做一条安静的船，
　　因为安静，风和水的声音那么微弱，
　　因为安静，那么多生活被月亮照出苍茫和凌乱。
　　
　　清风中，草地上的小昆虫们安静地支起耳朵，
　　仿佛不是为了倾听，而是要灌满上升的欲望，
　　月光下，满世界的玫瑰在同一盏灯下，
　　如沾满红润的诗句被思念困拢，走不出来。
　　
　　九月，从一场雨的绽放，到另一场雨的枯萎，
　　只留下清风明月，只留下低低的，空空荡荡的温暖，
　　没有一列火车能够将它们拉走，送远，欲语还休的
　　诗歌，是一个俗人对着酒杯的喃喃自语。
　　
　　清风吹我，明月照你，这些纸包起来的时光，
　　一天比一天萎靡，那滞缓，那懒散，那寂寞中的
　　秋景呵，骨头里钻进了蚂蚁，血液里混进了水，
　　我的身体变小 更小，直到再次遇上爱 直到消失——
　　
　　一个人走到这里，已经被九月的阳光煨热了，
　　浑身散发栗子的香味，如果你现在拉开生活的布幔
　　那些小小烟霭，细细的，浅黄的，淡蓝的，
　　默默地向十月散去，散得缓慢，小心，很好看……
　　
　　十月：召唤书
　　
　　那些金黄的 犹豫着就要腐败的果实，那些重返的，
　　迟疑的星光，那使我此生痛感挑逗的气息 到处游荡
　　像一场诗人发动的革命，十月不安的灵魂啊——
　　让我开口赞美习以为常的天空，习以为常的阳光。
　　
　　
　　从源头来到十月，从一棵幼苗来到甘蔗的甜蜜，
　　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真的什么也不需要，如果时间
　　有可能停顿的话，我只祈望它的召唤，如果还有
　　一双眼睛能够看见，有一对耳朵能够听见——
　　
　　甚至秋风可以割断一根灯芯草挑亮的光芒，
　　可以割断山冈上逶迤的树影和野山羊的嘶鸣，
　　我只需要靠在十月亲切的召唤里，我只觉得——
　　那召唤就是大地的怀抱，就是爱情熟悉的心情。
　　
　　多么美好啊。十月匆忙，时光的子民，岁月的残粒，
　　它们行将远去，它们的背影渐渐模糊，每天，
　　它们都在十月的召唤中，一个一个、一群一群离去
　　即使祈祷也无法挽留：河流或岩石敲着前行的钟声
　　
　　它们轰隆隆驶过，好像载满粮食的火车，
　　跑得多么有劲。它们沉着，闪烁，在细密的雨中，
　　在十月低回、婉转的召唤中，它们带着内心最隐秘的
　　情感、波澜、画面……去迎迓北风的十一月……
　　
　　十一月：北风辞
　　
　　北风南吹，吹薄月光，吹冷尘世，吹乱时间剥落的
　　灰烬，此时的大地只是十一月的一片黄叶，
　　一个岛屿，一座城市，在北风中像落在纸上的阴影，
　　被一盏小灯放大的创伤，滞慢地吐出一声叹息。
　　
　　北风吹，一只鸟孤独南飞，一双草鞋流浪在故乡的
　　路上，如一封欠资的书信，天空漏水，断断续续抽泣，
　　由远及近，诉说似水的思念。风越吹越寒，
　　只有遍地的格桑花，才会摇摇晃晃地抬起头——
　　
　　格桑，格桑，在十一月一遍一遍地抚摸北风，
　　在北风中一遍一遍地讲述着热爱、宽厚和温存，
　　好像省略了记忆、泪花，省略了无所事事的夜晚，
　　好像说的就是我们的生活，从幸福到一种弯曲——
　　
　　不可回避。北风吹，吹落树叶，吹尽十一月的铅华，
　　吹来一条河之源，在大雪封山之前，要尽快藏在心里
　　像吹来一个更远的梦想，到更远之地，像要躲过人间
　　刚刚开始的刑期。要藏好它们，像藏好自己的灯盏。
　　
　　北风南吹，这么多天，就像吹着它自己。干净的草坪，终于没有了呼吸，这不是虚度，只是生活中
　　一个小叛乱，只是难以逆料的小转折，
　　在它放下武器之前，
　　你还要继续，你还要坚持眺望马踏月色的十二月……
　　
　　十二月：晚安。晚安
　　
　　不断的风声，从我的身后不断地刮过去，让我感到
　　一场更大的寒冷已经来临。细雪如针，我拿着火柴，
　　放弃点燃，我还放弃了一片未知而慵倦的灯光——
　　晚安，十二月。晚安，躲在棉衣厚壳里的懒虫子。
　　
　　一些事情没有办完，可是不用再办了，在十二月
　　做一个最安静的孩子，在华北平原，在白洋淀边，
　　看风怎样晃动那些白了头的芦苇，看那条船，
　　怎样简单地横下来。暮色升起，对它们说：晚安。
　　
　　一个人从一月坚持到十二月，就会知道尘世的冷暖，
　　再往前走几步，就会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独行的人，
　　一个曾经受过伤害的人。真的，整个旅程是宽容的，
　　如果你能和你爱着的人，挽着手一起走过——
　　
　　这就是光阴，这就是在光阴中扩散的波浪，
　　如果你爱，就抱着自己取暖，就抱着自己热爱大家，
　　这空荡如一座巨大仓库的十二月将装满你的心跳，
　　这些繁复呈现的星群，将是一唱三叹的心愿。
　　
　　从一月到十二月，墨水将尽，在金光灿灿的寺庙下，
　　你要对时间说：晚安。在曙光打上薄霜之前，
　　你要对一只飞鸟说；晚安。在这之后，你还要
　　对着一张正在苏醒的春天的封面说：晚安。晚安——
　　
　　责任编辑 胡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