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奶的坚守

2011-12-31 00:00:00刘昕玉
长江文艺 2011年10期


  快要见到那个死鬼了吧,老五奶从昏睡中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这一辈子的守望终于要走到尽头,只是这尽头和她的守望完全不同。
  尽头很深,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老五奶努力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死鬼一个人呜呜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黑暗中传过来,代替了老五奶心底里攒足了劲儿要发泄的抱头痛哭。他自个儿哭啥?老五奶撇撇嘴,该哭的明明是我。死鬼,等着吧,我马上就赶来了。一阵刺耳的鸣响划破那死鬼的哭声,闯入她的耳朵。一声长,一声短,丝丝拉拉的,是谁在拉动风箱?老五奶试图动一动,侧耳听得仔细些。声音很近,就在她身旁。想把灯拉开看个真切儿,却摸不到自己的手,感觉不到她们在哪儿。老五奶觉得身子好像消失了,轻飘飘的,不属于她,使唤不了任何部位。疼,很疼,是哪里?她跟随疼痛的神经寻找自己的身体,那地方离她很近。哦,知道了,那是干渴的喉咙。这是老五奶唯一还有感觉的地方,拉风箱的声音也是从这里传来,让她不得安宁。拼命地喘一口气,想咽下自己的唾沫,没想到干枯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唾沫,干燥的喉咙因为这次拼尽全力的吞咽而火辣辣地疼,疼痛迅速传遍全身,老五奶整个人像是被电流击中一样,突然颤抖一下,意识也清醒很多。
  这是哪里?拉风箱的声音没有了,耳朵里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像是草原上滚过的闷雷,让人无处躲避;又像远古时代的战鼓,催着人们去赶赴死亡的约会。她张张嘴,疼痛已经消褪,努力睁大眼,四周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远方似乎有悠扬的竹笛声传来,忽远忽近,缥缥缈缈,听不真切儿。她想听得仔细些,侧过耳朵,一路追着那声音,不知不觉穿过黑暗,看到前方有一团亮光,那声音就是从这里飘出来。好美啊,老五奶轻轻闭上眼睛,让身体随着音乐的指引慢慢动起来,这是一种她此生从没有体会过的美妙,即使是老五爷还在的时候也没有过。
  幸福就这样突然降临,这是真的吗?可怜的老五奶无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她掐自己一下,没有疼痛。又掐一下,不对,老五奶吃惊地睁大眼睛,她分明看见,自己的右手在掐自己的右手!多么奇怪,这是怎么做到的?老五奶一下子坐起来,转动脖子,左右张望。这是她的家,和她躺下去的时候一样。而且,在她躺过的地方,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老五奶,横在那里。
  稀疏的头发只有那么小小的一把,背在脑后。额头深深的皱纹,像是雪地上纵横的铁轨,清晰而又深刻。脸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土黄,在白发的映衬下,格外陌生。皴裂的嘴唇如同泛着白边的盐碱地,紧紧地并拢在一起。眼睛是闭着的,对这个世界真是懒得再多看一眼。嘴角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勾勒出那么一丁点儿从天而降的幸福的味道。
  我死了,终于死了,这个结论像火山喷发一样从老五奶的胸口爆炸,几乎要冲口而出。老五奶欣喜若狂,简直想亲吻那具刚刚还用疼痛折磨她的躯体。兴奋地跳下炕,像是回到年轻的时候,那副老迈的身躯再也不会羁绊她的脚步。欢快地在屋里转一圈,所有的物件都很规整,只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灰,看来她已躺下多日。枕边放着一只银制的发簪,因为经年累月的使用而透着乌嘟嘟的亮光。发簪的一头雕着一朵盛开的梅花,花瓣圆润而饱满,鼓楞楞的像是能掐得出水来;花蕊清晰、挺拔地凸显于花瓣之上,就这么看着也能感觉到那种盛开的喜悦和生命的张力。死鬼把这支发簪插到老五奶头上说过一句话,从此你就是我的人了,生则同屋,死则同穴。这发簪就是她同那死鬼的契约,老五奶一辈子都守着这份契约,直到她都记不起当年那个与她相约的人是什么模样。
  院子里“咚”地一声响,紧接着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不用张望也知道是楞皂来了。
  老五奶的院墙不高,死鬼不在的最初几个年头里,胆小的老五奶天没黑透就早早就掩上院门,躲进被筒子里。不肯入睡的耳朵最怕听见的就是深夜里那“咚”地一声,根本来不及穿衣,就会有人捂住她的嘴,钳住她的胳膊,趴在她身上,像一头发泄的公猪。也有例外的,比如楞皂。
  老五爷走后那几年,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到最后只能靠挖草根充饥,吃了上顿没下顿,浑身水肿得厉害,像是穿上一层厚厚的棉袄棉裤,走路的时候胳膊支愣在身体两边,两腿晃晃悠悠,深一脚浅一脚的,远远看去像是演木偶戏的充气娃娃。白天能走动的人们就出来找吃的,晚上早早睡了,减少消耗。其实根本睡不着,躺在炕上眼前跳动着金星和蓝星,那星星幻化成烧饼或油条,挑逗着人们干瘪无油的肚子。就是在这样的晚上,老五奶以为她无法饿着肚子坚持下去的时候,楞皂第一次踏进老五奶的院子。楞皂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年头好的时候口粮吃不完,就背到邻村去,据说是送去给小寡妇。有时村里人见楞皂背着口袋往外走就在背后嚷他,让他干脆把小寡妇背回来,一袋米换一个媳妇,划算。可是楞皂始终是光棍,谁也没见过传说中的小寡妇。
  “叭”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在院子里,紧接着院门“吱呢”一声被推开,老五奶镇定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早就忘记害怕。这年头,如果你想活下去,就知道必须要节省每一分能节省的体力,尤其是不能消耗在女人身上。是我,给你扔下一把黑豆咧,看中吃不。老五奶的心怦怦直跳,但她只是从被筒子里看着这个男人,没动。楞皂见她不动,站一会儿,讪讪地走了。门“吱呀”一声关上,老五奶这才明白刚才扔进来的是啥东西。这哪里是一把,分明有一小捧。捏起一颗放进嘴里嚼,真香啊,豆子的清香在牙齿间滚动,很快就溢满整个口腔,豆渣被她反复咀嚼,几乎不舍得咽下去,肚子却咕噜噜地抗议,拼命争取这难得的养料。转天楞皂再来,丢下两只麻雀,有时是几颗蝉蛹。老五奶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看向楞皂的时候多了些温柔和期待。楞皂不曾让老五奶失望,在那个饥饿得失去信念的年代,楞皂抚慰了她的肚子,也温暖了她的身体,让她得以活生生地继续她的守望。
  后来楞皂经常来照应老五奶的生活。很多年以后,当老五奶和那些公猪一样的男人们早已老得不相往来的时候,楞皂仍然出入这个院子,自然得像是自家院子。这不,当她正为自己死去而手舞足蹈的时候,楞皂进来了。他会发现我吗?老五奶贴在墙上,大气都不敢喘。
  五奶奶,该起来晒太阳咧。老五爷没给老五奶留下什么,除了这个名分。村里人按照老五爷的辈分喊她“老五奶”,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连她自己也忘了。只有楞皂总是叫 “五奶奶”,听起来跟“姑奶奶”似的。
  五奶奶,五奶奶?楞皂推推老五奶刚刚逃脱的躯壳,愣住了。老五奶笑了,终于有人可以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喜悦了。
  老五奶死了,这不是一个人的秘密,很快全村就都知道了。
  老五奶死了?阿弥陀佛,这个老太婆,可算是见了阎王。
  真的吗?啥时候死的?老五奶也够能挺的。
  刚发现啊,死几天了,不会都臭了吧?
  沉寂的小山村,被这个消息搅扰得躁动起来。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大家都奔走相告,唯恐慢一步,被别人抢先。
  老五奶死了,她的死能让大家这样兴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几十年来她就像卡在这个村子咽喉上的一根鱼刺,男人因为她而羞愧,女人因为她而愤懑,老人们总是躲着她,孩子们却又充满好奇。可是老五奶却坚持守在这里,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巴望到老五爷回来。这一辈的守望到今天终于有了结果,老五爷不曾回来,老五奶终要离去。
  老五爷是个教书先生,早先在北平教书,后来不知怎么就回来了。据说是因为一个向左向右的运动,老五奶不管这些,反正运动把老五爷带到她身边总是好的。老五奶一直以为嫁给老五爷是她的福分,只是这福分太短,似乎只有一眨眼。老五爷走后,哭成了老五奶唯一的表情,她不知道老五爷干啥去了,为啥就不见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要是能见到他,她一定要问个明白的。
  
  楞皂第一个跑去找刘全,五奶奶死咧。刘全早已不是当年的村支书,头发胡子白了一大把,背也佝偻了。刘全的嘴抽搐一下,那颗他儿子刘美发寄来的过滤嘴香烟掉下来,烫在手上。他摇摇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是该死了,都死了也好。
  刘全是第一个坚持老五爷已死的人。那时很多人来追问老五爷的去向,有人说老五爷是国民党间谍,也有人说老五爷是坏分子。可老五奶说不是,她说那个没了踪影的男人就是个教娃娃们认字的先生。他一直盼着我能有喜,好教自己的娃认字,将来去北京上学。他说北京特别大,马路特别宽,北京的中心有个紫禁城特别雄伟,紫禁城的中心有个天安门,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在那里解放了我们。老五爷提起北京和毛主席的时候两眼会放出热烈的光,那光芒照得老五奶心里亮堂堂的,也跟他一起向往北京,向往天安门,向往有个娃能去给毛主席他老人家问声好。
  老五爷已经死了。刘全肯定地说。老五奶不信,他死了一定会带口信回来,我没接到,我不信。真的,他死了,有人看见的。刘全详细地描述老五爷被人发现的惨状,把一张张残缺不全的画面拼凑在老五奶眼前,说得吐沫星子都溅到她胸前的衣襟上,她还是不信。你这个娘儿们真是一根筋,老五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是叛党还是叛国谁敢说呀?你也不为自己掂掂,年纪轻轻的要为一个叛徒守活寡吗?老五奶不懂刘全说的,就是坚持她男人没有死。
  老五爷已经死了,他必须死,他不死你就没有活路。外面到处都在搞斗争,在开批斗会,你难道想挂上一双破鞋去游村不成?这句话老五奶听懂了,老五爷必须死,他要是不死我也活不下去。我不怕死,但我死了这个家就不在了,老五爷回来可咋办。老五奶犹疑着。放心吧,你就咬定老五爷死了,剩下的有我呢。刘全的嘴巴突然在她眼前放大,迅速贴上来。老五奶推他,老五爷会看见的。老五爷死了,别想他了。刘全彻底把瘦小的老五奶压在身下。
  后来老五奶没有被拉出去批斗,因为刘全说她疯了。刘全指着耳朵上渗血的纱布到处跟人说,这就是那个疯婆娘咬的。刘全说老五爷失踪当年就发现他是掉进河里淹死的,肚子鼓得比猪肚子还圆,身上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刘全说老五奶见到老五爷的惨状就口吐白沫抽搐过去,从此落下疯病,一口咬定老五爷没死,谁要是说出老五爷死了,她就会咬掉谁的耳朵。听说搞斗争的同志完全相信村支书刘全的血泪控诉,没有找这个疯婆娘的麻烦。村里人也渐渐相信她是个疯婆娘,要不咋会一天到晚头不梳,脸不洗,挨村挨户地走,逢人就打听老五爷的下落。村里的画匠早就不记得老五爷的模样,老五奶却总是哭着求他一遍遍地描摹她男人的画像。
  老五奶的守望变得更加艰难。因了刘全的说辞,老五奶和老五爷被分隔在天上人间,没人相信一个疯婆娘,没人相信老五爷还活着。不会再有人去邻村打听老五爷的下落,不会再有人去集上张贴寻找老五爷的告示,不会再有人进城时留意车站路口,谁都不会相信一个疯子。老五奶更加孤单,老五爷失踪了,就连寻找老五爷的道路也都断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五奶常常放声大笑,明明是这个村子疯掉了,为什么他们却都说是她。笑声收不住,她还会嚎啕大哭,你这个狠心的汉子,咋还不赶紧回来,就这么丢下我让人糟蹋!老五奶的举动让更多人相信她的确是疯掉了,渐渐的,这个院子倒安宁下来,半夜里不会再有令她心惊肉跳的翻墙声。
  老五奶疯或者没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活着。无论如何,能活着才能把这辈子的守望进行下去,为这,她还是从心里感激过刘全这个禽兽的,当然也感激过那个给了她缥缈希望的刘美发。
  刘美发是刘全的大儿子,从小身体就弱,农活一样也侍弄不了,跟女孩子倒能玩到一起。稍大一点,刘全打发他随舅舅到城里去学手艺,只在每年祭祖的时候回来。他比老五奶小很多,也许十岁,也许二十岁,老五爷失踪那年,他还在穿开裆裤。二十多年过去,老五爷没有回来,刘美发倒出落成个英俊后生。那年他回来祭祖,头发梳得光滑顺流,脸上一副金边眼镜,远远地走过来,老五奶几乎以为当年的老五爷又回来了。老五奶,你的头发真美。这个后生说她美,就像老五爷当年夸她一样,老五奶呆住了。刘美发掏出一个小瓶子,往手里倒了点儿,双手一撮,在她头上抹几下,特别是耳旁的两撮儿,用手拉下来又卷上去,拉下来又卷上去,反复弄了好几次。然后他吹了声口哨,掏出一面小镜子。镜子里老五奶的头发乌黑柔顺,耳旁的两撮卷发垂下来,凭空多了份妩媚。老五奶,你真美。
  刘美发其实不叫刘美发,跟城里学了剃头的手艺,还开了剃头店。但是他的剃头店不叫剃头店,叫美发店。村里人弄不懂,剃头跟美有啥关系,觉得是这个年轻后生不务正业,搞的歪门邪道。后来刘美发的腰包渐渐鼓起来,连他爹都抽上那种带海绵垫的烟了。村里人开始羡慕刘全,经常教训自己的孩子,要向刘美发多学习学习。这样,刘美发的名字倒在村里落地生根了。
  老五爷回来了吗?刘美发摆弄着老五奶的头发很随意地问,就像老五爷不是走了二十多年而是昨天才出门未归一样。很久没有人提到老五爷,他们也不让老五奶提,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所以刘美发这样问,让她吃惊得连头都忘记摇。刘美发看着老五奶呆呆的样子叹口气,他说,老五爷肯定还活着,会回来的。
  刘美发说城里的运动早就结束了,全国都结束了。好多在运动中被打倒的人都重新站起来,回到原来的地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无论老五爷当年是因为什么失踪的,现在都应该回来了。
  真的吗?老五奶一把抓住刘美发的手,这是真的吗?二十多年过去,老天终于听见我的祈祷了吗,老五爷要回来了吗?老五奶一直以来咬牙坚持的守望,漫无希望的守望,终于要有结果了。像化石一样积压在老五奶心里的苦突然就被这样一种希望浇灌得融化开来,在她的身体里翻腾、撞击,寻找发泄的出口,最后还是从眼睛里流落下来。
  老五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家跑,一路上跌跌撞撞地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她逢人就说老五爷要回来了,他们都笑她,还是没有人相信。她去拍打刘全家的院门,老五爷要回来了,你那大小子说的。你这疯婆娘,连那小子哄你都听不出来。老五奶懒得理他,她要赶紧回去打扫院子,再把自己拾掇干净,老五爷要回来了,她要让他看见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漂亮贤惠的媳妇。老五奶对着镜子使劲拍打自己的脸,想给苍白的双颊增加点润红的颜色。头发要重新梳洗,扎上老五爷喜欢的发式,对了,发簪,老五爷给我的发簪呢?那是老五爷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困难时候很多东西都拿去换吃的,只有那个发簪一直舍不得,她把它装进一个陶罐,埋在鸡窝下面。刘全总来老五奶的院子,榨干她的身体,也榨干她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只有这颗发簪不曾被他发现。
  老五爷要回来了。真的,老五爷要回来了。老五奶一连跟楞皂说两遍他都没有反应。老五爷真的要回来了,她揪着楞皂的耳朵喊。楞皂笑了,回来好,回来好咧。楞皂的笑没有增加老五奶的喜悦,反倒转化成说不明白的忧伤。这个村子没人瞧得起老五奶,她也谁都瞧不起,除了楞皂。这个男人从来不骗人,不欺负人。在她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这个男人一直在她身边。如果没有这个男人,她也许坚持不到今天。老五爷回来了,这个男人就远了吧?
  老五奶的忧伤没有来得及沉淀,老五爷回来的希望却被愈发点亮。
  老五奶,我要去北京开店,开连锁店。刘美发说的老五奶听不懂,但她知道北京,那是老五爷呆过的地方。老五奶,北京有好多大官,大知识分子,他们肯定会认识老五爷的。真的吗?这个想法让老五奶已经迟钝的心又狂跳起来。老天终于开眼了,把这个后生送到老五奶面前,她激动得真想跪下来。
  
  老五奶相信刘美发,无论刘全说这小子如何不着调,她都相信。除了相信他,老五奶不知道还能干什么。这份相信让老五奶对生活重新充满希望,她甚至觉得日子开始有些滋味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老五奶的面色竟还透出些红润来,那些在老五奶面前目不斜视的男人们,竟也忍不住偷偷瞅上两眼。老五奶心里是欢快的,我男人,很快就会回来吧?
  老五奶站在村口的栗子树下等老五爷,一站就是好几年。
  栗子树上的树叶越来越黄,老五奶的头发越来越白,枯叶越来越少,老五奶的头发也越来越少,可是栗子树秃了又绿,绿了又秃,老五奶的头发却没有再多起来,全白了。老五奶的眼睛也越来越不中用,有时一路走来会跌好几个跟头,沾在身上的浮土都拍不干净。栗子树陪着老五奶,每天向远处眺望,望着望着,倒真把刘美发望回来了,而且刘美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栗子树使劲摇晃枝叶,生生把坐在树下打盹的老五奶晃醒了。她看着刘美发,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这回刘美发可没有老五爷的模样了,他留了很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一条花花绿绿的衬衣比大姑娘穿的还要鲜艳,雪白的裤子出奇的肥,一个裤筒子里足足能伸进去两条腿。刘美发显然没看见老五奶,继续往村里走。刘美发,老五奶喊住他,却不知道说什么。见过你老五爷吗?这是不必问的,若是见过他肯定会说。别人都回家了?问这个也没用,别人都回家和老五爷不回家有什么关系。老五奶叫住刘美发,好像也没什么要问的,他俩就尴尬地站下了。
  老五奶?你的头发咋都白了?刘美发终于认出老五奶。别等了,老五爷早就死了,不会回来的。刘美发说完,搂着身边的姑娘走远了,老五奶还听见那姑娘问他,这是谁啊?刘美发说,别理她,一个疯婆娘。刘美发和那姑娘的笑声伴着洗发香波的气味一起随风飘过来,又飘走。
  你真的死了吗?那我到底在等啥?
  老五奶没有再去栗子树,每天窝在院子里晒太阳。楞皂啊,这太阳咋恁毒呢,晒干了我的身体。老五奶连屋子都懒得出,她开始等死。老五奶从来都不怕死,那些不堪回首的年代,被人欺辱得苟延残喘的日子,她没有死,一直在等她男人回来。现在当这一辈子的守望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老五奶突然怀疑她的坚持是不是一种固执,坚持下去也许不如闭上眼睛。
  你看这事儿咋个办法咧。楞皂蹲在地上闷闷地问。下葬吧,跟老五爷合葬。刘全拄着拐杖踱回堂屋,丢下楞皂一个人蹲在太阳底下吧嗒旱烟。
  脑子只有一根筋的楞皂,得了刘全这句话,开始为老五奶的后事操办起来。老五奶坐在炕上,看着楞皂给她换身后的衣裳。衣裳是老五奶早就备下的,为了这一天,她已经准备了很久。最近老五奶的耳朵不太灵光,总是呜呜地响,有时楞皂喊她都听不见。有天夜里,老五奶突然听清了,那就是老五爷的哭声啊。这个死鬼,一定是怕我找到他,先吓得哭起来。看来他是知道我马上就能找到他了。得了这个消息,老五奶反倒比平常精神些,摸索着把屋子拾掇一遍,又给自己擦洗干净。老五奶不再进食,她要把肠子和胃都腾空,免得死后发出难闻的恶臭。她准备好干净的衣裳放在一边,还有老五爷送的发簪也放在枕边。一切准备停当,老五奶放心地睡了,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楞皂笨手笨脚地给老五奶换衣服。他扶起老五奶斜靠在他身上,套上一个袖子,然后稍稍向前推这个老太太一把,想把衣服从她身后拽过来,结果老五奶的头颅由于失去他肩膀的助力,向前跌去,“嘎巴”一声,骨折的声音,一定是脖子断了。一直在旁边瞅着的老五奶随手摸摸脖子,如今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楞皂觉得脸上有一股小凉风吹过,吓得脸都青了,一边陪着不是,一边颤巍巍地试图把发簪插在老五奶稀疏的头发上。
  老五奶重重地叹口气,发簪,老五爷的发簪,她守了一辈子到头来只有这么一颗发簪。可是现在老五奶摇摇头,她不想戴这颗发簪走。老五奶觉得够了,如果可以,下辈子她不会一个人默默守望。这辈子的守望于她,开始是一种愿望,后来是一种习惯,从来没有人告诉她,除了守望下去还能做些什么。
  老五奶回头望望,觉得自己这辈子很可笑。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闯进她的生活,给了她一个童话般幸福的开始,然后就一声不响地丢下她消失得无影无踪。老五奶突然就从一个怀揣幸福的小媳妇变成被人抛弃的疯婆娘,还要背上叛徒老婆的恶名。从始至终老五奶都以为她的男人没有死,她的男人还会回来。现在她突然有了另一种想法,命运封堵了一条路,就一定会留出另一条路,可惜她一直停留在被封堵的死路上不曾回头,这么多年,都不曾尝试随命运转个弯。也许转个弯,她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看着楞皂擦洗那具干瘪枯黄的身体,老五奶一点也不觉的羞愧。这个男人就像她的亲人,唯一的亲人,他了解她的每一处伤疤,知道她会在夜里哭泣。他不嘲笑她坚持了半个世纪的等待,他说,我陪你等咧。他没骗她,一直到她死,他还在这儿。当老五奶对这辈子已经无计可施的时候,只有楞皂还在帮她料理最后的事情。其实,是楞皂给她坚持下去的力量,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个道理。太晚了,楞皂,我晓得太晚了。可是楞皂听不见老五奶的声音,依旧认真插着发簪。老五奶使劲摇头,那颗发簪固执地一次次从老五奶稀疏的头发上跌落下来,终于摔成两半。
  老五奶的棺木终于落下。歇着吧,五奶奶,我会常来看你咧。楞皂把她埋在老五爷的坟旁,老五奶知道旁边没有老五爷,只是他的几件旧衣裳。躺在这个黑黢黢的洞穴里,老五奶有的是时间思考:那个坚持了一辈子的守望,真的有必要吗?
  
  责任编辑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