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2011-12-31 00:00:00徯晗
长江文艺 2011年10期


  他还记得,头一次带佩玲去海边看山西煤老板的别墅的情形。佩玲一颗小头转来转去的,楼上楼下,院里院外,都看了一遍。最后,脚就钉在了楼上的主卧室。主卧足有三十多平米,落地大玻璃窗,直面蓝色的海与天。
  “小伟,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有这一天?”佩玲仰起头来,眼神有些兴奋。她是个高个子的姑娘,一米七多的样子。不过,和她比起来,他就显得更高了,他的宽下巴差不多盖过了她的额头。她都弄不清他的具体身高,一米八八,或者一米九零?
  “哪一天?你是说住这样的房子?”小伟问,视线往下,看住她的眼睛。她长得不算漂亮,脸上的线条有点硬,但是轮廓很清晰。尤其是鼻子,高而挺,肤色很白,衬出唇上的血色十分丰沛。她的内陆特征太明显,本地姑娘没有她这样的肤色。
  “那还能是怎样的!”佩玲冲他咧咧嘴唇。她的嘴形略有些偏大,这对于追求现代美的人而言,倒也算性感。
  小伟把目光从她的唇上移开,看房子。
  “其实,这房子,白给我住,我也是不会住的。”小伟说,两只手下意识地交叉着,握了握,松开,又十指合拢,往掌心里抵了抵,房间里顿时发出一阵指关节的脆响。
  佩玲撇了下嘴角,向他递来嘲弄的目光。
  小伟不自在地耸耸肩,看着佩玲。他知道她是看不起他。
  “你看看这墙,这地面,知道它们都用什么材料做的?”小伟用一种很有把握的语气问。
  随着小伟的视线,佩玲看墙,看地面。墙面上镶的,看起来像磁砖,但比她见过的要大一些,厚一些。颜色是浅棕色的,显得端庄,华贵。地面上也是,不过颜色是纯白的,色泽更柔和些,像玉,羊脂似的。
  “这是上等的大理石,纯天然的。还有这个,是汉白玉。”小伟先是拿目光指了指,然后又用脚尖踢了踢地面。
  “这些煤老板真有钱!”佩玲用手指抚着墙面,羡慕地说。
  小伟冷笑:“那又怎样?不过是为自己砌了个活棺材。”
  佩玲瞪大眼睛,不快道:“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内心阴暗不是!”
  小伟说:“真话,这里面有辐射。”
  “有辐射又怎样,这么好的房子,我宁愿住在这种有辐射的地方。”
  “那就是等死。要知道,大理石和汉白玉都是有放射性的,根本就不合适做室内装修!可那煤老板非要用,你现在知道什么叫暴发户了吧,嘿!”小伟咧开嘴笑。
  佩玲不信,说:“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说的是真的。人长时期地呆在这种地方,会得癌症的。白血病,或者其他什么癌。”
  他记得,他们的谈话后来就转到辐射上去了。关于辐射,佩玲现在知道的,肯定比过去要多多了。眼下,只要打开电视机,每个频道都在谈论日本福岛的核辐射。几天前,日本北部爆发了一场九级大地震。紧接着就是海啸。然后,就是大家目前都在谈论的核泄漏。
  该死的核泄露!眼下,它不单是整个日本的危机,其阴影正向全世界范围内扩散。小伟每天通过网络收看电视,来了解这一事件的进展。像许多中国人一样,小伟头一次知道了东京电力公司,知道了福岛的核电厂,以及这次核事故可能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灾难。不仅如此,他还知道了前苏联的切尔诺贝利,美国的三里岛。此前,他对这些地名一无所知。
  切尔诺贝利的事故发生时,他还潜伏在母亲的子宫里,几天后,才哭叫着见到了这个世界的第一缕光。他呼进去的第一口空气里,是不是也有微弱的核物质?不过,那时谁也没去想这些。那时,没有这么多的媒体和它们铺天盖地的轰炸,公众对核辐射的恐慌,也就没有被接收与放大的机会。
  
  毕业后,小伟有两个月都在他读大学的那个城市里找工作。父亲寄来的钱,他都花在找工作上了,吃和住都比上学时更花钱,最重要的是,还有各种交通费,荐工的简历,资料的打印费,手机费……两个月过去了,工作仍没影儿。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他已经毕业了,再让父亲给他寄钱,这让他无法说服自己。
  就像看见了他的难堪,父亲说:“你来南城吧,吃住可以和我一起在工地上。能省下些找工作的花费。”
  在哪里找工作不是找呢?只要能赚到钱。小伟明白父亲的意思。
  到了南城,小伟才知道,父亲所谓的工地,其实是些流动的场地,它们有时是有钱人家的别墅,有时是些新盖的厂房。它们大都处在最后的装修收尾期。父亲在一个搞装修的工头手下做,为了省房租,总是以看材料为由,就住在这些施工的地方。小伟见到这一情形,把发热的眼圈朝向风的方向转了转,直到眼圈觉得凉了才朝向父亲。
  “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呢?”他闻着一屋子新买来的装修材料发出的刺鼻味道,责怪父亲。
  父亲说:“南城这地方,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晚上开着窗子睡,不怕的。”父亲知道他说的是那些味道。
  “这些材料中有的含甲醛,有的含苯,它们都有毒,严重的可以致癌。一般新装好的房子,也得等上半年才能住人。你搞这一行的,难道不晓得它们的害处!”小伟鼻音有些重地对父亲说。
  父亲说:“我一个人租房子,不划算。你来了,我们可以去租一间小点的房子,自己煮饭,自己煮省钱。”父亲知错似的避开他的话题,“工作你慢慢找,不急。有了吃住的地方,就可慢慢找,找一个好工作要紧。”
  头一夜,小伟是和父亲在“工地”上住的。父亲的行李简单,只有一张草席和几件换洗衣服。半夜微凉时,就把衣服盖在身上。小伟从自己的行李箱中取出自己的毛巾被,悄悄地盖在父亲身上,再把父亲身上的衣服拉过来,盖住自己。他在微暗的城市灯光中,睁着眼睛躺了一夜。
  第二天,小伟没去找工作,他在南城的几条偏僻小巷子里转悠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家每月只要二百元房租的小屋。房间不大,摆着一张一米五宽的双人床。里面还带个小厨房。他看了看,里面有一个单孔的炉灶。可以自己做饭,这比什么都好。厨房外有个不到两平米的小阳台,一侧有个半人高的水笼头,可以接水冲澡,也可洗衣,小伟脑子里迅速地转了一下,还算将就。
  小伟没和父亲商量,就交了押金,和房东签了合同。
  晚上他把父亲带到这里,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小伟从中听出了某种安慰,小伟心里却格外不是滋味。父亲好不容易熬到了儿子大学毕业,儿子却只能蜗居在他身边,前程未卜,他能有什么好心情呢?
  所幸的是,小伟很快就等到了工作通知:到南城一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做仓管。说是生物科技,其实就是生产各种食品添加剂的工厂。现代食品工业离不开这些。工资不算高,但对父亲是个足够的安慰。相比于父亲的工作,他的工作自然要干净轻松得多,收入也比父亲的略高。在父亲看来,这是他读了大学的原因,对小伟而言,却只是一个暂时的立锥地。每月两千多块钱,离他的目标还十分遥远。
  在等候工作的间隙,他曾去过父亲做工的地方,那是一处新建的海滨别墅,别墅的主人是山西人,开煤窑的。现在早已不卖煤了,转到南城开了家专营小汽车的4S店。父亲说,这是他们工头接的最赚钱的一单活儿。
  “全是好料,都是最贵的。”父亲把他带到震耳欲聋的装修现场,指给他看那些上好的材料。他立在一边,看父亲忙活,偶尔帮一下手,琢磨着自己也能学上几招。父亲说过,装修这行没什么难的,边做就边会了。
  “关键得接得到活儿。有钱就能接到活儿,就可做包工头。”父亲干过的活有:砸墙,钻孔,砌墙,涮灰,装水管电线,贴瓷片镶地板,等等。的确没什么难的,不过哪一样都是粗活,脏活,累活。小伟亲自目睹了父亲用电动切割刀切割磁片,磁片的粉尘在空中飞扬着,但父亲对那些飞扬的粉尘熟视无睹。这让小伟感到忧惧。他提醒父亲戴口罩,可父亲不以为然:“这点粉尘算不了什么,又不是在水泥厂干活。再说,又不是天天干这个。”
  他还目睹了父亲熟练地使用电钻和电锯,那刺耳的尖叫声令他惊惧:父亲寄给他的钱,难道就是在这种锐利的尖叫声中一分一分地积下的?如此,那些钞票里除了父亲的汗水,还吸附了多少可怕的噪音?
  
  小伟后来只要一想起父亲的工地,脑子里就会发出电钻那可怕的嘶鸣声。那声音仿佛也带着钻头,顷刻间就能钻透他的脑门。还有电锯,它发出的怪叫,锋利而凶狠,能锯开金属,让火花在空中飞溅。他不明白是谁发明了那些又疯狂又野蛮的家伙。
  
  苏港推开门,把一只夹杂着花白头发的小脑袋探进来。
  “去医院了?蹲到新客户没?”小伟拧过头问。早上,苏港刚接过一个线人的电话,是市中心医院的一个清洁工打来的。同样的电话,他也接到了,对方当然不知道他和苏港现在是联手做。这个清洁工太贪,总有一天,他俩要联手做死她:断掉她的财路!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女人。
  “我刚从大润发过来,外面排了几百米的长队,去抢盐的,说是全国都在抢盐,抢疯了!咱们是不是也……?”
  关键时候,苏港总是没主意。小伟抬起头来看他,想,这小子不老啊,和自己同年,怎么就有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呢?这叫少白头,苏港有一次得意地对他说:“少年白头发,老来有财发。”嘿嘿,也就是自慰吧,谁知道苏港哪天老,又要老到哪一天,才能实现他的发财梦。
  小伟笑望着苏港,对方正惶恐地看着他。
  “去抢盐?”
  “是啊,都说碘盐可以防辐射的。”
  小伟咧开嘴,噗哧一声笑起来。
  他弯起一根食指,朝里勾了勾,又用那根手指敲了敲腿上的笔记本液晶屏。苏港便将身子挨过来,靠住小伟。
  “是这样子吧?”小伟指着显示屏上的画面。
  他看的是一个网页的BBS论坛。这个论坛据说是一帮“粪粪们”的天下。没事时,小伟喜欢来这里潜水,偶尔也灌水。自从佩玲离开后,他的大部分时间就打发在这个坛子里。
  苏港看到的是张图片:许多人挤在一起,每个人的手都向上伸举着,在奋力抢购什么,仔细一看,正是盐。
  “刚有人发上来的。你再看——”小伟移动鼠标,打开下一张,再下一张,图片的文字说明,正是各地抢盐的情形。马甲们在楼下狂灌水,欢呼的,取笑的,骂娘的,也有偷着乐的。小伟随意点出一楼,是副对联。上联是:日本是大核民族。下联是:中国是盐荒子孙。横披为:有碘意思。
  苏港也乐起来,说:“操,网路上这么快!这么说,盐不防辐射?”
  小伟当然不相信盐能防辐射,除非人能把自己腌成腊肉。至于佩玲相不相信,他就不知道了,她是个头脑发热的傻丫头,保不准就在这些抢盐的队伍里。不过,这都跟他没关系了。佩玲现在是谁?真要抢盐,也轮不到她去抢。
  佩玲还不知道他换了新工作。虽然新工作对他来说,有那么一点难表其意,但总是一份更来钱的工作。小伟移动鼠标,继续看马甲们灌水。这里的网友都是些爱看热闹的,对各种消息的披露总是很及时。里面左粪和右粪们都不少,也有些来路不明的五毛党,有些干脆就是小鬼子。但此论坛里不乏高人,总能适时站出来,为网友们指点迷津。
  “娘的,有才!”苏港边看,边龇开嘴赞。
  “里头有才的人多了去呢,奶奶的,这坛子里永远都不缺盐(言)!老子在这里面泡了几年,也长水平了。”小伟禁不住有些得意。网络一直在教育他。从最初的在网路上瞎逛,到有目的地到一些地方潜水,乃至到几个固定的地方落脚扎根。大学期间,他没有钱谈恋爱,也买不起电脑,课余时间只能去学校周边的网吧里消磨时光。他就是在网吧里认识佩玲的。佩玲在网吧里打工,底薪很低,靠代人赚网游积分挣钱。佩玲是个网游高手,也是他的网络入门导师。她教他玩网游,他惊讶一个人可以把网游玩得如此炉火纯青。不过,他很快就厌倦了网游,转而迷上了一些网站的论坛。从这些论坛里,他学会了不少东西。网络是他的第二所大学,他从这里学到了他没有在学校学过的知识,也学到了他从学校里永远也学不到的知识。这些知识,令佩玲对他刮目相看。佩玲说:“到底是大学生,就是跟我们不一样。”
  他从佩玲的夸奖中听出了明确的好感,这让他对自己多了一份自信。果然,佩玲开始心仪他。他们之间开始了一场低成本的恋爱。爱情使他上进,为了吸引佩玲,小伟只能在知识上武装自己。他不知道,知识会使一个单薄的人变得有品味。小伟的品味在上升,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觉出来了。然而,他身边那些的女大学生们却对他的品味不屑一顾——她们热衷谈论的是男生们的家境,父母的地位。也许,不是他的品味在上升,而是女生们的品味在下降。他悲哀地想。而佩玲不一样,她喜欢他,发自内心地欣赏他。
  从一开始,佩玲就知道他穷,她不仅不要他花钱,反而用自己没日没夜代人打网游赚来的钱请他吃冰淇淋,还给他买小礼物:皮带、袜子和领带。起初,他不愿接受,觉得自己像个吃软饭的人。可佩玲恼了,佩玲说:“我又不是什么有钱的女老板,我将来还指着你养我呢!别拿蚂蚁当大象,我又不会赖上你!”
  拒绝,倒显得他小气了。好在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佩玲其实是个顶不错的女孩子,善良,乐观,人机敏得一塌糊涂,光看她玩网游的水平,就知道她是个怎样高智商的女孩。只可惜明珠暗投,按她的话说:从娘胎里跑快了点,忘了带个把出来。她四川老家有重男轻女的传统,为了让弟弟上大学,她高中一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他渐渐地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一种品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这种品质是如此珍稀,如此宝贵。
  他们就这样恋爱下来,一直到他大学毕业来南城。他原以为这样的爱情会很长久。他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分手的迹向。所以他一找到工作不久,就让佩玲跟着来了。偏巧,那回他吃错了药似的,把佩玲带去看山西老板的海滨别墅,原本只是想让她领略一下有钱人是怎么挥霍钱财的。谁知他们就撞上了。
  是时,他父亲还帮工头管着那别墅的院门钥匙,只等工期结束,屋主最后来验收。未料工头领着那山西老板进院看效果来了,老板从车上一下来,就看到了正要离去的小伟和佩玲。
  “他们是谁?”那老板看着工头问,眼神似问:他们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工头认识小伟,但不认识佩玲。工头说:“管钥匙的老陈儿子。小伟,你爹呢?”
  “出去买烟了,让我们在这里替他看着。”小伟那时就觉出了别墅主人眼里的不善,却并未想到会有怎样的不善。
  “这你女朋友啊?”工头笑了笑,自下而上地给佩玲行了个注目礼:“小子蛮有眼力呀!”
  佩玲薄脸红红的,紧张地去看那山西老板,方意识到对方一直在打量她。那眼神里透出的是有钱人的霸道,自信与云淡风轻。这多少让她有些羞愤。那人的个子跟小伟一般高大,却是长脸,高鼻,阔嘴,眼神锐利,头顶已半秃,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的样子。崛起的中部透着一股子财富的跋扈,一副“中央有人”的样子。
  小伟伸手揽住佩玲,正欲离开。不想那山西老板却忽然问小伟:“你女朋友在哪儿上班?”
  那时佩玲正找工作未着,小伟竟鬼使神差地道:“没工作,她刚来南城。”
  “哦唷?我的4S店正招人,我看她条件蛮好的,有一米七几吧?想去跟我说一声。”山西老板操的却是一口江浙口音。他不看佩玲,却直视着小伟,口气显得有些轻描淡写。说完,转身和工头一起进了别墅。
  就是这句话,让佩玲动了心。小伟后来才知,佩玲去山西老板的4S店,是去做车模。不过,那已是小伟经不起佩玲的缠,把她送去那家4S店报到之后的一个月了。现在的佩玲,早已今非昔比。她如今是南城有名的车模——小伟从电视里看到,她的脸是特别适宜上妆的,他原以为的那种生硬线条,其实是轮廓分明。这种脸型就是天生的妆容。经了浓妆涂抹后的佩玲,是那样地不俗,抢眼,耐看。
  小伟后来还知道,和佩玲一起进4S店的,还有三个女孩。但她们都没有得到山西老板的厚爱,惟有佩玲,住进了那栋海滨别墅里。就像是一个嘲笑,小伟说过那里面有辐射,可佩玲不怕。她说过“我宁愿住在这种有辐射的地方。”
  
  佩玲终于还是离开了他。她等不及他攒钱买房,“等你攒够买房的钱,我就老了。”
  “我可以换工作。真的,我都已经联系好了,收入比现在高很多。”他没有说他将换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但是佩玲给了他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击溃了他。
  他不怨她。在他看来,一个女孩子也许可以接受一次低成本的恋爱,却未必能接受一个低成本的婚姻。
  
  没有人知道,小伟现在也算是高收入群体。这么干下去,买房似乎也不再是个难以实现的目标。
  每天,小伟除了上网,就是跑医院。
  他现在是一家殡葬服务公司的业务员。主要的工作,是给殡葬公司找客源,或者说货源。他更喜欢用后者来表达,对于那些已失去生命体征的尸体而言,他们的确只能算是货源。
  小伟刚开始在医院里“等业务”时,心里感觉很别扭。抢救室外,病人的家属们守候着,一脸无助:忐忑、焦虑、哭泣。而他呢?却在做着另外的守候。但小伟渐渐地适应了这一角色。毕竟病人的生死并不由我决定。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把他们送到一个该去的地方。这么想过后,他就释然了。
  苏港和他是同行,分属于不同的殡葬服务公司。两家公司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但私底下,小伟和苏港却是同盟。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是利益的共同体。
  在南城的各个医院里,都有他们的“线人”。这些线人有的是医院里的保洁员,有的干脆就是医院的工作人员:知道内情的护士,或者医生。他们的信息来源既准确又及时。一旦有危重病人被推进抢救室,他们的手机就会响起短信提示音。
  紧接着,他们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往相关的医院。他们扮成来医院看病的病人,或者陪护病人的家属,在离抢救室不远的地方蹲守。有时,他们显出毫不经意的样子,从抢救室外“无意”经过。又或者,漫不经心地在抢救室外转悠,晃来晃去。他们的样子,一点也不会引起家属们的怀疑。除了医院的线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事成之后,也就是说,当他们为自己所在的殡葬服务公司拿到一单业务后,他们会信守承诺:给线人一笔不低于一千元的“劳务费”。当然,这笔钱,不由他们自己出。由他们所在的公司出——这是在他们的工作绩效中早就加以明确的。
  小伟是在一家医院“等业务”时认识苏港的。
  起先,小伟不知道苏港和他一样,也是来这里等业务的。苏港坐在离抢救室不远的走廊里,不时站起身,来回走几圈,又坐下,眼神望向抢救室的大门,神色里有些焦虑。小伟猜他一定是抢救室里那位病人的亲属。小伟故意不看对方,闭着眼假寐。当病人身上蒙着白布,终于被推出抢救室时,小伟呼出了一口长气,他知道这单业务已经十拿九稳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守候在走廊里他以为是病人亲属的年轻人,突然从腰里摸出了手机,有些激动地说:“我在南医二院,对,有业务了,快派车!”
  小伟当即愣住了。这话语他是如此熟悉。这种话,他们叫行话。这是他以往经常说的话,也是他眼下正打算说的话。他摸手机的手停住了。只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是有人在跟他抢客户了。他想起了他的线人,那个在急救室里做清洁工的中年女人,她姓王,叫王什么小伟不知道,只知大家都叫她王姨。如果不是这个叫王姨的线人搞的鬼,就是有人在这家医院里又发展了新的线人。这么说,是有对手闯进这家医院来挖他的墙脚了。小伟走过去,手搭在苏港的肩上,以压倒性的优势俯视着对方,微笑道:“等业务的?哪家公司?”苏港惊了一跳,肩抖了抖,他感到了压在肩上的那只手的重量。他感到压力的,还有对方的身高。苏港是个瘦弱的小个子。苏港说,西区殡葬公司的,你呢?苏港显然意识到了小伟的身份。小伟冷笑道,南区殡葬公司的,这家医院,以前一直是我在做。小伟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周围,小声问:你的线人是谁?苏港小声答,做清洁的阿姨,姓王。果然是脚踏两只船,这个贪婪的臭女人!小伟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小伟将苏港拉到一边,向对方介绍了自己一直以来在这家医院“等业务”的情况,他说起自己的线人,同时也是对方的线人王姨。他说,我们必须联起手来做,否则吃亏的只能是我们。苏港说,怎么联手做?小伟说,她脚踏两只船,我们要让她两脚都踩空,公司开出的“劳务费”,我们二一添作五,各一半,怎样?苏港兴奋道,怎么做,你说!小伟说,这个女人太贪了,两边都想拿劳务费。我们私下里得先对她提出警告:若两边打电话,一分不给!若她打电话给你,你就通知我过来;若她打电话给我,我就通知你来。公司给的劳务费,我们就可不给她!如果她问起来,我们就说她心术不正,又找了别的线人。苏港说,好啊!不过,不能每次都不给她,否则她就不给我们打电话了。小伟就笑。小伟说,当然,别的医院呢,你觉得怎样?苏港说,可以啊,这样干太好了,比单从公司拿提成强多了!小伟说,那我们就这么商定了,以后,我接到的电话,就让你去做,你接到的,就让我来做,咱们把给线人的劳务费省下来自己分。不过,咱也不能全这么干,否则会给线人们识破,你说呢?苏港说,那当然。
  以后,他们果真联起手来,整治了几次王姨。有时,王姨当着他们其中一人的面,抱怨医院里有人暗里抢她饭碗,他俩就在心里偷笑,分别拿商定好的话来呛她:谁叫你两边拿好处,自己给自己培养敌人呢?王姨就叫屈:是那边先找到我,又不是我先背叛你!事后他俩碰头时说起,均大笑。
  苏港没上过大学,自然什么都愿意听小伟的。小伟讨厌苏港,但因为利益的关系,两人又不得不混在一起。他们合租了一套房子,一切的决策与安排,也都由小伟说了算。自从和苏港结为同盟后,两边公司开给线人的劳务费,有一大半是他俩私分了,只有一小半才拿出来给线人。这样做,也是为了保住业务。
  小伟终于让父亲当上了装修的工头。他把自己赚来的钱都交给了父亲,有了这些钱,父亲果然承接到了几单装修业务。先是三五万的小业务,然后是七八万,十几万的一般工程。不久前,父亲居然还承揽到了一个别墅的装修工程。小伟去看过了,那别墅也在海边,与山西老板的别墅离得不远。小伟只看了看,就走了。他不想在这种地方碰上佩玲。
  看来,装修的活儿,果然是边做边会的。父亲是怎么拿到那些工程,又是怎么把它们做好的,他都不得而知。只知道父亲慢慢有了些野心:“哪天要在南城给你买套房,我要亲自给你做装修!”小伟笑笑,并不往心里去。
  这之后不久,小伟从殡葬公司的业务员,提升成了公司的业务经理。老总欣赏他,总说让他这样的人天天去医院里给人“候死”,这大学算是白念了。“不过,不念这大学,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成绩,所以,也不算是白念。”
  这天,老总正和他说笑着,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老总放下电话,就对小伟说:“南医二院死了个人,你带个车去拉一下。”说完又对小伟笑笑:“这次不是线人打来的,不用付劳务费。是他们院长亲自打来的。”
  当小伟随公司的殡葬车赶到南医二院的太平间前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只见医院的清洁女工王姨正抱着一条水泥床腿,披散着头发,发出一阵阵的悲嚎,那嚎哭声凄厉,令人发怵。小伟看到,太平间的水泥床上躺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人。无疑,那是个死去的人。
  小伟在王姨的身边立了一会儿,依稀从模糊的语词中听出她哭的是自己的儿子:赔我儿子!赔我儿子呀!凭什么你们杀人不眨眼啦……
  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哽咽着对小伟解释:王姨的儿子去给客人送盒饭,过马路时,不小心被一辆跑车撞飞,跑车撞人后逃逸了,肇事的是一辆无牌车,警方正在缉拿事主。
  当小伟的两位同事试图去搬动那具尸体时,坐在地上哭嚎的王姨忽然看见了小伟,她发疯似地扑上来,猛地向小伟的脸上抓去,一阵火辣的热痛过后,小伟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该死的,你来干什么?给我儿子候死吗?告诉你,他没死!没死!你走!走!王八蛋!”
  在王姨的咒骂声里,小伟打了一个寒噤。头一次,他觉得死竟是一种罪恶。一种如此不可饶恕的罪恶。
  几天后,小伟从电视里得知,那名撞死王姨儿子的车主,最终被警察抓了。王姨得到了肇事者家庭的一大笔赔偿金。画面上,记者把麦克风对准王姨,问她对警方对案件的侦破与处理有何感想,王姨说:我原来拼命赚钱,是为了我的儿子,现在,我儿子都没了,还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
  小伟立起身,将电视关了。
  那天,父亲打电话给他,说他负责装修的那栋别墅就快完工了。
  “爸爸要给你个惊喜。”父亲激动地在电话那边说。
  能有什么惊喜呢?运走王姨儿子的尸体后,小伟就决定换工作了。他已在网上发出了好几份求职简历。不仅如此,他还跑了几次人才市场,留下了一大堆求职请求。他决定,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是第一个打电话给他的,他都将义无反顾地去应聘。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听到自己的手机响起。
  第一个给他打电话的,竟是佩玲。佩玲的电话是从医院里打来的,告诉他他的父亲被烧伤了,正在医院里抢救,让他火速赶往南城市人民医院。
  紧接着,他接到了第二个电话,是他过去的一位线人打来的,说有一位烧伤病人刚被送进了抢救室:“估计没什么希望了。全身重度烧伤,呼吸衰竭。”电话正是从南城市人民医院打来的。
  小伟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从抢救室推出来了,身上蒙着白布。父亲的一位工友说,你父亲想省下请电工的钱,非要自己动手装,结果电线短路,引燃了旁边的两桶油漆,又引燃了墙上的木板,壁橱。他本来可以跑出来,却硬要进去救火……
  他知道,父亲是舍不得那些装修材料才向火里扑的。
  本来,你爸是想拿到这笔装修款后,就在南城给你买套房子的,房子他都去看好了,订金也交了。他还说,要亲自给你做装修……父亲的工友红着眼睛说。
  都怪我,不该介绍这单工程给他做。佩玲哭道,你真以为我和那山西佬好吗?我答应过你爸,房子一买好,就跟你结婚!
  小伟没有理睬佩玲,他掏出手机,给苏港打电话,让他到南城市人民医院来“等业务”。
  苏港说:“线人呢?”
  “没什么线人。这一次,我说了算。”小伟果断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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