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戒

　　1
　　
　　姆在昏黄的阳光下翻晒一顶缀满银饰的娃儿帽帽，然后用棉布不停地拭擦那些小小的银铃，弄得哗哗哗地响，在这个煦暖的春日午后，姆极其精细地侍弄着她的宝贝。“艾美，把线盒盒拿来。”我的媳妇艾美连忙跑出来，顺便把蜡团盒盒和顶针圈也拿给了姆。姆头也不抬，取出线盒盒里的白麻线，卷起土布裤管，露出黝黑而瘦削的膝盖，朝手心里吐了口水，在膝盖上揉了两下，再把白麻线放在膝盖上，用力搓了几下，白麻线变得更加细致绵密了。姆笑呵呵地说：“艾美，来看，蜡团要选这种两年以上的陈年蜂列子，黏性好。”我媳妇接过白麻线，说：“姆，我来帮你穿针。”姆叹道：“哎，老了，当年我给你老汉补衣服，从来都是一次穿成。”艾美笑嘻嘻地说：“姆，你是陈年蜂列子，越陈越甜。”
　　我媳妇艾美就是这样会说话，会讨我姆的欢心。而我不得不扮演一个破坏者的角色。
　　媳妇艾美老早就想要一枚银戒指。昨天晚上，艾美在我耳边说：“老公，银饰可以舒筋活血美容，我还是想要一枚银戒指。”我沉默。艾美见我不说话，晓得我下不了决心，叹了口气，呼呼睡去。我却一点也睡不着，不是因为媳妇要的银戒指，而是因为今天我在翻阅《山海经》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我找到巴人的祖先河了，换句话说，在中国古代文明中叱咤风云的巴人的起源地，被我发现了。我兴奋莫名，眼前不停晃动着一群身着兽皮、手持刀叉的蛮人。但是，我不敢立即把这个发现告诉我媳妇艾美。
　　几年前，艾美嫁给了我。起先我以为是我对家乡文化研究的痴迷深深打动了艾美，后来，我发现艾美委身的，只不过是一个象征符号，或许是对知识分子的一种虚荣崇拜。
　　最近，我越来越发觉艾美内心深处某种让我感到陌生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发酵。前几天，她说：“我们同事说，你太瘦了，瘦得具有漫画色彩，你该增肥了，你看看你，衣服一脱，全身都是骨头。”我笑道：“仙风道骨。”艾美嗔道：“都被书里头的蛀虫把你的血肉吸去了。”哎，我承认我是喜欢钻故纸堆，但是还不至于成为书呆子，更不至于把身体伤得失去活力。我一直以为能够满足媳妇那点愿望的，我们总是那么鱼水和谐，我总是能让她成为身体上最幸福的女人。媳妇最后说：“不管怎样，我要一枚银戒指。”我陡然一惊，觉得媳妇对文人气质的虚荣崇拜已经迅速地从精神转化为物质，最终落脚为一枚银戒指。
　　于是我带着媳妇回到老家，我有两个目的：第一，我要两枚银戒指；第二，我要在我故乡的河流“后照河”边发现巴人的端倪。中午，我在后照河边四处逡巡，企图发现属于巴人遗迹的蛛丝马迹，但是，除了百多年前兴建的食盐交易市场的大青石遗址，便什么也没有了。我想：我是钻故纸堆的，而不是文物考古队的，这里即使有巴人遗迹，也可能深深地埋在了地下，又岂是我能发现的？一切，先等我把《巴人起源初探》这篇论文写出来发表后再说吧，当前最紧要的是解决一枚银戒指的问题。
　　我的姆在昏黄的阳光下，神情专注。她手持针线，把娃儿帽帽上的银铃一个个地重新挑紧，以免脱落。那个帽帽，我哥哥戴过，我戴过，据说，我老汉戴过，我爷爷戴过，说到底，它就是一个家传物件。我从小就没有认为它是传家的宝物，因为它太平凡了，能让一个穷家小子戴在头上三年，算什么宝物呢？不过姆一直嘱咐我：要看好帽帽上的银铃，那是纯银。
　　我盘算，即使是纯银，也值不了多少钱，不过，只要两个银铃就可以打造一枚银戒指了。这个帽帽上，一共有十六个银铃。
　　姆把针线挑好后，又用棉布轻轻拭擦那些小银铃。十六个小小的生命带着些微的氧化痕迹，叮叮叮叮的声音，清脆而激越，像这个静谧寨子里的某种欲望，秘而不宣却又脱口而出。
　　看着姆这么细致地打磨着这个家传帽帽上的银铃，我陷入了矛盾之中，到底要还是不要？《山海经》里是这么记载“巴人”的——《海内经》云：“西南有巴国。太皞生咸鸟，咸鸟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有国名流黄辛氏。”我的家乡这条河流就叫“后照河”，它就是巴人的祖宗河。现在，这个论断与找我的姆要银铃来打造银戒指这个事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联系。这个联系并非显而易见，而像是某种暗示。我内心的灵性是从越来越明晰的“巴人”影像开始的，也是从一枚银戒指开始的。
　　我对姆说：“姆，你晓得，艾美呢，是个城头女娃，嫁给我这个乡头男娃，结婚的时候呢，我家里没能给她买戒指，说来是一个令我惭愧的事情。现在呢，艾美想要一个戒指，她的同事们都有。”
　　姆笑呵呵地说：“就是，你崽儿现在才想起啊，早该买了。”
　　我嗫嚅道：“姆，我想把我们的家传娃儿帽帽上的银铃要四个，打造一对银戒指，我和艾美一人一枚。”
　　姆大为震惊，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又望了艾美一眼，问：“崽儿的意思呢？还是媳妇的意思？”
　　我没有敢说话，艾美赶忙说：“姆，老祖宗的银子打的戒指，一定是舒筋活血美容的。我嘛，最近身子总感觉不大好，失眠多梦的，去年呢，本来怀上了娃儿，不晓得啷个神不知鬼不觉地流了。”说完就开始抹眼泪。
　　姆叹气说：“这个银子呢，是崽儿一家传宗接代的吉祥物。好吧，没有人哪来根？既然媳妇是为崽儿传根根，你们取四个去吧，还有十二个我得保管好了。”
　　回城的路上，我很生气，闷着头不说话。媳妇艾美说：“看你，连个买戒指的本事都没有，还怨我动你的传家宝。再说，是你自己找姆要的，哪里怨得我。”
　　其实，我是生自己的闷气。媳妇是耍手段，是有些残酷，逼得姆做了她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或许是历代祖宗里有人想做但没敢做的事情。但是媳妇没有错，连一个戒指都没有算什么媳妇？我工作十年还没有换来一点存款，几千块钱的戒指我都望而却步，算什么好汉？我有点怀疑，祖宗传下的物件真的能带来吉祥？就算我找到了巴人的祖宗河，祖宗能保佑我过上好日子吗？能让我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太皞生咸鸟，咸鸟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这句话传递出一个信息：一个种族最大的伟业是人的传承、延续和发展，有了人，就有了根。所以，取下四枚银铃，换来一个家庭的完整，合算。
　　
　　2
　　
　　我想给县上写一个关于发现巴人祖宗河是我县后照河的报告，这个想法我在床上告诉了艾美。媳妇说：“八字没得一撇，等你把论文写好了再去邀功吧。”我转念一想，媳妇的话有道理，便打住，继续专心撰写《巴人起源初探》这部长篇学术论文。我这部作品中频频有惊人言论，我对此感到亢奋，感到光明前景就在眼前。我的宏伟蓝图是：长篇学术论文引起学界轰动，进而让我县文化旅游业提速升档，同时藉此让我个人的生活窘境得到改善，家庭更趋完美。
　　我在书房开始早课的时候，媳妇起床化妆。她在外边唧唧呱呱地说话，我充耳未闻。后来她终于按捺不住，敲开了书房，说：“崽儿，问你话呢。”我愠道：“艾美，崽儿只有姆才可以叫。”艾美说：“我就叫。我在问你话呢，你就不理我。我们同事都说我的嘴唇好看，你说呢？”我有点不耐烦，说：“我正写到关键处呢。有什么特别哦，你的嘴唇？”艾美笑嘻嘻地说：“她们说，很少见到女人的嘴唇像我这样翘起的，微微翘起，优美的自然弧度，哈哈。”我说：“那又怎地？”艾美说：“我就是想问你，从你们男人的审美观看，我的嘴唇是画浓点好还是淡点好？”我想了想说：“许是淡点好吧。”我的审美观是不画为好，但是选择题中没有这一项。
　　艾美好像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说：“我看了杂志，还是浓点好。火红的浓，再配上蓝色的裙子，手指上要佩戴银色戒指，穿银色的高跟鞋。哦哦，对了，记得把戒指快打来，快点哈。”说完她便飘然而去。
　　
　　媳妇的话提醒了我，我想，可不能把这个事情耽搁了，便关了电脑，取出那四个小银铃，摩挲了好一阵。姆的身影彷佛倒映在银铃面上，摇晃着，迷离着。
　　在北城银匠那里，我很是费了一番踌躇。银匠拿给我的银戒模子上，刻有“同心”两个字。我问：“师傅，我要打一对，其中一枚刻上‘同’字，另外一枚刻上‘心’字，表示这是一对鸳鸯戒、龙凤戒。”银匠说：“我们这里只有这样的模具。”我说：“不能手工做吗？”银匠不屑地说：“我们这小城，哪里养得活手工匠人？要打可以，我带到省城去做，不过每对造价要两千多。”我说：“算了，带到省城做，我不放心，天晓得他们换不换银子。同心就同心吧，既然同心，就不要把‘同’字和‘心’字分开撒，哈哈。”
　　银匠做戒指的时候，市作家协会的黄主任打来了电话：“请教一个问题，我在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中，把一户姓冉的人家写成了苗族，有人认为不妥，冉姓是土家族，你认为呢？”我想了想说：“唐王朝曾把皇室之女下嫁给‘盘瓠苗裔’冉安昌之子冉仁才，也就是说，冉姓人家也有可能是苗族。”冉姓族源素来有争论，不过既然黄主任都这么写了，还是要给人家信心的。
　　本来，我的《巴人起源初探》一文推进一直比较困难，感觉思路打不开，经黄主任这个问题的启发，我获得了新的思路：一定要打破思维定势，要大胆提出新的想法。我便匆匆去单位报了到，处理了一些办公室杂事，回到家里，打开电脑。这时候，我感觉眼前的文字密如蜂群，满屋子纷飞。我不断敲击键盘，写下了足以动人心魄的文字：人类四大理想国，均在后照河流域。华胥国、巫咸国、巫臷国、桃花源，千百年来，人们梦寐以求、苦苦追求的理想国、伊甸园、乌托邦、人间仙境都出现在这里。这不是假设，更不是痴人说梦……
　　写完这一节，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深陷于祖宗创造的巨大的辉煌的文明光环中。这里面，不单有那些身着兽衣、手持刀叉的先人，还有我的姆，我的媳妇，还有我未来的孩子。我的孩子，就取名叫“华咸”吧。取前两个理想国中的一个字，合二为一。
　　艾美下班回来，接过“同心”银戒，有些高兴，也有些心酸。她说：“结婚十多年了，这是你第一回给我送戒指。不对，是我自己要的。”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艾美。当年，我是一个不善言辞、腼腆内向的人。在恋爱的年龄，我错过了一个个机会，隔壁单位的几个女孩和本单位的两个年青女同事，都像后照河里的流沙，从我的视线里慢慢离开了。后来艾美和我结了婚，我至今还没有搞清楚这整个过程是怎样发展的。或许是她创造的每一次机会让我追到了她，从爱情到婚姻，水到渠成而又被逼无奈。艾美真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我想。不过我喜欢她，虽然说不出有多么爱，但是我喜欢她的调皮。
　　我心里没有爱情的乌托邦，没有家庭的理想国，我的世界里就是文字，那些铺天盖地、无所不能的文字。可是渐渐的，我发现，我的文字的神秘气息不再能吸引艾美。当初，我说：“跟着我你可能要受委屈。”艾美说：“我不怕。”我说：“我没有足够满足你的财富。”艾美说：“财富就是你。”然而后来，她逐渐看清了我，我的神秘光环消失不见。她越来越喜欢打扮自己，刻意迎合起外边的世界。直到现在，艾美需要的就是一枚银戒指。除此之外，她还需要什么？
　　我的巴人，我的理想国，在艾美的脑海里没有概念。相反，她可以对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充满浓厚的兴趣，譬如两片平实的嘴唇，她也可以想象成美丽的诗句。
　　艾美晚饭后又出去跳舞了，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假装进入了梦乡。她踢了我一脚，见没有回应，便进卫生间冲澡去了。当她进入卧室，突然被一个从床上弹跳起来的人抱住，艾美笑道：“皮包骨了，还这样天天想要。”我喃喃道：“理想国，四大理想国啊，乌托邦，香格里拉……”
　　
　　3
　　
　　早上，我起床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尊容确实越来越漫画了。我取出电动剃须刀，把脖子上长长的“编外”胡子刮掉，然后继续对《山海经》中巴人起源那几句进行阐释。管维良先生在《巫山盐泉与巴族兴衰》一文中说：“咸即盐，咸鸟即盐鸟，巴人驾着装载巫盐的舟船，驾轻就熟地在江河之上像鸟一样快捷如飞地行进，故被称为‘咸鸟’；乘厘，乘是乘载的乘，厘为治理之意，即治理乘载之事，可解释为管理运盐之人；后照，后即首领，后来引申为国王，如夏后启、后羿等，‘照’或许就是‘灶’的讹写，表明这时巴人不仅运盐，也聚众设灶煮盐，以取得丰厚的收益；后灶，即管理盐灶的头领。从上述3位巴人首领的名称，明确地告诉我们，巴族的起源与初兴的盐是直接关联着的。”可见，早在一万年前，太昊伏羲及其子咸鸟就已经发现并利用盐了，二三百年后的伏羲玄孙后照（灶）就可以提炼、开发盐了。
　　我的家乡后照河上游，有一处废弃的盐泉，叫做飞水井，像这样的天然盐泉，后照河流域还有十来处。在远古时代，这里应该是人类开发利用盐的好地方。我想，为什么我们把盐叫做“盐巴”呢？这一定与巴人有关。既然如此，后照河的天然盐泉创造了巴人，就成为了理论上的可能。
　　在单位，我的银戒指获得了一致的赞誉。他们认为我的祖上有可能是大户人家。科长说：“我想，你家里可能还有宝贝。”我一笑了之，怎么可能呢？十多年前我去外地读书的时候，还是找亲戚借的钱，困难到这个程度，如果有宝贝，为什么姆和老汉没有拿出来变卖呢？
　　我是单位一个最底层的人，自视甚高而又难获重用，我想原因是我的老实和不谙世故。我的工资不高，九级职员的标准，我梦寐以求的公务员身份迄今毫无进展。前一段时间，我跑到组织部，要求到我的家乡后照镇锻炼。说是锻炼，其实就是要求去那里当副镇长，获得公务员身份。我对部长说：“我的家乡文化丰厚，文化旅游业大有可为，而我最擅长这方面，希望能去那里供职，为家乡作贡献。”部长说：“这难办，在我这里要求下乡镇锻炼的人多了，岗位不够啊。等等吧，等等吧。”从此，我对部长的“等等吧”三个字充满希望。
　　终于有一天，我获得了一次表现的机会。新来的县长对后照镇的盐丹文化积淀很感兴趣，决心打造后照古镇。县上很快成立了“后照古镇保护与开发领导小组”，我们单位的主要领导任领导小组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他组织了一次古镇前期开发筹备会议，我作为会议记录人参与了会议全程。主任说：“根据张县长的安排，我们今天召集大家来，把各自的前期工作开展情况交换一下。”旅游局长说：“旅游公司把带有风貌设计的旅游规划已经做出来了，即将着手征求专家意见。”后照古镇党委书记说：“我们抓了规划执法和环境保护工作，力争形成人人理解和配合的氛围。”发改委主任说：“希望大家把污水管网、打通公路节点等项目尽快报上来，争取进入市上‘十二五’的盘子。”文广新局长说：“我们前期筹划编印《从远古沧桑中走来的后照古镇》、《印象后照》、《后照传说故事集》、《后照图文宣传手册》……”
　　这时候，我突然岔了一句：“请问局长，《后照图文宣传手册》的宣传口号是什么？”
　　文广新局长转头看看我，有些诧异。估计我这个小字辈，在他所认识的本土专家中排不上位置。他说：“千年古镇，魅力后照。”
　　我说：“根据我多年研究的结果，我发现，后照是巴人的起源地，因此，我认为，我们的宣传口号可以是这样：巴人起源的圣地——后照欢迎您。”此语一出，一片哗然。
　　文广新局长说：“巴人起源之地早有论断，你这种说法怕是不负责任吧。”
　　我说：“我已经撰写了十多万字的长篇学术论文来论证此事，我需要你们的支持，一是媒体宣传，二是公开出版，达到突出后照特色，标新立异炒热后照古镇的目的。”
　　
　　我们主要领导感到很意外：“你是怎么想到要研究这个论题的？又哪来那么多灵感？”
　　我说：“我是受一枚银戒指的启发写出来的。”
　　啊！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并对一枚银戒指的事情感到很好奇。文广新局长说：“果真如此？我们大力支持你。银戒指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个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怎么可能把家事外露呢？当初，我媳妇艾美想要一枚银戒指，我便想到了我家的家传宝贝——娃儿帽帽。那个东西，似乎承载着某种东西，譬如传承、根、民族等等。这个突然的打动，让我有了探究我们后照之根的冲动。我翻阅典籍无数：《黄帝内经·素问》、《史记·货殖列传》、《礼记·檀弓下》、《后汉书·郡国志》、《华阳国志·巴志·涪陵郡》、《旧唐书》、《新唐书》……然后我陡然在《山海经·海内经》里看到“后照”二字，发现“后照”是巴人的祖先。这个发现让我内心的火焰迅疾熊熊燃烧，所有关于后照和巴人的资料被我迅速调动起来，我找到许多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东西，足以让后照古镇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现在，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足以与当地所谓“专家”平起平坐的人了。
　　我甚至有了在媳妇面前说话的底气。
　　回家之前，我去工商银行交了1200元的房屋按揭、电信营业厅缴纳了88元宽带费、水务局交了30多元的水费、电力公司交了140多元的电费，一个月的工资和津补贴就用完了。每个月，我连零花钱都没有，不得不求助艾美，艾美每每说：“你那出息。”很是有烂泥糊不上墙的意味。现在，我想告诉艾美：我的长篇学术论文将会公开出版，可能有一笔不菲的稿费。如果张县长高兴，可能还有奖金，不少的奖金。还有，我的地位直线上升，有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感觉。哈哈，理想国，乌托邦，香格里拉……
　　
　　4
　　
　　果然，艾美跟着我高兴了许久，但是照常喜欢跳舞。我依然不以为意。一个男人给自己的媳妇空间，是成熟自信的表现，虽然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自信。我的长期的自信源于艾美当初是倒追我的。前一段时间，由于艾美对一枚银戒指充满渴求，曾经让我感受到一点压力，仅仅是压力而已，而不是危机或别的什么。后来，戒指的问题解决了，那压力也就消除了。艾美告诉我，她为有那么淳厚的一个姆感到高兴，要不是姆命根子一样呵护着那些银铃，就不会有她现在手指上的银戒。哈哈，确实舒筋活血美容啊，老公，你看看，我的暗斑是不是看不到了？我的手指，你看，是不是更滑腻了？
　　我对艾美的唠叨并不感兴趣，我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巴人起源初探》上。通过几个昼夜的奋战，杀青的时刻到了。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走完了自己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步。接下来的几天，我忙着分章节、编目录、写前言、写后记和校对，我彻底成了一个活在理想国和乌托邦里的古人。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感到身体有些虚浮，抬起头来有些发晕。我找来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全倒了下去。啤酒呛进了我的气管，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感到有一些泡沫和液体已经进入了我的肺泡，迅速侵占了我的呼吸系统。大概过了十来分钟，我才停止了咳嗽。傍晚，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突然感觉胸部气血上涌，喉咙一紧，一口浓血冒了出来。我赶紧走进卫生间，朝后脑勺浇了一些凉水，接着又有几口浓血涌出来。
　　我赶紧给艾美打了电话。医院赶紧进行了急救。止血、输水、胸片、CT……我躺在病床上，告诉眼泪汪汪的艾美：“没事，意外。”艾美说：“像你那么拼命，出事是必然的。”医生送来了诊断书，说是支气管扩张，毛细血管破裂出血。我们单位领导和文广新局长来看了我，顺便敲定了《巴人起源初探》的出版事宜。过了几天，出版社便将出版合同邮寄过来，我在病床上签了字，然后坦然地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似乎有一条焕发着银光的时光隧道牵引着我，走向一个未知的领域，后来时光隧道渐渐合拢，变成了一枚银戒指，叮当一声，掉在我的面前。我醒了，艾美正在弯腰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醒了？我把玻璃水杯碰到地上了。”
　　从此，咳嗽成了我的痼疾。身体痊愈，但是咳嗽并未完全消除，每逢天气变化或者受到外部刺激，我都会咳嗽不止。特别是午夜咳嗽，撕扯我的肺，让我夜不能寐。
　　出院后，我回老家看望姆，这一次，艾美没有跟着来，她说身体不舒服。我问：“哪里不舒服？”她说：“我也不清楚。”我说：“引以为戒，你还是要去医院看看。”
　　姆搬来一条长长的棬子木凳，我偎依着她，在阳光下晒太阳。我说：“姆，我后悔了，不该用祖上的东西来打那个戒指。”姆说：“祖上不会怪你。”听到我时不时咳嗽，姆问：“风寒了？”我点点头。她说：“是不是有一种笋壳毛黏进喉管的感觉，又痒又痛？”我说是。笋壳毛就是我们寨子里竹笋外壳上的毛，极其细，黏性强，小时候，姆说那毛黏到喉管里会患上支气管炎。姆说：“不怕，有的治。你小时候去竹林里捉过竹虫吧？那个东西，专吃竹笋壳。过一阵，你回来，去捉几只，炒焦了，捣成灰，用白酒冲服，可能治得好。”
　　这时候，艾美打来了电话：“老公，我又怀上了！”我一阵狂喜，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不由得眼眶湿了。
　　姆说：“崽儿，莫担心，治得好。”
　　我没有敢把艾美怀孕的消息告诉姆，现在还为时尚早啊！
　　
　　5
　　
　　我便成天为艾美张罗炖鸡汤、大骨汤，买营养品，根据孕妇菜谱制作食物，买书、买光碟搞胎教，准备婴儿衣物等。我甚至忘记了《巴人起源初探》。直到有一天，我在上班的时候，QQ里突然弹出了一则消息：人类起源“新大陆”，巴人起源有新说。我打开链接，才知道我的书终于出版了。
　　消息是这样的：学者华居余的长篇学术论文日前由中华文明之光出版社公开出版，作者提出了巴人起源于后照河流域的新说，并罗列大量证据证明那里曾经是人类四大理想国华胥国、巫咸国、巫臷国、桃花源的原型。该书出版后，引起学界强烈关注，并被网友称为2010年一大学术事件。
　　后面引述了我县文广新局长的赞誉之词：“《巴人起源初探》一书的出版，既为华夏文明探源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也为提升我县知名度和美誉度，助推后照古镇文化旅游业的发展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在此，我要感谢华居余同志，他是一个沉得下心、干得出大事的学者，他的学术成果，必将成为我县的一笔宝贵财富。”后面继续引述了部分权威学者的话，褒贬皆有之。最后，消息报道了网络论坛和博客里的网友简评：一、惊爆眼球，华老师辛苦了；二、仅凭几句《山海经》里的话，就得出结论，有失严谨；三、垃圾，根本就是神话，不足信，没有考古实物佐证，难获公认。
　　我笑了笑：妒忌，呵呵。
　　一会，我们主要领导走进办公室，握着我的手，笑道：“小华，祝贺你的大作出版，张县长已经知道了，要特别嘉奖你。另外，我要告诉你，由于书是自费出版，没有稿费，我们县里买书号印刷，花去了三万多元，同时，也没有在合同里说明版税的事情，希望你要以平常心待之。”我说：“主任，我不在乎钱。”主任说：“那怎么行，这是你呕心沥血的成果。我已经请示张县长了，要给你发放5万元左右的奖金，只待政府常务会上通过，你就可以领钱了。”
　　这个时候，我反而沉静下来。5万元，不是小数目，它意味着我欠下的房贷按揭可以交掉三分之一了，但是我就是兴奋不起来。
　　我不会玩网络论坛，也不会用博客，这在年青人中很少见。看到刚才那个报道，我突然萌生了开博客的想法。名人，名人都会开博客，这既是赶时髦，也是顺应时代，我对自己说。同事帮我开了博客，我把《巴人起源初探》的主要论断和提纲传了上去，然后静静等待网友的板砖和口水。
　　晚上，请假呆在家里已经十多天的艾美终于忍不住了：“老公，我身上都酸臭了，我要去跳舞，好好出汗，回来好好冲洗一下。”我正在打开电脑侍弄我的博客，便心不在焉地答应了。
　　我的博文下陡然冒出了二十几条评论，并被编辑推荐到文化博客首页，短短半天，点击量就达到了十多万。我心想：不管怎样，总归是火了，我貌似成功了！
　　下面转述几条评论：
　　“帅得惊动党中央”网友评论：论文见解独特，值得历史学界认真思考，这是一个伟大的成果，若能附一张相关地域的简图，让读者有个直观的概念就更好了。博主回复：您的意见很好，我会及时绘制，以解读者之惑。
　　“你去死我陪你”网友评论：论文兼有“大胆的假设”和“小心的求证”两者，我顶。博主回复：谢谢，这不是假设，是我们穿过蒙昧的时空，获得的内心的启迪。
　　网友“火烧鸡”评论：感觉不靠谱，据我所知，巴人起源地已经有四处了，但是均为假说。博主回复：我的论证环环相扣，已经超出了假说的层面，而且，凭几十年的内心感应，我相信这绝不是假说。
　　“匿名网友”评论：博主是搞学术的，怎能凭借“内心感应”去做学术的命题？博主回复：任何一门科学，都是严谨的求证与激情的驱使相结合产生的， 是学术，也是艺术。
　　“匿名网友”（不知是不是同上）评论：既然如此，你说说你是凭什么实现“内心感应”的呢？一般来说，“内心感应”需要触动的点。博主回复：触动点是一枚银戒指，对应点是艾美和我的姆。
　　“匿名网友”（也许同上）：能说说银戒指的故事吗？还有艾美和姆，你这么说，我有些相信你的论断了，因为，我发现你是一名有着艺术敏感的学者。博主回复：对不起，我要关闭评论了，如果你要听听一枚银戒指的故事，我会找机会讲出来，因为，片言只语难以道出。
　　我坐在电脑前一阵发呆。我取下手指上的“同心”银戒，把玩了几下。我没有把想说出的话在博客里和盘托出，我也说不清一枚银戒与一篇论文之间，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我想理清头绪，但是脑子越来越乱。在那些纷繁复杂的表象之后，似乎还是有一种根子存在。我小心翼翼地想了想，还是没有敢敲上博客里去，只好对自己悄声说：一枚银戒指与论文、艾美和我、姆和我、姆和艾美，一定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定的……
　　这时候，急促的电话铃响了：喂，华居余吗？我是人民医院妇产科，你的媳妇不慎摔倒，流产了……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