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口

2011-12-31 00:00:00张弛
长江文艺 2011年10期


  1
  
  平安夜的晚上,广厦房产的老总张符雄坐在自家餐厅里,两手托着下巴趴在餐桌上,两眼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透过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小区里修剪得法、层层叠叠的各色树冠。深冬的树冠线条疏朗,衬托在别墅区那一个个温馨华丽的窗户前面,呈现出剪纸一般的效果。这片别墅群落建设在通向雅山的那面漫坡上,视野十分开阔。往远处看,城市的夜景逶迤而至,丛林一般密集的高楼大厦,隐藏在夜色深处。楼群之间的霓虹灯,突然之间绽开艳丽的花朵,与夜空中那一朵朵四面迸射的节日礼花难解难分。
  过去,大概由于张符雄从事的事业,像这样辉煌华丽的城市夜景,曾经无数次激起他内心深处的骄傲和豪情。可如今不行了,他只是出神地趴在宽大的餐桌上,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待的模样。
  张符雄内心漾动着一股隐秘的情感,他实际上正在期待着一顿能让他胃口大开,痛快淋漓的晚餐。这样的晚餐能给他带来一个真正让人身心愉快的夜晚。而这样的夜晚在他近些年的生活中实际上已经十分稀有。有时他甚至想,这样一个夜晚或许在临终回忆时都会掠过心头,带来一丝不虚此生的温暖。
  眼下,他正在等一个人,这个人对今晚来说十分重要。他已经派司机去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食欲不振越来越困扰着张符雄,甚至开始影响到他的生活质量。偶然清闲下来的时候,张符雄就会把自己深陷在沙发里,寻根溯源地对这个问题思索一番。他觉得,最开始这种现象似乎起源于对各种应酬活动的厌烦情绪。在各式各样的酒桌饭局上,他得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早年有求于人的时候,他的角色就是要充分撩拨起对方的兴致,为此要察言观色,要投其所好。后来,随着公司的坐大,角色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双方往往是互有所求,饭桌上的气氛有点类似于谈判。这时候,他也是有一定身份的社会精英了。他就得学会端着点儿,拿着点儿。但也得适当注意对方的感受,把握好那种分寸感。有时候,为了公司的发展,得寻求与他人的合作,求得共赢。这种情况又有所不同,这时候,要把自己的想法、理念藏在酒杯里,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悄然灌输给对方,要拿自己的理念和计划真正地感动、影响对方,调动起对方合作的热情。这样,就要尽量显得真诚,甚至要在一顿饭之间,在举杯投箸之间,展现出一种质朴、执著而又大气的人格魅力。
  各种各样的角色和任务,弄得他很累,根本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吃饭上。于是,各色美食在他口中被忽略,直至舌头似乎对各种美味都麻木不仁了。他发现应酬活动不仅破坏一个人对美味的享受,它更能破坏一个人对酒意的享受。人们喝酒,本来为的是追求一种放松,一种真诚,一种消除隔阂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会不知不觉原谅过错、赤诚相见、张扬自我,最终进入到那种飘飘欲仙,手舞足蹈的兴奋境界。可是,在应酬中却不是这样。每个人都希望对方进入那种境界,而自己却能保持高度清醒,以免上了对方的圈套,或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时间久了,借助酒而进入那种境界的能力,似乎都萎缩了。
  就像粮价是物价的基础一样,食欲似乎也是人的一切欲望,乃至生命活力的基础。随着食欲的不振,张符雄慢慢感觉到,享受生命的各种能力都开始萎缩了。
  由于厌烦,他渐渐把各种应酬推给几个副总。他时不时就想抽身出来,和几个真朋友享受一把真生活。这时他才发现,多年浸淫商场,他的所谓朋友实际上与生意伙伴难以区分,而他的所谓生活也与生意融为一体,两者就像是连体婴儿一般,肌肉、血管、神经,都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地长在了一起,难解难分。一旦远离了应酬,他也就远离了自己的朋友圈,远离了过去所热衷的各种享受,甚至失去了对生命真实感的体验。
  一种生命冷清、活力萎缩的恐慌感时不时地就像一片乌云一般掠过心头。
  张符雄想过各种办法提振食欲。有一段时期,他有意识不吃午餐,以此来期待一顿胃口大开的晚餐。后来因为胃部不适,他又改为百忙之中每天抽出一段时间进行大强度体育运动,并且雷打不动。然而,这些办法虽然能在晚餐时分让他略微产生一点久违的饥饿感,但他仍然没有体会到年轻时候过年才有的那几顿丰盛佳肴带给他的激动和兴奋。那种一家人欢聚一堂,大呼小叫的欢乐场面,带给他的刻骨铭心的幸福和感动,如今似乎再也找不到了。他渐渐意识到,其实并不在于胃口,关键在于一种氛围。这时候的他才想到了回归家庭,然而,在长期的商界打拼中被冷落、被破坏的家庭氛围,一时也难以恢复起来。
  儿子与他没什么感情,宁愿选择昂贵的寄宿制贵族学校,也不愿回家陪陪他。老婆呢,因为容不下他那个半公开的情人,早就搬到另一座别墅生活,没有重大经济问题,是不会来找他的。
  直到那个下午的一场邂逅,事情才开始出现转机。
  
  2
  
  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开车在大街上散心。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北园春市场门前。这时,左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可怕的轰鸣,紧跟着,一长串黑影从左侧车窗外一掠而过,他本能地点一脚刹车,嘴里的三字经还没骂出口,眼前的一幕已让他目瞪口呆,原来掠过他的竟是一长列足有十几辆的机动三轮车,每一辆的前轱辘都提起来骑到前面一辆的车斗里,就这么一辆拖挂一辆,像一列跑在马路上的火车。打头的那辆“火车头”,只见它屁股后面浓烟滚滚,显然油门拧到了头,在大街上空制造出战机掠过似的可怕轰鸣。忽然,那个眼睛上罩着墨镜,脑袋上斜扣着鸭舌帽的驾驶员,嘴里发出一串短促的咆哮:“让!让!让!”只见他略歪过车把,身子顺势一斜,屁股后面的“长龙”顿时一个乌龙摆尾,长长地扫过大半面马路,那一辆骑一辆的三轮车几乎散架脱开,一番摆动之后,却依旧稳稳骑在前面的车斗里……猛出一头冷汗,张符雄才对那个驾驶员的惊险动作回过神来,原来他要拐进北园春大门。张符雄把车速慢下来,正准备绕过这列三轮“火车”往前开,事情却再起波澜。只见北园春门口的挡车栏杆忽地一下落下来,硬生生挡住了正往里开的那列三轮“火车”,几个交通协管员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窜出来,一把扯下“火车头”上的驾驶员,拔掉车钥匙。双方顿时拉扯起来,纷乱之中,不知怎么的,一个协管员就被摔了个面朝天,大盖帽骨碌碌一路滚到了马路中间。紧接着,就见驾驶员挣开人群朝对面的南昌路撒腿飞奔,后面几个协管员骂骂咧咧,气喘吁吁地追撵着……其实就在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张符雄的心已经悬起来,驾驶员的墨镜刚被打掉,他就觉得面熟,他想起了当年知青时的插队伙伴王起胜,绰号王钢蛋。后来驾驶员一个“切别摔”把协管员撂倒的那份熟练,更是让他确认“此王钢蛋无疑”。他悄悄加了油门拐进了南昌路……
  几个交通协管员明明看见驾驶员拐进了南昌路东侧的胜利巷,可一追过去就没了人。他们垂头丧气地原路返回,路过与胜利巷南昌路呈“回”字形连接的东风巷时,他们看见一辆大奔探头探脑地从巷子里钻出来。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没逮住的那只“野猪”此刻正坐在大奔的副驾驶位上。
  那天,张符雄边开车边打电话,就替王钢蛋把事情摆平了。王钢蛋并不像以前遇到过的故知,因为地位悬殊而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或者沉默拘谨,或者挖空心思说些讨好他的话。相反,王钢蛋倒是大大咧咧,一口气问了他好几个挺气派的问题。先是问一年创造几个“GDP”啊?接着问一年要吃掉几个国营工厂啊?最后又问拆迁工作还符合人性化吧,有没有死人啊?这架式与去年市委书记视察没什么两样。他想起当年知青时期王钢蛋是他们点上的头儿,说话可不就这副架式吗?这让他悬着的心渐渐落了地,预感到一种久违的、因为双方对等而随便亲热的氛围即将降临。果然,在岔路口,王钢蛋就指挥他把车往案板街拐。他问干啥。王钢蛋说:“请你吃饭呀,咋的,不赏脸?”
  
  那天,王钢蛋把张符雄带到了案板街的“热盆景”酒家,据他说这是南城最好的四川火锅。老板娘大概从未见过“大奔客”光临,一张脸笑得如菊花般灿烂。张符雄随便打量了一番,只见柜台上悬挂的腊肉油渍汪汪,七八张桌子上,食客坐得满满当当,个个吃得红头胀脸,热汗淋漓。喧哗吵闹,猜拳行令,吹牛抬杠,好不热闹。张张桌子上,红油火锅热汽翻滚,张符雄不知不觉一股暖意升上心头,一种久违的欲念在心底蠢蠢欲动。
  王钢蛋点了红油火锅,还有酱切水晶肉、腊鱼等几个当家菜。酒是红布盖顶的坛里装的,据说是从四川大山里带来的苞谷酒,就斟在粗粝的陶碗里。菜一上齐,王钢蛋对张符雄略劝几句,就先夹起满桌的鸡鸭鱼肉往嘴里填,放进火锅里的羊肉卷、牛百叶、腊肠、鳝片、冬笋、粉皮、老豆腐此时煮开了锅,花团锦簇地在滚滚红油中翻腾起来。望着王钢蛋那如同粉碎机似的、一刻不停咀嚼着的嘴,望着他的满面红光一头油汗,听他忙里偷闲讲这些年奋斗拼搏、几起几落的传奇人生,张符雄不知不觉地被他感染了,一种久违了的食欲,连同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向往都从沉睡中被唤醒了。当他夹起一片水晶肉,略感踌躇时,一旁的王钢蛋红着眼眶、捏着拳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眼睛鼓励道:吃呀!大口吃呀!你忘了当年咱们把肥肉片抹上红豆腐夹在馍馍里吃的那股香劲儿了?你忘了咱们宿舍为了争最后一片肥肉发生的那些事了?那一瞬间,张符雄觉得自己的食欲被彻底点燃了……
  
  3
  
  张马龙坐在餐桌的一侧,为了不和父亲的目光接触,他故意把身子偏向右边,假作欣赏窗外的夜景。他把脸上的表情摆布得异常冷淡,如果父亲问什么话,他打定了主意,只用摇头或“嗯”这两种方式回答。他想以这种冷暴力的方式表达他对父亲的强烈不满,因为父亲,把他酝酿、期盼了很久的平安夜几乎给毁了。但他又不想在这个晚上跟父亲发生冲突,因为他还指望着春节前能够说服父亲,买下他早就看中的那辆越野车。张马龙的右腿一直在轻轻地、频率很快地抖动着,这是他克服内心焦躁情绪的惯有动作。他在心中不知不觉地咒骂起那个王钢蛋来。他有种怀疑,如果不是这个什么王钢蛋,在母亲都不愿露面的情况下,父亲怎么会有兴致策划这么一顿不伦不类的平安夜晚餐?父亲究竟想从王钢蛋身上得到什么?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把他牵扯进去?……如果不是因为计划中PARTY结束之后还要用车的话,他真恨不得这个王钢蛋能连人带车从高架桥上翻下去!
  谢天谢地!王钢蛋终于出场了,但愿这顿该死的晚餐能在11点以前结束!11点,那是刘子潇他们定的最后期限,期限一到,他们就开始……低音炮那震憾灵魂的节奏和鼓点开始在大脑中回响,冰块在酒杯里摇荡,碰撞出细碎诱人的叮当声,入口醇香的上等威士忌,一旦流入血液,立刻就在周身燃起一片大火……张马龙在父亲的提醒下,略微抬了抬屁股,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给王钢蛋打过招呼。可是,王钢蛋对他的冷淡毫不介意,一边自来熟似的喊他“小子”,一边走过来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他立刻想到他那看似无心、其实精心侍弄出的发型,于是厌恶地偏过脑袋躲了一下,与此同时,他闻见王钢蛋那身满是油渍的牛仔外套上一股浓重的鸡血鸭毛咸带鱼混杂在一起的菜市场气味。他真担心这股气味会乘机钻入到他的发型里面去,万一让郑依红闻出来,那就真是补救无门的一件败兴事……可是这个王钢蛋呢,什么都不在乎,明明墙角就是衣架,可他脱下那身气味浓重的外套就往沙发上扔。眼见着那件油渍外套猛扑到沙发上去,活像个强奸犯似的把绒毛纤细、雪白娇贵的羊羔皮沙发垫压在了身下。
  然而,对这个形象粗鄙、态度放肆、状如民工的汉子,父亲偏偏十分迁就,甚至不无几分欣赏,以至允许他把那只指甲缝里藏污纳垢的粗爪子拍到自己的肩膀上去。他到底有什么异能?
  慢慢地,张马龙听出,此人原来是父亲插队时的难兄难弟,知青点的头儿(民间公认,不是组织任命)。他们在一起抚今追昔、感叹唏嘘一番之后,不知怎么,话题就说到身体、胃口等问题上来了。
  张符雄叹道:“这两年钱有了,胃口没了,吃啥啥不香,连带着干什么都没劲儿了。”
  “那是你酒肉过度,积下食了。”说罢,王钢蛋就要求张符雄把舌头伸出来,要检查检查他的舌苔。张符雄顺从地把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灯光下,王钢蛋看见张符雄的舌头表面积了一层黄中泛白、又厚又腻的舌苔,活像点心上抹了一层变质奶油,不由得啧啧叹惜一番。他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根筷子,要用筷把替张符雄刮舌苔。见他闹得太不像话,张马龙按捺不住地向父亲投去冷冷的一瞥。在这一瞥之下,父亲似乎从对王钢蛋的迷信中清醒过来,讪讪地把舌头缩进嘴里,说:“治标不治本,不刮了。”王钢蛋说:“要治本,就要刮肠子油。我告诉你个方子,吃黄瓜、吃苦瓜,轮着吃,连吃一星期,把肠子油刮干净,保你胃口大开。”张符雄叹道:“其实也不光是没胃口的事,没胃口只是根导火索,目前我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那次,我在MBA培训班上认识了一个医院院长,他告诉我说,根据西方医学家多年跟踪研究,人的各种感觉其实都有其神经生理基础,说白了,就是都由大脑里某些腺体的分泌物所决定的。快乐啦、幸福啦、烦恼啦、焦虑啦,都是如此。将来医学发达了,说不定能用合成药物提高人的幸福感,维持一颗年青的心。”
  王钢蛋目光炯炯地盯着张符雄的脸,挑衅地说:“依我看,这话是放屁!照他这种说法,人难道就是一坨由化学药物控制的活肉不成?!比如我王钢蛋,虽然一生三起三落,目前混得不咋地,可我始终保持一种昂扬的精神状态。身体倍儿棒!吃嘛儿嘛儿香!一拳就能撂倒一个二狗子!靠的是啥?靠的就是一股精气神!难道这股子精气神,显微镜下能看到?化验室里能化验出来?合成出来?嘁!”
  张马龙发现,父亲又开始带着那副迷信的神情盯着王钢蛋的脸了。他不理解,作为社会精英的父亲这是怎么啦?怎么会被这么个愣头青迷住呢?
  
  4
  
  此时,家里新换的新疆厨子端上了一道甜点巴哈厘。王钢蛋刚夹起一筷子,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慢慢放下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每次看到点心饼干之类的食物,我都会想起乔舒燕的儿子,心情特别难受。”
  张符雄说:“乔舒燕?当年她不是嫁给当地农民马想禄了吗?”
  王钢蛋说:“是啊,不过三十年前她就回到乌鲁木齐了。”
  “那马想禄和她儿子呢?”
  “马想禄还在多浪乡,她儿子早死了,要不,恐怕她至今还拴在那里呢!”
  “她儿子怎么死的?”张符雄皱着眉头迟疑了半晌,终于问道。
  “佳节欢庆的时候,本来不想说这些,既影响心情,又影响胃口。不过,她儿子死的时候,我正好在跟前,印象太深刻了!他儿子得的是××病,其实一开始是能治好的,可是,马想禄那货你不是不知道,家里几辈子穷光蛋,抠塞得全公社出名!有一年春上,他兄弟走亲戚带给他一块风干肉,他把肉挂到第二年春节才下锅。那风干肉硬得很啊,简直就像石头疙瘩,下到锅里煮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能下嘴,把半个冬天的柴禾都提前烧完了!这都是乔舒燕离婚后跟我说的。他儿子得病之后,他一直说,娃娃皮实,扛扛就过去了。一直扛到儿子抽风扛不下去了,这才慌里慌张来找我,因为我在县医院有熟人。去县上要翻乌尊布拉山,只能徒步走。于是我和马想禄轮流背上他儿子,翻山往县里赶。赶到县里,找到熟人。熟人安排有经验的大夫一看,大夫就叹口气说,来晚了,没指望了。给娃娃买点好吃的,背回家吧。那时候农村娃娃多,死娃娃的事也多,好像没有现在这样塌天陷地似的。我记得我陪着马想禄到了县城广场,马想禄背着儿子,蹲在语录牌下哭了一场。然后就说,去副食品门市部。原来,他儿子一直念叨想吃饼干,不知哪年哪月曾经吃过一口,念叨了多少年也没有实现。到了副食品门市部,马想禄哆哆嗦嗦掏出藏在衣服最深处的钱和粮票,买了一大包饼干。奇怪的是,马想禄没有马上给儿子吃饼干,而是嘟囔了一句‘回家再吃’,就背起儿子继续往回赶路。一路上,我看着他儿子的模样,就有点担心。娃娃用网兜兜住,背在他后背上,蔫蔫地睡着了。随着他走路摇晃,娃娃的脑袋一会往前耷拉,一会往后耷拉。使劲叫他几声,他眼皮子蔫蔫地睁开了,睁开没一会儿,就又蔫蔫地合上了。娃娃倒也不哭不闹的,就是蔫,就是一声不吭。当时我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一路上,娃娃睁过几次眼,要吃饼干。可狗日的马想禄不知咋想的,非哄着娃娃回家再吃。也许他把风干肉留到过年再吃的那种心理又发作了,要么就是害怕给我分饼干吃。最后我看不下去了,对他说,上到山顶休息的时候,就给娃娃吃饼干。你放心,我不吃娃娃的东西。马想禄尴尴地对我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好不容易上到山顶,我走到云彬林子里装作解手去了。一边解手,一边看着马想禄,只见他把娃娃卸下来靠在一棵树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包饼干,又是那么丢人现眼、哆哆嗦嗦地撕,好像撕了好几下才撕开……突然,他就发出了一声怪叫,那声音真瘆人!把我吓了一跳,裤子都没系好就跑过去。一看……娃娃已经死了……”
  
  王钢蛋终于停止了讲述,愣愣地端详着眼前那盘甜点“巴哈厘”。张符雄呢,也愣愣地凝视着前方,一层水雾渐渐蒙住了他的双眼。
  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对张马龙来说,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那份焦躁了,他的平安夜要得救了!他小心翼翼地跟父亲打了招呼:“爸,时候不早,我先去睡了!”张符雄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张马龙立刻抬起屁股上楼了。
  他上楼之后,马上从走廊穿过去,又从后面的楼梯下了楼,然后给司机打电话。司机开着大奔,无声无息地出了院子,在门口等着他。不多久,他们就飞驰在平安夜的城市大街上,皇朝大酒店到了!电梯到了!1234567,7楼到了!左拐!右拐!708包厢到了!……伴随着激烈的心跳声,包厢的门终于被他打开了,郑依红也到了,黑色短裙包裹着的洁白的身体正妖饶地扭动,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刚进门的他,好像她一直等在那里,一直等着这一刻似的,看样子,“给力Ⅲ”已经开始给力了……
  
  5
  
  张符雄的别墅里,新疆厨子端上来的是一屉新疆特色小吃——油沓子。王钢蛋看着那一屉酥软晶莹、热气暄腾的油沓子,眼神忽然变得柔软而怀旧,他问张符雄:“你还记得当年在知青点,杨凤瑞用羊脂玉换羊脂的故事吧?”
  张符雄的神情略有些茫然。王钢蛋抹抹嘴,滔滔不绝地讲起故事来:
  “那年的冬天,天气酷寒,最低温度到了零下40多度。布尔津河上的冰盖子厚达1米,满载的东风大卡车一车一车地从河上过,冰盖子纹丝不动。公社偏偏在这个冬天让知青们参加劳动挖水渠,说要挖一条××公社的‘红旗渠’。管知青的副书记恨我们这些城里人,他跟人说,要好好折腾折腾我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城里娃娃。当地农民每人每天10个土方,知青每人每天8个土方。一个土方就是十手推车,一手推车又是十抬把子。记工员是公社派来的,来之前让副书记叫去谈了黑话。给当地农民,平平的,虚虚的,就算一车。给我们知青,尖尖的、瓷瓷的,才算一车。我们那里都快挨着西伯利亚了,几千年的冻土,哪里挖得动呀!十字镐抡到天上去,砸下来也只一个白点儿。两条胳膊震得就像遭高压电打了似的,又麻又疼。好多女知青干到天黑也完不成任务,蹲在寒风里哭啊,边哭边望着记工员,想让他开恩。记工员呢,铁青着脸,眼珠子就像冻成了两坨冰疙瘩,没有一丝人气在里面!晚上回到家,棉袄前襟上都是冰碴子,那都是流下来的鼻涕眼泪啊。那年冬天,好几个受不了的女知青,都在当地农民中间找了对象,为啥,为了完成土方任务啊……
  “男知青里最熊的要算杨凤瑞了,他是自治区政协委员的儿子。书香门弟,弱不禁风,又有肺病,哪受得了这个?刚刚干了两天就开始咳血了,害怕批斗,不敢吭声。他最后跟我说,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我虽是个地下头目,也毫无办法……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狗日的史凤谦冒出来了,这小子是当时自治区博物馆馆长的儿子,脑瓜子精,会算账,混得好,在牧业队当会计。他曾经见过杨凤瑞胸前挂的那块羊脂玉护身观音,从此惦记上了,他懂行的啊。在这个杨凤瑞最困难的冬天,狗日的扛了一麻袋羊油,提了一口袋面粉,来找杨凤瑞了。现在羊脂玉可值钱了,那天我在国际大巴扎看一个羊脂玉观音,卖家给我吹了半天,什么光泽、白度、润度、油性,按他那些个指标,杨凤瑞那块可强多了。就这,他也敢要价三十万。可在当时,羊脂玉算什么?!不就一块石头嘛!哪有一麻袋羊油实惠啊!要知道,白天挖完8方冻土,晚上回家只能吃苞谷面饼子,喝清澈见底的白菜汤,一丝油星儿也见不到,那叫啥日子!我们全体知青,日日夜夜盼望的就是一个字:油!看见史凤谦扛来的一麻袋羊油,我们宿舍里9双18只眼睛齐刷刷地发亮,有人马上过去把门顶上了。我把大家拢到一起,很快就密谋好了,杨凤瑞拿他的羊脂玉换一麻袋羊油和一袋面粉。从此,他再也不用出工了,我们剩下8个人,每人每天替他完成1个土方。他呢,在附近废弃的泵房里悄悄垒起一个炉灶,每天给我们蒸一顿油沓子。那一麻袋羊油,我们前前后后共蒸了八八六十四顿油沓子,总算把那个难熬的冬天给熬过去了,总算把那条××公社的‘红旗渠’给挖通了。现如今,‘红旗渠’还流不流也不知道了,史凤谦和那块羊脂玉下落如何也不知道了。我就记得杨凤瑞给咱蒸的油沓子,笼屉一掀,白汽暄腾,油香四溢,夹起一筷子,那叫一个酥、软、散、香,入口即化啊……”
  说到这里,王钢蛋伸手从现实的小笼屉里夹起一筷子油沓子,稍稍往上一提,油沓子就一层一层自动剥离下来,王钢蛋的筷子越提越高,雪白晶莹的油沓子就呈螺旋状一圈一圈垂挂下来,扑鼻的油香气就像敬神的香火一样,袅袅上升,不绝如缕。
  张符雄的脸上也现出那种如醉如痴的神情,好像当年的油沓子又摆在眼前似的,不由自主地伸出筷子夹起一绺就往嘴里填,香喷喷地咀嚼起来。当他停止咀嚼的时候,才发现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着一杯清冽的白酒,浓烈而醇厚的酒香直窜鼻腔。他抬起头,王钢蛋正向他端杯示意。张符雄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一道火苗从喉咙直烧到肚腹,紧接着,一股多年未曾体验过的融融暧意从心底升腾起来,渐渐弥散到四肢……
  责任编辑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