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

2011-12-31 00:00:00曹多勇
长江文艺 2011年10期


  
  一
  
  一夜过来,大河湾村发生一件大事情。大队民兵营长陈麻子带着四个民兵从大队部快速地走出来。陈麻子空手走在前面,四个民兵身上背着枪,手里拿着绳,紧紧地跟在后面。这么五个人一大早就气势汹汹地直逼曹有庆的家。陈麻子脸上的一颗颗麻子紧绷在脸皮上,其他四个民兵的脸上也是布满一层苦霜,看样子事情不算小,看样子曹有庆家不知出了一件什么不该出的大事情。村子“轰隆”一声热闹起来,大人孩子一窝蜂地跟在这么五个人的屁股后面,潮水一般向着曹有庆家围涌过去。
  稍早一些的时候,村人还看见桂兰花匆匆忙忙往大队部里去。村人去大队部不稀奇,稀奇的是桂兰花的一双眼睛哭得像个烂桃子,陈进新一步不放松地跟随在后面有气无力地喊叫着,兰花,你个女人回来家,兰花,你走这么快我哪能撵得上。陈进新是桂兰花的男人,一个病秧子,走这么几步路就呼喘喘地喘不过气来。桂兰花在前面只顾走自己的路,像是没听见身后男人的喊叫声。村人能看见桂兰花一边身子抽搐着走路,一边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淌,像是受到老天那么大的一个委屈,需要大队干部亲自出面来主持公道。挨近大队部,陈进新两脚停下来,慢慢地蹲在地上,喊叫声却猛然大起来,你个女人去大队部什么都莫说,你不要脸面,我还要个脸面吧?桂兰花没有站住脚。陈进新亲眼看着桂兰花一步一步十分坚定地走进大队部,他绝望地埋下头,绝望地哭出声。呜呜呜。我活着不如死掉好,早死早利落,早死早解脱。呜呜呜。
  这时候,村人还没把桂兰花的委屈与别的村人相联系,心想两口子生个气、吵个嘴很平常,就是把大队干部搬过来又能说什么又能怎么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村人哪里会想到,桂兰花与曹有庆有一腿。这天早上桂兰花去大队部正是为着这件事。
  大队民兵营长陈麻子指挥四个民兵揣开曹有庆家的房门时,曹有庆还睡在床上扯着呼、做着梦,他的两个孩子醒得早,瞧见阵势不对头,拼上命地喊,大——,你快跑!大——,大队民兵来抓你了!曹有庆的两只脚横放在床上,不沾地哪能跑得掉?他只来得及睁开半只眼睛,就被四个民兵按在床上捆绑住。曹有庆光身穿着一条裤衩子,一身白花花的肉膘被五花大绑上,真的很像一头猪。曹有庆杀猪似地喊叫说,你们凭什么捆绑我,我犯了哪门子王法?陈麻子脸上的麻子活起来,一颗比一颗跳得欢实。陈麻子喜形于色地说,你老实一点吧,过一小会你去大队部就什么都明白啦。曹有庆不甘心,不老实,挣扎着说,我就是犯法也轮不着你们捆绑我?陈麻子鼻子“哼哼”两声说,在大河湾村的地盘上,这话由不得你来说吧?曹有庆亮出最后一张底牌说,我不是大河湾村人,你们管不着我。
  说起来曹有庆是大河湾村人,又不是大河湾村人。说他是大河湾村人,他与村里的曹姓人家是同根同宗一点都不假;说他不是大河湾村人,只是他的老婆孩子在村里,他自己工作在市里的一家化肥厂,不依靠大河湾村的土地吃饭穿衣。曹有庆亮出底牌,陈麻子不吃他的这一套。陈麻子脸上跳动的麻子一停,甩开右手,“啪”的一声,很重地打在曹有庆的左脸上。
  陈麻子厉声地说,你不是大河湾村人就能乱搞大河湾村女人啦?
  一巴掌像是打在蛇的七寸上,曹有庆蔫头耷脑地老实了。
  
  审讯地点就设在大队部的一间办公室里。松了绑,穿上裤子褂子,曹有庆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陈麻子与他面对面坐着,一递一句说着话,不听声音,光看神态,不像是陈麻子审讯曹有庆,倒像陈麻子正在向曹有庆汇报工作。曹有庆的一副派头怎么看都像个公社领导吧。相比较,陈麻子长出一脸大麻子小麻子不说,个头小,皮肤黑,怎么看都没个人物样子。
  陈麻子问,你叫个什么名字?
  曹有庆说,你现在忘记我叫个什么名字了,要是想去我家喝酒就想起来了。
  曹有庆说的是实情,这些年他没少请大队干部喝闲酒。
  陈麻子“啪”的一声拍响桌子说,你少跟我耍嘴皮子,喝酒是喝酒,审讯是审讯,我希望你能好好地配合我的工作。
  曹有庆转变态度说,好好好,你审讯吧,我看你今天能审讯出一个什么大事情。
  曹有庆早上在家吓昏了头脑,现在清醒了,一点没把审讯当做一回事。
  我问你什么时辰回来的?
  昨个下午。
  我问你,你回来都干过什么事?
  吃饭睡觉。
  吃饭睡觉?就干这么两件事?
  那你说我还能干什么事?
  那我问你,你昨个晚黑有没有去过桂兰花家的茅厕?
  嘿嘿嘿。你这是说笑话吧。我去她家茅厕干什么呀?闻臭气吗?
  你少跟我打哈哈绕弯子,你清楚你去桂兰花家的茅厕想干什么好事。
  你该不是说我想看桂兰花解手吧?你说天黑我能看见她前面长着的东西,还是能看见她后面长着的东西呢?
  没这么简单,性质比这严重得多。
  那就是我想扒掉她的裤子睡上一觉了?
  哈哈。这么说你承认有这么回事了?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想跟她睡觉用得着这么费事吗?我去她家掏五块钱扔在她的肚皮上,就能够消消停停地舒舒坦坦地睡上一大觉。你倒是跟我说说看,我跟她在茅厕里怎么睡觉呢?
  照你这么一说,昨个晚黑你真的跟她睡了一觉了?
  这还能有假。我是大明大晃地走进她家门,我是大明大晃地塞给她五块钱,我是大明大晃地扒掉她的裤子睡上了她。
  啊,呀,噢,是这么一回事呀!
  曹有庆冲着陈麻子轻松地笑一笑说,这下我该配合你的工作了吧?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只管问。
  陈麻子说,我真有有有一点、一点不明白,你睡了她,给了她五块钱,她怎么一大早还来大队部告你呢,说你昨个晚黑去她家的茅厕想扒她的裤子强奸她?
  曹有庆有点生气地说,她一个婊子的话你相信?我实话跟你说,她是嫌我给钱少了,开口问我要十块钱,我没给她这么多。这事她男人是知道的,不信你再去调查调查陈进新。
  哈哈。陈麻子说,这下我全明白了。你们是没谈好价钱就急吼吼地上床了,结果发生了矛盾。哈哈。我当这么多年大队干部,这种事我是头一回听说呢。
  曹有庆问,你说一句良心话,我睡她一下给五块钱少不少?
  陈麻子说,不少不少,差不多够买两条大前门纸烟的。
  曹有庆问,你说一句良心话,我睡她一下她问我要十五块钱多不多?
  陈麻子说,多多多,差不多够我俩喝好几顿闲酒的。
  没沾一滴酒,两个人的脸都通红了。
  陈麻子说,我还有有有一点、一点不明白。你家嫂子这么漂亮,你怎么还去睡桂兰花那么一种烂女人呀?你花五块钱不觉得吃亏吗?
  曹有庆说,你嫂子昨天不是不在家吗?我月把时间回一趟家,哪知道她家妈生病回娘家去了。你说我不找个女人睡一觉,我能憋得住、受得了吗?
  陈麻子脸上露出一丝淫荡的笑容说,那是的、那是的,我隔上三天不睡一睡老婆都憋得受不了,你个把月不睡一回女人,都快成一个和尚啦。
  曹有庆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不就是一个和尚嘛。
  陈麻子小声地神秘地问,都说做这种事的女人会伺候男人,昨个晚黑你跟她睡一觉的滋味不一般吧?
  曹有庆把头往前伸一伸,嘴巴靠近陈麻子的耳朵问,你真想知道?
  陈麻子等不及地说,你快说一说。
  曹有庆缩回头说,你花五块钱去睡一觉不就知道了。
  半路里被人闪一下,陈麻子的一张麻脸上有点不快活。
  嘿嘿嘿。曹有庆开心地笑起来。
  哈哈哈。陈麻子猛然笑得比曹有庆还开心。
  
  二
  
  桂兰花在村里名声不好。她不好的名声主要来自男人陈进新。陈进新是一个病篓子,肺结核,花去好多钱吃药打针不见效,一年比一年显得重,先还能去生产队干一干轻巧活,拿一个男劳动力的一半工分——五分工,后来两条腿连房屋门都很少出,一个工分挣不了。桂兰花跟陈进新前后生了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在村里其他人家不算多,他们家养活这么多孩子就算是一件难心事。道理很简单,陈进新不挣工分,还得花钱吃药打针保命,一家六口人全部指靠桂兰花一个人挣工分哪能支撑得起?可实际上呢,一晃几年过去了,村人没见他们家哪一天少吃一顿饭,哪个人少穿一件衣。村人“咦——”一长声就奇怪了。他们家哪来这么多的粮食下锅?他们家哪来这么多的衣服上身?村人就把一双双睁开来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桂兰花的两只脚、两只手,看她往哪里去,看她去干什么事。一个大白天,桂兰花去大队部找大队干部,村人看见了;又一个大白天,桂兰花去生产队找生产队长,村人看见了。桂兰花去一趟大队部不容易,一进一出,一双眼睛哭得像两只烂柿子;桂兰花找一趟生产队长也不容易,一进一出,一双眼睛哭得像两只烂杏子。
  
  有村人十分同情地说,桂兰花一个女人家不去哭能有个什么办法呢?
  有村人十分理解地说,桂兰花不去要救济款、救济粮,男人还能不病死吗?孩子还能不饿死吗?
  也有村人不这么简单地看问题,说你们好好地想一想吧,一个女人家光去哭一哭、淌一淌眼泪就能把救济款、救济粮要来啦?那是在大白天有意做一做样子给村人看。
  ——你是说桂兰花晚上找过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喽?
  ——你说呢?
  ——你是说桂兰花晚上找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做过别的什么事?
  ——你说呢?
  ——你是说桂兰花晚上找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
  ——你说呢?
  “噢——”一声,一件事不用明说,村人全部明白了。
  在大队里,大队书记趿拉当家说话算数,他当村干部时间长,经见的人事多,一副心肠像铁石一样坚硬。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石膏降豆腐。桂兰花去大队部当着趿拉面一哭,三下两下就把趿拉的一副铁石心肠软化了。在女人中桂兰花长得不算漂亮,有特点的是她的一双眼睛,长睫毛,又大又亮,一骨碌一骨碌,很招男人注意,很勾男人魂魄。更主要的是她的一双眼睛容易流眼泪,长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眼泪汪出来,长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眼泪落下来。一双眼睛像两口永不枯竭的泉眼,似乎有永远流不尽的眼泪。趿拉一副铁石心肠软化开,朝着桂兰花挥动两手说,你先回家吧,我这就叫大队会计把你家的救济款做出来。桂兰花继续流着眼泪问,我什么时辰来大队部拿钱呢?趿拉害怕地说,你莫来大队部,我派大队会计送你家里去。
  桂兰花家属于大河湾大队第五生产队,生产队长外号叫面瓜,是一个肉性子人。面瓜横下一条心,不管桂兰花怎么流眼泪,他都是一粒粮不能给。生产队仓库里就剩下一点种粮,给了桂兰花家,生产队社员下一年吃什么?面瓜慢慢腾腾地跟桂兰花说,你淌眼泪要是能淌出粮食来,你就拿一条口袋慢慢地淌去吧。桂兰花继续“啪啪啪”下雨似的落眼泪。面瓜轻声慢语地说,你在我面前哭半天,一粒粮食没要着不说,这半天工分恐怕也不好给。桂兰花“咯噔”一下不哭了,抹拉抹拉眼泪下地干活去。面瓜不相信桂兰花这么好讲话,说一声不哭不哭了,说一声离开离开了。面瓜抬头看一眼渐渐西沉的太阳心里一软一软地想,桂兰花家晚上真要是断顿怎么办呢?
  桂兰花早想出另一个办法。
  这天天黑透,面瓜一家人正围坐在一张饭桌子上吃晚饭。桂兰花跟前的四个孩子按着高矮顺序走进来。面瓜惊恐地问,你们这是想干什么呀?四个孩子围着饭桌站一排,从大到小,从小到大,先是一人说一句,我饿!我饿!我饿!我饿!后是一人说一句,我想吃饭!我想吃饭!我想吃饭!我想吃饭!面瓜哪里还能吃下饭,扔下饭碗跟老婆说,你把锅里剩下的稀饭,一人盛一碗端过来。面瓜哼哧哼哧地走出家门,去找仓库保管员。生产队仓库的门上同时锁着两把锁,一把锁的锁匙在面瓜手上,另一把锁的锁匙在保管员手上,两人同时打开两把锁才能把仓库里的粮食拿出来。隔天早,面瓜跟生产队社员说出这么一句大道理。面瓜说,莫说桂兰花家四个孩子饿死了,就是少吃一顿饭,也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呀,也是给共产党脸上抹黑呀,我可不愿承担这么一个罪名。
  相比较,倒是趿拉的说辞要令人信服得多。趿拉说,全大队找不出第二家像桂兰花家这么难心的人家,你们说救济款不给她家给谁家?
  
  要说桂兰花跟大队干部、生产队长有瓜葛,属于捕风捉影、主观臆断,要说她跟陶吼子有一腿,就显得有根有据,确凿无疑了。
  这里人家把哮喘病人叫吼子。陶吼子的吼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吼得比较厉害,身上没有三四两力气,干不动庄稼活,学一门剃头的手艺,常年在大河湾村剃头谋生。大河湾村的一溜庄台上从东往西住着七个生产队,陶吼子负责给东头的三个生产队大人孩子剃头。具体是大人孩子的头一个月剃一次,按人头数,生产队给粮食。三个生产队的人头按月轮一遍,说紧不紧说松不松,要是手上慢一慢,天天要剃头,要是手上紧一紧,一个月能闲个十天八天的。陶吼子赶活赶时间,剃头工具歇下来,手上开始忙乎编荆条筐。陶吼子说,我剃头,生产队只给我粮食吃,我编筐去集市上卖,手上才能有活便钱。村人不这样看问题,说陶吼子忙剃头、忙编筐一半为他自个,另一半为桂兰花。陶吼子是个寡汉条子,没有老婆孩子要养活,家里的粮,手里的钱,就显得比一般村人家宽裕。这宽裕出来的粮、宽裕出来的钱哪里去了?还不是桂兰花从他的手上借去了。村人问陶吼子,桂兰花借粮、借钱还不还呀?陶吼子说,还、还、还,怎么不还,不还还能借给她!
  村人知道陶吼子这是说瞎话,打马虎眼。
  陶吼子、桂兰花原本是同一个庄子人。村人听说,桂兰花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陶吼子就喜欢她。后来桂兰花嫁给陈进新做老婆,陶吼子跟过来做剃头匠。村人说,这是陶吼子不死心。陶吼子来大河湾村剃头,桂兰花拦不住。桂兰花能做到的就是不多看陶吼子一眼,不跟陶吼子多说一句话。那时侯,陈进新好好的还没得肺结核病,桂兰花跟着陈进新平静地过日子。陶吼子没有一丝一毫反常的举动去干扰桂兰花这种平静的日子,像是只要桂兰花好好生活着自己就心满意足了。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陈进新得了一个医治不好的肺结核病,把一家人的生活拖进艰辛的泥坑里。村人说不清楚是从哪一天的哪一时刻起,桂兰花与陶吼子来往了,而且越走越近乎。村人经常能看见桂兰花把一碗一碗好吃的亲手端给陶吼子,陶吼子也经常大模大样地坐在桂兰花家的饭桌子上,都像是一家子人了。
  有一年,桂兰花生下第四个孩子,是一个男孩子。村人看着这个孩子的鼻眼,怎么看怎么都像陶吼子。这件事村东村西传一遍,村里人人都知道了。村人说,陶吼子这么些年来算是没白喜欢桂兰花一场,算是没白把口粮、钱借给桂兰花。说赶明陶吼子老了,说不定能指靠上这个孩子呢。陶吼子在村里有个要好的朋友,叫新山。新山娶一个老婆五年没生出一个孩子。有一回,新山在陶吼子家喝酒喝多了,打着酒嗝说,人的命是说不准的,从表面上看我有家、有老婆比你强,可实际上呢我不如你。陶吼子酒喝得也不算少,说新山,你这话怎么讲?新山说,怎么讲?你看你家没有自留地,把瓜种点进别人家的地里,照样结出一个大瓜来。我家里现成的自留地,一年一年却空着连一个瘪瓜都结不出来。
  新山说这话,陶吼子听个半懂不懂的。看来这件传遍整个大河湾村的事,怕是只有桂兰花跟陶吼子两家人不知道。新山照明问,你能说桂兰花生的第四个孩子不是你的?陶吼子恍然大悟了,知道这些天村人在背后为什么闲言碎语了,为什么指指戳戳了。陶吼子实话说,这些年不要说跟桂兰花睡觉生孩子了,就是连她的一双手我也没拉过一下子呀。这一回轮着新山震惊了。新山问,那你倒贴桂兰花家这么多钱、这么多粮图个什么呢?陶吼子说,我就是喜欢桂兰花。新山说,连她的一双手你都没拉过一下子,你说喜欢她什么呢?那真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陶吼子说,你不知道,一个男人真要是喜欢一个女人,那是一点回报不要的。最后新山问出一个关键性问题,他问陶吼子,陈进新顶多活个年把年,他死后桂兰花愿意跟你吗?陶吼子还是实话说,不知道。
  
  这些年来,曹有庆算是头一个对桂兰花动手动脚的人。
  曹有庆长相丑,小眼睛,塌鼻梁,大个头,一身肉,走起路横拉横拉的跟个傻子差不多。他长这副模样在城市里找不着对象,只好回农村找储小青做老婆。储小青图曹有庆有一份工作,按月拿一份工资,将来能过上好日子。曹有庆图储小青长得漂亮,漂亮的老婆却不一定能够拴住他的心。曹有庆在工厂对待女人是一种什么做派,村人不知道。曹有庆回村往往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双眼不安分,喜欢在有姿色的女人身上滴溜溜地打转。
  
  这两年,曹有庆一直在桂兰花身上打主意。
  头一回,曹有庆手里拿着两双卡普龙袜子递给桂兰花。曹有庆不说白送,试探性地说从工厂很便宜买回来的,五毛钱一双,你要是想要就让给你。桂兰花的眼睛不去看曹有庆,不去看袜子,坚决地说,不要!曹有庆不死心,继续说,你要是手上没现钱,袜子你先拿回家穿,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我。曹有庆像是在钓鱼,桂兰花要是一个贪图小便宜的女人就慢慢地上钩了。桂兰花不给曹有庆留机会。桂兰花说,我们家大人孩子都不缺袜子穿。
  第二回,曹有庆拦住桂兰花说要说一件事。一件什么事呢?曹有庆说他们厂医院有个医生看肺结核病看得好,他手上有一种专门治疗肺结核病的特效药,先后治愈好多人,问她要不要替陈进新带一点这种药过来。桂兰花听出话音,说:我带陈进新去过公社医院看病,去过县城医院看病,人家医生都说这种病没有好药吃、没有好针打,全靠生活上调剂着保养着。你现在跟我说这话,不是你们工厂医生胡说八道,就是你自己在胡说八道。
  曹有庆不死心,继续找机会。
  昨天下午曹有庆回来,赶上储小青回娘家。大河湾村离储小青娘家十里路不算远,按理说曹有庆赶过去看一看丈母娘,就能带着老婆一起回来。曹有庆不想去,嫌丈母娘嘴碎爱唠叨。储小青兄妹几个,就她一个女孩。这些年丈母娘没少在他面前抱屈。丈母娘说,我家闺女原本是个享福的命,没想嫁给你可倒好,不但不享福,孤孤单单一个人守着家带孩子,你在外面花天酒地的,高兴开工资寄一点钱,不高兴连个屁影子都见不着。
  曹有庆倒头在家睡一觉,一觉睡醒天黑下,养足精神,吃过晚饭,心里又打起桂兰花的鬼主意。曹有庆不能大明大晃地去找桂兰花,只能躲在她家后面的茅厕旁边等。这一回,曹有庆手里拿着五块钱,心里想:我不信桂兰花的两只眼看见五块钱不放光,我不信桂兰花的两只手拿着五块钱不乐意把裤子脱下来。
  桂兰花两手捣鼓着裤带往茅厕走,曹有庆一闪身一把抱住她。桂兰花吓一跳,张嘴就想喊,曹有庆伸手一把捂住桂兰花的嘴巴。曹有庆说,是我、是我,你莫喊。桂兰花嘴里“呜呜哝哝”地挣扎着。曹有庆说,你跟我一起去我家,我俩睡一觉,我给你五块钱。桂兰花说不出话,乱踢乱挣就说明不同意。曹有庆很大方地说,我再加五块钱,我找一个城里女人睡一觉也不会花这么多钱。曹有庆心想出十块钱桂兰花肯定是没话说了。哪知道他刚把手移开桂兰花的嘴巴,她就大声叫起来,来——人——哪!曹有庆慌忙伸手又去捂桂兰花的嘴巴。曹有庆说,你这个女人喊叫什么呀,你能跟其他男人睡觉怎么就不能跟我睡觉,你跟其他男人睡觉他们能给你这么多钱吗?曹有庆说话的语调有点急促,有点慌乱,还有点委屈。桂兰花从最初的惊吓中回缓过神来,两只手往曹有庆的胳肢窝一挠,轻易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桂兰花一边往房屋前面跑一边使劲地喊,陈进新快来呀!陈进新快来呀!曹有庆先是愣一愣神,而后是兔子一般跑开了。
  前后三回,花去这么多心事,曹有庆却没有一回睡上桂兰花。曹有庆懊恼得很,不清楚睡不上桂兰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桂兰花呜呜溜溜哭一夜,陈进新长叹短叹陪一夜。陈进新心里清楚得很,是他拖累了桂兰花,是他拖累了这个家。反过头来说,这个家全靠桂兰花一个人支撑着。桂兰花去找大队书记要救济款是为了这个家,去找生产队长要救济粮是为了这个家,去找陶吼子借粮、借钱是为了这个家。遭受村人误会、白眼,遭受曹有庆侵袭、侮辱,还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他拖累的。——我是你男人,你跟我过日子,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陈进新一直这么劝说桂兰花。桂兰花也一直相信男人的这句话。这个晚上这句话却劝说不住桂兰花了。桂兰花说,我天天要在村人的眼皮底下去过日子呀。
  隔天一大早,桂兰花做出一个天大的决定,去大队告曹有庆。
  陈进新问,你告曹有庆什么呢?
  桂兰花说,我告曹有庆耍流氓,我告曹有庆要强奸我。
  陈进新说,你这么告曹有庆,大队干部能相信吗?大河湾村人能相信吗?
  桂兰花说,不相信我也要告,我就是要让大河湾村人都知道,我桂兰花不是一个好惹的女人。
  
  三
  
  依照大队干部的职务分工,陈麻子负责抓人,趿拉负责审讯。趿拉上午去公社开会,抓人审人才由陈麻子一个独揽着。陈麻子敢越权审讯,却不敢越权处理,更是不敢越权放人,依旧关押着曹有庆,等候着趿拉回头处理。趿拉临近晌午回来了,他听说过这件事也是挠头皮,不太好处理。桂兰花、曹有庆两人各执一词,女方说男方耍流氓想强奸她,男方说女方跟他睡一觉给五块钱嫌钱少,趿拉搞不清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趿拉按照男方的说法往下想,女方告男方的核心问题是,男方少给她五块钱。
  趿拉按照女方的说法往下想,女方告男方的核心问题是,男方想扒她裤子没扒掉。
  趿拉把男女双方的说法综合在一块往下想,一个问题是五块钱,一个问题是扒裤子,男方要是扒掉女方的裤子睡上女方,女方愿意不愿意倒是一个原则性问题,现在男方没有扒掉女方裤子,没有睡上女方,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怎么去说还是一件没有结果的事。
  趿拉最后做出处理决定:向曹有庆罚款五块钱。
  曹有庆从口袋爽快地掏出五块钱罚款说,你们几个人忙乎半天,这五块钱够你们晌午喝一顿酒了。
  趿拉严厉地说,你不要把我们大队干部的思想觉悟想得这么低好不好?我们要是把你这五块钱打酒买菜花掉了,你说我们怎么向全体贫下中农交代呢?
  曹有庆满不在乎地、大摇大摆地离开大队部。
  趿拉就手把这五块钱转交给大队会计,并吩咐说,你去桂兰花家一趟,就说这五块钱是大队里发的救济款,就说我们已经狠狠地批评曹有庆一顿了,就说他已经态度诚恳地认识错误了,就说下次再发生此类的事,我们一定把他扭送公社里去。
  趿拉说完这些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骂一句“他妈的”说,这男女关系怎么尽是一些老套子,就不能有一点新鲜的吗?过后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就不信花钱会睡不上桂兰花这个女人。
  
  午后两点多钟,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出场了。
  储小青急速地走在村路上,专捡小路、近路,朝着自家房屋的方向直奔过去。从她一张呆寒的脸上,从她一副慌张的神态上,村人猜测储小青已经知道这件事。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传播的范围以及传播的速度往往是超出人们预想的。具体到储小青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这就要说到另一个被村人忽略的关键性人物——陶吼子。没吃晌午饭,陶吼子身上背着一副荆条筐就匆匆忙忙出家门。这之前陶吼子已经知道趿拉对曹有庆的处理决定,他气愤地说,没有王法了,大队怎么会袒护这种人呢?陶吼子要想办法帮助桂兰花。这个办法就是替桂兰花去公社告曹有庆。心里想,我不信大队不管的事,公社也不管。陶吼子想着这么办就行动起来了,桂兰花不知道,其他村人更是不知道。村人看见陶吼子一副慌张的样子问,大晌午的你背两只筐去哪里呀?陶吼子说,集上有一户人家急着用筐,说是一早送过去,我剃半天头忘记了。
  说来也巧了,储小青妈的娘家侄在公社烧锅,正伺候几个公社领导吃工作餐,看见陶吼子找过来。陶吼子原本喘气就不顺当,这一刻又慌又急的,脸发白,嘴发青,喘半天气说半天话才把想说的事说清楚。几个公社领导一边听着一边不要命地笑着。一个公社领导说,你这个吼子呀,一件不可笑的事,经过你这么一喘一喘地说出来就可笑了。另一个公社领导说,我听半天也没听明白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其中有一个公社领导不笑,板着面孔问陶吼子,你说这个男的是市化肥厂的吗?陶吼子回答说,曹有庆是、是、是市化肥厂的。真要是市化肥厂的就好说了,这个领导转头对另一个公社领导说,你赶快派几个民兵去大河湾村把这个人给我押过来。没人发笑了,都一齐盯着这个领导,不明白这般兴师动众的原因。这个领导说,你们忘记啦?今年春上我们去市化肥厂调运化肥,结果怎么样呢?空着车子去空着车子回,他们一袋化肥不给,倒是给我们不少难堪,今天我就要把这个人捆绑去,看他们化肥厂怎么说。其他几个领导一起说,这个主意好,不如先让这个人在公社里游一游街,丢一丢化肥厂的人。这个领导一拍饭桌说,我看就这么办,先游一游街,后押送去化肥厂。
  
  哈哈哈。几个公社领导一起笑起来,好像是凭空捡着一个大便宜。陶吼子也跟着吼喘喘地笑起来,好像是立上一大功。
  不知道什么时候,储小青妈的娘家侄早已悄悄地溜出公社院子,他知道储小青这一刻还在他姑姑家,赶紧通风报信是大事。储兰花得着音信不敢怠慢,折转头一路小跑往家赶。
  储小青走前面,村人跟后面。
  村人说,我们看见曹有庆从大队部回家就没出门。
  储小青不搭话,一脸怒色,一脸着急。
  村人说,我们看见他吃过晌午饭就躺在床上睡起来。
  储小青不搭话,两眼直视前方,直视家门。
  家门大开着,曹有庆十分坦荡地睡床上。储小青走进屋,反手关上门,把村人关在家门外。村人听见屋里一阵“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曹有庆呵斥说,你个女人疯掉啦?储小青“哇啦”一声哭起来说,这日子没办法往下过啦,我今天跟你拼命了。“乒乒乓乓”,屋里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村人正犹豫着要不要闯进屋里去拉架,不想屋里一下空寂出来,什么声音也没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没等村人想出个究竟,曹有庆“哗啦”一声打开门,撒腿往门外面跑,储小青手里高高地举着一把菜刀跟在后面往外撵。村人躲闪开,不阻拦,自动让开一条路线。曹有庆从村人身边跑过去,储小青从村人身边跑过去。曹有庆一边跑一边穿衣服,裤子歪斜在身上,褂子穿上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耷拉着。
  村人说曹有庆,你还顾得上穿衣服,快跑吧!
  村人说储小青,你手上菜刀举反啦,刀口向后容易砍伤自个。
  储小青说曹有庆,有种你莫跑,看我一刀不砍死你!
  曹有庆回头说储小青,你个疯女人等着,看我不跟你打离婚。
  一时间村里鸡飞狗跳的很是热闹。
  大河湾村是一处孤岛似的地方,四周被河水围困着,去哪里都要过河。大河湾村自己的渡口在村子西边,去公社从这里渡河,去化肥厂也从这里渡河。曹有庆、储小青两口子,男人一直往村子东边跑,女人一直往村子东边撵。村子东边的渡口属于其他村子的。村人说曹有庆跑昏头了,你就是回化肥厂也该往村子西边的渡口跑呀。村人说储小青撵昏头了,看你往村东撵这么远还回来不回来?村人站住脚,看着两口子朝村子东边的方向越跑越远、越撵越远。
  半个小时过后,公社来人才露面。也是五个人,一个领导空着手走在前面,四个民兵背枪拿绳跟在后面。大河湾村哪里还有曹有庆,他早从村子东边的渡口跑掉了。直到这时,村人才明白,储小青跟曹有庆联手上演了一出精彩好戏。不知什么时候连着储小青家的两个孩子都锁上家门不见了踪影。村人气愤地说,我们都被储小青这个女人蒙骗了。村人感叹地说,曹有庆算是找着一个好女人,你们想想大河湾村有几个女人能像储小青这样精明的。
  
  四
  
  就是这一年陈进新死掉了,桂兰花再嫁给陶吼子。
  陈进新是自杀死的,一条绳子往脖子上一拴,往床头上一挂,往地上一坐一挣,两眼凸睁,舌头没能伸出来就勒断气。肺结核病人原本就上一口气接不上下一口气,陈进新选择这么一种死法很容易。陈进新死得很平静,桂兰花也显得很平静。她解开他脖子上的绳子,她合上他睁开的眼睛,假装他是正常死的。桂兰花不想让村人知道真相,不想给自己再添麻烦。桂兰花替陈进新闭合双眼的时候遇见一点麻烦,冷手合不上,一合上,一松手,又睁开。陈进新的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桂兰花,里边含着一丝怀疑的目光。这种怀疑的目光陈进新以前没有,桂兰花去大队部告曹有庆以后才有的。桂兰花把一条热毛巾一下敷在陈进新脸上说,你嘴上不是一直说我是清白的吗?看来你的心里是怀疑的。
  桂兰花不喜欢陶吼子,陶吼子却喜欢桂兰花。陶吼子吼吼喽喽的没个男人样子,桂兰花再嫁给他是一种最好的选择,也是一种没办法的选择。桂兰花跟陶吼子心里多少有点不甘的。这是我的命,我就没有跟一个健康男人的命。桂兰花长叹一口气,认命了。桂兰花说陶吼子,最起码你不会怀疑我的清白吧?陶吼子说,你在我的心里是一个最清白的女人。桂兰花苦笑笑说,一个再嫁的女人还说谁家的清白呢。
  第二年,桂兰花生出第五个孩子。村人说这个孩子的鼻呀眼的长得像陶吼子,陶吼子听见后脸上开满艳丽的花朵。陶吼子谦虚地说,孩子还是像桂兰花多一点。
  桂兰花满月的时候,阶级斗争这根弦一下紧紧地绷起来。公社轮流在各个大队召开现场批斗大会,批斗各类坏分子。轮着大河湾大队,趿拉把批斗人员的名单开列出来呈在公社领导手上。地、富、反、坏、右,大河湾大队一样都不少。公社领导看着这份名单,眉头渐渐地皱起来说,这上面怎么没有那个跟市化肥厂工人搞破鞋的女人呀?趿拉吞吞吐吐地说,没有证据,批斗人家怕是不合适吧?公社领导说,事情闹腾这么大,不是证据是什么?我看你的头脑要好好地武装武装了。那年头,谁都怕武装头脑,武装谁的头脑,十有八九要批斗谁。趿拉慌忙地掏出中山装上插着的一支钢笔说,我现在就加上桂兰花的名字。趿拉想起桂兰花一双泪水婆娑的眼睛,写字的一只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从这一天起,桂兰花两只胳膊五花大绑着,面前挂上一嘟噜破鞋,连续被批斗好多天、好多年。她干涸的两眼始终燃着两团火,只是再也不见一丝婆娑的眼泪。
  有一次,曹有庆、储小青两口子回大河湾村,正好遇见游街的桂兰花。自从那年储小青撵着男人逃离大河湾村,一家人一直住在化肥厂没有回来过。一晃几年过去,这是第一次回来。两口子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曹有庆问储小青,面前挂着破鞋的那个女人是谁呀?储小青仔细地辨认一番回答说,好像是桂兰花吧。曹有庆心里“咯噔”一惊说,几年不见,她怎么变得这么老、这么丑了呀?桂兰花形容干枯,头发半白,身子消瘦,哪里还有一丝过去的影子呀。好不容易地,两人依稀想起已经淡忘的那件事。曹有庆说,她原本真的是一双破鞋呀。储小青说,一双再破的鞋也跟你没关系。
  责任编辑 谢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