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范文启终于熬到了退休的日子。
有不少老同志到了六十周岁的年龄线仍然恋栈,可是范文启不然,盼退休盼了多少年,用“盼星星盼月亮”来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
宣布退休那一天,他压抑着兴奋的心情,向领导说了许多“舍不得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的客套话。处室为他开欢送会,他又表态说:“我人退休了心不退休,单位上若有什么工作需要我,我一定招之即来!”
开完欢送会,范文启觉得埋在心底多年的愿望可以付诸行动了。但是他并未急躁,等待把退休证拿到手。退休证需送上级组织部门盖钢印,因此得延迟一些日子才发给他。
退休证终于到手了,范文启打开先看“职务”一栏,上写着“副调研员”四个字。他眼睛湿润了。他一生无职无权,直到五十多岁时才混了个“主任科员”的虛职。许是领导可怜他吧,在他退休时大发慈悲,把他的虚职又提了半级。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想这大半辈子,活得多窝囊啊!他身背一副沉重的十字架,戴着一副假面具,哭不敢真哭,笑不敢真笑,一步步是怎样走过来的呀?
第二天,范文启拜见厅直机关党委黄书记,请求看一看自己的人事档案。
黄书记感到莫名其妙:“老范呀,你都退休了,有什么必要看自己的档案呢?你难道不知道,人事档案是不允许由本人查阅的?”
范文启反复求情。他说他不是不懂组织纪律,正因为懂得组织原则,因此几十年间从未提出过想看一眼自己的人事档案的无理要求。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已是画完“句号”的老人了,组织原则是否可以对“句号”适当放宽?
黄书记感到很为难:“老范,这事我作不了主。人事档案归人教处管理,我得征求他们的意见。另外,像这种破例的事,我还必须向厅党组领导汇报。”
2
多少年了啊,范文启至今仍猜不出,他的人事档案里的那一笔“污点”记录,究竟是什么内容?
更令他伤心的是,他被记了污点,而他却曾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浑然不知,还认为自己历史清白品行端正是一位值得组织信赖的好同志。那时他还年轻,积极要求进步。他一次次向党支部递交入党申请书,言词恳切。但是,一批批发展新党员,他都榜上无名。他以为是组织上有意对他进行长期考验,因此他毫不气馁,更加努力地工作和学习。
他于1965年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学的是无线电专业。毕业后,他有幸被分配到军工科研单位。单位在四川省永川县,当时还是一片基建工地。那时候,毛主席号召要抓紧时间建设“三线”。而永川工地便是一家重要的“三线”基地,老同志们来自北京、上海等科研单位。范文启这一批刚刚大学毕业的新同志到工地后,首先参加基建工作。范文启分在基建材料科,负责地方建材的采购。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但是永川基地不属“四大单位”,基建工程未曾停顿。范文启投身于建材采购工作整整四年时间,待研究所建成,他被分配到第五研究室第三课题组,被任命为组长。
正当他踌躇满志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研究室的正、副主任一起找他谈话。两位主任神色非常严肃。他们身边还坐着一位重量级人物——政治处的史科长。范文启只知道他姓史,却从没敢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史科长年轻有为,才三十多岁,就已是一位多次受嘉奖的“老政工”了。他政治理论水平高,从北京调来永川后,在政治处分管青年思想政治工作。平时他不苟言笑,今天更是沉默寡言,胸前摊开一本大大的谈话记录本。
范文启心情激动。就在几天前,研究室党支部书记兼主任老蒙同志高高兴兴递给他一份《入党志愿书》嘱他认真填写。他连夜填写,第二天一上班就交给了蒙主任。今天,气氛这么庄重,连政治处都来人了,是我的入党愿望就要实现了吧?
蒙主任首先向范文启郑重声明:“范文启同志,今天我们找你谈话,是受研究所党委委托的。希望你端正态度,正确对待。”
范文启回答:“请组织上放心,我一定正确对待!”
蒙主任点头:“好,有了正确态度,前途就还是光明的。”说完这话,扭头看了一眼政治处的史科长。
“刷刷刷”,史科长正低头飞快地做记录。
蒙主任干咳几声,再望史科长一眼,然后宣布说:“范文启同志,所党委研究决定,你被调离第五研究室,另行安排工作。希望你能做到服从组织安排。能做到吗?请表个态。”
范文启忙表态:“感谢党组织的信任,我一定服从分配!”边说心里边想:太好了!是不是要调我到第六研究室?因为六室的研究课题与范文启所学的专业更对口,他曾对主任说过他想到六室。
主任接着宣布:“范文启同志,党委决定,调你到后勤处工作。”
到后勤处?与我所学专业有什么关系呢?“蒙主任,调我到后勤工作,是临时性的吗?”
“不,组织上希望你思想上做好长期的准备。”
为什么?难道这是组织上有意对我再考验?“蒙主任,我能提个小小的要求吗?我想科研、后勤工作两不误,把我的编制还放在五室……”
“不行,绝对不行!”史科长突然开口了,“范文启同志,这是所党委的正式决定,你赶紧交接工作,现在就交接,把你所写的科研笔记,全部交给室主任,一页纸也不能带走!”
3
一个热爱科研的人,却被突然剥夺了科研的权利,有什么事比这事更让人感到失落呢?
但是范文启还在把自己的命运往好处想。他指望着领导的决定是有意在对他进行考验。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范文启啊,你可要经得起考验呀!
他到了后勤处,工作任务是副食品和生活用品采购。那时候物资匮乏,无论是计划内和计划外的物资,例如肥皂、电灯泡、酱油,都得有专人负责四处奔波才能买回来。况且研究所又远离县城,采购工作就愈加辛苦。范文启除了负责采购之外,还参与分发物资。例如分发酱油工作,他做得非常周到。因此,职工们送给了范文启一个“范酱油”的绰号。
不久后他又多了个“范啤酒”的外号。春节前夕他专程到重庆市,多方联系求助,采购到一车“山城”牌啤酒拉回研究所。自从建所以来,职工们还是第一次喝上了啤酒。
范文启接受组织考验,渴望早日实现入党的愿望。这不仅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父母的心愿。父母虽然是普通的农村社员,但也知道入党光荣,盼着接到他的入党喜报。
后勤处郝处长对范文启的工作很满意,也关心他的进步。他要求范文启经常向党组织写思想汇报,至少每个月写一次。但是,思想汇报写得再多再详细也似乎对自己的进步没有帮助。后勤处每次发展新党员,都没有范文启的份儿,甚至通知入党积极分子去听党课,也从未通知过他。
4
终于有一天范文启如梦初醒。这初醒的诱因,得感谢范文启当时的同事后来的妻子贾月琴。
研究所背靠一座大山,山半腰有一个单位:永川茶场。茶场养有若干头奶牛。工作积极主动的范文启几次三番上茶山,终于求得茶场同意,向研究所供应一部分牛奶。由于牛奶数量有限,只能让家有小孩并且小孩年龄在两周岁以下的职工家庭订奶。贾月琴找到范文启,请求破例,让她也订一份牛奶。
贾月琴毕业于重庆财校,与范文启同一年分配到研究所工作,一直在基建处财务科做出纳员。她身体虚弱,医务室给她开有证明,请后勤处照顾她,订一份牛奶(每日半斤)给她。
后勤处在医务室的证明书上盖了公章,郝处长也签了“特殊情况,酌情处理”八个大字。
范文启在基建处材料科当采购员期间,与贾月琴同在一个处,并且同在一个团支部过团组织生活。在范文启的眼里,贾月琴不像是重庆妹子。重庆妹子性格泼辣,像红辣椒,而贾月琴性格腼腆,加上体质弱,简直像是个林黛玉。
范文启曾经向贾月琴提过一次批评意见。具体的时间已记不起了,是在参加工作到永川工地不久,团支部在所党委政治处的领导和指导下,开展了一次“争做合格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的活动。活动的方式是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互相帮助。先进行自我批评,接着开展批评活动,相互提意见。提意见分两种方式,一是在讨论会上当面批评,二是在座谈会上背靠背批评。背靠背批评时,要求发言者去掉顾虑畅所欲言,组织上替发言者保密。范文启起初还存有私心杂念,认为背靠背给同志提意见还不如当面批评,因此一直没发言。后来经政治处史科长的耐心启发,才认识到背靠背批评更是关心爱护同志,因此也就发言了。他给贾月琴提的意见是:贾月琴同志工作很负责,不足之处是身上有一些小资情调,虽不算严重,但也应注意改正。另外,她锻炼身体也不主动积极,因此常生病。
范文启心知肚明,自己给贾月琴提的这些意见含有极大的没话找话、应付差事的成分,但他仍觉得对不起贾月琴。其实贾月琴也算不上是有小资情调,她只是身体比较虚弱而已。
在这次互相帮助活动圆满结束的团支部座谈会上,贾月琴也发了言。她感谢那位她不知姓名的好同志背靠背对她提出的有小资情调的批评,也感谢政治处的史科长向她转达了这位好同志的批评,决心今后一定要克服娇气,还要为革命加强锻炼身体。
范文启想找机会告诉贾月琴,那两条意见是他提的,请她不要太在意。但他始终没敢这样做,因为这样做是违犯组织纪律的。现在,医务室证明、后勤处签字同意她订一份牛奶,范文启很高兴,特意到茶场多要了一份。为此范文启觉得弥补了对贾月琴的内疚。但是他没想到,紧接着他却得罪了另外一位女同志——车秀明。
车秀明是范文启读“哈工大”时的同班同学,两个人一起分配到永川工地,并且同在第五研究室工作过。她是哈尔滨人。哈尔滨出“健康美”的美女,她就是一位。她性格开朗,人称“假小子”。在大学时,她与学习成绩突出的范文启关系一直不错,两个人还一起看过电影。现在,她风风火火找到范文启,用命令的口吻叫范文启再增订一份牛奶。她不是为自己,是帮助同寢室的翁俐敏。翁俐敏身体也比较虚弱,便求车秀明帮忙:“秀明,你去找范文启,他肯定听你的!”车秀明自己也充滿了信心。
车秀明万万没想到,她竟在范文启面前碰了钉子。范文启愁眉苦脸对她说:“秀明,实在抱歉,这件事我无能为力。茶场对我们研究所已经非常照顾了,如果再向他们提要求,会引起他们职工们的不滿,要求停止供应我们牛奶。”
“咦?你能帮贾月琴,咋就不能帮我?”
“贾月琴的情况跟翁俐敏不一样,她有医务室的证明和后勤处的签字。”
“行,那我也去弄一张签字证明来。”
“秀明,你千万别这样!这样真的会引起茶场领导和职工们的反感。”
“我啥时候求你办过事?就这唯一的一次,你把尾巴翘那么高干什么?”
“秀明,你听我解释……”
“你给我闭嘴!什么‘秀明,秀明’,我姓车不姓秀,我的名字叫车秀明!我警告你,今后在女同志面前放尊重些,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你说我是什么身份?地富反坏吗?”
“少装糊涂,别人都蒙在鼓里,难道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
“我清楚什么?你对我说清楚!”
“范文启,你少逼我!再逼我,我说出的话你更不爱听!”
“你说吧,再刺耳的话我都接受!”
“行,想听我就说!我问你,你为啥从研究室贬下来卖酱油?”
“贬下来?谁说是贬下来的?”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火气越大。当时彼此都说了些什么互相刺伤的话,范文启已不能句句记起了。但是,他忘不掉那如雷轰顶的四个字:“内控人员”!这四个字是车秀明在气极之中才脱口而出的,这才使范文启明白了,他被调离研究室到后勤处,根本不是什么接受锻炼,而是因为他犯了严重错误,是组织上对他的处罚!
内控人员?什么叫“内控人员”?我犯了什么罪?起初,范文启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车秀明说的话纯属气话,是瞎说八道。为了落实自己的希望,范文启急忙去见他的顶头上司——后勤处郝处长。
郝处长也是河南人,范文启的老乡。郝处长对范文启的工作很满意,虽然从未在众人面前表扬过他,但在背地里总在关心他。郝处长的原则性极强,严格遵守一个原则:该说的话按照要求说,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往外吐。但是郝处长有个大家都知道的缺点:爱喝酒,特别爱喝啤酒,喝醉之后嘴巴上就失防。现在,范文启觉得,这不是郝处长的缺点,而是他求之不得的优点了。
范文启诚惶诚恐地请郝处长喝酒。郝处长没拒绝,甚至说:“小范,我也早想同你一起喝一回了,我请客!”
郝处长很快就把自己灌醉,并主动打开话匣子:“小范,我知道你心里有话想问我。事到如今,我也再不能瞒着你了。政治处的人如果找我的麻烦,我会应对他们,不是我姓郝的不保密,是我想保也保不住了,已经有人把这个秘密给捅破了!从这点上来说,小范,你还得感谢心直口快的车秀明。”
事实残酷无情。郝处长告诉范文启,车秀明的话并非瞎说,范文启的确是犯了错误,受到的是被定为“内部控制使用人员”的政治处分。至于具体犯了什么错误,政治处的人没有告诉郝处长,也不许郝处长乱问。“小范,我也曾替你想过,你这么实在的一个小伙子,家庭出身好,自己又积极要求进步,眼看就要入党提干了,偏在这节骨眼上碰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太亏了!你到底在哪方面犯了错误,会受到这么大的突然打击呢?我想不透。我建议你自己好好想想,把自己到永川参加工作后的经历都从头到尾仔细捋一捋,找一找是在哪个时间段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也好总结教训,把坏事变好事。”
郝处长接着安慰范文启,别把思想包袱背得太沉重。虽然受了处分,但“内控人员”这一处分算不上是严重处分,性质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性质,因此还被称为“同志”。每次处里开会,郝处长提到范文启的名字时,都特别加上了“同志”二字,可能范文启当时并没注意到这一点,领会不到郝处长的良苦用心。
郝处长又说,既然背上了被处分的包袱,就要面对现实。心里需明白,入党提干的希望是不可能的了。内控,就是内部掌控使用,说重一点儿,类似于监督使用。被内控的人员不能参与评先进,也不得给予奖励,更不得入党提干。“小范,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也出生于农村,农村的父母都盼望在外工作的儿女早入党,入了党才说明儿女在外面干得不错。我有个想法,今天征求你的意见,你若同意,我就照此办理。我准备以我是你的领导的名义,给你爹娘写封信,告诉他们,你工作积极认真,请他们放心!”
“处长!”范文启喊了一声,顿时泪流满面。
郝处长仰起脖子咕咕嘟嘟又把一瓶啤酒喝干,拍拍范文启的肩膀:“小范,你也别指望回研究室了。我郝大炮不会摇笔杆子,也不会耍嘴皮子,但我这个正团级干部,是从枪林弹雨中打出来的!你就呆我这儿,以后再遇到啥事,我郝大炮替你挡子弹!”
5
“内控”处分,原因何在呢?范文启想了好多年,没想出明白的答案。但是他想到了其中的三件事,他估计,这三件事,最有可能成了他的罪状。
第一件事,与一个外号叫“缽缽”的年轻女社员有关。
“缽缽”,这个外号起得好精怪,但是懂得四川方言的人都说,这名字取得形象。缽缽是盛物的器具,比饭碗大,也比饭碗结实。装饭,装菜,装汤汤水水,啥都能装,来者不拒。这是一个女人的外号。女人的头上被扣上这么一个外号,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但是,范文启有点儿同情甚至说是喜欢缽缽。
缽缽的正名叫岳水碧,比范文启大约小三岁,是永钢人民公社前进大队的社员。前进大队老地名叫月亮坡,与研究所山水相连。换句话说,代号为“129”的研究所,就建在前进大队的地盘上。
岳水碧家里穷,不是一般的穷。她母亲是哑巴,父亲的视力不好,半瞎。家里姐妹兄弟又多,水碧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小弟弟。
穷人家却出美女。岳水碧天生丽质,亮亮的眼睛,黝黑而富有光泽的皮肤,两条腿细长,走路像风吹杨柳。她没有打扮过自己,她没钱也没工夫打扮。她的穿着总给人痛心的感觉。深秋季节,她还穿着破了洞的单裤,那富有光泽的皮肤就从破洞处无可奈何地露出来。
她只读过两年小学就辍学了,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
129研究所有个人因她犯了错误。此人姓苟,名叫苟春满,复员兵,在部队当过副班长。他爱上了岳水碧,经常到她家去。每次去都送礼物,有时送三两斤粮票,有时送几个馒头。礼物不管多菲薄,对于岳家来说都是重礼,岳水碧的父母把苟春满视为贵宾。
苟春满海誓山盟要当岳家的上门女婿,因此骗得了岳水碧的身子。谁料后来他又反悔,说他在老家已有了老婆。岳水碧所在的生产队队长无比愤怒,就委派贫协主任到研究所告状。此事影响恶劣,苟春满受到处分,从保卫科调到炊事班。
苟春满受处分了,岳水碧“缽缽”的外号也“应运而生”。苟春满编造了许多“故事”,说缽缽不止同一个男人睡过,又说她要求很低,给她一个馒头就可以睡一回。
那一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范文启与缽缽在跳石河边不期而遇。
跳石河是长江的一条小支流,河宽大约二十余米,距离129研究所三公里,中间隔着一道山梁。研究所自建了自来水厂,水源地是跳石河,在河边山坡上修有一座蓄水池,池旁盖有一间石棉瓦铺顶的值班房。值班房由所里的有关人员轮流来此住宿值班,任务有两项,一是开电闸抽水,二是保卫蓄水池,防止坏人投毒。
范文启在基建处工作期间,也曾数次到跳石河边日夜值班。每次值班时间是七天七夜。
在那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蓝天上有朵朵白云,倒映在跳石河平静的河面上。
范文启靠在值班屋的小窗前观风景,突然发现岳水碧婀娜的身影出现在河滩上。她提着一只大篮子,来河边洗衣裳。四周没有另一个人影子,静静的河滩,还有一条无语流淌的河流,此时全属于岳水碧这朵“向阳花”。
范文启连忙举起望远镜。望远镜是特配给值班房的,用于观察四周的异常情况。现在,望远镜帮助范文启,零距离欣赏一位贫穷而美丽的农家女。她确实是清水出芙蓉,美得令人心跳,难怪有那么多人编造她的绯闻。他看到,她所洗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但她却连肥皂也没有,只能用干皂角除污。那时候肥皂是稀缺物资,对于像岳水碧这样的贫穷人家来说简直是奢侈品。范文启心生同情,长叹一声又一声,从提包里找出自己的一块肥皂,出门,朝河边大步走去。
岳水碧哪会想到竟有人给她送肥皂,她连连摇头谢绝。她不敢要。范文启忙向她解释,请她不要多虑。他声明他只是看她没带肥皂担心她衣服洗不干净,才送她一块,没有其他任何意思。她望一眼肥皂,又望一眼。她心里有些犹豫。范文启看出来了,忙说:“用吧,不问你要钱的,这是单位上发给我们的劳保肥皂。”
只读过两年小学的岳水碧有时也能使用几句新鲜的词语,她说:“无功不受禄,我用你肥皂,你叫我拿啥谢你?”
范文启被这句话感动,回答说:“一块肥皂,谢什么谢?你实在想谢也无妨,你就帮我洗一件衣裳吧。”
岳水碧笑了:“这个忙我帮得上,你去拿吧,把要洗的衣裳都拿来。”
范文启心里欢喜,啊,她帮我洗衣服!但是他却摇头:“算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不能再跑来跑去了,我得回值班屋坚守工作岗位,若不然被领导发现我擅离岗位,要给我处分。”
岳水碧说:“那啷个办?我不能白用你的肥皂。”
范文启忙回答:“要不这样吧,麻烦你随我走一趟,到我值班屋去拿衣裳吧。”
范文启的心情是诚恳的,他没有诓骗岳水碧。领导上确实再三要求过,值班人员不可擅离工作岗位。现在,范文启已经离开了值班房一次,本来就战战兢兢怕人发现,如果再跑来跑去反复脱离岗位,一旦值班屋响起电话无人接,怎么向领导交代?但是范文启又太想请岳水碧帮他洗衣服了。不多洗,哪怕只洗一件,他也会珍惜岳水碧的劳动的。这件衣服他不再穿了,装进枕头套里,保持它的干净和气味。
但是岳水碧读不懂范文启的心思,并且,她彻彻底底误会了!她立即变了脸,说:“真心叫我帮你洗衣裳你就自己去拿来。不是真心,你就把肥皂拿走!”
范文启的脸“刷”地红了,结结巴巴解释:“小岳你,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我当然是真心帮你!我只是不能一次又一次离开值班屋。好了你别生气,我刚才的话只当没说,你安安心心洗你的衣服,我的衣服我以后自己洗。”
范文启逃跑似地回到值班屋,望远镜没离过手,一直在观察河边岳水碧的动静。
岳水碧终于洗完衣裳离开河滩。直等到岳水碧的身影在小路上消失,范文启才赶紧走出值班屋,奔向岳水碧刚才洗衣的地方。他盼望他送给岳水碧的肥皂她已经收下了并使用了,他甚至盼望能从河湾的水面上闻到肥皂沫的气味。
但是他大失所望,那一块肥皂不仅没用过,甚至连一滴水珠也没沾过,端端正正放在岳水碧坐过的石凳子上。岳水碧大概已猜出等她走后范文启会来河边检查的,因此她特意把肥皂摆放在显眼处,好像在说:“收回你的‘好心’吧,休想叫我上当!”
范文启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从此后,再在路上遇到岳水碧时,他急忙低下头。
难道就是在这件事情上出了纰漏?那一天,会不会是研究所恰巧也有人到过跳水河边,目睹了范文启“调戏”贫下中农“向阳花”的情景?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又是怎样隐藏得那么隐秘,致使范文启一点儿也没发现他的影踪呢?或者,不是本单位的人来过河边,而是岳水碧本人将这件事报告给了生产队长或者贫协主任,生产队长或贫协主任就到研究所政治处举报了图谋不轨的范文启?如果真是这样,岳水碧就做得太过分了!我范文启把你怎么样了呢?我送你一块肥皂完全是出于好意,你不收这份好意倒也罢了,为什么告发我呢?
6
如果祸因不是出在肥皂身上,那么,第二个可能便是祸起澡堂,告状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车秀明或者翁俐敏!
研究所的澡堂是简易澡堂,像个大工棚,男女浴室之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草席“墙”。洗澡时,女浴室里的冲水声、说笑声,男浴室的人(特别是靠近草席墙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范文启每次进澡堂,都喜欢选用靠草席墙最近的冲水龙头。
那一日,他已冲完澡,正准备离开,却又突然决定留下来,重新站在了水龙头下。因为他听见了女浴室里车秀明那脆脆的说话声。车秀明那天加班,很晚了,澡堂快要停止供应热水了,她才匆匆赶到。进门后她就喊:“哎哎翁俐敏你先别走,再洗一会儿等等我!”
翁俐敏留下来陪伴车秀明。车秀明不知道,在男浴室,也有个人特意留下来了。
女浴室里,水在“哗哗”地响,两个女青年无拘无束的谈话声也伴着水声“流”个不断。翁俐敏夸奖车秀明的身材真好,乳房比翁俐敏的至少大一倍。翁俐敏又说,这个月的“好事”又紊乱了,过了三天了,还没见来的迹象。范文启尖着耳朵捕捉这些新鲜的话语,心跳加快,脸上发烫。
范文启还早有一个秘密发现:草席墙的一个地方裂了一道细细的缝隙,正好与他的眼睛高度一致。从这里窥视女浴室,虽然看不到清晰的画面,但是范文启估计,至少能看到朦胧的身影。雾里看花,会是一种别样的美感。现在,他心里暗恋着的车秀明就在隔壁,他多想看一眼她的健康美啊!但是他忍住了,用指甲狠命地掐自已的身体,阻止可怕的欲望。他知道,澡堂关门的时间就要到了,关门之前有清洁工进来做卫生。万一他被人发现偷看女澡堂,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一层,范文启甚至不敢让女澡堂的两个人知道男澡堂里还有一个人。他悄无声息地一遍遍擦头发擦身子,静听女澡堂的动静。直等到车秀明、翁俐敏已离开女澡堂长达三分钟之后,他才慢腾腾走出男澡堂,边走还边擦头发。他推测车秀明和翁俐敏现在早已经回到宿舍了,决不可能知道最后一个离开男澡堂的是他范文启。但是事情为什么偏偏那么糟糕啊,范文启出来后,不经意间一抬头,竟然发现车、翁二人并没回宿舍,她俩还坐在澡堂外的一条水泥长凳上,借自然之风吹头发。两个人一见范文启突然从男澡堂里冒了出来,不觉暗吃一惊,四目对望,好似在相互询问:咦?这个人是什么时候钻进男浴室的,我俩在女浴室怎么没听到他在隔壁的一点儿声音?
范文启假装没发现水泥凳上的车秀明、翁俐敏,慌慌张张夺路而逃。
但是,车秀明是多么聪明的人啊,范文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能糊弄过她吗?想想吧,人家车秀明、翁俐敏才从女澡堂出来了三分钟,你范文启就紧接着走出了男澡堂,你总该不会是在车、翁二人洗完澡之后才进入澡堂的吧?若如此,仅仅三分钟时间呀,你怎么可能完成从脱衣、洗澡到穿衣甚至擦干了头发这一系列动作?你不用狡辩,你肯定是早就藏身在澡堂里了,而你却屏息静气,弄得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让女澡堂的人误以为男澡堂空无一人,你是何居心?你隐身于男澡堂,除了偷听车秀明、翁俐敏的女儿私房话之外,还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就算你仅仅只是偷听了私房话,试问你是什么动机?两个未婚女青年有关乳房和月经的谈话,是你这个男人应该偷听的吗?你是什么道德品质?
范文启猜测,车秀明肯定尤为愤怒。从在大学同学到分到129又同事,车秀明对范文启的评价一直是很不错的,想不到,范文启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内心肮脏的人呢?大失所望之际,她极有可能跑到政治处反映情况。
退一步讲,就算车秀明忍住了气愤与失望,就算她看在过去的友谊上,只决定今后远离范文启罢了,但是,特别自尊、特别小气、特别爱面子的翁俐敏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么,会不会是翁俐敏举报了范文启的“流氓”行为?或者,是她让车秀明陪着她,一起到政治处举报的?难怪后来车秀明要求范文启给翁俐敏订一份牛奶时,态度是那么强硬,原来她俩手中都捏有范文启的把柄啊!
7
如果范文启被“内控”的原因并非是生活作风问题呢?会不会是政治问题或者经济问题?
范文启最担心、最害怕的是出了政治问题,但是他前想后想左想右想,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他最有信心最有把握不会出差错。
那么,如果祸端既非出自于河边也非出自于澡堂,在经济方面,自己有什么疏漏呢?
在基建材料处跑采购期间,范文启不辞辛苦,并且工作十分细心。经他采购回大量的物资,红砖、青砖、河沙、木材,等等等等,来往账目一笔笔清清楚楚,绝对经得起核查。
但是百密也可能有一疏,到底是在哪个方面没小心出了问题?
条石!第三个受处分的原因,唯一的可能是在收购条石时出现了冤情!
收购条石与采购红砖、木材等大宗建材的运作方式有所不同。采购红砖是面向国营砖场,采购木材是面对木材公司,都是公对公,来往账目有凭有据。收购条石面对的是集体。集体又不是大集体,而是小集体,是生产队开办的采石场。就近取材,范文启经手采买的条石,大部分出自永钢公社前进大队的采石场。该采石场的管理极不规范。条石按立方计价。采石场主张将所有售出的条石垒成一堆用皮尺计算立方米,而认真负责的范文启坚决不同意,决定用卷尺一块一块条石分别计量。每条条石,从中间量出宽度、高度,再乘以长度。范文启不嫌麻烦,先用算盘再用笔,一块一块递加,算出所有条石的总体积。
采石场的收款手续也不规范,只收现金,不收支票。而他们开具的收款收据更糟糕,不是正规收据,而是五花八门的白条,什么旧作业本、旧信封,还有各种牌子的香烟盒的背面,写几行狗爬式的字,拿木头公章盖个戳子了事。公章上刻的是“前进采石场”,乌眉皂眼的一小块圆木头,就吊在采石场场长的裤腰带上。有时印泥没有了,场长就朝章子上哈口气,在白纸条上盖出一圈影影绰绰的“大印”,你若说“这不行”,他就答“行毬啦,咋毬不行?”
说实话,如果范文启思想觉悟不高,那么他在收条石时犯经济错误的机会是多之又多的。采石场场长就曾几次三番想拉他下水。场长姓桑,40岁出头,唇边蓄几根黄胡子,耳根上经常夹有一至两根香烟。人们喊他“桑连长”,因为他兼任大队民兵连长一职。他多次动员范文启:“范大学,你真不想增加点收入孝敬你家乡的贫下中农爹娘?你放心,我们绝对替你保密,不当叛徒王连举!”他叫范文启量条石体积时松松尺,多算几个立方米,比如把总计二十方写成总计三十方。多得的钱,采石场同范文启对半分。每次桑连长这样动员范文启时,范文启都正色回答:“桑连长,我再声明一次,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见范文启不合作,桑连长便命令采石工们瞒着范文启“自立更生”。
范文启每次到采石场收条石时,都要带上钢卷尺、纸笔,还要带一小桶红油漆。量过尺寸的条石,他用红油漆画一个特殊的记号集中堆放,然后由采石场负责,用牛车或人力车拉到工地上。
工地上大量使用条石,用于砌墙基或者砌包坎。工程负责人是位中年女工程师,姓成,指挥基建施工经验丰富。一项工程需要多少条石多少红砖多少水泥,她报出的数量误差极小。她对范文启的采购工作很满意。范文启每次采购回来的条石都保质保量,并且略有剩余。
可是后来连续两次出差错。第一次修四号所区大道护坡,买回的条石比计算的数量少了三个多立方。第二次修档案楼,又少了将近五个立方的条石。
成工程师并没责怪别人,她认为是自己估算错了。这么大的工程,地质地理条件又复杂,估算有误差完全正常。但是范文启心里却犯了嘀咕,他开始怀疑采石场。他到采石场,不露声色地查找原因。他终于发现破绽了:有一块等待他量方的条石,石缝里隐隐露出红油漆的痕迹。再仔细查,又发现两块!三块!
原来是诡计多端的桑连长使了手段,他命令采石工们将量过方、集中堆放等待运向工地的条石再挑出一些大块头的抬回采石场,用钢钎凿掉红油漆记号,冒充新采的条石,等候范文启下次再来量一次,一条石头就顶上了两条甚至三条的价值。
在铁的事实面前,桑连长不得不认错。为防止桑连长再捣鬼,范文启将量过方的条石都用英文字母编了红油漆号,拉到工地验收时,一一点号。
范文启虽然严厉批评教育了桑连长,但他没有要求前进大队采石场弥补经济损失,也没向自己单位的领导汇报此事。现在他检查原因,感觉是潜在的小农意识在作怪。他出身于农村,知道农民挣几个钱不容易,不自觉间,他就原谅了前进采石场弄虚作假的错误。
难道是领导已知道了这件事?那么这件事又是怎么暴露的呢?是成工程师首先对范文启产生了怀疑?是领导根据成工程师的怀疑采取了措施,暗中派人到采石场作了调查?调查的结论是什么呢?会不会误认为是范文启与采石场的头头沆瀣一气共同贪污?
8
尽管范文启分析出了三条原因,尽管他渴望弄明白到底是那一条原因害了自己,但他没向任何人讲过,更没请人帮他分析过。他若讲出原因请人分析,岂不是在自我暴露?
他尤其不能请郝处长帮他分析原因。他看得出,郝处长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刚来后勤处时,范文启还觉得此人不好接近。他长得黑瘦黑瘦,长胳膊细腿,一张黑脸总在垮着,还喜欢骂人。但他后来看出来了,郝处长面硬心软,从来不背后整人。
范文启真羡慕郝处长,羡慕他经历过枪林弹雨,身上有一块块伤疤。
郝处长在暗中保护范文启。政治处把范文启交给他时,要求他要好好监控范文启,每个月需定期汇报范文启的表现情况。郝处长不得不每月汇报,但是每份汇报材料上都只简单的几个字:“表现很好,没发现任何问题。”
郝处长也看得出,范文启想把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弄个明白,他就劝慰范文启:“浪费那么多脑细胞干啥?反正不是什么大错误,若是大错误,我老郝还有机会跟你一起喝酒?”又说:“我也弄不明白你在哪儿失了马蹄,但我也从来没向政治处打听过。打听它干啥?自讨没趣,弄不好又加一条罪过。”
范文启说:“也不知我要被内控多久。我担心,我长期离开研究所,所学专业要丢光了!”
郝处长不以为然:“丢了就丢了,卖酱油卖啤酒不一样是为人民服务?”
郝处长还关心着范文启的婚烟大事:“小范,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乡下的爹妈早就盼着抱孙子吧?”郝处长考虑得十分周到,他说:“像你这种情况,要求也不要太高。女方是党员的或者是入党培养对象的,你莫去想。听说你在大学时和车秀明关系不错?你就更别妄想了,你不知道政治处那个史科长早盯上车秀明了?听说,所党委的一位领导也在撮合他俩的事。不该归你得到的东西,你想也别想。我倒是帮你物色了一个合适的,我来给你俩当月下老人。”
郝处长选中的人是基建处的财务出纳员贾月琴。贾月琴本人也同意,她对范文启的印象一直很好。倒不是因为范文启关心帮助过她,给她订了一份牛奶,而是她与范文启在基建处共过事,她觉得范文启这个人挺优秀,大学毕业,有文化,性格朴实,并且上进心强,经得起组织的长期考验,大有发展前途。
郝处长亲自主持了范文启与贾月琴的婚礼。郝处长只邀请了基建处的领导参加婚礼,而对于第五研究室和政治处,他连通知也没给他们一声。
婚后,夫妻俩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
范文启原来确实暗恋过车秀明,但是车秀明已知道他是个“内控人员”,他还有什么想头?而贾月琴则是不了解内情,还真以为范文启是在后勤处经受锻炼,前途光明。心中内疚的范文启珍惜这拣来的婚姻,小心爱着贾月琴,家务事全包,营养品全让给她。仅半年时间,贾月琴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变结实了,人也长胖了,脸色有了红润的光泽。
爱得再浓,也有趋于平静的时候。贾月琴终于对范文启在后勤处接受考验的说法产生了怀疑:“文启,你被考验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叫你回研究所?就连车秀明那么后进的人都入党了,为什么还不吸收你入党?”
范文启知道瞒不过爱妻了,不得不实话实话。
“什么?你受了‘内控’处分?”贾月琴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范文启冷汗直冒,不停地向妻子道歉,请求原谅。
“是因为什么错误?是不是男女关系?”贾月琴瞪直了眼睛,目光如刀似剑。
“不不不!”范文启慌忙声明。他知道,对于妻子来说,没有任何错误比男女关系错误更恐怖。“你别乱猜也别太紧张,听我慢慢一五一十对你说……”
范文启用十二万分肯定的口气告诉妻子,他受处分,是在经济问题上受了冤枉被误解。是条石害了他,是采石场的桑连长害了他。他有冤无处申诉,因为他申诉不清楚。
“怎么会申诉不清呢?”妻子为丈夫抱不平,“让组织上到采石场调查,一查不就还你清白了吗?”
“月琴,我也这样想过。但我反转来一想,像桑连长这号不讲道理也不讲情面的人,组织上去调查他,他能讲实话吗?他只会推卸责任,甚至无中生有捏造出我更多的贪污的罪行,事情不会更糟糕吗?算了,我忍忍气,自认倒霉了!”
在这关键时刻,又是郝处长帮了范文启的大忙。郝处长按范文启的口径给贾月琴做思想工作。他说:小贾,我看这事千万不可要求领导去复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桑连长他是一个修理地球的农民,他怕谁?你叫他承认是他做了手脚,他就那么傻那么听你的?他若再反咬一口,范文启同志岂不受伤更重?你放心,我们后勤处的领导班子是信任范文启同志的,充分肯定他的工作成绩!
郝处长对范文启的关心无微不至,恩重如山。他私下对范文启说:“小范,我看你老吊在129这棵树上也不是个长事,倒不如换个环境,想办法调走。要调就调远一些,别再呆在四川,也别呆在同一个系统。”
范文启同意郝处长的建议,但是他有重重顾虑。他问:“像我这种情况,别的单位会要我吗?”郝处长答:“要啊,咋不要?你又不是阶级敌人反革命,你是内部矛盾!”又说:“如果有哪个接收单位派人来调查你的情况,我会正面介绍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