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南头有棵大桐树,大桐树的树梢垒有一个斗样大的老鸹窝。老鸹窝似乎是这个村的标志性建筑,人们不论是走亲戚还是赶集回来,只要一看到老鸹窝,就知道离家不远了。托举着老鸹窝的那棵大桐树,像学生课本里的那位英雄似的。那个英雄是在跟敌人战斗时牺牲的,他死得很壮烈,单手举着一捆炸药包,另外一只手把导火索一拽,轰隆一声,把负隅顽抗的敌人送上了天。这棵像英雄一样的树,过去是生产队的,现在谁家的也不是了,成了全村人的共同财产。多年前,大桐树是长在翻爷的院子里的,当然要归翻爷所有。翻爷家庭成分是地主,戴上地主帽子的翻爷,整天袖着两手,远远地站在自家的围墙下,看着村里的人们嬉戏打斗。场面再精彩,气氛再热烈,翻爷都不为所动,既不激动,也不笑,就那么木着一张老脸,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地主分子。翻爷一辈子没有儿子,只生了两个闺女,早就出嫁了。两个闺女婆家没有一个近的,最近的也有十五里地,回一趟娘家很不容易。闺女似乎对娘家的地主成分有所忌讳,平时很少走娘家,亲戚之间就有点儿不咸不淡。翻爷两口子是一块儿死的。翻爷死的那年冬天,天下冻雨,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大腿骨都冻劈了。天明一看,很多大树都从中间一劈两开,愿斗服输似的耷拉在地面,被冻雨紧紧地冻结在地上,好像压根儿就是大地的一部分。吃过早饭,人们都出门拣拾被冻断的树枝,一直不见翻爷的面。到了晌午头了,家家的烟囱里都冒出了袅袅的炊烟,翻爷家仍没有一点儿动静。人们先是拍打着门叫,后来就翻墙而过,这才发现,老两口都已经死在了床上了。
翻爷死后,生产队就把翻爷的房子当成了饲养室,围墙拆掉当作牲畜的歇息场。那棵大桐树的树身由于常年系拴牲口,那皴裂的树皮成了牲口蹭痒的理想地方。有的牲口觉得胃口寡淡了,也愿意伸出舌头在树上舔一舔,蚊虫叮咬了,它们也是贴着树皮,一通猛蹭。天长日久,桐树的身子就光滑锃亮,跟穿了一件绸缎般的紧身衣似的。两年前,生产队解体了,翻爷的房子也被当做集体财产分掉了,曾经的宅院场光地净,就好像压根不曾存在过。只有那棵大桐树留了下来。大桐树不是没有人要,有的人想大桐树想得喉咙眼儿里伸手,那也只是想想罢了,因为大桐树被村委会留下了。村委会的意思,以前的大队部要拆掉,盖新的村委会,这棵桐树有大用,做房梁使用。
村子里要起集市,所做的宣传就是唱戏。那时还没有电视,通讯手段也不如现在发达。村里请的戏班子离他们村并不太远,是生产队解散后新组建起来的,叫曲剧团。拿手的剧目不少,最出名的有《卷席筒》《陈三两爬堂》《三哭殿》等。戏台搭在哪里呢,土地都承包了,成了村民自己的,不像过去生产队的时候,随便找个觉得便利的地方就把戏台搭好了。现在的地里麦苗绿油油的,别说搭戏台了,你踩一脚试试,让你踩你都下不了脚。有人就想起了翻爷的老院子。戏台靠着大桐树,一盏汽灯吊在大桐树的上头,那里被人楔了根大铁钉。头场戏唱的就是《卷席筒》。
听说村里要起集,安生觉得既高兴又自豪。对于集的概念,安生有自己的理解。集就是城镇,城镇就是集。城镇里的人住在城镇里,他们就天天赶集。不想赶集都不行,因为出了门口就是街道,街道两边就是买卖的场地,人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有卖什么的。城镇里的人不用下地干活儿,风刮不着,日晒不着,他们吃的是商品粮,国家发着工资,到时候就领钱。他们一年就“集”一回,从大年初一,一直集到大年除夕。也有些集不是天天都集,有的是隔天一集,只不过有的逢双日子,有的逢单日子。这样的集市一般都是乡镇政府所在地,设有专门的市场管理人员。这样的集市,居民不吃商品粮,还得种地打粮食,跟普通的村村寨寨一样。不过,由于他们就住在集市上,门口都冲着街道,逢集或赶会的时候,他们就出摊子,做各种各样的生意,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安生有个同学,姥娘家就在集上住。同学的姥娘也做生意,生意很小,是卖烧饼的。同学的姥娘小手小脚小个头,当街支副泥糊的烤饼炉,她把一块儿块儿发好的,柔软的白面,揉巴揉巴,扯巴扯巴,蘸上香油,粘上芝麻,撒点葱花,往炉膛里这么一贴,过一会儿,一个儿个儿黄澄澄的烧饼就出炉了。同学姥娘的烧饼酥酥软软,咬一口在嘴里,喷香,吃起来很是煞口,过瘾。每回他跟着同学到烧饼炉前的时候,胃里就跟长了无数只小手似的,直痒痒。那时候,安生就想,住在集上多好啊,当个集上的人,真是幸福啊!
安生其实是知道的,他们这个村以前曾经也是个集市,跟同学姥娘做烧饼的那个集市差不离儿,每逢开市的时候,七行八作,人头攒动。他们村的西边紧邻着一条河,是沙河的支流,河里生长着多种鱼虾,一到钓鱼的季节,河两岸坐着站着许多钓鱼的人,金一块银一块地拽出水面。河岸上有座娘娘庙,庙里供奉着送子娘娘,香火鼎盛。每年的四月初三庙会,更是集市的盛大节日。那时逢会,显著的标志就是唱戏,跟现在的广告一样,锣鼓家伙一敲,咚不隆锵锵锵,能传出去好远,村里的孩子正捧着碗吃饭呢,听到锣鼓声响,饭也不吃了,碗一撂就不见了踪影。就着村西那条高高的河堤,能搭好几个戏台。那时的人生活拮据,竞争非常激烈,剧团的人相互叫劲儿,比着赛看谁的观众多,人气旺,为此,常常发生剧团之间为争观众而撕打起来的闹剧。十里八乡的小商小贩,提前几天就圈好了摊位,号好了地方,专等会上赚它一笔。安生的爷爷开了一家粮坊,雇人从别的集市推低价的粮食,然后再提价出售,生意很红火,爷爷用赚来的钱置了好几十亩地呢。要不是那场黄水,安生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集市人,指不定他家的生意做得有多大呢。安生学过历史,知道蒋介石为了阻挡日本鬼子,就下令扒开了黄河的花园口,用滔滔黄河水来迟滞日本鬼子。黄河水一来,日本鬼子的确进不来了,狗日的们只到了几十里外的那座城市。然而,黄河水也害苦了当地的老百姓,庄稼绝收,人们奔走四乡,流离失所。更重要的是,大水一来,百姓们陷入了绝境,从上游带来的黄沙淤泥掩埋了送子娘娘庙,先前热闹的集市从此销声匿迹了。建国后,离安生他们村很近的一个村就成了乡政府所在地,自然而然地成为集市,他们村就再也没有了恢复集市的希望。安生学历史的时候,是将历史跟现实联系起来学的,这一联系,就将自己没能成为集市人的源头找到了。所以,安生对蒋介石的腐败似乎比别人理解得深,对蒋家王朝败退到台湾觉得称心,他在心里狠狠地说,叫你扒开花园口,就得跑到台湾去,就得叫你狗日坐不成天下。该,活该!
现在,日子比过去好些了,村里的人就想起了过去的历史,决心要把消失的历史找回来。他们先是把老送子娘娘庙的旧址清理出来,依照原样修建了送子娘娘庙,重塑了送子娘娘神像。送子娘娘被塑得又高又大,高绾着发髻,慈眉善目,雍容慈祥。它身披一件大红的斗篷,盘腿安坐,眼前是一群天真活泼的小童男童女儿,这些童男童女都很喜兴的样子,一个儿个儿穿红着绿,喜吟吟地仰视着送子娘娘,好像在说,娘娘,看谁家没有孩子,您就让我托生到他们家里去吧。娘娘似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也没有看着他们,娘娘看的是远处,一副心系天下苍生的慈悲样儿。送子娘娘庙开启的那天,安生也去了,村里买了几万头响的大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好久,炮屑盈尺,硝烟漫天。自从娘娘庙建成开门,前来求子要女的人络绎不绝,每天里炮声不断,香雾缭绕。为香客服务的商机被村里的人看到了,各种摊位日渐增多,庙门口几乎成了一个热闹的小市场。一次,村长从乡里开会回来,看见庙前的繁华景象,心里一震,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当晚,村长找来几位老饭场的,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想法。立即得到他们的支持。大家说,我们这里是老几百辈儿的老集了,若论起来,乡上的那个集还是咱们这个集的孙子辈儿呢。第二天,村里召开了村委会,就起集一事进行了分工,有人联系有关部门备案,有人联系剧团,有人进行集市规划。起集的日期就不用另定了,老集的时候,四月初三是庙会,他们就把四月初三作为开集的第一天,以后仍沿袭过去的集规,逢单日集市。这些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安生自然也知道。安生盼起集盼得夜里睡觉都说的是起集的梦话,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一听到锣鼓响,他把碗一推,一头扎进夜暗里不见了。
为了方便观众听戏,戏台搭得比较高。四个角埋了四跟柱子,在几乎一人高的地方,固定一排檩条,再横着平铺一排木板,板面衬上地毯,一个漂亮的戏台就成了。跟很多戏台比起来,这个戏台更有特色些,因为戏台傍着那棵大桐树,树身上挂着汽灯,一下子使戏台威武了许多。安生到了戏场的时候,戏台前面已经站了很多人,戏台上已经开始演着不知叫什么的戏帽儿。这是唱戏的规矩,正戏开始前唱唱戏帽,既是等人,又是叫早来的人不枉白等的意思。戏帽一般都是插科打诨的小段子,只求逗人一笑。唱戏帽的时候,安生没有注意演员里边有这么一个闺女,她演的是小生,是女扮男装,唱的是小生一角儿。这个女孩子十六七岁左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小嘴口,高鼻梁,大眼睛,扮相脱俗,说唱清醇。剧团头场戏唱的是他们的拿手戏《卷席筒》,女孩子扮演的是曹保山的儿子。在剧中,女孩子的戏并不多,基本上是个配角儿,是用“她”跟弟弟的天真无瑕,遭受的人间苦难,来衬托剧情的。然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安生的心,尤其是安生看着她清雅素洁的剧中打扮,眼里已经将她幻化成了骑在水牛背上,悠然吹奏着柳笛的牧童了。整个戏唱下来,安生一直盯着那个小生,凡是她不出场的时候,安生觉得时间慢得像虫爬,轮到她出场了,剧情似乎又快得不可思议。就是在安生这等等盼盼之中,一场戏结束了。
大戏唱了三天,安生也听了三天。不过,谁要是问安生,这三天来,他听戏都听出个什么名堂,恐怕他一条也说不上来,因为他的心都在那个闺女身上了。安生不要闺女唱什么,只要她出场,让他看见她,安生就比吃什么都香,都甜,都高兴。剧情中,不管那闺女扮演什么角色,安生都能从她的走首儿,姿势中,一眼就把她认出来。那闺女只要一出场,安生就使劲鼓掌,一边鼓掌一边大喊,好,好好好。旁边的人不得安宁,被搅得听不好戏,不愿意了,就嘲笑安生说,好个(尸/求)子哇好,啥也不懂,你就知道个好,净在这儿瞎起哄。有一回,安生终于发现,自己的叫好声把那闺女的眼神牵过来了,他一阵惊喜。那一瞬间,安生觉得自己的心跟受到电击似的,顿时哑然了。安生感觉那闺女在看自己的时候,眼神里都是关注,写满了女孩子的娇羞。那几天里,躺在床上的安生无法入眠,睁眼闭眼都是那闺女冲着他看过来时的眼神。有时候,他还会痉挛般地发冷,跟打摆子一样。就连安生平时最关心的集市,都没在他心里留下印象。安生心说,坏菜了,人们都说什么相思病相思病,自己这个样子,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得了相思病呢。听说得了相思病的人,世间是没有什么药可治的,除非心里暗恋的那个人嫁给他,这种病才会不治而愈。安生觉得,那闺女虽然在戏台上对着看了一眼,并不表明人家看上了自己。那么一个乖巧伶俐的闺女,在古戏里跟个神仙似的,就是戏台下面,也会是一个漂亮妞,咋会嫁给自己呢。一想到这里,安生就有点儿绝望。失落之中,安生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看到她不穿戏装时的样子,否则,我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安生后悔在这几天时间里,竟没有看见那闺女卸装后的真实面目。安生拿爹平时训斥自己的话糟践自己,说你看看你这孩子,还能干成个什么事情呢。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安生突然失踪了。父母先是找到学校,后来又找到同学家,都说没见安生的人影。最后,他们还沿河岸找了个来回,也没看见什么。就在他们心如火焚的时候,安生回到了家里。从外面回来的安生跟几天前相比,最大的变化就是安分了,再不胡想八想的了。安生这次尾随着剧团,在新的演出地跟踪那闺女两天,终于在一次演出前把她的真面目看到了。怎么说呢,安生认为,台下的那闺女比在台上还要好看,还要漂亮。安生天还不黑的时候就躲在幕后,等演员都进了后台,安生将幕帘子扒开一条缝,恰好看见她坐在一把凳子上,正准备往脸上搽粉,做演出前的准备工作。帘子一动,那闺女似有所警觉,正要扭转脸,将目光瞥过来的时候,安生迅疾拉上幕帘,跑掉了。
安生的心事放下不到半年,同学中间流传着一条消息,说是有人给疙瘩头说媒了。安生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笑了笑,心说,说个媒有啥稀罕的,半拉橛子到了这个时候,媒人登门说媒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多大个事情似的。然而,安生忽略了一点,村里介绍对象的半拉橛子多的是,为什么大家独独对疙瘩头介绍对象这么感兴趣呢,其中肯定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等安生知道媒人给疙瘩头介绍的对象是谁的时候,安生傻眼了,愣怔了,大脑空白了,愣在那里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了。你道怎的,原来,媒人给疙瘩头介绍的对象,竟是戏台上演小生的那闺女。不久前,由于市场竞争激烈,那闺女所在剧团的台柱子被别的剧团挖走了,剧团接不到活儿,维持不下去,只好解散了。安生这时才知道,那闺女的家离他们这里并不多远,跟安生他们村里还有亲戚关系,她的亲戚延续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习俗,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对象就是安生的同学疙瘩头。疙瘩头学习不好,人也显得木讷,尤其是在走路的时候,膀子一扭一送,有点儿怪怪的,人送外号“老水牛”。安生不知他们是否见过面,他觉得,凭那闺女的人品、眼界,肯定看不上老水牛。如果见面见散了,那闺女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想到这里,安生心里剧烈跳动起来,因为他想到的不是别人,安生想到的是自己。安生在心里把自己跟疙瘩头进行了比较,这一比较,比出了安生的自信心。从个头儿上看,虽然俩人差不多,但安生要比疙瘩头猛一点;从五官上来看,疙瘩头挤鼻子合眼,浓眼眵目糊的,很不让人待见;安生呢,细长着眉眼,笔直的鼻梁,紧嘴口,可以称得上是眉清目秀,如果跟那闺女见面的人是他,那闺女又会怎么样呢,对于这个问题,安生心里似乎早就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就像每次老师发给他和同学们的考试卷,他在答题后,老师给出的分数一样让安生自负。不过,安生这只自己膨胀得圆鼓鼓的皮球,很快就泄了气。给了安生一刀的,仍是关于疙瘩头对象的消息,这消息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就把安生给戳得迷糊过去了。消息说,疙瘩头跟那闺女见了面,不但没见散,而是将婚事定了下来,月底就过帖,接下来就是等着把那闺女娶进家门了。安生在屋里跟个推磨的驴似的转圈,一边转,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安生转的时间有点儿长,头似乎有点儿晕,还有点儿沉,他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哭过一阵,安生这才清醒了过来,觉得自己过于盲目乐观了。有一个重要的条件被自己忽略了,而这个条件在他们当地往往是一桩婚事成败的关键,跟这个条件相比,人的自身条件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为了这个条件,有的闺女甚至可以不考虑别的,就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决定下来,这个条件就是男方的家庭经济状况。安生知道,如果跟疙瘩头比家庭经济条件,那他家就不是人家一个层面上的了。疙瘩头的爹弟兄好几个,堂兄弟就更多了,人头相当旺,门头儿大,有势力。疙瘩头的叔是附近一个乡的副乡长,疙瘩头的爹当着村里的会计,光混砖到顶的瓦房就盖了两处,就等着娶儿媳妇时,让小两口住进去呢。而安生家呢,全家六七口人,至今仍挤在三间草顶坯墙的堂屋里,灶屋是一间东倒西歪的泥巴房,南墙被雨淋秃噜一大块,只好用玉米秸秆靠在那里挡风遮雨。无疑,那闺女定是看上了疙瘩头家的家庭条件,就把疙瘩头的形象给忽略了,或者说是经济条件的宽裕冲淡了人的形象的孬,就欣然同意了这门婚事。不用说,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儿。想到这里,安生的心一下子灰了下去,他倒头就睡。又过了几天,安生学也不上了,他擅自做主,把上学用的桌子和板凳统统从学校搬回来。安生认定,他是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家里叫他憋气,叫他不能挺直腰杆活人,安生要找个能让自己活得舒心一些的地方去活。事情巧的是,安生有个远亲在城里搞建筑承包,缺少人手。安生一得信,连夜搭乘开往那里的汽车,走了。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很多年就过去了。安生起初跟着亲戚当小工,后来自己领着一帮人也搞起了承包,从小打小闹开始起步,渐渐混出了一片天地,发了大财,成了那个城里大名鼎鼎的房地产开发商。有了钱的安生,在成家问题上似乎一直不顺遂,到如今还过着单身生活。别看他名字叫安生,但自从有了钱,安生就开始变得不安生起来,不少靓妇美女慕名前来,表示要跟安生交个朋友,深更半夜还往他的别墅里打电话。为了能打动安生,她们还嗲声嗲气做出媚相,临放电话前还在电话那头努着嘴“呵——嘛、吗——嘛”地做亲吻声响,弄得安生经常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为此安生嘱咐手下,除非重要的客户,那些打着朋友的名义找他的人,一概给他挡在门外,就说自己不在家,还把手机的电池抠松动,弄成无法接通的状态。安生在商界有许多朋友,大家都对安生一直单身莫名其妙,纷纷为他当月下红娘。为不拂人家的面子,也是为了让朋友晓得他安生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他并不是一味地回绝,也跟几个女子见了面。每次相见,安生的眼前就浮现出当年唱小生那闺女的样子,他刚刚升起来的一点儿热情马上就湮灭了。对方一见他的情绪,知道没戏,就知趣地退了出来。安生在对待异性方面的态度,弄得朋友们一头雾水,令大家很失望,觉得安生这狗日的,真他娘的有点儿怪。
安生离开他们那个地方很多年,几乎没有再听到过家乡的曲剧。曲剧毕竟是地方小戏,在安生生活的省会城市影响很小,形不成气候。可是安生却对曲剧情有独钟,买了很多曲剧的碟子,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尽情欣赏,兴致来了,还要跟着画面中的人物一起唱,时常还唱得泪流满面。安生认为,曲剧唱腔优美,具有南方的柔美婉转,又不乏北方的铿锵有力,是个少有的好剧种。这天,安生刚跟一个商家洽谈完业务,他的表弟跑过来对他说,他们那个地方来了一个剧团,包了公司附近一家酒楼,要在那家酒楼上唱堂会。问安生有没有兴趣。安生没有说自己有没有兴趣,而是撂下手头上的一切,快速驱车来到那家酒楼上。刚刚走进酒楼的包间,就认定自己算是来着了,这是他们那里一家有名的曲剧团不说,其中有位唱小生的演员,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的举手投足跟当年唱小生的那闺女如出一辙,并且在人皮儿上还胜她一筹。安生觉得眼前一片光明,他把表弟叫过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一遍。很快,表弟就回到安生的包间里,对安生说自己打问清楚了,唱小生的闺女叫春红,年龄二十一岁,单身。最巧的是,春红的家乡还跟安生一个地方,虽不一个乡,却一个县。很快,安生就跟春红订了婚。婚礼放在市里最高档的宾馆,婚礼铺张而浪漫,在前往宾馆的路上,前边一辆扎古得喜气洋洋的凯迪拉克超长轿车领路,后边是数十辆奔驰、宝马等轿车。前来祝贺的嘉宾如云,一时间,安生成了这个城市的新闻人物,大家羡慕和议论的中心。
不料,一个电话让安生中途取消了正在举行的结婚仪式。为此安生付给春红一大笔“名誉和青春”损失费。这个电话是村里一个老同学打来的,那同学在电话里说,疙瘩头死了,是在外地打工的时候,被电从十层高的楼板上击落下来的……
年关临近,安生开着自己的奔驰回到已经有十年没有回过的家乡。在离家还有三四里路的地方,安生让车停下,要表弟开车先回家,说自己要走一走,走着回去。家乡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田野里的麦苗在微风中起起伏伏。他高高地抬着头,却怎么也望不见那棵高大的桐树和举在桐树梢上的老鸹窝。安生有些怅然若失,满怀心事地朝家走。到达村里必须先过村头的一座水泥桥。在桥头,安生看到一个小货摊点,小摊支在用几根树枝撑起的棚子下面,摊点后面坐着一个妇女,妇女的头发上簪着一缕白线,跟乱糟糟的头发掺在一起,领着个孩子,一边做针线,一边睃着眼神,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往来的过路人。安生一眼就看出来她是谁了,虽然她早已没有了过去的灵秀,皮肤黝黑,人也显得臃肿和邋遢,但过去的影子依旧存在。安生走了过去,问她说你是疙瘩头家里的吧。那妇女仰起脸,疑惑地说,你咋知道我是谁呢,我们不认识呀。安生说,是呀,你是不认识我,可我却认识你。安生还想说,我们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可他觉得,自己这样说并没多大意思,就笑了笑。身边的孩子大概被生人吓着了,猛地一下趴到娘的怀里,两筒稀淌的鼻涕抹了那妇女一身。
安生离开小摊儿的时候,鼻子突然一酸,胸腔深处一阵又梗又梗,一串泪水溢满了眼眶。猛地,安生发疯一样回过身来,做了一件连自己后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几脚踹倒狗腿一样撑着布篷的棍子,用手将那些廉价的卖品横扫在地,在那妇女和孩子惊诧的瞬间,他一弯腰抱起孩子,又拉起仍在原地发呆的女人的手,宣告似的大声说:
“走,我——们——回——家!”
作者档案
毕化文:男,汉族,大专学历,河南沈丘人,新疆作协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北方文学》《西部》《绿洲》《中国文学》《当代小说》《人与社会》《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新疆日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数百篇,近百万字。2009年4月获《当代小说》和《中国文学》授予的“当代精短文学作品·十佳小说家”称号。出版有散文集《浅吟低唱》、短篇小说集《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