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嫁

2011-12-31 00:00:00郭华
阳光 2011年9期


  择定吉日,备齐嫁妆,那个让人心跳不已而又幸福甜蜜的日子说来就要来了。
  嫁期一天天临近,该准备的事情都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庄稼黄熟,粮食归仓,犁铧耙锄挂在了木板壁上。秋收后的村庄,天高地远,风清云淡,田野一派空旷。瓦蓝瓦蓝的天幕下,村庄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地里的几捆包谷秆,田坎边的几捆稻草都被人们码得整整齐齐。在喜庆的日子来临之前,人们把院坝、道路扫得干干净净,把落叶和尘土扫得干干净净。一切准备就绪,村庄闲下来,人的手脚闲下来,心情也闲下来。村庄空出时间,空出心情翘首等待着,等待远方黄铜唢呐热辣辣的吹奏声,也等待出嫁的姐姐羞答答的哭嫁声。
  哭嫁,是武陵山区一种独特的风俗仪式,也是出嫁的姐姐要倾诉表达的一种复杂心情。千百年来,在武陵山区,姐姐出嫁的前夜都是在哭哭啼啼的哭嫁中度过的。出嫁,本是一件十分喜庆的事情,出嫁的姐姐却偏偏要用哭声来迎接这个甜蜜的日子,用哭嫁的方式来表达对生养二十多年的村庄的感恩和不舍之情。土家族的乡民还把能否唱哭嫁歌作为衡量姑娘才智和贤德的标志,哭得越好,唱得越好,就越能够说明姑娘贤惠、聪明、能干。反之,若一个姑娘连哭嫁歌都唱不好,贤惠和聪明就无从谈起了。待字闺中的姐姐为了顺利通过这闺阁时光的最后一关,自答应年轻后生的婚约之始就开始学习唱哭嫁歌。虽然人有聪明和愚笨之分,但是唱哭嫁歌的姐姐却个个聪颖机灵,不光能唱形式各异、腔调不一的哭嫁歌,还能根据具体情况现编现唱,即兴发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唱哭嫁歌的姐姐即兴表演的水平不比专业的歌唱演员逊色。
  喜庆的日子在唢呐的吹打声中如期降临。哩啦——哩哩——啦啦,黄昏时分,悠扬动听的唢呐声越过广袤的原野,越过炊烟袅绕的土家寨子,越过低矮的瓦屋,鼓点儿一样敲打着村庄凝神倾听的耳鼓,也敲打着姐姐怦怦乱跳的心房。姐姐心跳如鼓,心里说不清几分苦涩几分甜蜜,情不自禁地,姐姐嘤嘤掩面而泣:
  娘听后园鸟雀惊,要听房中女儿声。
  我娘当门苦葛藤,手攀苦葛诉苦情。
  我娘苦情苦过了,女儿苦情才起根。
  橘子开花叶叶青,阳雀开声我开声。
  新打铜盆才装水,新打剪刀两面青。
  娘不开口我开口,娘不开声我开声。
  姐姐坐在床沿上,手捏一条绣了鸳鸯戏水的花手绢,捂住脸蛋细着嗓子拖声曳气地哭唱,尖细的嗓音从吊脚楼上飞出来,飞上弯弯翘起的檐角,飞上高高的椿树,在人们的心头萦绕、回荡。整个村庄都听见了姐姐撩拨人心的喜哭。在村庄,打发姑娘和迎娶新娘都是一件十分隆重的喜事。一家的喜事就是全村的喜事。人们从寨子里走出来,带上礼物,带着祝福,三三两两地走到吊脚楼上来,安慰出嫁的人、劝导出嫁的人。姐姐见了人就哭唱几句,见的人不同,哭唱的曲调、内容不同。见了婆姨哭自己以前不懂事,伤了大家的心;见了兄嫂哭自己手脚笨,让兄嫂费了不少心;见了一块儿长大的姊妹哭自己命孬,嫁的男人本分又愚笨,不知以后日子怎么过。劝慰几句,哭唱几句。劝的人心里愉悦,哭的人心里甜蜜。不管是劝是哭,总的意思都希望未来的生活幸福甜蜜。哭是喜哭,哭嫁仅是一种形式。虽是形式上的哭嫁,但确有值得心酸流泪的地方。一条熟悉的小河,一块熟悉的土地,几个知心的姐妹,都能勾起姐姐甜蜜的回忆和无尽的怀想。心坎一松,喉咙一酸,不由自主地就哭唱起来。触动伤心之处,免不了引来满屋的人一阵唏嘘感叹,连陪唱的人也忍不住一阵心酸,眼圈红红的掉下几滴泪来。
  帮忙的人在屋里屋外忙碌。在总管的吩咐下,挑水的挑水,煮饭的煮饭,放炮的放炮……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人们在村庄里来来去去,脚步轻快,心情愉悦。鸡的叫声,狗的吠声,大人的笑语声,小孩的打闹声,搬动重物的响动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村庄的喜悦淡淡的,浅浅的,如老酒的醇香,弥漫着整个村庄。
  唢呐越吹越近,越吹越高亢。吹师傅吹着欢快的喜临门从村口的大路一步步走进寨子来。噼噼啪啪,鞭炮在院坝边炸响。迎亲的队伍终于到来了。村庄热情地将来自远方的贵客招呼进干净整洁的里屋,递上好烟,端上热茶。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围坐在一起,欢喜地摆谈起来。张家的庄稼收成好;王家的牲口劲力大;李家的女儿许给了马家的小儿子,今年夏天才下了聘礼,马家催着明年秋后完婚。凡此种种,皆是些琐碎而无头绪的事情,但却涵盖了一个村庄全部的生活内容。摆谈的,倾听的,人人面带笑容,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姐姐怦怦乱跳的心随着唢呐奔放的旋律飞上了半空,飞到了那个陌生的山坳和村庄。过了今晚,她就要嫁到那个陌生的村庄做人家的新娘,睡别人睡过的床,种别人种过的地,走别人走过的路。自此,她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扎下根来,生儿育女、侍奉公婆,过完平淡而辛劳的一生。出嫁的姐姐决意要离开生她养她的村庄,才发觉村庄在她心中占据的分量不轻。过去的岁月如风消逝,姐姐抓不住,也带不走。姐姐的心里空空荡荡,她看什么都没有分量,看什么都不是原来的模样,想起生养自己的父母,姐姐不禁喉咙发酸,开口就唱:
  梨树开花一树白,母你怀我九个月。
  十月临盆生下我,母你把我捡起来。
  金线包来银线裹,生怕寒风吹着我。
  白布腰带长又长,这山背到那山梁。
  白布腰带短又短,这山背到那山转。
  桐子开花一大团,接我回来过大年。
  桐子开花一大朵,接我回来过端午。
  桐子开花一大瓣,接我回来过月半。
  离别生养自己的村庄和父母,姐姐既不舍也心酸。她哭自己以前脾气大,经常惹父母生气;哭自己没有尽到孝道,无法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哭自己以前学习不努力,让父母伤心失望;哭自己没能照顾好弟弟妹妹,让弟弟妹妹挨饿受冻;哭自己不善操持家务,让父母操碎了心。哭到伤心处,姐姐捏着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身子也随着哭唱的节奏前后摆动。姐姐的哭唱让整个村庄都心酸起来。缺牙的阿婆倚靠在火铺上,在姐姐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她滑到了自己哭嫁的岁月中去:那熟悉的腔调,那熟悉的歌谣,那尘封的闺阁时光,再次在阿婆的心里得以重温。
  母亲笑在脸上,痛在心里。她从嫁期定下之后就有了心事,她常常半夜醒来暗自垂泪。眼看自己养大的女儿,长成一个水灵乖巧的大姑娘,母亲的心里灌满了幸福的蜜糖。可是,女儿再好,终究要成为人家的人,当人家的妻子,做人家的儿媳。在家里,父母是女儿的天,女儿不懂事不会为人自有父母撑起一片天;嫁出门后,公婆就是女儿的天。人家的父母会帮女儿撑起一片天吗?女儿是娘的心头肉,离别在即,母亲的心碎成了两半。在女儿出嫁前的最后一晚,母亲强颜欢笑对女儿句句叮咛:乖女子哎要记清,婆家哪比娘家好,公婆哪有爹娘亲,上门媳妇难做人,时时处处要小心。孝敬公婆是本分,妯娌姑子要和顺。见人自要矮一等,有理无理让三分,待到两年儿出世,才在婆家算个人……母亲的叮咛,涉及了未来生活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如何孝敬公婆关爱丈夫,如何为人处事与人和睦相处,如何做一个勤劳宽容的贤妻良母。
  姐姐心里既苦涩又甜蜜。她憧憬幸福甜蜜的生活,也担心未来不如她所愿。未来是个谜,她无法猜测更无法把握。出嫁的姐姐心里茫然无措,她既需要别人来安慰劝导,也需要对别人倾吐诉说——她的憧憬和担心,她的甜蜜和苦涩,她的不舍和感恩,以及二十多年来村庄所给予她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她都要在今晚吟唱出来——唱给她的父母兄嫂,唱给她的叔婶婆姨,唱给她的姊妹亲朋,唱给生养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
  在姐姐的吟唱中,时光飞回童年,飞回到那些熟悉的村路、水井、山岗、河流、田间地头。一起吃过的苦,一起尝过的甜,一起品过的酸,一起流过的泪,都在姐姐的回忆中得到最快意的表达:
  橙子好吃要剥皮,姊妹再好要分离。
  柑子好吃要分瓣,姊妹再好要分散。
  白果落叶满天飞,我们姊妹难同堆。
  包谷开花须须黄,姊妹好耍同不长。
  栀子花开香又香,姊妹好耍要离乡。
  丝瓜开花黄又黄,姊睐睛谊永不忘。
  闺房外,欢声笑语盖过了唢呐的鸣响。按照规矩,男方送来的彩礼就摆在堂屋。此刻,古老的仪式正在有序进行。押礼先生站在堂屋,尖着嗓子大声炫耀男方送给女方的彩礼:衣服十二套,鞋袜十二双,首饰一套,上海牌手表一只……此外,还有面条糖酒,猪脚肘子等等。总之,男方送过来的彩礼很丰厚,彰显着男方殷实的家底。女方这边,通常是村庄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主持仪式,他站在押礼先生的旁边,客气而大方地抖擞一个村庄应有的礼节和尊严。屋里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挚友亲朋,他们小声地谈论彩礼的丰厚和气派,也谈论远方客人的礼数。
  菜的香味溢出来,酒的气味飘出来,人的笑声响起来。帮忙的四邻大声而客气地招呼姐姐的三亲六戚,将他们请上酒桌喝酒、吃饭。坐在酒桌上的迎亲男人毫不掩饰他们的喜悦,大口喝酒,开粗俗的玩笑,大声谈论对这个村庄的印象和看法。
  一声比一声高亢的唢呐声把喜悦的村庄推向欢乐的海洋。屋里屋外,笑声喧天。男人们围在一起,喝老酒,打纸牌,抽纸烟。女人们围拢来,说家长里短,说婆媳妯娌,说柴米油盐。唢呐一曲接一曲地吹,刚吹完了《喜临门》《步步高》,又接着吹《百乌朝凤》《抬花轿》《鹊桥仙》……村庄用最嘹亮的唢呐声庆祝一个女孩的出嫁,也用最热辣的吹奏声表达内心的喜悦。在越吹越欢的唢呐声中,姐姐数数答答地唱:
  媒人嘴巴长得薄,花言巧语由你说。
  媒人嘴巴长得翘,哄我父母开口笑。
  媒人走路几簸簸,哄了爹妈又哄我。
  厚起一块牛皮脸,大起一双黄瓜脚,
  你在娘家有话说,你在婆家哄吃喝。
  又夸婆家有田地,又夸娘家陪奁多。
  不怪父母不怪命,要怪就怪那嘴巧好吃的死媒人!媒婆生来一条如簧巧舌,东家串,西家说。男方家庭贫困,媒婆说嫁人不是嫁家庭;后生人才不俊,媒婆说男人踏实勤快就行。不了解内情的姐姐们,难免不被媒婆的一张巧嘴给蒙蔽,心里怎么能不气,怎能不骂?
  豌豆开花绿茵茵,媒公媒婆瞎眼睛。
  豌豆开花角对角,媒公媒婆烂嘴角。
  媒人背上背个瓢,这头吃了那头逃。
  媒人背上背个碗,这头吃了那头淘。
  板栗开花在牵线,背时媒人想吃面。
  油莱开花黄又黄,背时媒人没天良。
  骂媒人,是哭嫁必不可少而又精彩俏皮的环节。出嫁的姐姐调侃笑骂,看热闹的人推波助澜,将哭嫁一步步推向高潮。吊脚楼上,哭的、唱的、劝的、看的、骂的、说的,个个笑逐颜开。姐姐表面是哭,实则捂着脸蛋暗自偷笑。面对哭嫁人的连哭带骂,媒人却一点儿也不恼。在乡下,谁不知道媒人本来就是一个挨骂的角色?骂得好,媒人的霉气脱得早。媒人还担心出嫁的姐姐不哭不骂呢。
  戏耍完媒人,气氛就完全轻松起来了。谁走进来看热闹就哭谁。见了久未见面的表姐,姐姐就嘤嘤地哭:
  风吹麻叶十二层,你坐州来我坐城。
  你坐州来见贵人,我坐城来见白人。
  你们坐在桂花林,桂花落叶香喷喷。
  我们落在苦竹林,苦竹落叶苦死人。
  见了挎书包的学生,姐姐就哭:
  阳雀叫唤贵贵阳,背起书包进学堂。
  一脚踏进金阶沿,二脚踏进读书房。
  一张桌子四角方,四根板凳鸳鸯相。
  桌子下面杠炭火,桌子上面写文章。
  同村的老表袖着手刚走进来,姐姐就嬉皮笑脸地哭:
  哭你三声不打张,像哭山上树桩桩。
  哭你三声不抬头,像哭栏头老水牛。
  哭你三声不开口,像哭隔壁老黄狗。
  哭你三声不闹话,像哭街沿连盖把。
  哭你三声不吭声,像哭门口打纸墩。
  姐姐分明是骂老表憨厚木讷。老表再木讷,也是知道不能坏了规矩的,只好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钞票,递给了姐姐。姐姐接过打发钱,转身又向另一个看闹热的人哭起来。按照土家族的规矩,不论是谁,被出嫁的姐姐逮住了哭都是要给打发钱的,也称随份子。打发钱不论多少,都表示同一个意思——对出嫁人新生活的祝福。有时,吊脚楼上还会出现非常有趣的一幕:客人成心想捉弄一下出嫁的姐姐,将打发钱全都换成一毛的零钱,唱一句,给一毛钱;再唱一句,再给一毛钱。因此,姐姐要花半个时辰或个把时辰才能哭唱完毕。这样的小插曲,让哭嫁更添了几分诙谐的味道。
  夜深人静,宾客散尽。吊脚楼上,姐姐还在月夜里低低地吟唱。火塘醒着,母亲醒着。母亲呆坐在火塘边,望着半明半暗的火光悄悄流泪。皎洁的月光下,村庄半睡半醒。那晚归的路人,听见吊脚楼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吟唱,恍然觉得时光又退回了从前,一样的唱词,一样的腔调,跟许多年前听到的一模一样。女人半梦半醒,感觉细若游丝的吟唱像出自梦境,飘飘渺渺;又像来自村庄,真真切切。那吟唱分明就是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女人张张嘴,却发不出丁点声响。
  姐姐断断续续地唱了一夜,村庄在半梦半醒中听了一夜。
  一阵鸡啼,叫醒了黎明的曙光。村庄从半梦半醒中醒过来,陷入一片忙碌之中。热辣辣的唢呐吹起来,新崭崭的被条摆出来,红朗朗的嫁妆抬出来……喜庆之光在村庄浮浮漾漾。太阳出来了,照在红朗朗的嫁妆和花花绿绿的细软上。三亲六戚、左邻右舍,站在阶沿、院坝,围着嫁妆议论着,赞叹着。抬嫁妆的汉子哼着山歌野调,不慌不忙,用麻绳把嫁妆牢牢地捆绑在滑竿上。
  三声炮响,出嫁的时辰到了。抬嫁妆的汉子一个个像整装待发的赛手,吼一声号子抬起嫁妆往山岗上奔走。
  新郎早早候在了大门口,焦灼的目光不断搜寻着那个穿红嫁衣的新娘。可是,姐姐还没有控制好情绪,她还趴在枕头上低低啜泣。媒人走到吊脚楼上,一次又一次地催促——走吧走吧,不然耽误了出嫁的好时辰。
  姐姐涕泪涟涟,一声最后的吟唱就走出了闰房。持续了三天的哭嫁声戛然而止。
  金竹头,苦竹头,女儿梳的是离娘头。
  金竹梯,苦竹梯,女儿穿的是离娘衣。
  金竹苔,苦竹苔,女儿穿的是离娘鞋。
  这最后一哭如一把利剪,剪在母亲的心上,也剪在女儿的心上;剪断了姐姐二十多年的青葱岁月,也剪断了姐姐纯情的少女时代。姐姐走出堂屋,走向陌生而新奇的新生活。
  唢呐吹吹打打,簇拥着姐姐走出朝门,走出了寨子,走出了熟悉的村庄。姐姐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村庄的尽头。
  母亲站在院坝,眼望女儿离去的方向,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头。
  
  作者档案
  郭华:女,土家族,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学会会员,重庆文学院第三届签约创作员。在《散文百家》《散文选刊·下半月》《安徽文学》《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十万余字。有作品入选《散文百家选》第三卷、《2009年度散文精选》《散文百家十年精选》;散文《过年那些事》获“2009中国散文百篇奖”,散文《苦艾飘香的岁月》获“2010年散文年会二等奖”。出版散文集《摩围心声》(合著),小说集《摩围雪语》(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