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弈

2011-12-31 00:00:00张光宇
阳光 2011年9期


  他的想像常常超越大自然的智慧,甚至比奇迹与魔术走得更远。他想,这一点都无用处的发明倒可以用来开采地底下的黄金。
  他拖着两块铁锭,大声念着墨尔基阿德斯的咒语,一块一块地找遍了整个地区,连河底也没放过。他惟一发掘出来的东西,是一副十五世纪的盔甲。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一
  
  袁会东神情专注地和我对弈的时候,橘黄色的阳光漫进了屋里。猛然间,一只呆头呆脑的小麻雀,扑棱棱地飞进来,发出啾啾的心无城府的欢叫。它旁若无人地在袁会东的办公桌上踱来踱去,两只小翅膀不时很绅士地挥一下,稍顷,它踱到了一本书上,酱色小尖嘴儿在扉页上很有学问地敲点着。
  袁会东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嘘”地吹响了一声口哨,示意小麻雀离开。小麻雀不为所动,依然很有学问地敲点着书的扉页。袁会东瞪圆了眼睛,右手握成手枪状,对准小麻雀,“啪”地爆出一声枪响,小麻雀惊慌失措,怪叫着窜出窗外——怪叫声在静谧安详的夕阳余晖里拉得很长。
  袁会东走过去,拿起办公桌上的书拍了拍,以近乎朗诵的声调说:很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忆起,他父亲领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我知道那是他非常推崇的一本名著的一段话。我眯着眼,看见橘黄色的阳光把袁会东涂抹得高大金黄,那颇有诱惑力的磁性声音把我的目光推出了窗外很远的地方。——远处金碧辉煌,给人亦真亦幻之感。
  坦率地说,我心里很崇拜袁会东,他相貌英俊,是那种让少妇少女一见钟情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他有超强的记忆力,有能出口成章、妙笔生花的本事,是我们矿区出了名的才子。博才多学,年轻有为,绝对是棵好苗子,前途不可限量!很多领导都这样评价他。
  不过,袁会东性格倔强,凡事爱较真儿,有的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非要把南墙撞出个窟窿看见亮才行。有一年矿上搞辩论赛,他是评委之一。辩论赛点评过程中,矿工会主席为一名选手点评,说了一句要坚持真理,不要坚持谬误。他当即起身反驳,说主席你的观点不对,然后慷慨激昂陈词:谬误为什么也要允许坚持呢?因为没有对谬误的坚持,也就不会有对真理的坚持。当谬误被实践证明只会带来危害的时候,才不会有人坚持。倘若有人坚持,则或者说明谬误未能被证明是谬误,或者说明真理未深入人心。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除了耐心说服,没有别的办法,就要允许人家坚持,不然对你坚持的真理没有好处。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就更应该允许坚持了,因为一种观点未能被证明是谬误,则很可能不是谬误。综上,允许坚持谬误,是我们获得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矿工会主席很尴尬,脸涨得像秋风中挂在枝头熟透了的苹果,额头被渗出的汗水冲得光亮无比。那一刻,赛场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幸亏主席很老练,带头为袁会东鼓了掌,解了大家的围。
  咱俩来一盘盲棋吧。袁会东握着麻雀敲点过的书,踱过来邀战。
  他所说的盲棋是口头语,书面语是盲弈,就是一棋手看棋盘下棋,另一棋手背对棋盘,面对棋盘棋手每走一步棋要向背对棋盘棋手口述一遍自己的棋招,背对棋盘棋手则凭借自己的记忆与对手对弈,这样既考验背对棋盘棋手的功力又考验他的记忆力。说到盲弈,这是袁会东一项赖以自豪的能力,下明棋他在我们矿区属于一流高手之一,下盲棋他在我们矿区独一无二。据说我们的矿长首先是欣赏他的棋艺,其次是赏识他的文章,才把他调到办公室的。袁会东对盲弈乐此不疲,用他自己的话说,一来可以省去摆棋子的麻烦,二来展示绝技可以拥有精神上的享受。事实也是这样。
  我恭恭敬敬地把红黑棋子摆好,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国字脸上写满了得意,镜片后的大眼珠转了转,然后,陶醉似的闭上了眼。
  还是接着下明棋吧。我建议。
  他摇了摇头,笑道,都说象棋是国粹,这东西真是几千年中国狡智文化的表现。表面上看,在规则内讲究开局的布局、中局的搏杀、残局的计算,实际上都在规则外用招数,招招设陷阱,步步想置对手于死地。
  无论强弱,盲弈时至少被屠宰一方的痛苦眼神不会被看到。袁会东很真诚的样子。
  就在意犹未尽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凶叫起来,袁会东无奈地起身去接电话。不知话筒传达出什么信息,袁会东对着话筒突然大惊失色,像刚才那只受到惊吓的麻雀一样蹿了出去。
  
  二
  
  袁会西在井下出事了!
  这是我跟随袁会东跑着去矿区医院的路上知道的。袁会东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刚才那个电话是会西的井口书记打来的。我知道,在煤矿,井下工人出事时一般不通知家属,除非工人死亡了或者重伤需要抢救。
  袁会西是袁会东的亲弟弟。井口书记把电话打给袁会东,说明了袁会西出事的严重性。
  我和袁会东跨进矿区医院大门的时候,只见通往抢救室的走廊乱成了一锅粥,几个满脸煤尘的矿工不安地贴墙站着,一些围观的患者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副帆布担架胡乱地堆放在墙边。在抢救室门口,袁会西的妻子艾晴顿足捶胸,哭喊着要进去看看。井口书记和袁会东的妻子汪翠莲使劲扯着艾晴的胳膊,劝她冷静些,说会西没大事。看到袁会东,艾晴哭喊得更凶了:大哥,你快救救会西呀!
  袁会东瞪了一眼艾晴,一头撞进了抢救室。
  在抢救室里,大夫正与矿长和井长窃窃私语着。看到袁会东,矿长跨上前,握住了袁会东的手,很无奈地说:会东呀,医院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可会西走得太急!听到矿长的话,袁会东的身子轻微晃了晃,把脸扭向抢救床上的袁会西,低低地叫了一声弟弟,便单腿跪在了抢救床边,眼泪汹涌而出,两肩不停地抽动起来。
  袁哥,你节哀吧,你还要主事儿哩!我拽着袁会东的手让他起身。我知道,袁会东最疼爱他的弟弟。当年,他弟弟高考名落孙山,他就说服他爸爸工伤退休,由他弟弟接了班;后来,他听说他弟弟的井口新分了个当会计的女大学生,人长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名字也非常漂亮,叫艾晴,他便有事没事地往井口跑,找机会接触艾晴,没到半个月,他说服艾晴嫁给了他弟弟;再后来,他举债为他弟弟和艾晴办了一场非常隆重的婚礼,为此许多人称赞,说:啧啧,看人家当哥的!
  袁会东站起身,擦了擦眼睛,对矿长和井长说:按程序处理后事吧!
  在我们煤矿,按程序处理后事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是把滞留医院里工亡工人的亲戚和好友安顿在矿招待所;二是派车把工亡工人远方的亲属接来;三是在招待所会议室向工亡工人的亲属通报事故经过;四是征求工亡工人亲属的意见;五是矿派人与工亡工人的亲属协商谈判赔偿、子女抚养费、亡者火化安葬等事宜。矿里很快成立了事故处理工作小组,按步就班地开始善后事宜。
  艾晴的父母是邻矿的退休工人,矿派车很快就去接了。问到男方的亲属,有快人快语,说会西他妈去世得早,老袁头退休回老家种地去了。矿长征求袁会东怎么接他父亲,袁会东说我爸在山东老家,身体不好,就不惊动他了,我全权代表了,那边等艾晴的父母来了就可以了。
  说话间艾晴的父母就到了。矿长让井长通报事故经过。井长哕嗦了半天,大家才听明白事故的大致经过:袁会西下零点班刚升井,队长说白班回撤皮带人手不够,要求袁会西留下参战。在井下,袁会西站在皮带上指挥时,脚下不慎打滑,人被皮带裹了进去,等工友剪开皮带,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艾晴的母亲哭得发昏:我苦命的女儿呀!我苦命的外孙呀!你们咋办呀?
  听到母亲的哭声,艾晴一下子又昏厥了过去。艾晴的儿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哇地大哭起来。屋里的气氛立刻凝重了。
  矿长立刻小心翼翼对艾晴的母亲说:大婶,您不要着急,矿上不会亏待会西和他的亲人的。
  屋里仍是呜呜的哭声,掺杂着乱哄哄的说话声,矿长很着急,转身对袁会东说:会东,你说说你的意见吧,要是这样乱下去就没时候能安葬会西了。
  袁会东摆摆手,说,请矿长理解吧,谁家摊上这样的事谁家不好受。说着,他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继而低沉地说:会西是矿上的劳模,活着时有贡献于矿上,死了也不会为难矿上,就请矿长按政策办吧!
  矿长连连点头称是,说矿上已经想到这一点,按政策算,给会西的赔偿金是四万八,考虑到老人们都有退休金、艾晴有工资收入,只有孩子可以享受抚养费,所以,矿上打算从工会以救济金的办式再补给一万块钱,怎么样?这可是建矿以来最高的纪录了!
  袁会东苦涩地咧咧嘴,欲言又止。我点燃一支烟,递给了袁会东。我非常理解袁会东,他是矿办公室秘书,也就是矿长的秘书,矿长教育培养他多年,他不好意思反驳矿长,再说矿长说的也是实情,可是,生命是能用金钱来计算的吗?一个鲜活的对生活充满着美好向往的生命就这样被一笔勾销了,何况会西是他疼爱的兄弟,他的内心怎能不苦涩?
  艾晴已哭得失声,孩子拱在她的怀里悄然睡去,泪水断续嘀嗒在孩子的头发上,白皙的脸变得惨白,昔日明亮的大眼睛充满了茫然无助的阴霾。
  就这样了?艾晴的父亲心有不甘。
  矿长坚决地说:就这样了!你是从煤矿退下来的,应当明白这种事是有政策的,太过分就不好办了。
  放屁!政策是你们大老爷定的,你们说不过分它就不过分!不给十万块,我就把人给你抬到矿大院去!艾晴的母亲有些怒不可遏。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针尖对麦芒,矿长站起身瞅着袁会东,示意他表态,袁会东躲避着,把头扭向窗外。矿长有些无奈地说今天就到这儿,大家都冷静冷静,明天再商量吧。
  
  三
  
  第二天早晨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送殡的队伍正在启动车辆。事情在一夜之间似乎发生了变化,一切变得风平浪静,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远远地沉寂了。我原本担心袁会东在艾晴母亲的要求下,会较真儿,会以沉默的倔强方式把事情僵持住,可袁会东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安静、镇定,把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丝毫没有慌乱样,只在火葬场出了点儿小意外——袁会西的身体被推进火化炉的一刹那,袁会东倒在我的怀里。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我不知道事情的裂沟是如何被抚平的。
  在煤矿,工亡矿工的家属不闹上三五天是不会安葬死者的。袁会西从死亡到安葬仅用了两天,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许多臆测像冬眠后醒来的蛇纷纷爬出洞来,满世界地游荡。
  安葬了袁会西的第二天,袁会东一身疲惫地上班了。
  袁会东坐到办公桌前,一会儿瞅瞅窗外,一会儿用笔在纸上涂抹着,一会儿长叹一口气,与昨天相比判若两人。这时窗外小雨却不合时宜地闯进屋里,给伤感的空气添了些心烦意乱。
  袁会东拿起桌上的电话,噼哩啪啦地按数字键,按了几下就把话筒扣上了,然后又拿起电话噼哩啪啦按数字键,按了几下又把话筒扣上了。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烟。他把烟捏在手里看了看,没有要吸的意思。我就劝他,说这几天没有文字材料,在家休几天吧。他摇摇头,说没事,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比划一盘。说着,他把一本书扔给了我,让我翻到第六页。我明白这种对弈,说浅显点儿,就是研究人家实战的棋谱。
  我翻开书,看到是仙人指路对卒底炮布局中的红转左中炮黑转列炮变例。
  袁会东说:这是最新实战局例,我执红先行。
  于是,我捧着书,他闭着眼,偷偷下起了盲棋:兵七进一,炮2平3;炮八平五,炮8平5;马二进三,马8进7;车一平二。卒3进1;马八进九,卒3进1;车九平八,马2进1;炮二进四,卒7进1;车二进四,车9平8;车二平七,车8进3;车七进三,车8进3;马九进七,车8平7……下到这里,袁会东突然沉默不语了,睁开眼睛盯着我,说:我的下一步非常关键,面临进或退两种选择,一种是马七进六,一种是马三退五,从实战结果看,两种选择都有待探究,退的局势相对平稳,易于把握,进的局势相对复杂,不易控制,但是易分胜负。
  那你选择哪种?我扬起头问。
  我这人不愿四平八稳,我选择进。袁会东正了正趴在头上的眼镜:进的过程虽然险恶,但是机遇与挑战同在,前面总是有胜利的希望在招手。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种选择是情理之中,符合袁会东的性格。我放下书,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几口,然后把茶杯暾在了桌上,茶杯底座与桌面相碰,发出了轻微的哐的声响,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也不合时宜地发出了沉闷的哐的声响,两股声响交汇在一起构成让人心惊肉跳的冲击波,我和袁会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脸扭向门口,只见汪翠莲站在门口,双手叉腰,两眼怒睁,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哟,嫂子来了?!我发现汪翠莲来势汹汹,急忙起身打招呼。
  汪翠莲乜了我一眼,然后转向袁会东,两眼利刃般恶狠狠地直刺过去。袁会东若无其事站起身,挑起眉毛盯着汪翠莲。
  袁会东,你不得好死!
  这是办公室,嚷嚷啥?有事咱们回家说,行吗?
  说你个狗屎,你是人吗?我大姑娘堂堂正正嫁给你,伺候你爹又伺候你,没功劳还有苦劳呢,这家你一个人当啊?
  你想干啥?
  你说我想干啥?汪翠莲冲向袁会东的办公桌,伸手把桌上的所有东西刮了下去。办公室里响起了接连不断的噼啪声。我忙拽住汪翠莲的胳膊,嫂子嫂子不停地叫。袁会东红了脸,瞅了一眼汪翠莲,弯腰收拾地上的东西。汪翠莲无计可施,号啕大哭起来。
  办公室里异乎寻常的声音惊动了很多人来围观。办公室主任走了过来,训斥围观的人,说都回去办公,两口子的事你们凑啥热闹?围观的人便慢慢散去了。汪翠莲还是不依不饶地哭。主任关紧了办公室的门,劝汪翠莲不要闹了。袁会东嗯呵地附和着,并对汪翠莲开起了玩笑:凶够了?该温柔一会儿了吧?不料这句话又惹怒了汪翠莲,汪翠莲嚷道:你不是说艾晴温柔吗?你找艾晴去呀!袁会东浑身哆嗦起来,右手指着汪翠莲,你你地说不出话来。主任忙制止,说这种气话可乱讲不得。汪翠莲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不信问问他,他总拿我跟他弟媳妇比,动不动说我没艾晴温柔。主任又是急忙制止,说,小汪呀,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两口子床上的话不能出来乱讲的。汪翠莲一脸不屑,张嘴还想争论,主任对她摆摆手,说你不要再讲了,我郑重告诉你,你要是让会东鸡飞蛋打你就闹。说完,掩上门,轻轻地走了。
  屋里静了下来,墙上时钟的指针似乎定格了,一只蜘蛛从屋顶的灯管盒边“刺”地掉下来,然后沿着自己扯下的丝线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我们仨静静地看着蜘蛛自我拯救的过程。突然,我的脑袋出现了一片空白。
  当官的有几个好东西?汪翠莲首先打破了安静,当了领导就三妻四妾。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汪翠莲的话。
  扯淡!袁会东的尾音显得轻而弱。
  我突然看见袁会东眼里闪出晶莹的泪花。那泪花在表达着怎样的感情呢?
  
  四
  
  矿上酝酿机构改革和人事变动的消息不胫而走,矿机关里满城风雨,谣言四起。袁会东似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上班就在办公室埋头看书,对议论纷纷的人堆儿敬而远之,下班就夹着一本书低头匆匆忙忙往家走。如此一来,很多人对袁会东的举动表示了不解,说袁会东这家伙这次最有希望提拔,看上去咋没事似的呢?袁会东对人们的关心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表现得从容淡定。我知道袁会东胸有成竹,但不得不装出点儿无所谓的样子。时间就在这种状态下滑过。一晃半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机构改革和人事变动犹如孕妇难产一般,痛苦地等待着医生割下一刀。说到原因,有人传言,说是矿长要提拔为副局长了,等下任矿长来动刀了。
  袁会东私下里很焦急,常常是正看着书就“啪”地把书拍在了桌子上。
  就在我不知如何安慰袁会东时,矿工会主席来找他说去主席办公室谈点儿事。就这样,袁会东的事有了变化,人生中面临着一次重要的抉择。当然这是他回来后告诉我的。
  袁会东从主席办公室回来,一屁股坐进椅子里,闷闷地抽起了烟。烟头儿堆满烟灰缸时,屋里烟雾缭绕,袁会东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我努力地透过烟雾看他的表情。
  咋办?袁会东的声音在烟雾里缭绕。
  啥咋办?我疑惑不解。
  袁会东低声叙述了矿工会主席找他的来龙去脉:矿上机构改革准备成立政策研究会,简称政研会,副处级编制,会长由工会主席改任,配备一名工作人员。主席认为会东才华横溢,思想活跃、政策理论水平高、工作能独挡一面,希望他进政研会。袁会东吞吞吐吐,主席说他听说了矿长想提会东当办公室副主任的事。会东似做了贼般心里忐忑不安。主席说政研会副处级编制,按理其工作人员应该是同级副职待遇,再说矿长器重你,给你争取个正科级应该没有问题,最差也能弄个副科。主席又说自己快要退休了,到时政研会就你一个人说了算了。袁会东心里就有些躁动了。主席趁热打铁,仕途这东西,往上迈一步多难啊!有人熬一辈子也弄不上个副科,你在政研会干以后就会顺利些,升迁的速度也会快些。袁会东感动万分,说您老真是伯乐啊!主席就笑了,说我这个年纪的人经历得多,能体会年轻人的心理,你也不要着急,慎重考虑考虑,想来就去给矿长打个招呼,我不便先找矿长,那样就是横刀夺矿长所爱了。
  听完袁会东的叙述,我替他高兴,鼓动他快去给矿长打招呼。袁会东犹豫不决。
  君子有所爱有所不爱。我再接再厉地鼓动他,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要抓住机遇乘势而上,在政研会和在办公室都是为矿上工作,为啥不选择有利于自己的环境呢?
  那我找矿长去?袁会东还是犹豫不决。
  快去吧。我把他推出了办公室。
  不过袁会东去得快回来得也快,用一句不雅的稍微夸张点儿的话说,就是放个屁的工夫。我以为事情办得顺利,就给他的茶杯续了些水。袁会东没动茶杯,一脸疑惑: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头。袁会东自言自语:不是让我先找矿长吗?袁会东对我说了他的疑问。他说一到矿长办公室,矿长就开门见山,说主席找过我了,也同你谈过了,你想好没有?袁会东就点头。矿长说有些涉及班子团结的事,我不方便说,你坚决去,我同意。袁会东问我:矿长啥意思啊?主席咋自己先找矿长了呢?
  我不以为然:领导说话都表面高深莫测样,你想得太多了,主席先找那是主席着急呗。袁会东皱着眉头,反复说着一句话:可是我走时看见矿长表情怪怪的。
  我以为是袁会东神经过敏。也就没有往深处想,可后来的事实却证明袁会东预感不祥是百分之百准确。就在我俩对话后三四天的一个下午,矿上召开了机关干部大会,上级组织矿务局派一位副局长参加了会议,那位副局长首先传达了局党委的决定,在省煤炭厅纪检组的过问下,矿长因瞒报工亡事故受党纪处分,矿长变为代理矿长,随后矿党委书记宣布了机构改革和人事变动事宜。有个结果出人意料,工会主席的弟弟从宣传部调办公室,由宣传干事提为副主任,袁会东调政研会,身份没有变,仍是秘书。听完宣布,袁会东静静地坐着,腮帮却不停地颤动着,眼光如两把滴血的利刃扎在主席台上。
  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句:妈的!
  
  五
  
  机构改革后,袁会东搬到了原来办公室斜对面一间屋子办公。袁会东人一夜间变得憔悴,头发乱蓬蓬的,胡子肆意地茂盛,穿的衣服皱巴巴的。我知道他失望至极,他在无声地表达着愤懑。有几次我溜进他的屋里,发现屋里总是烟雾弥漫,他抽着烟痴呆呆地望着窗外。我只好悄悄退了出来。我觉得劝也是枉然,他心灵的创伤只能靠时间去抹平。不久机关里传出新闻,据说矿长找矿党委书记协调,想帮袁会东,书记说会东没头脑,政治上不成熟,做事做人不能脚踏实地,这山望着那山高,再历练历练吧。这等于书记给袁会东盖棺定论了。而后来反馈出的信息更让人瞠目结舌,矿长埋怨袁会东,说这么精明一个人,脑袋肯定是灌水了,也不想想,你去研究政策,要领导干啥?人家主席明年到岁数退休,设个政研会是为了照顾主席,主席一退休这政研会就没用了,看你袁会东干啥去?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矿长的话千真万确,主席改任政研会主任后,机关里再也看不到他老人家的影子了,于是袁会东成了机关里可有可无的人。
  袁会东由失望转为绝望,再进他的屋,烟雾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酒气。他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门喝杯酒。他的办公桌前堆放着花花绿绿的酒瓶子,他无所顾忌,天天用酒精麻醉自己。矿领导开始躲瘟疫似的躲着他,机关里的工作人员对他敬而远之,每个人都怕染上他的晦气。门前冷落车马稀是他被冷落后的生动写照。袁会东也懒得理会别人,我行我素,醉了酒就咿呀地唱,那歌声常常从门缝挤出,隐隐约约的: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看着袁会东自甘堕落沉沦的样子,我非常着急,觉得这样下去恐怕连命都要搭进去,我决定找汪翠莲想想办法。
  我去了汪翠莲的单位。见到汪翠莲,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汪翠莲说:我本指望他出人头地,你看他那熊样,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动不动不服,熬这么多年连个副科都没熬上,我看是完了。我说袁哥挺消沉的。嫂子你可要帮帮他。汪翠莲眼睛一瞪,千年谷子万年糠地抖搂起来:咋帮?矿长的话比我好使,本来会西的事能争取更多赔偿,人家一句准备提他的话就让他放弃了,也不想想,准备是现实吗?还有,矿上赔的六万块一声不吭全给了艾晴,把我当啥了?我都回娘家住好几天了。我劝说无果,只好悻悻而返。
  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我意外地碰到一个人,心里不禁一亮。那天,我去劳资科送文件,突然看到了艾晴,一问才知道她是来送井口职工的工资报表。我把艾晴拽了出来,低声告诉了她袁会东的事和现在的状况。艾晴张大了嘴,说,大哥的事我听说了,可也不至于太消极了吧?我看她不相信,只好让她跟我去看看。
  上了楼,敲了半天门,袁会东才醉醺醺地开了门。看到艾晴,袁会东似乎酒意下去了一半,吃惊地张着嘴,傻呆呆地成了一尊塑像。艾晴瞅了一眼袁会东,一句话也没说,低头进屋挽起袖子便搞起了大清扫。我要帮她,她说你待着。艾晴打开窗户,把地上的酒瓶子全部顺窗户扔了出去,又拿起拖布拖了一遍地板,然后用抹布擦去桌子和沙发上的尘土,直到这时办公室才有了干净样。搞完卫生,艾晴已是大汗淋漓。我马上倒了杯凉白开递给她,她接过水咕咚咚地喝了下去,沾沾嘴,说:大哥,人一辈子哪能总是一帆风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大丈夫应该愈挫愈勇,在我心目中大哥总是自信自强的榜样!
  袁会东揪着头发,一脸的不安。
  我乘机劝道:袁哥,快点儿振作起来吧!
  艾晴说:大哥,我相信你!下班回家收拾收拾自己,干净点儿,生活还要继续。你说呢?大哥。
  袁会东不停地点着头。艾晴的到来可以说立竿见影,毕竟袁会东有了积极的回应。
  艾晴又说:你俩聊吧,我的报表还没报完,我得忙去了。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俩目送着艾晴离去。我突然发现袁会东目不转睛,眼里闪烁出的光线忽长忽短般地抖动着。这一刻,我感觉出了艾晴在袁会东心目中的分量。
  第二天,袁会东变了样,修了面,理了发,穿了一身崭新的休闲服。走在机关大院里,他的步子恢复了原有的自信沉着,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见到熟人就主动点头问好。看到我,袁会东笑呵呵地说:兄弟,一会儿没事时上我办公室一趟。
  我给主任打了声招呼就急忙去了他的办公室。
  见到我,袁会东用力地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兄弟,真是谢谢你啦!我假装茫然地看着他。袁会东把我按在沙发上,搓着手说:兄弟,今晚我请你喝酒行吗?
  喝哪门子酒呀?我继续着假装。
  谢谢酒。袁会东真诚地说,你帮大哥解脱出来,大哥应该谢谢你呀!
  我笑了:真的解脱出来了?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呀?不过即使是真的,那也没有我的事,是人家艾晴做的,你该谢她才对。
  行了,艾晴昨天下午去我家了,她说是你找的她。袁会东不好意思地说:不管咋说,我终于醒了,要不然我就要把头撞出血了。唉,人再犟也犟不过你身边的环境。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吧!
  袁哥,别埋没了你的才能,求求领导找点儿事干吧!我劝他。
  袁会东摇着头问:你说一个人的才能用啥能衡量?没等我回答,他自己说:金钱!过去是看你能做多少多大事,现在是看你有多少钱,没钱你啥事也做不成。然后关上门,低声说:昨晚我去矿长家了,求他另安排工作,他说暂时没办法,先待一待吧。
  那咋办?我同情地看着他。
  袁会东哈哈一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待着就待着吧,我打算回老家看看,待上一段时间,既陪陪老爷子又养养自己的身体。
  
  六
  
  不知不觉间天空显得高远了,一排雁阵鸣叫着慢慢地向天边划去,枝叶不安地摇摆起来,路边的花草渐渐弯腰驼背,这让我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我想起了一首题为《长安秋望》的唐诗:
  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
  残星数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
  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这首《长安秋望》是袁会东每逢立秋时必高声吟诵的。自从他父亲退休归居老家后,他对家乡充满了无限的牵挂之情,以至于他每每站在窗前吟诵时必是泪流满面。我觉得袁会东似乎离开很长时间了。
  当我沉浸在回忆中,用回忆慰藉我的思念的时候,袁会东兴冲冲地从老家返回来了。一见面,袁会东紧紧地抱着我,兴奋地说:兄弟,想死我了!我捶了他一拳。感到他的身体比以前结实了。我问他用啥方法把身体养得今非昔比。他苦笑一声,说,兄弟,我整天跑来跑去闲不住脚,身体能不结实吗?你再看看我的脸,千辛万苦全刻在上面了!我笑了,他急忙说:先别笑了,我犯瘾了,让我杀你一盘吧。说完,他拉着我进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由于长期无人打扫,办公桌、椅子、沙发、茶具、窗台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土。袁会东扯过一条手巾随意擦了擦办公桌,从抽屉里拽出一副象棋摆在桌上:你水平有没有长进呀?我可是刀快不怕你脖子粗,别说宰你没商量。
  我撇撇嘴:我也是与时俱进。这段时间净琢磨盲棋了,敢说和你下盲棋也是不分伯仲。
  袁会东瞪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我的脑门,疑惑地问:你不是高烧说胡话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你我分别这么长时间了,要不咱俩试试?我向他挑衅。
  袁会东呵呵一笑:试试就试试,可没人给咱俩裁判呀,要不这样,你走盲棋,我下明棋,先考察一下你的水平。
  于是,我俩车马炮地杀了起来。几盘过后,袁会东嘿嘿起来:兄弟,行呀,你这盲棋水平达到和我过招的要求了。那咱俩下盘盲棋吧,走仙人指路对卒底炮布局中红转左中炮黑转列炮变例吧。
  噢,那局棋我后来也琢磨了,我看还是退马的好。我胸有成竹。
  我看还是进马好。袁会东显出了犟劲。
  那咱俩试试,我退马,输了就请你喝酒,你进马,输了就让嫂子给炒几个菜。我向他提出条件。
  听了我的话,袁会东眼里兴高采烈的亮光突然黯淡下来,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扔给我,自己又摸出一支烟,点燃就大口吸了起来。我捏着烟,不解地看着他。他吸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说别提她了,我和她已经完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俩又闹啥呀?
  袁会东情绪低落下来,说我这次回来就是签字了断的。
  离婚?我觉得不可思议。
  袁会东捻灭手中的烟,下了决心似的说:不怕你笑话,我是被汪翠莲休的。也好,我可以解脱了,也逼着我大干一场了。
  我不理解,就问原因。
  袁会东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事情经过。自从那天晚上找过矿长后,他知道自己在仕途上已经掉队了。他不甘心也不服气,他觉得,像他这种没背景的,凭才华走仕途只会像和风车战斗的那个人一样,要想赶上就得采取非常规的办法,于是决定先做好经济基础。他感叹自己明白政治经济学的含义有点儿晚了。他联合一个山后农村村委会主任和一个矿地质科科员,在山后开了一个小煤窑,村主任出地出水电,科员出资料出技术协助,他出资金,他和村主任各占小煤窑收益的四成,科员占两成。这件事情成了汪翠莲和他离婚的导火索。汪翠莲说他一个书呆子,工作还干不好,哪有本事做生意呀?借贷去开小煤窑,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袁会东来了犟劲,说就得赌一把。汪翠莲说愿意赌你自己去赌,我可不陪你玩儿。袁会东没理会汪翠莲,毅然只身开小煤窑去了。汪翠莲就一纸诉状把他告上了法庭,提出了离婚请求。叙述完事情经过。袁会东叹了一口气:夫妻好比树上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以理解,人家认为我是折了翅膀的鸟儿。
  我恍然大悟,袁会东所谓回老家待着不过是瞒天过海。我不放心地问:袁哥,这开小煤窑可不比你下盲棋,你有多大胜算?
  袁会东很自信地说:国家现在的政策允许,而且煤炭是国家紧需能源,市场行情看涨,现在一吨煤能卖到二百块钱。我的小窑投产以后预计每月能出几千吨,那就是好几十万呀!我的井筒已下好几百米了,等见到煤时我带你过山去看看。
  你这样有把握,你该和嫂子说清楚,毕竟是老夫老妻了嘛。我觉得俩人既然牵手了就不要轻易放手。
  袁会东摇了摇头:强扭的瓜不甜,我太了解她了。
  我哑然,心想,袁会东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俩人确实是缘分已尽。我又问:艾晴知道你开小窑的事吗?
  她?袁会东狐疑地看着我,停顿片刻,说:我没告诉她,她们孤儿寡母的。
  我点点头。
  艾晴善解人意,会西的成长离不开她的支持。袁会东感慨地说,那天下午她抱着孩子去劝我,我真的很感动,我再不振作就太不是人了。
  
  七
  
  再听到有关袁会东的信息是他走了半个月以后,矿机关里议论纷纷,说他和汪翠莲在法院的调解下协议离婚了,房子归了汪翠莲,仅有的几千块钱存款也归了汪翠莲;还有人臆想他兔子要吃窝边草,和兄弟媳妇不清不白地扯上了。我听了以后恶心不止,感到世风日下、世态炎凉。这世上总有像蚂蚱一样的人,他们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制造出一阵声响、意淫生活,他们体会不到什么是神圣的感情。
  一天,袁会东把电话打进了我的办公室,他说他在矿机关大院后面的好再来小酒馆等我。
  我急忙赶到了好再来。好再来的酒幡在秋风中局促不安地摇曳着,破旧的木门吱吱嘎嘎地躁动着。推开门,我被扑面的霉气和酒气呛得睁不开眼,睃巡了半天,模糊看见袁会东坐在旮旯正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才看清袁会东,只见他蓬头垢面,镜片后面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外套沾满了煤泥,浑身散发着异味,我惊讶他咋变成了乞丐样。他苦笑着,说:先坐下,喝酒。说完,他让老板娘赶紧上菜。
  几盘炒菜很快被端了上来。袁会东给两个杯子都倒满了白酒,说咱哥俩碰一个。我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端起酒杯大喝了一口,他看看我,仰脖把一杯酒全倒进了肚里。一杯酒下肚,他打开了话匣子:这老天爷好像故意考验我,处处给我设置坎儿。我嚼着菜,不解地看着他。他点燃一支烟,继续说:千辛万苦,这小窑刚见到煤,可偏偏遇到了透水,我咋就净摊倒霉的事呢?
  袁哥,你可要挺住。我给他鼓气,古人不是说过嘛,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是人吃的,罪是人受的,挺过去就是艳阳天。你现在要抓紧治水呀,千万不能耽误。
  唉,小窑正排水,我是抽空跑来的。袁会东长吁短叹,可这里也有要紧事必须马上做。
  我问是啥要紧事,我能帮啥忙吗。
  袁会东点点头,说这件事真得你办。他说艾晴听说他开小煤窑的事了,托人给他捎去了三万块钱。袁会东从身边拿出一个鼓鼓的破兜子递给我,说:这是会西的卖命钱,不能动,她还要抚养老袁家的惟一血脉,你给艾晴还回去,我不能再亏欠她们了。还有。我再拜托你一件事,你劝劝她,趁年轻再找个合适的吧。
  行。我爽快地答应了。
  袁会东又倒上一杯酒,喝了一口,然后神秘兮兮伸长脖子,低声说:我还要办件事,你肯定想不到。
  你不说我上哪儿能想到。我喝了一口酒。
  袁会东气愤地说:艾晴的井长你知道吧?这家伙他妈的人面兽心,他凭着手里那点儿烂权,打艾晴的主意,动不动往家打电话骚扰她,再不就在办公室对她动手动脚,还威胁说不听话就拿下她的会计。
  我拍案而起,愤怒地说:真瞎了狗眼,艾晴是啥样的人啊?告他去!
  袁会东按住我:官官相护,告他也是白告。我泄了气:那就让他胡作非为了?袁会东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出钱由村主任给我请了一个道上哥们儿,准备收拾收拾这个混账东西,让这家伙换换地方。
  那你可小心,别整出犯法的事。我提醒他。
  正说着,袁会东身上发出了吱吱声。他急忙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然后对起了话。我知道这东西学名叫移动电话,土名叫大哥大,很贵的,大概要一万多块钱。
  看到袁会东接完电话,我逗他:袁哥行呀,用上奢侈品了。
  袁会东摆摆手:刚跟村主任借的,不说了,村主任催我回去,说水看大了。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匆匆忙忙地走了。
  
  八
  
  不久,艾晴的井长下夜班时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公安局查了很长时间也没查出结果。据说公安局怀疑是井长得罪了工人,工人行凶报复。井长因断腿不再适合从事井下工作,就被别人代替了。
  我听说后,开怀大笑起来。
  我高兴的心情还没有平静,被主任请进了他的办公室,主任指着两位面相严肃的陌生人给我介绍说:这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同志,找你了解些情况。我心里立刻敲起了鼓:是不是会东雇人收拾井长的事露馅了?
  其中一位年龄大的刑警说袁会东涉嫌杀人,我们找你核实些情况。
  我当即跳了起来:什么?袁会东杀什么人啊?
  你喊什么喊?年龄小的刑警问。
  我俩是朋友,我太了解他了,一个书呆子咋会杀人呀?我的情绪非常激动。
  主任在一边带着哭腔说:你知道吗?矿长被人杀了。
  啥?我茫然: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接着,小刑警问了我俩最近一次见面是啥时候,说了啥话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对警察的做法有点儿抵触情绪,就一问三不知地敷衍了事,最后,两位刑警非常不满意地结束了调查。
  调查虽然结束了,可是我糟糕的心情却开始了,我被袁会东的问题折磨得寝食不安:袁会东决不会杀人的!可是袁会东为什么失踪了呢?于是,我决定去问问艾晴。见了面,艾晴说她也被警察问过了,说着,艾晴的眼睛就红了,我只好劝慰几句就告辞了,这样,我陷入了痛苦之中,度日如年……
  大概过了一个月光景,袁会东有了消息。那天,艾晴风风火火闯进我的办公室,她说我大哥要见你,车在下面等着,你快跟我去吧!
  我顾不上细问,跟着艾晴坐上车急忙出发了。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下车一看,我傻了眼——我来的地方是市看守所。难道真是袁哥?我不相信地问艾晴。
  艾晴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转过身子用衣袖擦了擦,然后又转过身,揉着眼说:你自己进去吧,我大哥只想见你一个人。
  在探视室我见到了袁会东。
  袁会东整个人脱了相,脸色灰暗,眼窝深陷,骨瘦如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到我,袁会东摇晃着站起身,向我伸出手,说:兄弟,来了。
  我一边紧握他的戴着铐子的手,一边问:袁哥,到底是咋回事呀?
  袁会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停地摇头:命里注定有这个劫数。
  你为啥啊?我惊讶地瞪大了眼。
  袁会东摇了摇我的手,没有回答我,而是问我:知道《百年孤独》结尾咋说的吗?我无言,眼泪嘀嗒起来。袁会东神情异样地给我背诵起来:这时候,为了早些看到有关他死的预言,以便知道死的日期与死时的情景,他又跳过几页。但是,他还没有把最后一句话看完,就已经清楚了。他从此再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因为这座镜子城在奥雷良诺·巴比洛尼亚译读出全书的时刻,将被巨风刮走,并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背诵完,袁会东身子抖动了一下:兄弟,袁哥想让你帮个忙,你看行吗?
  袁哥,你回答我,你为啥要杀人呀?我心里充满了疑问。
  袁会东喃喃自语起来:我不想杀他,可是我就是赢不了他!
  在袁会东犹如祥林嫂似的自语中,我了解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袁会东从好再来小酒馆返回到小煤窑后,井下的涌水量增大了,这需要投入更多大功率的排水设备,大概要花几万块钱,可是他在小煤窑已投入了几十万,已是山穷水尽了,再者,就是有钱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时间等不及。快到天黑时,井口险情严重了,袁会东不甘心前功尽弃,就跑到矿长家,想找矿长借用矿上的几台大功率排水设备。矿长说公私分明,因为会西背上的处分还没结束呢,不能再惹祸上身,我肯定不能借给你。会东就跪了下来求救。矿长僵持不过,出了个主意,下三盘棋以输赢定,会东赢一盘就借一台,赢不了就免开尊口。会东很高兴。矿长说,你别急,有个条件,你只能用马将死我才算赢。会东急不可耐地同意了。可是,不论会东后行或先行,矿长的第一步就是用炮打死会东的一匹马,然后千方百计地围歼另一匹马,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会东很急,想不出问题出在了哪里,矿长在一边嘿嘿地笑,会东很生气,顺手拿起茶几上一个装有红酒的瓶子,狠狠地砸向了矿长的头,矿长一声没哼就倒下了。袁会东醒了酒,也喘完了气,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在楼的单元门口把回家的矿长老婆撞了个趔趄。
  听完袁会东的叙述,我哭出了声。
  袁会东急忙说:我肯定活不了了。我死后,你帮艾晴给我收尸,把我埋在会西旁边,我们哥儿俩好有个伴儿。
  
  九
  
  北风吹过,天上飘起了雪花。
  袁会东的终审判决有了结果——是死刑。
  法院在矿上的工人俱乐部门前召开了袁会东的宣判大会。袁会东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一个打着红又的白纸牌子,站在一辆布满荷枪实弹的80f2aa0426f98dfcdb87c56d030cb72884dc29af91910f19d085f4eb1e345082武装警察的警车上,两眼茫然地瞅着看不清的远方。
  围观的人山人海。
  我挤过去,冲车上的袁会东大喊:袁哥,我送你来了!
  袁会东低下头,惊喜地喊:谢谢你,兄弟!喊完,他向身边的武警耳语了几句,那位武警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疑惑地向我喊:你会下盲棋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那位武警对我说:你上来吧。
  我爬上了车,袁会东向我点点头:兄弟,我想和你再下盘盲棋——还是仙人指路对卒底炮布局中红转左中炮黑转列炮变例吧。
  我点点头,说袁哥你执红吧。
  我俩在雪中的车上对弈起来:兵七进一,炮2平3;炮八平五,炮8平5;马二进三,马8进7;车一平二,卒3进1;马八进九,卒3进1;车九平八,马2进1;炮二进四,卒7进1;车二进四,车9平8;车二平七,车8进3;车七进三,车8进3;马九进七,车8平7……下到这里,袁会东突然沉默不语了,眼睛红红地盯着我,说:兄弟,我下不动了。这盲棋真累人,记不好就会走错。唉,到这儿该选择进或退了……
  我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大哥,选择很重要哩。
  袁会东突然泪流满面,哽咽起来:那个世界还有没有盲棋?还有没有烦人的瞎乱规则?有没有呢?我真的不知道,我无法回答。
  我仰起脸,闭上了眼,我感到那一片片雪花仿佛是一枚枚棋子从天上啪啦啪啦砸了下来……
  
  作者档案
  张光字:男,上世纪六十年代生,现在平庄煤业公司煤矿工作,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有短篇小说获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曾在《阳光》《草原》《芳草》等期刊发表小说多篇,出版有一部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