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

2011-12-31 00:00:00黄静泉
阳光 2011年9期


  一
  
  初春的一天,雪从后半夜下到白天还在下,不刮风,雪就那么柔柔匀匀的不停地下。已经有点儿发绿的树就全白了。树枝上挂满了毛绒绒的雪,像是开了白花,那花是花摞花花摞花的样子,倒不像其它的花,其它的花是有花有叶,不全是整枝整枝都是花,只有这雪花是整树的花整枝的花,整树整枝的雪花晶莹肥硕,简直就是透明的玉,千树万树,都是玉树。
  阎庚子仰起脸,张着嘴看雪看树,雪就一瓣两瓣地落进他没牙的嘴里,感到嗓子眼儿有点儿凉凉的舒服。
  阎庚子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就对孙子说:牛春,你看今天多好,你看这雪多好。
  牛春正在心急,一心想着媳妇生孩子的事情,媳妇进了分娩室已经三个多小时了,还没生出孩子来,光听见里面哎哟哎哟的叫,很疼痛的叫。
  牛春没有回答雪好雪坏,阎庚子又说,啥事情都不容易,你妈养你的时候也是养了好几个小时才把你养出来,难呢。
  助产士出来唤牛春,去给他媳妇搓搓腰,腰疼得厉害,特别是腰眼那个部位。助产士嗓音尖,她那么一喊,外面的人都能听到,让人觉得尖喳喳的声音好像又多了一种什么不祥的预兆。
  分娩室里的临产妇疼得吱哇吱哇乱叫,好像有日本鬼子在里面作害。这时候呢,外面的人其实也没真正分辨清哪一声惨叫是自己人叫出来的,只是听着叫声就心颤,就暗自使出用不到女人身上的劲,攥紧拳头,心想甭管是男是女,出来就行了。
  在外面迎接新生命的人们充满了紧张和焦急,为了缓解心理恐惧,有个年轻人就无话找话地问阎庚子:“你姓阎,你孙子咋叫牛春,是小名儿?”
  阎庚子说,不是小名儿是大名儿。
  那咋爷爷孙子不一姓,咋闹的?
  阎庚子看了年轻人一眼,开玩笑地说,你这后生咋说话呢,什么咋闹的。
  人们听老汉这么一说,就嘿嘿ZSVCLJhZ474v2hk65o0o4v91u9QiGwnbI/ZDGoNWjGk=的笑了。
  人们站在医院门口的雨散下避雪,雨散像帽檐一样向外伸着。年轻人蹲下身子,抓起雪搓着热烫热烫的手心,又问阎庚子,你孙子为啥跟你不一姓?阎庚子说,这话就得从四十多年前说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一天,阎庚子从井口出来,拖着疲惫的身子走着走着就听见身后有个小男孩喊爸爸,他知道不是叫他,可他却越来越觉得是在叫他,他回头一看,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一双白孝鞋,阎庚子就知道这孩子还小,还不懂得戴孝是什么意思,还不懂得爸爸死了是什么意思,所以就跑到井口来找爸爸,这孩子过去肯定在井口处见过爸爸。阎庚子看见孩子仰着一张团团圆圆的焦急的脸,就那么傻愣愣地冲他仰望着,他眼里一下子就沁出了眼泪。这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师傅。有一天在井下干活儿,一根柱子突然向他倒来,师傅猛一下扛住了那根倒下的柱子,他拾了条性命。在井下干活儿年久的人,就像战场上的老兵,都练出了好眼力和好耳朵,你看不着有东西要掉下来,他能看着;你听不着大顶来压了,他能听着,都是被死亡和危险训练出来的特殊本领。师傅扛住了倒下的柱子,吐出一口血。从那儿以后,师傅总是咳血,咳了半年血咳死了。后来,师娘领着两个孩子,离开煤矿回乡下了。分别的时候,师傅的孩子就像眼前这个小男孩,一副询问的样子,好像让阎庚子回答什么。
  阎庚子在大食堂里看见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最小的就是在井口认错爸爸的孩子。从井口上来的人都一样黑,认错人是常事。阎庚子看着那张团团脸,特别是那双黑黑的眼睛,那双黑黑的眼睛充满了盼望,看见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阎庚子端着饭菜,来到三个孩子坐着的饭桌边和孩子们拉呱起来。
  三个孩子是大牛、二牛、三牛。大牛十三岁,二牛十岁,三牛六岁。三个孩子的父亲前些时死在井下,母亲疯了,没了下落。原来这三个孩子是死在井下的牛耕田的孩子。矿工会把三个孩子安顿在托儿所里居住,每个孩子每月发给十二块五毛钱抚恤金,都由大牛管着。阎庚子到卖饭窗口买回一盘过油肉,一盘炒鸡蛋,端到孩子们面前让孩子们吃,孩子们吃出很香的样子。小孩子都那样儿,谁对他好他就跟谁近乎,尤其是失去爹妈的孤儿,就更想找个大人作依靠。每次吃饭的时候,二牛三牛就寻找阎庚子,阎庚子走,孩子也走,阎庚子站,孩子也站,两个孩子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贴着阎庚子。这种时候,大牛总是远远地盯着看,眼神儿很复杂。阎庚子经常买几份好菜给孩子们吃,就和孩子们渐渐的有了感情。
  孩子们管阎庚子叫叔叔,叫得很亲切。阎庚子说,走,打乒乓球去,孩子们就跟阎庚子打乒乓球去。阎庚子说,到山里捉叫蚂蚱去,三个孩子就欢蹦乱跳地跟着阎庚子走进山里,在灌木丛里捉叫蚂蚱。阎庚子给孩子们买了花皮球,跟孩子们在篮球场比赛拍皮球,大人和孩子玩得很高兴。别的孩子也跟着玩,人们就说阎庚子是个孩子王,看他和孩子们玩得多有趣多认真,有时候竟然因为拍了多少皮球跟孩子们吵起嘴来。到了吃饭时间,阎庚子就率领着三个孩子到食堂去吃饭。白天的时候,大牛二牛去学校上学了,三牛就在托儿所和孩子们玩儿。到了傍晚的时候,其他孩子都让父母接走了,托儿所里就只剩下三牛自己了,三牛用眼睛送走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显出很可怜很孤独的样子,默默地坐在滑梯顶端,伸长脖子往院墙外面望,就好像鸟窝里的雀娃子把头伸向飞来的母雀。三牛忽然看见了阎庚子,就从滑梯上嗖一下滑下来,像小羊羔冲向母羊一样冲向阎庚子,阎庚子顺势把孩子抱起来,又举向空中。三牛搂住阎庚子的脖子说:“叔叔,别的孩子都让爸爸妈妈接走了,可没人接我,叔叔以后也来接我吧。”
  阎庚子说:“往哪儿接?”
  三牛说:“你住哪儿就接我哪儿。”
  真话?
  真话。
  阎庚子说:好。
  黑夜睡觉的时候,大牛二牛要回托儿所,三牛不回,一定要留在单身宿舍里。阎庚子让工友到别处找个睡处,工友说行,没意见。工友和阎庚子把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并成一张双人床。阎庚子和三牛就睡在这张床上。阎庚子睡魇了,梦着炭块子压在胸脯上要压死他,就想奋力醒来,可怎么也醒不来,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醒了,心里十分害怕。阎庚子发现三牛的一条腿正好压在他的心脏上,所以就做了噩梦。阎庚子想,这小子,啥时候钻进我被窝儿里来了?可怜的孩子,找人呢。
  冬天,矿上的孩子们都背着父亲做的冰车在河湾里滑冰。三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没有冰车,只能推着别的孩子们跑一会儿,别的孩子才像施舍一样让他们滑一会儿冰车,三个孩子肯定是很伤感的。阎庚子说,别愁,叔叔尽快给你们一人做一个冰车,做二层楼的。一层冰车就是在两根方木上直接钉板子,是最简单的冰车。二层冰车呢,就是在两根方木上再横着摞上两根方木,然后才钉板子,这冰车就很高,在孩子们心里就是二层小楼,这种冰车能在积水很深的冰上滑行,孩子们管这种玩儿法叫摩液水。冰车在水里滑行,水往两边射,军舰一样威风,孩子们就嗷嗷的叫,炫耀出童心里一股威风劲儿。有时候,阎庚子也陪着孩子去滑冰车,他推着冰车上的孩子在冰上跑,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他是唯一的一个大男人。
  三牛该上学了,阎庚子领着三牛到商店里买学习用品,三牛扒在玻璃柜台上看了半天说,要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个文具盒。阎庚子问售货员多少钱,售货员说:五毛三。阎庚子给买了。铅笔、橡皮、还有蜡笔,还有铅笔旋子,买得很齐全。三牛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跟着阎庚子,很神气,不像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晚饭做了玉米面和白面掺和的混合面馒头,又烙了两张纯白面饼子给三牛吃,阎庚子说是慰劳三牛,让三牛将来好好学习。阎庚子给二牛两毛钱,让二牛到商店去捞几块酱豆腐,又专门叮嘱道:“跟售货员多要点儿酱豆腐汤。”
  三牛吃了饭就开始摆弄文具盒里的文具,这样摆一回,再那样摆一回,充满了没有穷尽的高兴劲儿。
  阎庚子洗罢锅碗筷子,就叮咛孩子们要好好学习,将来才有出息,他启发式地问孩子们都有什么理想,三个孩子就热闹开了,大牛说将来要开飞机,二牛说要开大炮打飞机,三牛说要当厨师,做最好的饭给叔叔吃。阎庚子一边听孩子们说话,一边削铅笔,削了一支,又削了一支,就那么慢慢地削出很多信心来。
  矿上考虑阎庚子每天下井不方便带孩子,就把他调到井上行政科当了管库工。管库是清闲工作,有时进进东西,有时发发东西,像个干部。这样一来呢,就有人给阎庚子说对象,可总是见了面行,过几天就不行了。阎庚子在井下受苦受惯了,坐办公室坐不惯,就总是在库里整库,大家都夸阎庚子好。陈桂英暗中喜欢阎庚子,有时端一杯水送进库房里,有时送水果,阎庚子不吃,把水果装进兜里。有时啥也不送,陈桂英就站在一个地方看阎庚子,阎庚子就觉得心跳,就说你出去吧,让人以为咱俩在库房里做啥呢。
  “你怕我不怕,想做啥做啥。”陈桂英要故意逗阎庚子心急,迈开大步走向阎庚子,不留神被一捆镐柄子绊倒了,趴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呻吟着,阎庚子想急着拽起陈桂英,又觉得当时那个姿势不好拽,就去往起抱,陈桂英就顺势贴在阎庚子怀里了。一股浓浓烈烈的姑娘味儿冲进阎庚子的鼻子里,一下子就把阎庚子给冲动了。刹那间头脑旋转起来。当时也说不清是谁抱谁了,都急了,就相互抱住了。新鲜的姑娘气味让阎庚子头晕,但不是那种有病的头晕,这种头晕很幸福。煤矿人最高兴的时候不说好听话,而是骂,所以阎庚子就在心里骂道:好狗日的,这味儿咋这么特殊,这味儿让和尚闻着都坚持不住。
  激动了一会儿,阎庚子好像很理亏的嘟囔道,毕竟有三个孩子呢,你行你妈你爹也不行呢。
  陈桂英偏着脸,很调皮地说,又不是你亲生的,带一带就行了。说真话,我真是看对你的心了。陈桂英见阎庚子不吱声,就把自己一米多长的大辫子缠住阎庚子的脖子,开玩笑的说:“我真想勒死你。”
  这天晚上,阎庚子回到家一直不多说话,伺候三个孩子吃了饭就躺在了炕上,心里边重温起姑娘那种特殊新鲜的气味,特别是怀里那种拥抱过女人的肉乎乎的感觉,这让他胸脯上的肉产生了一种婴儿要吸吮皮肤的饥饿感,这种感觉用医院的术语说,叫皮肤饥饿症。他两眼痴呆呆地盯着屋顶,怀里抱着一个枕头。
  大牛说叔叔是不是肚子疼,阎庚子说不疼。大牛说学校包场电影,给叔叔也买了票,一块儿去看《地雷战》。
  阎庚子想:我这浑身都地雷战了,还《地雷战》呢。阎庚子说想休息休息,你们弟兄三个去看吧。
  二牛看了半个电影就回来了,给叔叔倒了杯开水,问叔叔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医院。阎庚子说:“电影没散吧,你跑回来做啥?”
  二牛说心里惦记叔叔,看不进去。
  阎庚子觉得眼圈刷一下热了,猛然坐起,长时间看着二牛,好像分别很久了。
  
  二
  
  春雪不紧不慢地下着,山上落满了雪,房上落满了雪,地上和树上都是雪,煤矿的肮脏和煤黑全被白雪覆盖住了,仿佛换了一个新世界。
  牛春从分娩室出来,里面不只是他自己的女人,医护人员不许他多待。他表情复杂,走到阎庚子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爷爷,就没了下文。
  阎庚子瞅着孙子问道:咋,还没出来?
  牛春摇摇头说:“医生说咱们揭锅揭早了,现在是产程乏力,闹不好要做剖腹产。”
  阎庚子说别听她们瞎诈唬,你先跟我说多长时间疼一次?
  牛春说五六分钟疼一次。
  规律不规律?
  规律,到时间就疼。
  阎庚子说规律就行,啥时候一两分钟疼一次,就真正到了养的时候了。阎庚子还说你别急别怕,女人养孩子都是这样,你妈养你的时候,比这还时间长呢。那时候矿上只有个医疗所,雇的是临时工接生婆,接生出矿上这么多人来,现在是医院了,就更没问题了,这我比谁都清楚。你大妈生孩子我跟过,你妈生你我跟过,你三婶儿生孩子我也跟过,出不了事儿的,越难生的孩子将来越有出息。你看今天这雪下得多好,瑞雪兆丰年,真是个好兆头儿呢。
  牛春苦笑了一下说:“爷爷,咱是生孩子,又不是种地,啥瑞雪兆丰年呢。”
  人们开玩笑地说,你牛春到底还嫩着呢,比你爷爷可差远了,你爷爷说的是种啥地,你自己想去吧。
  阎庚子走风漏气地说,你不知道爷爷今天多高兴,你媳妇要是生出个男孩子,我就四世同堂啦。阎庚子看着雪,就把话扯到雪上去了。阎庚子说有一年冬天那场雪下得那个大呀,雪片就像秋天落下的杨树叶子一样呼呼的飞,两米远就看不见事物了。那场雪压倒了多少房子,压断了多粗的树枝?碗口粗的树枝。那雪下得怕人呢,你们年轻人见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雪,我活了七十六年,就见过一次那么大的雪。你们想想,在那么大的雪天里丢了孩子心里是啥滋味?阎庚子说,你爹二牛,一天没回家,急得我满矿山里找。顶风冒雪爬到矸石山上,找一阵喊一阵,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两只手掌杵得血糊拉嚓的。平时,胆大的孩子们喜欢到矸石山上玩,孩子们扒上黑牛车,嗖一下就冲下山去了,真是玩命呢。阎庚子沿着铁道找,沿着铁道喊,身上落满了雪,胡子眉毛头发,全是白的,变成棉花人了。
  阎庚子在矿区里找一会儿二牛,又怀着希望回家去等一会儿,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了无数遍,折腾得浑身出汗,十分疲劳。傍晚的时候,二牛突然像一只白熊一样进了家门,正好和准备出门的阎庚子迎了个面对面,阎庚子顺手给了二牛一个耳刮子,然后就流出眼泪来了。“你这一天跑哪儿去了,下这么大的雪,你跑哪儿去啦?”阎庚子一边嚷着,一边用手拍掉二牛身上的雪。阎庚子让二牛坐到炕上,用被子捂住二牛的腿和脚,忙活着打了一碗荷包蛋,给碗里滴了几滴香油,汤里面漂着白亮白亮的葱花,让二牛热乎乎地吃。阎庚子问二牛,下这么大的雪,你跑哪儿去了,咋就跑了一天也不懂得回家呢?
  二牛说到口泉镇玩去了,回来时身上就剩下一毛钱了,本来上了公共汽车以后想混回矿上,可想起叔叔平时教育我们要做诚实的人,所以就只坐了一毛钱的路程,就下了车,一直走回来的。
  阎庚子说,好,好孩子,叔叔冤枉你了。阎庚子眼含热泪,盯着二牛的脸问道:“脸疼不?”
  二牛说:“不疼,就是头一次挨打,心里吓得慌。”
  阎庚子说:“叔叔太心急了,差点儿急死。”
  
  三
  
  阎庚子是个苦命人,八岁上死了父亲,十岁上死了母亲,是姐姐把阎庚子拉扯大的。阎庚子从徐州煤校毕业后,分配到大同煤矿当了下井工人。城市户口的女孩子不愿意嫁给下井工人,像别的矿工一样从远处农村娶个女人,阎庚子不太愿意,这几年又混了三个孩子在身边,当然就更难找到媳妇了。阎庚子姐姐给阎庚子写信,催问娶媳妇的事情,阎庚子却总是闪烁其辞,姐姐计算了一下,弟弟已经三十五岁了,倒底是咋回事儿,非得真真实实弄个明白才行。姐姐没跟阎庚子打招呼,就来了大同。到矿上一打听,好像人人都知道,姐姐就高兴的想,弟弟真是了不起,多有名气!姐姐找到弟弟家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姐姐刚一进门,看见炕上坐了三个半大小子,姐姐一下子就高兴了,开玩笑地骂弟弟:“好你个阎庚子,你都一大家子人了,咋就瞒着姐姐,咋就怕姐姐高兴呢?你是阎家的独苗儿,养了这么多孩子,真给阎家立了大功了。你媳妇呢,你媳妇哪儿去啦?快叫来让姐姐看看。”
  阎庚子说:姐姐来大同,咋不说一声,偷悄悄就来了?先吃饭先吃饭,先啥也别说先吃饭。
  吃完饭,姐姐又问阎庚子,你媳妇呢?咋不见你媳妇呢?
  三个孩子去了另一间屋子,阎庚子就把收养三个孤儿的事情跟姐姐说了,姐姐哇一声哭开了。姐姐一边哭一边骂弟弟,你这是造孽呢,你这是要让阎家断子绝孙呢,你说我咋就拉扯了你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呢?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说我这是为了啥呢?
  姐姐说,不行,绝对不行。这工作咱不要了,跟我回徐州,回去结婚养孩子!
  大牛二牛三牛,怯怯懦懦地围住了哭哭涕涕的女人,怯生生地哀求道:姑姑可千万不能把叔叔带走哇,你把叔叔带走了,让我们咋活呢?我们将来都好好孝敬叔叔,叔叔不能走呀。
  孩子们都哭了。
  阎庚子也哭了。
  阎庚子姐姐哭得更厉害,哭的披头散发一塌糊涂。
  姐姐边哭边说:这么大的事情,你咋就不跟姐商量商量呢?你把姐坑死了,庚子呀庚子,你让姐说你啥好呢,你真是往死了坑姐姐呢!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阎庚子跟孩子们说,你们去睡吧,明天还得早早起来上学呢。孩子们就好像怕惊动谁似的,轻手轻脚的走到另一间屋子去了。阎庚子拿着孩子的棉主腰,坐在炉台边,两手抻着棉主腰,在炉子上烤。烤着烤着,就听见虱子掉在炉火里,发出叭叭的响声。阎庚子嘟囔道:好家伙,这虱子有多少,你看这虱子有多少,要是没人管的话,让虱子也把孩子们吃光了。
  这话是对谁说的,是对姐姐吗?
  姐姐看见阎庚子很认真的样子,就知道已经没办法改变弟弟的选择了。看来弟弟真是把三个孩子当作亲生儿子了,他是那么认真地在给自己的孩子消灭虱子。姐姐也抻起一件棉主腰烤虱子,边烤边蹭眼泪,泪水掉在火上,噗一声响,噗一声响。
  阎庚子说:“姐你就别难过了,我这辈子也就是个这了,就当作阎家没有我。”
  姐姐说那你将来咋办呢,老了咋办呢?
  老了有退休金,也不愁活不了。
  可阎家真就绝后了呀!
  阎庚子没吱声也没抬头,默默地烤着棉主腰。
  屋里很静,过一会儿听见虱子掉进火里叭一声响,再过一会儿,又是叭一声响,响声很脆也很寂寞。
  阎庚子不敢看姐姐,低着头,瞅着红红的炉火嘟囔道:煤矿人死了多少,伤了多少,真是太可怜了。孩子们真是太可怜了。其实姐姐今天能看见我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要不是师傅救了我,我早就死得连尸首都找不见了。
  姐姐说:“一个没结过婚的男人又带着别人丢下的三个孤儿,谁还有你可怜呢?”
  棉主腰的线缝儿里趴着针尖儿样的虮子,就是虱子卵。虮子最难办,掐不掉又烤不掉,紧紧的咬在棉布上。阎庚子说:“虮子没嘴咬到骨髓,灰家伙。”他张开嘴,用牙齿顺着布缝儿咬,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声音很轻微也很清脆,姐姐听得很清晰。
  阎庚子把烤过的棉主腰趁热乎叠起来,送到孩子们睡觉的屋子去,刚跨进屋门,看见三牛光着屁股站在门边偷听他和姐姐说话,已经冻得哆哆嗦嗦了。阎庚子急忙把孩子抱进被窝里,心疼地说,哎呀呀,这还不得冻感冒了?三牛钻进被窝里,压住声哭起来。
  阎庚子一边把棉主腰压在被子下焐着,为了明天早晨穿起来暖和,一边抚摸着三牛的头说:别哭了,哭啥呢?叔叔不离开你们,死都不离开你们。睡吧睡吧,明天早起好好上学去。
  姐姐在阎庚子家住了几天,拆洗了所有的被褥,把能洗的都洗了,小院儿里天天都晾晒着一连串一连串的东西。姐姐把门窗玻璃也擦了。玻璃可真是黑得厉害,一块抹布在玻璃上蹭一下两下就黑糊糊的恶心,一盆清水摆一次抹布,水就变成了黑糊糊,煤矿人的日子真是过得太难了,是外边世界的人想象不出的肮脏。
  这些天,最让阎庚子愉快的就是回到家能吃上现成饭,就觉得家里有个女人真好。
  阎庚子要送姐姐去火车站,孩子们都要跟着去。阎庚子笑笑地瞅着二牛说,这又是你的主意,怕叔叔跑了,是吧?禽子撅撅尾巴往哪儿飞我都知道,还能不知道个你?二牛不好意思地吐出了舌头。
  阎庚子把姐姐送上火车,看见姐姐扒着车窗望他,脸是湿漉漉的。姐姐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一直没说话。
  
  四
  
  阎庚子对洗澡好像是特别的情有独钟,特别喜欢去新澡堂洗澡,走在路上还特别张扬地把毛巾在头上划圆圈,仿佛一定要让人们知道他是要去洗澡了。过去从井下上来,在井口澡堂洗澡是必然的。后来矿区里建起了生活澡堂,要花钱买票才能洗澡,大多数工人为了省钱仍旧去井口澡堂,可阎庚子偏偏要去新澡堂花钱洗澡。熟人就开玩笑的说他傻,说他放着免费澡堂不洗,咋非要花钱洗澡呢,这不是傻了吗?阎庚子只是笑,不作回答。后来公司也开了澡堂,阎庚子又到公司澡堂去洗澡,这就让知道他的人更感到奇怪了。公司澡堂离他家远,要经过原来的生活区澡堂,起码又得多走十分钟才能走到公司澡堂,这不是舍近求远吗?人们说洗澡又不是逛窑子,总想找新鲜,总想找新鲜窑姐?咋啦,怕人看不见你阎庚子脱光了是啥样子?阎庚子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看看没见过的人脱光了是啥样子。
  人们说那你去女澡堂呀?女澡堂都是没见过的人,你咋不去?
  阎庚子说想去呢,可把门的人不让进。
  人们就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不知为什么,人们见了阎庚子,总想逗阎庚子笑笑。
  阎庚子拉扯三个孤儿的事迹在许多报纸上发表以后,让许多人受到了感动。一位外省份的女工程师坐了一天一夜火车来找阎庚子,和阎庚子彻夜长谈。女工程师的丈夫病故了,认为阎庚子是后半生可以信赖的人,就劝阎庚子跟她走,由她办理调动手续。阎庚子低着头,憋呀憋呀,终于憋出一句话:“我扔不下三个孩子。”
  一个男人说了一个女人的话,一个母亲的话。
  女工程师说:“要不这样吧,你到我那儿去看看,看看我的实际情况和生活条件再做决定好吗?”
  经不起女工程师左劝右说,阎庚子答应了,女工程师给阎庚子买了软卧,三个孩子站在站台上掉眼泪。阎庚子知道孩子们是哭了。阎庚子急了,扒在车窗上冲着孩子们高声的喊:“你们别哭……叔叔一定回来……一定回来……”他喊着,把自己的眼泪也喊出来了。眼泪在脸上流淌出凉丝丝的感觉。
  女工程师住着一百多平米的楼房,在阎庚子看来像宫殿。明净的房屋,漂亮的家具,清新的床铺,温柔的女人,好,真是好。这是青岛,一个风景秀丽的海滨城市。早晨,女工程师给阎庚子把热乎乎的牛奶放在餐桌上,点心和面包随他的便,他很惬意地吃掉她为他准备好的早餐。中午和晚上,女工程师给她炒菜做海鲜,喝着酒说着话,好像自己当皇帝了。
  奇怪的是,阎庚子居然失眠了,一闭眼就看见三个孩子,一闭眼就看见三个孩子。阎庚子说,睡不着,咋也睡不着,你要是真愿意,就调到我们大同煤矿去吧。
  女工程师说,煤矿那地方,光那个脏劲儿我就受不了,街道脏得下不去脚,刮起的黑风像有妖气,还有那些摇小车的人,让我想起死亡,让我恐惧。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想好了给我写信,我马上去接你。我就是舍不得你这颗心,你这颗心呀,比金子都金贵呢。
  阎庚子又回到了孩子们的身边。睡到半夜的时候,三牛摸着阎庚子的身子说:“是叔叔,真是阎叔叔?”
  阎庚子说:是叔叔,真是阎叔叔。
  三牛就哭了。
  后来,女工程师给阎庚子写过两封爱情书信,阎庚子每次看见信就疲沓好几天,就好像有病了,孩子们心疼地说:要不行的话,叔叔就答应那个女人吧,我们已经能够自己照料自己了,再耽搁下去,叔叔这一辈子也别想再结婚了。
  阎庚子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操心,你们只要好好学习我就心满意足了。孩子们睡了,阎庚子睡不着,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看着看着就笑了。
  大牛结婚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全矿都在传说这件事情,都为这件事情奔走相告,兴奋不已,都说阎庚子是世界上少有的好人。
  阎庚子说好啥呢好,没爹没妈的孩子多可怜呀,要是孩子爹妈看见孩子娶媳妇会多高兴?不管好赖的,总算把大牛拉扯成人了,娶了媳妇,就成人了……说着话,眼泪盈满了眼眶又从眼眶里涌出来,挂在脸上。
  大牛穿着崭新的灰色涤卡中山装,左胸上别着小红花,十分精神十分漂亮。这会儿听叔叔这么一说,眼圈儿一下就热了,泪水下雨一样往外涌。
  阎庚子赶紧说,这大喜的日子,你该高兴才是,咋哭开了?
  大牛哽咽地说:“叔叔,我没哭,我这就是高兴呢。”话音刚落,双手捂脸,唔唔唔……唔唔唔……真就哭开了。
  阎庚子真是老了,头上长出那么多白头发,灰苍苍的,好像是筛料炭筛了满头的灰。
  夜深了,阎庚子独自坐在河湾的坝堰上,眼下的河湾里黑糊糊的看不见流水,水面上泛出灯光的光影。拉煤车一辆跟一辆地奔驰在公路上,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就好像巨兽跑累了,发出粗鲁急促的喘息声。矿山里满山满坡的灯光在渐渐熄灭,零零星星的灯光就像一只只疲倦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快要忽闪不动了。阎庚子觉得很寂寞,大牛结了婚,就不能天天和他在一起了。
  正寂寞着,二牛忽然坐在了阎庚子的左边,三牛坐在了右边,两个孩子渐渐地挨紧阎庚子,三个人中间就没了一点儿缝隙。
  好长时间不说话。又过了好长时间,阎庚子说:啥时候你俩也像你哥哥一样娶了媳妇,我也就了了心事了。
  二牛说叔叔你放心,这辈子我到死都不离开叔叔,娶了媳妇跟叔叔一块儿过。
  “要是你媳妇将来嫌我老,嫌我碍事啥的,咋办?”
  “那就让媳妇滚蛋。”
  阎庚子对着黑暗笑了,阎庚子笑着说:“可不能让媳妇滚蛋,叔叔拉扯大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娶媳妇呢。”
  二牛笑了。
  三牛也笑了。
  都是开心的笑,笑碎了满天明亮的星。
  
  五
  
  阎庚子总是站在家门前,往东面瞭望。他望着一辆一辆从山外奔驰进来的拉煤车和行人发呆。东面的大山挡住了他的视线。大牛在大山东面的矿山机修厂工作,和新媳妇过着甜蜜的日子,这难道不是他多年来的愿望吗?可心里咋就这么寂寞,咋就这么难受呢?正想着,隔壁家的女人突然跟她说话,把他吓了一跳。
  “想大牛啦?”女人笑眯眯的问道。
  阎庚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女人说当家人都是个这,孩子不结婚的时候呢,盼孩子结婚,结婚走了又想得心里怪难受的。一会儿担心孩子别闹点啥病,一会儿又想想孩子家里油盐酱醋的事情,担心两个孩子刚到一起过日子,能不能做熟饭,会不会熬稀粥,其实呢,孩子们活得好着呢,当老人的都是瞎操心。
  阎庚子说:不由人,真是不由人,没完没了的想。
  隔壁女人说,其实大牛才走了两个星期吧,就觉得离开好长时间了,别说是你了。孩子刚有了家,啥啥都得安置,也是抽不出时间来。要我说呀,下礼拜天,大牛肯定带着新媳妇回来,你就瞧着高兴吧。
  女人胳臂弯里架着一只米黄色的猫,那只猫显出很温顺的样子,似乎是想让人明白它在女人胳臂弯里已经待惯了,已经待久了。
  阎庚子看着女人和猫,笑着说:“肯定回来?”
  女人说肯定回来。
  阎庚子心想:大牛领着新媳妇回来,给孩子们吃啥呢?吃过水面,大牛最爱吃他做的过水面。浇上羊肉潲子,再加点儿腌出来的斋斋苗儿,真是又鲜又香又爽口。这么热的天,也不知大牛媳妇会不会给大牛做顿过水面?这么热的天,咋能不吃过水面呢?这样想着的时候,阎庚子就激动了。他挎着军用黄挎包,沿着山坡街小道儿往山梁上走,翻过山梁,就在山坡上开始采摘斋斋苗儿。斋斋苗叶茎极细,茎上顶着一朵粉白色的花,花也极小,花朵只有芝麻大小,采一天也采不了多少,是很辛苦的活儿。采下的花用蒜缸子捣碎,再用咸盐腌了,吃面条的时候,夹一撮儿两撮儿调进面里,吃起来味道鲜辣,又有点儿奇怪的野味,这碗面就能吃得极到好处。特别是吃羊肉时,就一点斋斋苗儿,口感更好。
  阎庚子在山坡上采摘斋斋苗儿,像蚂蚱一样蹦来蹦去。太阳晒得头晕,满头满脸都是汗。塞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是秃山,就只是一些小灌木,一些马茹茹,没个遮荫处。斋斋苗这种植物又很奇怪,好像总是生长在看上去比较干旱的地方,那些地方就更没有遮荫处。不肯下辛苦,又不很勤谨的人家是吃不上斋斋苗的。阎庚子一蹲一站的采着斋斋苗。大男人采摘那小如黄米粒子样的花儿真是费力气。蹲下去,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阳光像火,真像火,在空中闪闪烁烁。炎热的大山里十分空寂,突然让阎庚子产生了想唱歌的感觉,想使大劲放大声地唱两声,于是就望着重重叠叠的群山吼开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这是一首草原情歌,这首歌曲好像更适合单相思的人来放声歌唱。阎庚子高亢昂扬地吼唱着,群山发出回声。从他嘴里吼出的绝不仅仅是一首歌曲,这是从人的内心深处发出的一种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浸透着一个男人一生中失去了女人的深沉的回忆。阎庚子反复地唱着那首歌,有的词句忘了,就陶醉在那种旋律中,眼前是绿色的草原,如同大海一样广大的草原,还有扬鞭放牧的姑娘……
  这一天,阎庚子晒暑了。
  陈桂英念着多年前对阎庚子的一点儿恋情,其实她俩也谈不上什么恋情,就只是青年人当时的一点儿冲动,就只是搂在一起抱了抱,真是算不上什么恋情。陈桂英知道阎庚子晒暑了,到自由市场买了绿豆,回家熬了一锅绿豆汤,汤里搅拌了冰糖。下午提到办公室一壶绿豆汤让阎庚子喝。绿豆汤凉津津甜丝丝的,真是好喝。阎庚子喝了两大杯,一下子就觉得脑袋清亮了。陈桂英说,剩下的提回家去,给孩子们喝,绿豆汤最解暑。
  阎庚子盯着陈桂英看,陈桂英就笑了,陈桂英笑着说,看啥,后悔啦?
  阎庚子说:看不见那条大辫子了,可还想着那条大辫子,你当时要拿辫子勒死我。
  陈桂英说:是吗?我是那样说过吗?我可真记不起来了,多少年的事儿了,真是记不起来了。陈桂英叹了一口长气说:“你呀,是又伟大又可怜呢。”
  阎庚子突然感到心里面有点隐隐发痛的感觉。
  礼拜天,阎庚子已经走出了中暑状态,精精神神地开始准备午饭。二牛说要是大哥不回来,叔叔可就白下辛苦了。阎庚子说,不会白下的,啥辛苦也不会白下的。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阎庚子把羊肉丁切得匀匀的,都像黄豆一样大小的小方块儿,做了羊肉潲子。黄瓜丝儿切得极细,水萝卜丝儿也切得极细,还有葱丝儿,准备做码子。和面水里捏进一点咸盐,这样的水和出面筋道。和面时一点儿一点儿往面里掺水,不能一次掺多了,一次掺多了水和出的面就软,吃面条不能和软面。水要一点儿一点儿慢慢的加,面要逐渐逐渐往大揉,揉得越精越好。阎庚子一边揉面一边流汗,二牛时不时拿毛巾给他擦擦脸。揉好了面,用湿笼布把面苫住,以防面上起干皮。晾了一盆白开水,晾凉了过面用。一切都准备好了,阎庚子就站在门前嘹望大牛和大牛媳妇。嘹了一会儿,约摸时候差不离了,就回到家里开始擀面。面硬,但男人有劲,再硬的面也擀得动,面是越硬越好吃。面条子切得极细极匀,像轧面机轧出来的一样好看。切一缕码一缕,再切一缕再码一缕,切面前撒了薄面,面条就沾不到一起了,他做那一切活儿的时候,是极认真极细心的,那要比女人可细心多了。
  二牛说,好家伙,叔叔切了这么多面,我哥要是不回来,咱们三个人至少得吃两天,再说了,这么热的天,也放不了两天,放到明天,面就发成蒸馒头的面了。
  阎庚子说,肯定来肯定来。看那样好像是商量定的事情。
  太阳白花花的悬在天上,阳光像火一样烤着山脉和大地。空气中闪烁着烈焰一样的光晕,这么热的天,凉凉的吃碗过水面,真是舒服。
  阎庚子和二牛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大牛来与不来的时候,大牛就领着媳妇进门了。大牛一进门,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往嘴里喝,不是喝,是灌。这么热的天,难怪阎庚子那天在山上采斋斋苗的时候被晒暑了。
  大牛听说要吃过水面,高兴地说,这些天真是太热了,吃啥都不香,就总想吃叔叔做的过水面。
  过水面做好了,大家都出溜出溜的吃得很香,好像谁也顾不上谁,就只顾吃面了。大牛不抬头的吃着面条子,边吃边说,真好吃真好吃,还是原来的味儿还是原来的味儿。
  阎庚子对大牛媳妇说,你刚才吃了一碗调了斋斋苗的面,再吃一碗芫荽羊肉潲子面,斋斋苗不能和芫荽一块儿合,这两种东西味儿都尖,合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味儿就乱了,羊肉潲子调芫荽是另一种新鲜味儿,你吃你吃。大牛媳妇说我真是吃不下了,真是吃不下了,再吃就把肚子憋烂了。阎庚子想,哪能呢,将来给大牛怀了孩子,那要憋多大?都憋不烂的。不行不行,再把这碗吃了。大牛媳妇觉得这碗面真是香,可真是肚子憋,好像憋出眼泪来了。大牛媳妇看着阎庚子那张慈祥的脸,看着阎庚子半张着嘴,好像在教她张嘴吃面,心里一酸,就眼泪花花了。阎庚子俩眼不离地盯着大牛媳妇的碗,意思是说,你得吃,不吃可不行。大牛媳妇受不了这种亲情折磨,就任其内心的感情发泄出来了,她说:“他们从小管您叫叔叔,叫得嘴硬了,改口改不了了,我就是您的儿媳妇,我不管您叫叔,我管您叫爸,爸!”
  阎庚子痴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答应了一声。仰起头,喝光了手里的一杯酒。他仰着脸,他不能让儿媳看见在他的眼里,会淌出一个煤矿男人辛苦而又酸涩的泪。
  
  六
  
  阎庚子姐姐给阎庚子拍来电报,说是患了肺癌,在北京肿瘤医院看病,让阎庚子去。这么多年来,阎庚子只顾闷着头拉扯那三头牛了,用他的话说是三头牛,一直没有时间顾及到拉扯他长大的姐姐,现在姐姐患了癌症,不是现在,肯定是姐姐不行了,实在不能再耽搁了,才给他拍电报,才惊动他,才想见他。二牛在井下工作,不能及时联系,三牛在武汉科技大学上学,也不必惊动,他跟二牛媳妇说,告诉二牛,他到北京了。
  二牛在井下当队长,他们的采煤工作面正在过断层,地质结构不好,容易砸伤人,二牛经常连班,不敢出井,吃饭让工人捎下井去,困了就到大巷里裹个皮袄睡一会儿。工作面安全过了断层以后,才心急火燎的去了北京,可到了医院一问,病人已经出院了。二牛想,到哪儿去找叔叔和姑姑呢?他忽然想起姑姑家的小闺女在徐州什么阀门厂工作,就登上了去徐州的火车。二牛从小淘气,所以做事儿从来不犯愁,也不需要太周全,就怀着一个什么阀门厂的一小点线索去了徐州。徐州有三个阀门厂,找到第二个阀门厂的时候,在传达室打听到了姑姑的小闺女是个技术员,姑姑的闺女进了传达室,一听说他是从大同来的,就兴奋地说:“你是二哥?”
  二牛说是。
  姑夫早已去世了,姑姑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大闺女在南京工作,小闺女也有自己的家,二牛就觉得姑姑其实是缺人照顾的。二牛跟姑姑商量:跟我走,回大同,我们照顾您。他背着姑姑上车下车,一直把姑姑背回自己家里。姑姑在二牛家住了两个月,阎庚子每天尽心伺候姐姐,也算是对姐姐拉扯他长大成人报答一点儿恩情。姑姑看见大牛二牛都很孝敬阎庚子,也就去了一块心病。姑姑说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再不走就回不去家了。二牛又一次背着姑姑上车下车,又把姑姑背回了徐州。二牛给姑姑买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姑姑很满意,感动得哭了。临死的时候,二牛问姑姑,我叔叔百年以后,您是让我把他埋回老家呢,还是埋在大同?姑姑说,就埋在大同吧,埋回来也没人给他上坟,别再闹个活着可怜,死了也可怜,那就太可怜了,埋在大同,你们兄弟们能给他上上坟,他在九泉之下,也算是当了一回不是爹的爹呢。姑姑和二牛都哭了,都为阎庚子这一生的身世哭得泪水洗面,一塌糊涂。
  唉,一个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的男人。
  阎庚子一直和二牛生活在一起,牛春出生的时候,阎庚子在医疗所产房外面的走廊里坐了一天。那时候阎庚子已经退休了,牛春是在阎庚子怀里抱大的。人们说亲孙子命根子,可矿上的人们都说,阎庚子对牛春,那是比亲孙子还亲孙子,比命根子还命根子。
  在矿上,人们经常看见一个白发老汉抱着一个小男孩到这儿走走,到那儿走走。又过了几年,人们经常看见一个白发老汉在托儿所门口,送来小男孩,又接走小男孩。又过了几年,人们经常看见一个白发老汉领着一个小男孩,早晨送进学校,中午晚上又在学校门口见到了那个白发老汉。风雨无阻,风雪无阻,炎夏酷暑,数九寒天,那个白发老汉接送着那个渐渐长大的小男孩。那个长大的小男孩就是牛春。牛春开口说话的时候,就管阎庚子叫爷爷,跟别人家的孙子叫爷爷一模一样。
  人们听了阎庚子的叙述都像在梦里一样回不过神儿来,都静静地望着阎庚子,好像望不够,好像望不透。
  牛春从婴儿室出来,激动地说:“爷爷,四世同堂啦,四世同堂啦!”
  阎庚子说,重孙子重孙子!好啊好啊好啊,真是好啊!
  阎庚子要进去看看,一定要进去看看。阎庚子高兴地对牛春说:你不知道你小时候的模样,我知道,你刚生出来的时候,跟你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真像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快把这个荞麦皮褥子给你儿子铺上,爷爷早给他准备好了。铺荞麦皮褥子对小孩儿有好处,荞麦皮褥子比棉花褥子好,荞麦皮褥子尿湿了是自动沥水,不淹皮肤,不伤皮肤,快铺上快铺上。
  阎庚子对牛春说,给你大爷和你三叔打电话了吗?让他们都到你家去,一个不落,都要去,就说是爷爷说的,全家人好好庆贺庆贺。牛春说爷爷真是老了,真是记性不好了,电话不是早打过了吗?都问了多少遍了。
  牛春搀着爷爷往家走,爷爷边走边回头晾望医院,心里还在想着孙媳妇和重孙子。阎庚子真是老了,走起路来很迟缓而且是跌跌撞撞的样子,尤其是走在雪地上,还真需要有人来搀扶他了。他总是回头嘹望,已经嘹不见医院了,嘹见的是满天的雪还在柔柔的,匀匀的下着。那雪下的真温柔。初春的雪,很温柔地下着,不刮风,气温暖暖的,这雪就更令人爽快了。多少年的黑色矿山全被白雪覆盖了,纷纷飘飞的雪花像翩翩起舞的白蝴蝶,飞着飞着飞着。
  二牛和媳妇早就把饭菜酒肉准备好了,大牛和三牛也都带着孩子老婆来到了二牛家里,这里要补充的是,大牛是两个女儿,所以直到今天,阎庚子才见到了重孙子,才真正是四世同堂了。这么多人聚在家里,像过年一样热闹,屋里到处都是人,挤来挤去,挤得真红火。
  阎庚子拿出一挂鞭炮,对牛春说,去放鞭炮,去放鞭炮。
  这又让大家惊喜了一回,大家都高兴地说,这老人想得真周全。
  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酒杯里倒满了酒,大家举起酒杯正要碰杯的时候,二牛摆着手阻止道:别别别,先别碰杯,先让叔叔给小家伙儿起个名字再干杯好不好?
  大家说:好!
  老汉怔住了,眼睛看着外面白花花的树,那树上开满了白花,那花是花摞花花摞花的样子,真是十分的肥硕十分的好看。老汉笑了,脸上的皱纹把一张老脸弄成了花瓣花瓣的样子,老汉高兴地说:就叫玉树吧。叫玉树。
  家里人说,好像古人起名喜欢玉啦花啦的,现在人都认为俗了。
  老汉说:那是人们不懂,玉到多会儿都是好东西,黄金有价玉无价,古人说好的东西,人们总有一天还得说它好。
  大家懵了一会儿,忽然醒悟了。
  玉树好,玉树好,玉树好!
  满屋里响起了热烈的碰杯声。
  春雪还在下着,树枝上挂满了绒绒的厚厚的雪花,那雪花晶莹剔透,简直就是透明的玉,千树万树,都是玉树。
  
  七
  
  有一天,我从家出来,往楼下走的时候,和阎庚子走了个面对面,我向他点了一下头,他也向我点了一下头。错过身以后,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仿佛让我看到他的双肩上顶着一颗雪球,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白得像雪。我看见他很艰难地扶着楼梯栏杆往楼上走,他来看大牛了。老人有时候来大牛家住些日子,有时候到三牛家住些日子,更多的时候是住在二牛家里。有时候,也到孙子家里去住几天。
  
  作者档案
  黄静泉:山西作协会员,在《长城》《黄河》《雨花》《山西文学》《阳光》《散文选刊》《火花》《新地》(台湾)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出版小说集《刮走世界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