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世,荣辱富贵,乖邪奸佞都在脸上写着。天方地阔的,不是大富就是大贵;寒眼皱眉的,不是穷困就是潦倒。憨厚的,慈眉善目;脸削无肉的,非无情即阴毒。三角眼,心如蛇蝎,害人无常;桃花眼,偷人养汉,风流成性。也有反常的,就拿青玉来说吧,他本不该是那样的一个人,可不依人想偏就成了那样的人。他爹老菜头憨头憨脑,一脸的忠厚实诚。他娘菜花,不媚不妖,年过四十,肚子还是扁平的,不孕不育,原以为断子绝孙了,不想水流花谢时偏偏开了怀,得了儿子青玉。老菜头到庙里上了一石香,跪了一天一夜,千感万谢,还了观音菩萨送子之愿。还打了条银链贿赂观音菩萨。
青玉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是个眉清目秀、粉嫩可爱的娇儿。村里的婆娘们见了一个个张手敞怀,心肝宝贝地搂到胸口上。他娘的奶水少,有奶的婆娘也不吝啬,扯开衣衫,将鼓鼓胀胀的奶头直往他嘴里塞,她们自个的伢崽倒饿得呱呱叫唤。今天是东家的女人,明天是西家的少妇,青玉的小嘴不知啃过多少女人的奶子。断了奶香,青玉慢慢出脱了,模样比幼时更加撩人眼目。眉宇轩昂,鼻梁高挺,身材颀长。特别是那双大眼睛,清澈脱俗而又炯然有神。像棵挺拔的松,又像匹威武的马。他就是一盏灯,只要他出现,周围的一切都让他的光亮将丑陋夸大了,扭曲了,变形了。乡野里的男人原本就粗俗不堪,加之辛苦的劳作,生活的窘迫,一个个形容猥琐,几乎都没了人样。再让青玉这一逼压,他们就成了炭头,垃圾,狗屎。有了青玉,他们就是多余的,不过是上天扔在世间的造粪桶,白白糟蹋米谷。
天赐的长相,让青玉在村子里收获的人缘盈箩满筐。男人们本应嫉妒他的,可是见了青玉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有自惭形秽,恨自己长不出这般养眼的相貌。还恨自家的儿孙,一大帮的窝囊废,没一个能同青玉媲美。有女儿的,巴望着青玉做女婿,所以也不敢对他有脸色,甚至晒出讨好的笑脸。瞧瞧你尖嘴猴腮的寒碜样,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养得出青玉,老娘从你胯里钻三圈儿。哼哼,能有几个瘪头癞痢还是祖宗前世积了阴德。女人挖苦男人。你那破窑里就只有这般货色。男人受不住女人的牙尖嘴锐,瞪眼睛吹胡子,捋拳擦手,冲着女人要动粗。女人怕讨苦吃,赶紧闭了口脚底下抹油溜了。其实为青玉吃些苦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没这个必要,青玉也看不见。
女人偏爱孩子是天性。青玉裹在襁褓里就没少惹她们的热爱。她们将青玉从他娘手里抱过来,张家的女人喂了奶,李家的女人将他抢过去逗乐子,陈家的女人又给他试了顶小花帽。早上抱出去,晚间如果青玉娘不去寻,不知道会留在哪个女人家过夜。三五岁时青玉在女人怀里打滚,七八岁时在女人堆里嬉戏,十五六岁时在女人国里厮混。她们有意捎带了身边的姑娘,或是自家的女儿,或是外甥女,侄女表妹,小妹小姑。她们变着法子拢着青玉的心,这家给他添了衣衫,那家送了鞋袜。这衣衫可不是一般的衣衫,飘飘荡荡的绵绸子,洋里洋气的喇叭裤,都是她们的男人想都别想的奢侈物。式样也是最时兴的,村子里的裁缝摆弄不出来,她们就到镇上的裁缝铺里去剪裁,镇上的裁缝埋汰了,她们就上县城去。这鞋袜也不是随便谁穿的,丝袜线袜,红拖鞋,高帮皮靴。东家裁剪的是秋装,西家预备的就是冬装,南家买了皮带,北家就赠手套。逢着男女通用的,就成双成对添置,一样花色的手套,给了青玉一双,少不了给自家的女儿备一双。青玉戴在手上,做娘的喜在心里。也有冲突的,东家买了衬衫,西家买的也是衬衫,同样的布料,同样的款式,总有一家生了歪心眼,趁人不留意时在青玉身上动手脚,将对家的礼物撕破了扯残了,让青玉换上自个送的才罢手。都什么东西呀,纸糊的,这么不耐穿。还得贬上两句,让人跌尽了脸面。
青玉的爹娘就不必说,什么事儿都顺着青玉。青玉往左,他们不说右,青玉说冷,他们不说热。将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夏天怕他热着,冬天又怕他冻着。镰刀锄头不让青玉沾手,犁田耙地不让青玉湿脚。青玉得了空闲却一点儿也不安静,成天疯在外。他将收集的衣物细细清理,花色对花色,款式配款式,一一搭配,不成器的就当废物扔到一边。别人缺衣少穿,他却恨只有一个身子,满箱满柜的,够他走马灯式的炫耀。有了衣物的装饰,青玉更显精神,也更养眼了。村子里的青年先前对他满怀敌意,恨不得哪天他瘸脚断手,瞎眼聋耳,成为废人。就因为他,姑娘们都不拿正眼瞧他们了,她们的眼里只有青玉,她们的梦里只有青玉。就连湾里吴家的二姑,撒了满脸的芝麻,豁着嘴唇,腰身笨得像水桶,还自以为国色天香,嚷嚷着非青玉不嫁。她真要嫁给青玉他们就拍手称快了。后来他们又察觉敌视青玉没得到半点好处,同姑娘们的距离反而越来越遥远了。她们始终围绕在他的身边,他上山她们也上山,他下河她们就守在岸边。他们只有变换一种战术,挖空心思来讨好他。有好烟给他留着,有好酒也给他藏着,可青玉不抽烟也不喝酒,一身的清清朗朗。这招不成功,他们又刻意模仿起青玉来。他穿喇叭裤,他们也穿喇叭裤,他剪了分头,他们也剪了分头,他不吃菜梗,他们也不吃菜梗,他不吃薯丝,他们也不吃薯丝,他不当众抠鼻孔,他们抠鼻孔也不让人看见。他们的模仿不过东施效颦,丝毫没有影响到青玉,姑娘们依旧追着他的屁股跑。
转眼青玉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说媒的人不说踏破门槛,但也不在少数,有叫媒婆直截了当的,也有托亲朋好友探听口风的。青玉娘左挑右拣,总想替青玉找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不是这个太瘦,就是那个太胖,暴牙的,说话口无遮拦的,木讷的,做事拈轻怕重的,娇里娇气的,没有这个缺点就有那个缺陷。青玉的事我做不了主,问他自己吧。青玉娘用一句相同的话将人打发了无数次。说媒的人讨了无趣,又不死心,转而问青玉爹,青玉爹向来听青玉娘的,青玉娘不松口,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媒人以为青玉的爹娘瞧不上他们介绍的姑娘,怕伤了脸面,所以找个借口委婉推脱。再回头瞅瞅姑娘,私下里将她们同青玉一比较,这差距就大了,如果说青玉是棵树,她们就是土鳖,青玉是花朵,她们就是牛粪。做媒的人慢慢淡了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明摆着撮合不了的事情,还劳那个神干什么。
媒人的心凉了,姑娘们也跟着心灰意冷。有些干脆死了心,恨恨的,随便找个男人嫁了。也有一些姑娘傻等着,青玉一天不结婚,她们就一天不断绝幻想。但她们终究熬不过青玉。眼看别的人家谈婚论嫁,热热闹闹,青玉娘慌了,暗示青玉有几个姑娘还是入眼的,青玉却无动于衷,压根就像个没事人。青玉不动作,他的爹娘也只能干着急。与青玉同龄的姑娘不少结了婚,青玉仍旧孤身一人在女人堆里浪荡。那些入眼的姑娘进了别家的门,剩余的都是落脚货,吴家的二姑还当老姑娘养着,她不是为了等青玉,而是找不见娶她的人。青玉的爹娘只有将目光放到了比青玉小的姑娘身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一年年地过去了。青玉的爹娘整日里唉声叹气的,最终没能等到儿媳妇进门先后归西了。青玉的生活突然没了着落。原来有爹娘罩着,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现在青玉什么事也不会做,扶不了犁,掌不了耙,坐吃山空,连根稻草都捞不回来,眨眼就家徒四壁了。捉襟见肘的日子让青玉慢慢现出了落魄相。那些姑娘才醒过来,青玉除了一副迷人的皮囊外什么也没有,庆幸自己没嫁给他。青玉毕竟是可人的,诱人的,总有人割舍不了。他是她们的梦想,是她们梦里的男人。有人偷偷变着法子接济青玉,避过她们男人的眼睛,又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有了女人的帮衬,青玉勉强保持着原有的体面,才没露出窘迫相。其中就有蜂二娘,是从邻村嫁过来的,生过一个女儿,女儿三岁时她男人让棋盘蛇咬了,在抬回家的路上就断了气。蜂二娘是挺齐整的一个女人,也很善解人意,逢年过节都让女儿将青玉叫到家里去。她男人让蛇咬死的那一年,她还生了个男孩。原以为是她男人临死前留下的种,后来男孩一天天长大,竟慢慢长出了青玉的眉眼。村里人才恍然大悟,青玉同她早就有一腿。
再审视村里的孩子,让他们吓了一大跳,有不少的孩子长出了青玉的相。有的长着青玉一样的大眼睛,有的长着青玉一样的脸蛋,有的鼻子同青玉的一样高挺,有的同青玉一样有着颀长的身材。让他们难堪的还在后头,村子里有不少女人多年不育,自打青玉成人后都莫明其妙开了怀,有的还得了龙凤胎。她们的孩子也慢慢长出了青玉的模样。那些尚未开怀的女人突然悟到了其中的奥妙,不开怀的女人为什么能生儿育女,原来她们借了青玉的种,要不然她们的孩子怎么同青玉长得一个模样。如果仅仅一两个孩子相像,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而现在成群成堆的孩子同青玉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谁也掩饰不了。那些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恨不得扒了青玉的皮,抽了青玉的筋,喝他的血,食他的肉。可他们的恨在肚子里,除了孩子长得像青玉,他们没抓到青玉和他们女人任何的把柄。再说青玉也没什么让他们可恨的,孤家寡人一个,无依无靠。他们只有将怒火撒到自家的女人身上,拳打脚踢的,女人受了冤屈也不挣扎,甚至还有些欢喜,毕竟同青玉扯上了暧昧。
村里的男人防贼一样提防着青玉,青玉没地方可去了,只有蜂二娘家是个唯一的去处。蜂二娘一个寡妇人家,拖儿带女的,生活本来就挺艰难的,再加上青玉,日子就清汤寡水了。举步维艰的时候,那些没开怀的女人给青玉带来了希望。既然别人能借青玉的种,她们为什么不能借,再说也不会白借他的种,她们向他借种还是帮他的忙呢。她们想方设法取悦青玉。她们的男人是帮窝囊废,反对女人自己又没男人的能耐,最后传宗接代的思想战胜了羞辱,对女人们的胡来睁只眼闭只眼,做个睁眼瞎。蜂二娘也管不了青玉,他不是她的男人,而且生活的逼仄让她存不了那许多的幻想。
青玉又一身光鲜,过上了舒心的生活。村子里像青玉的孩子越来越多,蜂二娘终于忍受不了青玉这种种猪一样的活法,愤然同他断绝了往来。青玉到底同多少个女人有过关系,哪些孩子又是他的孽种,别人只是猜测,真正的内幕只有青玉清楚。那些同青玉暗结过珠胎的女人,向青玉借过种的女人,她们不可能嚷嚷出来。这一来事情就有些麻烦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几对男女成了亲,可生下的孩子不像青玉也不像他们的父母,都是奇形怪状的怪胎,有豁嘴巴缺耳朵的,有的长了两颗脑袋三只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有的没屁眼,活活憋死了。一段时间村子里谈婚色变。
还是同青玉有关。那生了怪胎的夫妻有可能就是兄妹或者姐弟,要不然也不会出现这等怪事。问青玉,青玉锁着嘴什么也不说。他们真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可宰了他更没法得到答案了。这种阴暗的事情不能摆到桌面上,脸皮没撕破还得保留着。青玉不说也有他的苦衷,这般年岁了,他的身体似乎让时间掏空了,脊背佝偻了,身形萎琐了,往日的挺拔不见了踪影。不要说有人借种,就是吴二姑也不正眼瞧他了。日子一天比一天没落,一天比一天困顿。他指望着靠这些秘密带给他一线生机。青玉不说话,那些嫁女娶亲的人家不得不挖空心思敲开他的嘴巴。也没别的法子,有粮的拿些粮,有钱的给些钱。青玉好像仔细算计过了,给少了不说,给得不对路也不说。终于有一天青玉卧床不起了。他最后的时光是那些想打听秘密的人服侍的。青玉临死时才交给他们一个小本子,翻开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有的名字已经让圆圈圈掉了,有的不过光秃秃的一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