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女秀秀

2011-12-31 00:00:00樊健军
阳光 2011年9期


  这世上的女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完整的女人,另一类是不完整的女人。一个女人的悲哀不在于她是女人,而在于她是不完整的女人,或是太过完整的女人。要说的女人叫秀秀,刚到村子时她还没有名字,她的男人祖德给她取名秀秀。村子里的人听见祖德这么叫,也都跟着叫她秀秀。祖德灰了脸,这名字本是她让他一个人叫的,让他们一叫唤,全然变了味。祖德的内心掉进了条蛆虫,恶心透顶,可又没法阻止他们。
  秀秀是祖贵从镇上领回来的。祖贵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去镇上开会。散会时,公社的书记突然说,镇里有个齐齐整整的女人,谁想要谁就领回去,一不要给礼金,二不要签字画押,三不能虐待人家,四就是镇上不补她的口粮,谁领回去谁养活。都是硬硬朗朗的男人,说话算话。水门人说女人还齐整,就是长相一般般,说蛮齐整,就是漂亮,说齐齐整整,就是女人的长相特别漂亮。开会的一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为公社书记捉弄他们。不相信吧?公社书记招招手,真就让人带过来一个女人。女人穿了身破旧的衣服,走得扭扭捏捏,远看着灰头土脸的。可近了前,那帮人眼睛都直了。的确是个齐齐整整的女人,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腰身软得像没了骨头,屁股隆着两瓣红瓤柚,胸口藏了滚瓜溜圆的两只梨,脸蛋是米粒儿一样的白,眼睛汪着水,眉毛会说话。要说缺陷,就是个头小巧了一些,挑不了担,提不了篮。仔细一琢磨,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缺陷,这么精巧的一个女人原本就不是干粗活的料,也不是干粗活的命。就是她愿意干,做男人的也狠不下这颗心。
  这样一个让人眼馋的女人,谁想要谁就领回去?开会的那帮男人都是各村的支部书记,都是拖家带口的人,早就大伢细崽成群了。就算让他们领回去,可往哪儿放,屋子里的母老虎还不找他们拼命。他们有贼心没那个贼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便宜了哪个愣头青。也有人暗生了悔意,怎就那么早娶了婆娘呢,要是没娶,嘿嘿……可终归是娶了。公社书记瞧瞧左边,又瞅瞅右边,偌大的会场突然肃肃静静了。都哑巴了?都是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男人,白送个女人都不敢要,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公社书记用指头戳着他们的鼻子满脸的嘲弄,以后都给我安分点儿,谁要是闹出什么破烂事,老子就阉了他。会场轰轰烈烈笑开了。最后,仍旧没人认领女人。
  散会后,祖贵一个人找到公社书记。他不是去领女人,而是找他要粮食的。给你八石早稻谷。公社书记回答得很痛快,不过附加了一个条件,这女人也归你了,三石谷子当她的口粮。说完,公社书记就忙别的事儿去了。祖贵犹豫了老半天,舍不得那八石谷子,只有硬着头皮将女人应下了。那女人也没说一句话,乖乖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回了水门村。
  到后来才听说,秀秀是流落到镇上的外乡佬,一没身份证明,二没事做,三没地方住,连名字都没一个,整天在镇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一个大姑娘丢不开脸面要饭,后来饿倒在公社的门口。公社书记见她可怜,让食堂的炊事员给了她些剩饭,吃过饭她却死活不走了。问她是哪里人,怎么都撬不开她的嘴。将她赶出去又怕她受别人的欺辱,只得让炊事员收拾一间柴房临时安置她。秀秀是惹眼的,总有些心怀叵测的人靠近她,想方设法同她套近乎。可她一概不理睬,每天追着公社书记的屁股跑。那些人没讨到便宜,暗暗打了歪主意,有人趁着黑夜翻墙越壁摸进了柴房。等炊事员发觉,他们早跑了,只留下秀秀一个人在柴房里抹着眼泪。事情有没有得逞谁也不清楚。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一次没得逞,迟早有一天会得逞,她是颗炸弹,说不定哪天就爆炸了。公社书记这才想着要将她弄走,反正多的是光棍汉,找个人嫁了,了却一桩麻烦。
  有人暗暗猜测,秀秀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还是逃跑的反革命,要么就是只破鞋。不然怎么会流落到水门镇,还心甘情愿落户这种破落地方。可她不张口,谁也没法弄清她的真实身份。这帮男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她不走,乐坏了水门村的光棍汉们,听说祖贵要将她送给他们当中的一个做老婆。光棍们不在乎她是不是特务还是反革命,只要她愿意做他们的女人,陪他们睡觉,替他们生儿育女。伤脑筋的是光棍太多,女人只有一个,给了张三就不能给李四,给了李四王二麻子的眼睛血红了,恨不得一口将女人吞到肚子里。祖贵思来想去,将光棍们按家庭出身平常的表现逐一比较,排在第一的是尖头,贫农出身,批斗会就数他积极,绑人,喊口号,押着四类分子游村,都是他冲在头里。他还是个孤儿,两只肩膀扛一张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三间草房,家徒四壁,仰着两颗卵,仆着一屎窟。排在第二的是姜丁,模样像姜块一样猥琐,也是贫农出身,别的没有,只有裤裆里两颗卵子丁当响。第三是寿仁,中农出身,也是光秃秃的剐皮柳。往后就没必要排列了,再怎么也轮不到第四个。
  尖头做梦也没想过能讨到这么个齐齐整整的女人做老婆。他欢喜得连屁眼都笑了,硬拉着祖贵要给他磕头,就差没管祖贵叫爹。尖头在食堂里吃了晚饭,跳到河坝里洗了澡,借身衣服换了,猴急猴急将秀秀带回了他的草房。姜丁和寿仁恨不得他淹死在河坝里,可尖头屁事没有,神气活现的,临走时甚至做了个鬼脸,气得姜丁和寿仁脸都绿了。尖头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吃早饭时竟然将女人交还了祖贵。尖头苦笑着,仅说了一句,我没那个福分。再看女人,女人低着脸,不见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有女不用愁,尖头不要别人还在排队等着呢。这下姜丁乐了,尖头那么壮实的一个人,还是男人呢,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第二个晚上,秀秀又让姜丁领了回去。姜丁又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三天早饭时姜丁耷拉着脑袋,将女人还给了祖贵。女人的脸埋得更低了。狗日的,这样阴损人,今后还让她怎么嫁人。祖贵的脸绿了,扬起吹火筒朝姜丁头上砸了过去。姜丁抱头鼠窜了。这回轮到了寿仁,半下午就开始瞧日头,好不容易日头落了,祖贵却不见动静。寿仁好说歹说,祖贵总算点下了头。一个晚上过去,寿仁也趁着吃早饭时将女人送还祖贵。猪狗不如的东西,没女人时眼珠子都望成了卵子,有了女人却谁也不爱惜。你要是不给我说清楚什么原因,她就是反革命,是美蒋的特务,你也得给我好生养着,当神敬着。祖贵操起扁担,将寿仁追得堂前屋后乱窜。寿仁就像老鼠怕了猫,接连几天都不敢见祖贵。等祖贵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寿仁才红着脸告诉他,秀秀连缝都没有,是个石女。
  祖贵傻眼了,原想替光棍们做一件好事,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慢慢地,满村子的人都知道了秀秀是个石女。那些没尝过滋味的光棍先前还跃跃欲试,清楚了石女之后就慢慢失去了兴趣,一个齐齐整整的女人中看不中用,那不是纯粹折磨人。祖贵很后悔不该贪图那八石谷子,养着一个闲人,今后还不知该牺牲多少谷物来填饱她的肚子。秀秀在水门待了一个月,那八石谷子让村子里的人都造了粪,撒到了田野里。祖贵只有厚着脸皮将秀秀送还公社书记。你倒想得美,吃了八石谷子,人却给我送回来。这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生是你们队上的人,死是你们队上的鬼,别来烦我,你怎么带过来的仍旧怎么带回去。公社书记说什么也不愿将女人收回去了。
  祖贵只得又将秀秀带回了村里。这给了祖德机会。祖德是地主出身,怎么排队也轮不到他头上。可现在不同了,秀秀成了烫手的芋头,给谁谁不要,吃不下又扔不掉。祖德不相信,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是石女。他是个爱琢磨的人,锁锈了搽点油,噗哒一声就开了。再坚硬的木头也敌不过钉子。他不信打不开一个女人的身体。祖德找上祖贵,想将秀秀领回去。祖贵并不答应,毕竟祖德是地主崽。祖德再三央求,祖贵才松了口。领回去可以,但不能送回来,也不能虐待她。祖贵约法三章。保证不送回来,保证不虐待她。要是我虐待她了,你批斗我三天三夜。祖德拍着胸脯应下了。这才让祖德将秀秀领走了,临走时祖贵在祖德肩膀上拍了一掌,说,便宜你个地主崽了。
  祖德读过几年私塾,识得一些字,给女人取名秀秀,符合女人外貌的秀气。满村的人都拿眼睛盯着祖德,想看他的笑话。一个晚上过去了,女人没送回来。尖头几个一脸狐疑瞅着他,祖德回复的是满脸傻笑。三个晚上过去了,女人还是没送回来。祖德的眉毛眼睛都开了花,干活时甚至轻声哼起了歌,瞧他的神情,十有八九得逞了。尖头坐不住了,跑去找祖贵想要回女人。那本来就是我的女人,尖头说得理直气壮。你就不怕戴绿帽子,祖贵乜斜了他一眼说。我不怕,戴绿帽子总比没帽子戴强,尖头说。你早干什么去了?别说你愿意戴绿帽子,就是破帽子也不给你戴,你狗日的压根就不是一个人!祖贵戳着尖头的鼻子臭骂了一顿。尖头只有灰溜溜地走了。
  祖德是如何得逞的,说法不一。有人说祖德削了截木槌,揳入了女人的身体。有人说祖德用胡萝卜揩了油,捅开了女人的身体。也有人说祖德用菜刀将女人的身体割开了。说的人绘声绘色,好像亲眼所见。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没有可能。反正不管怎样,秀秀的身体正在潜移默化,她的脸色原来是米粒似的白,慢慢起了红晕,白里透着红,像朵山茶花一样越开越艳。这是受了男人滋润的表象。过了几个月,她的肚子隆了起来,这是最有力的证明,祖德的确打开了她的身体,还在她的身体内播下了种子。男人们用上各种手段探听祖德的秘密,但祖德一言不发,只是嘿嘿傻笑着。
  另年春天,秀秀替祖德生下了粉嘟嘟的一个女孩,眉眼同秀秀一个样。祖德给女孩取名米秀。第三年,秀秀又替祖德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玉秀。一个齐齐整整的老婆,两个活泼聪灵的孩子,这一切让祖德恍如做梦。秀秀不见了,米秀和玉秀也不见了,好多次祖德从梦中惊醒,秀秀依然静静地躺在他身边。有了儿女,女儿也该回娘家看看了。祖德劝说秀秀,秀秀的脸上突然失了色,接连几天都痴痴呆呆的,走了魂。秀秀像经历了一场重病,好不容易才活过来。祖德再也不敢说及她娘家的话,至死他也不知道秀秀的娘家到底在哪儿。
  米秀六岁时在井边玩耍,不慎落入井底,等捞上来已经花容失色,身体冰冷。只留下玉秀,祖德当心肝宝贝一样疼着。玉秀一天天长大,她的模样同秀秀几乎没有区别,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脸色也是米粒似的白,眼睛汪着水,眉毛会说话。秀秀却一天天不安起来,玉秀越像她,她的眉宇扭结得越厉害。终于有一天,秀秀带着玉秀一起失踪了。她们瞒着祖德去了县城的医院。玉秀也是一个石女,秀秀让医生用手术刀将玉秀的身体打开了。那年玉秀十六岁。二十岁的时候玉秀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同玉秀是高中同学。那个男人读书时就生理课读得顺,总是怀疑玉秀的身体让别的男人打开过。玉秀拿出医院的证明,他说是假的,一张纸谁弄不到。三天两头喝醉了,就将玉秀往死里打。玉秀也不反抗,最终忍受不了,也像她姐姐米秀一样跳到了井里。
  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这么离开了。祖德承受不了,他三十七岁时才得女儿,女儿却又先他而去,这就是命。祖德一病不起,终于没能活过六十岁,按村里的说法没活过六十岁的人就是短命鬼。只留下秀秀,后来也没改嫁,因为无依无靠,她年老时村里的人将她送到了敬老院。秀秀的余年都是在敬老院度过的。听人说,她整天不声不响待在她的屋子里,很少出来走动。她对什么都不挑剔,衣食住行,没有她上心的。只有一样,她不吃胡萝卜,连胡萝卜的气味也闻不得,只要闻到了,就呕吐不止,接连几天都绝食。敬老院吃一次胡萝卜,秀秀就大病一场。到后来,敬老院从不用胡萝卜做菜,直到秀秀死后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