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湖
我不想去做那样的君子
我不想让一个仇敌在自己的心里
月黑风高地存活十年
十年之后,再重现江湖,拼个你死我活
还英雄似的,擦一擦刀锋上的血
我的父亲去世多年,已还原为泥
想找个杀父的仇人只能是一种奢望
世间最不值钱的就是泥土
谁愿意剑走偏锋,与泥土为敌
我的家族世代清贫,祖宗随葬的物品
充其量只是一些本色的黄泥、祖传的家风
还有哪个盗墓贼愿去挖掘这些草民的善良
我的草根的妻子,年轻时就无法沉鱼落雁
现如今更不可能闭月羞花
草木的夫妻,锅铲磕碰着锅沿
那磕碰的声音,也飞不出自家的庭院
我真的不想去做那样的君子
我要好好地经营自己的江湖
我要经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
我要在自己的江湖里放鱼养虾
甚至养一些外壳坚硬、面容可憎的老鳖乌龟
我接纳美丽的天鹅,也笑迎丑陋的野鸭
我容忍了泥鳅的钻营、黄鳝的圆滑
甚至容忍了螃蟹的横行霸道、蟾蜍的占湖为王
我的江湖朝迎晨曦、晚披落霞
苇花是最白的邻居,荷花是最香的新客
菱角是最土的亲戚,青蛙是最原生态的歌手
我的江湖里有大鱼
我是一条,妻子是一条,儿子是一条
我刚刚写下的诗歌是更大的一条
我们随波逐流,亲近水草,远离钓钩
爱着江湖渐起的微澜,也爱着江湖偶起的波浪
看见
我终止了半桶水的摇晃。看见
母亲挑着的满满两桶水上
放着两片轻漾的荷叶
看见轻漾的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我厌倦了风尘仆仆的匆匆行色
看见一棵水稻在乡间的烂泥里
接受命运的安排,依序青黄
最后送我几粒微小充饥的大米
在父亲的墓前,我双膝跪地
看见了土地,赠我两个浅浅的泥窝
这两个传家的印章或胎记
让我放弃了高傲的野心和顶天立地
刀投炉膛,牛耕东滩
两条顶架的黄牛,各退三尺,吃着青草
我看见了退却而不进攻的美
看见了风吹黄叶,红柿的灯笼
在枝间呈现的真
看见了油灯在黑暗里摇曳的善
心间的石径通柴门
我看见了今夜的月光
铺就了乡间洁白的大道
藕白色的池塘
我确认这个池塘是藕白色的
我确认夕阳沉没之后被黑暗包裹的池塘的心
是藕白色的。风把水吹碎
水把婴儿一样的月光摇碎
轻功一点的暮乌,把苇丛里的晚风啼碎
三两声蛙鸣,打开七八里星天
荷香是今夜最亮的灯盏
在萤火虫的光囊里飞
只要是鼻孔,就能闻到美
只要是耳朵,就有理由微醺或沉醉
内功厚实的,还是那些深埋淤泥的嫩藕
它们在生长的过程中,多长了几个心眼
等到秋后,清水洗尘
三节嫩藕,从淤泥里挖出来
苇秆是最摇曳的一节,蛙鸣是最押韵的一节
月光是最绝尘的一节
而心中的块垒,拔出黑暗
也露出了藕白的底色
汉字里的光
灯下读诗
我看到每一个汉字上都有光
美字上有光
丑字上也有光
每一个发光的汉字
并不一定都已经照亮
一个字是一束光
一个词是两束光
你我他是三束光
一个成语是四束光
目光停留在一首七言绝句上
我看到了黄鹂藏在翠柳里的光
白鹭划过青天的光
还有窗含秋雪的光
门泊渔火的光
那是两两对仗的光
那是平平仄仄的光
四七二十八个汉字
组装成了二十八束光芒
光取走了我身上的黑
光耗尽了我魂上的暗
光剜去了我心上的伤
我已经爱上了这些散发墨香的
书宋体的光
一首好诗
在漆黑的夜里
金碧辉煌
阴影
终于挪走了那片阴影
而你,却站在阴影原有的位置
成了一片新的阴影
也许经过了多年的努力
骤变却只有一瞬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其实,已兵不血刃
更换了门庭
那位置也不是什么美风景
只是因为它空着。空着
就是配制上的浪费
就要填进去新的阴影
真正的颤栗或许从此开始
你感谢的好风
曾吹散过从前的阴影
真实的惶恐或许由此来临
你内心的阳光
已蒸发掉往昔的安宁
就像给黑暗挖一个深坑
埋葬的却是自己的光明
就像给阴影找一块墓地
吹灭的却是自己的磷火
暗香
那个在往事里翻耕伤疤的人
已经把疤痕侍弄成了
一朵菊花
他试图找到伤疤的来历
可时间的胶片已混淆了黑白
他依稀记得伤疤来自一场群体事件
可一块石头击中的
是广场上的雕像
而不是他
他隐约觉得伤疤与一把刀有关
可铁匠铺的铁锤
已成功阻止了黑夜的自残
梦中的炉火将刀
烧成了一弯夜晚的红月亮
明处的伤疤显而易见
而他看重的却是暗处的伤疤
他已经四十六岁
四十六岁是一架中年的铧犁
他乐此不疲
翻耕着暗处的伤疤
石头砌墙
刀从良
清风磨白月光的晚上
他的内心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园
他的内心开出了四十六朵菊花
四十六朵菊花
不凋不谢入药熬汤
一药罐暗香
全活在一口热气上
你可以……
你可以制约你的花不开出你的院子
但你无法阻止你的花香的一部分
温暖我的鼻子
你的花香在我的肺腑里修亭、筑塔
建宫殿,起草一份清香的诏书
我的肺腑是一个芬芳盛开的王朝
你的花在你的院子里凋谢,在你的枝上
结果子。最孬的你留着吃
最美、最羞涩的已流落到了集市
你的花香只在开花的时候香我一阵子
我与花香没有结果
你的花香在我的肺腑里不结果子
月光是最干净的碎银子,我用它
买回了你最美、最羞涩的果子
你的院子里,只剩下你这棵光秃秃的树
我得到了你花香的一部分,得到了
你最美、最羞涩的果子。我的帝国
只是一个长着你这棵光秃秃的树的院子
作者档案:
叶臻:本名叶有贵,男,1963年生,安徽宿松人,现在淮南矿业集团矿区工会工作。1983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迄今已在《诗刊》《星星诗刊》《诗神》《诗选刊》《诗潮》《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阳光》《清明》发表诗歌作品,有诗入选《60年诗歌精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最佳散文诗》等选本,著有诗集《拾穗的王子》《开春大典》。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