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路上(组诗)

2011-12-31 00:00:00洪烛
阳光 2011年10期


  河西走廊的骆驼城遗址
  
  它一开始是走着的
  后来停下了
  它昨天还站着的
  今天就蹲下了
  它早上还蹲着的
  中午就趴下了
  趴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
  
  这只走了几百年的骆驼实在太累了
  四肢、肩膀,城墙一样垮塌
  也许它仍然是站着的,只不过流沙
  先是掩埋到膝盖的位置
  使它看上去像跪着的
  接着,就没那么客气了
  一直淹没到腹部,背部……
  
  它在一览无余的地平线上
  只露出两座光秃秃的驼峰
  
  阳关遗址
  
  从城门进来的人
  再也不愿出去了
  从城门出去的人
  再也回不来了
  
  送别人出城的人
  是否还站在老地方?
  他想像自己是一棵柳树
  在原地扎了根
  
  被别人送行的人
  饮尽杯中酒,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这一走
  城门就在身后关上了
  
  其实,城门洞还是敞开的
  只不过城墙上的砖头全被拆光了
  这座其貌不扬的土墩。就是阳关?
  进来的是风,出去的还是风
  
  当年进出过多少个人
  今天,就会刮多少阵风
  一开始刮的是有名有姓的风
  到了后来,风也没有名字了
  
  敦煌,闪光的沙子
  
  敦煌即使在黑夜里也会发光
  那是沙子在闪光,墙壁在闪光
  画在墙上的星星和月亮在闪光
  星星和月亮下面的人在闪光
  画中人坐着的莲花,一瓣接一瓣地闪光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光
  
  颜料在闪光,图案在闪光
  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在闪光
  手电筒在闪光。傻瓜相机在闪光
  我也变成了傻瓜?头脑一片空白
  
  敦煌:无论星星、月亮、墙壁
  还是开在墙上的莲花
  都是用闪光的沙子堆起来的
  
  即使在画面中走来走去的人
  也不例外
  
  长城第一墩
  
  比嘉峪关还远
  还远几里路,是万里长城的
  第一座烽火台
  
  我来自山海关,从长城的那一头
  走到这一头,腿都要走断了
  眼睛都要望穿了
  还是忍不住又往前
  走了一段路,还是忍不住围着你
  绕了一圈又一圈
  
  把你的东南西北全看遍
  把你的春夏秋冬全看遍
  
  我从这额外的距离
  看到了额外的时间
  眨一下眼,就使一千年
  多了一个零头
  
  敦煌的千佛洞
  
  有一个洞窟是留给我的?
  有一个洞窟等待着一个无所等待的人
  有一个洞窟找到了一个找不到家的人
  有一个洞窟就该有一个人住进去
  再也不愿出来
  
  在一千个佛的后面,终于出现一个人
  作为小小的零头,打乱了秩序
  “他只是多了一点点痛苦,
  就使世界少了一点点宁静。”
  一堵峭壁,因为一个未来的洞窟
  变得更加陡峭
  
  它尚未成形,暂且还只是
  一小块空白
  
  因为那个能看见空白的人
  还没有打定主意:是坐下来稍事休息
  还是永久地住进去?
  到目前为止,这个无人的洞窟还只是
  一个人内心的秘密
  
  在敦煌
  
  在敦煌,我用沙子洗手
  然后捧读经卷
  我用沙子洗脸,然后揽镜自照
  作为来自南方水乡的朝圣者
  走了太远的路,我终于站住了
  用晒得滚烫的沙子洗脚……
  全身上下、干净得像一个新生儿
  
  那比我先来的佛
  在石窟里住了一千年
  每天都这样:用飞扬的沙子洗澡
  他看着我,就像看见初来乍到的自己
  嘴角忍不住流露出
  似曾相识的微笑
  
  西出阳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那是唐朝的事
  我比王维幸运,我想说:西出阳关有诗人
  遍地都是诗人。譬如《阳关》杂志的孙江
  听说我来甘肃,约好时间
  在酒泉公园门口等候
  他请我喝酒,真会挑地方
  酒泉,被那么多边塞诗人痛饮之后
  能分我一杯吗?最好用夜光杯
  小小一杯矿泉水,酒精含量等于零
  却比茅台、五粮液更醉人
  不信你就尝一尝
  我跟孙江提议:别让店小二再上菜
  直接拿古诗下酒吧
  你背一句,我对一句,一杯接一杯
  看谁喝得过谁
  背完了那些现成的
  哥们再给你写几首新的!
  幸亏我不是当地人,否则这些年
  非把酒泉给喝干不可
  孙江啊,以后你拿什么招待别的客人?
  还是留一点吧
  万一明天市长问你酒泉怎么变浅了
  你就说李白来过了……
  
  迷失于丝绸之路
  
  丝绸飘扬,路也跟着动,左拐右扭
  路上的车想停也停不下来,一味地加速
  车上的我坐不住了,赶紧系好安全带
  免得自己像丝绸一样飘起来
  副驾驶的位置,正好看风景
  不是用来认路的
  丝绸从眼前晃过,伸手却抓不住
  飘得比云还快一些
  我说,你干嘛让丝绸带路,把云当作路标
  那不分明想迷路吗?迷路还不容易?
  只要把头顶那朵云当成唐朝的云
  把自己当成骑马的人……
  
  在高速公路收费站,问玉门关怎么走
  管理员边找零钱边回答:下一个出口!
  可惜,她指的并不是我问的那个玉门关
  唐朝的玉门关,连春风都会迷路的
  更何况比春风还要沉醉的我呢
  
  想起凉州词
  
  火车硬卧是最好的行军床。闭着眼睛
  听一位不知芳龄几何的女人报站
  从兰州出发,上半夜过了武威
  下半夜过了张掖
  接着该到酒泉了。离敦煌越来越近!
  多么希望女列车员报出旧时的地名——
  武威叫凉州,张掖叫甘州
  酒泉叫肃州,敦煌叫沙州……
  我也可以改名,叫岑参,或王之焕
  前面有一场更大的战争在等着吗?
  躺在行军床上。紧闭双眼,我像一个
  被葡萄美酒灌醉了的伤病员
  说实话,在进站口剪票的时候
  我的心里就留下第一处伤口
  一路上都在隐隐作痛……
  
  月牙泉的婚姻
  
  月牙泉从来就没有圆过
  它比天上的月亮要悲哀
  旅游部门拿栏杆把它围了起来
  怕它的边缘再留下人的牙印儿?
  沙漠已把它蚕食得好苦……
  鳏夫的模样,偏偏娶到这样一位新娘
  鸣沙山。够有本事的!
  看来你确实比别处的沙漠会说一些情话
  水跟女人一样,喜欢听甜言蜜语
  渐渐忘掉挑剔说话人的长相
  听着听着,月牙泉咧开嘴笑呢
  你觉得它命苦,可它心里没准正甜着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一座
  会说话的沙漠,比嫁给沉默寡言的后羿
  还强一点呢。瞧,这么多年了
  月牙泉从未像嫦娥那样想过私奔
  
  飞天:最慢的雪花
  
  风最初从裙子里掀起,那是黑夜的深处
  裙裾撑开,像一具穿越大气层的降落伞
  减缓了她醒来的速度
  灵魂比落花还轻、还要失意
  她忘掉自己的肉体了,乃至性别
  “一千年够不够。在我的肩头靠岸?”
  (我能活那么久吗?如果有耐心……)
  在那一瞬间,来历不明的外星女人
  也会怕冷似地打一个哆嗦
  一片飞得最慢的雪花
  落地之后,溶化成一滴泪
  得到她或许比错过她还要令人失望
  她天生就不属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再没有哪位人间的裁缝
  能为她订做一套换洗的衣裳
  
  车过祁连山
  
  祁连山顶的积雪,反射着阳光
  比粗硬的鬃毛还要刺眼
  我从来没想到,光可以这么冷
  冷得人打一个哆嗦
  像是在审问。把我当成
  哪一段历史的未亡人?
  最后一个匈奴,换乘了坐骑,一个劲地
  按响方向盘上的喇叭
  在祖先扬起鞭子的地方
  我猛踩一下油门。嗖的一声
  一直狂奔不歇的老掉牙的马群
  远远甩到后面
  在后视镜里,它们大汗淋漓、肌肉隆起
  额头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玉门关
  
  我等待的那个人
  走出玉门关很久了
  在高大的城楼下面
  有过简单的送别仪式
  我送他一枝新摘的杨柳
  他回赠一根羌笛
  
  今夜,我试着吹笛子
  好笨哟,怎么也学不会
  可毕竟从干裂的嘴唇
  吹出了最微弱的春风
  把落在笛孔周围的雪花
  都吹化了,把城门都吹开了
  你还是没有回来……
  
  莫高窟
  
  为了彻底地结束流浪
  我要挑选一眼窑hdx6hzJkRohHPMqy+IF/ECcc1Upti8w6p1L/KpZm5NM=洞住下来
  努力成为画中的人物
  让心跳逐渐慢下来
  忍住,不眨眼睛……
  我要娶飞天为妻
  她是最早的空姐
  我使劲够呀够,为了够得着
  那飘扬的石榴裙
  琵琶的弦断了没有?
  能否再弹一曲?我想听……
  瞧她脸上的胭脂都有点褪色了
  作为聘礼,我送上一管巴黎出产的口红
  它足以延长一位美女的青春期
  
  作者档案
  洪烛:本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出有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浪漫的骑士》《眉批天空》《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眉批大师》《与智者同行》《风流不见使人愁》《多少风物烟雨中》《永远的北京》等数十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