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的中药铺是个奇异的地方。
整间屋子都是古色古香被岁月磨掉了红漆的木柜,一格一格的小抽屉里塞满了晒干了的草药:当归、桔梗、车前子、薄荷、白术……奇奇怪怪的草药的名字。红漆木头的味道和各种草药的药香混在一起,中药铺里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说不出的味道,不芬芳,但让人踏实和舒服。
药铺的老中医用听诊器仔细地聆听妹妹胸腔里的声音,枯瘦的手摸着她的头,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慈祥的光,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样温暖。
妹妹是奶奶捡来的。每天晨起捡垃圾的奶奶有一天在矿门口的垃圾堆里发现了蜷在小包被里的妹妹,不知被谁扔的,又瘦又小,连哭喊的声音都像小猫一样弱不可闻。奶奶把妹妹抱到怀里,把干瘪的乳头塞到妹妹嘴里。
奶奶没有儿女,她的老伴几年前在井下出工伤死去了,孤身一人住在一间小瓦房里。奶奶把妹妹抱回家,养到三岁以后,妹妹忽然添了“哮喘”的病根。一喘起来,脸憋得通红,身体蜷曲起来,胸腔里好像总卡着什么东西,上不来,也下不去,“呼哧呼哧”艰难地吼着,破风箱一样不听使唤。有时半夜里,妹妹会变成一只缺氧的鱼,从床上滚下来。奶奶就要在半夜里起身拉着妹妹去医院。
矿区医院的医生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奶奶便带妹妹看中医。中药铺里那个老中医常年在一把有些年头的木椅上安静地坐着,肤白,长髯飘胸,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奶奶信他如天神,常常把他叫作妹妹的“救命神仙”,小街上的人们常常看到奶奶拽着妹妹的手去中药铺,一手拎着称好的草药,一手拉着瘦瘦的丫头妹妹穿过南街。
妹妹实在是怕极那又苦又涩令人头皮发麻的中药。老奶奶偏偏每天不厌其烦地用砂锅熬着。奶奶很听老中医的话,老中医说药要泡半小时以后再熬,奶奶决不会在二十九分钟就端上炉子;老中医说要小火把五碗水熬到一碗,奶奶决不会熬成一碗半。
冬日的午后,奶奶一边给妹妹做棉鞋一边等着熬中药,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一只已上好了底的棉鞋上,大红灯芯绒的棉鞋里子摸上去有暖暖的感觉。妹妹偎在奶奶身边,渐渐昏昏欲睡。等到药的苦味在院子里弥散开来,奶奶去拿汤碗,回来却发现妹妹已然逃跑。
奶奶扯开嗓子喊:“妹妹——妹妹——”妹妹不答。奶奶急了,迈着小脚到处找,“妹妹——回家喽,药都凉了。”
仙风道骨的老中医把妹妹牵来,妹妹贪玩,和一群孩子在麦垛旁疯跑,跑着跑着就喘上了,胸腔起伏着,不敢见奶奶,躲在老中医身后猫着身子拼命喘。奶奶扬手作势欲打,“小死妹子,你就不听话,非要上脏地方去哦。”
奶奶把妹妹捉住,两腿用力挟持着妹妹的身子令她动弹不得,再一手端着碗,一手掐着妹妹的脖子,便要强行灌下去。那药实在太难喝了,又牙碜,里面至少有一碗底的泥。奶奶偏说那泥也治病。妹妹闭紧嘴巴发出“唔唔”的声音。奶奶弄不了她,老中医便上前帮忙,一边按住她的手,一边轻声慢语:“妹妹听话哦,不喝药怎么能好呀?良药苦口才利于病,治好病咱们就可以到处去玩了。”
小狗“乖”在一旁使劲蹭妹妹的腿,好像也在劝妹妹赶快喝药。“乖”也是奶奶捡来的。奶奶把妹妹捡来后,没有给她取名字,是女孩子,就叫她“妹妹”,于是周围的邻居也叫她“妹妹”。奶奶把小狗捡来后,每天喊它吃食都会说:“乖乖,快点儿吃呀,长大好给我看家呀。”于是大家叫那狗“乖”。
那是只小流浪狗,很丑,非常的丑,两只眼一大一小,颜色不一、眼珠混沌;家狗的体形,但又有狼狗尖竖的耳朵;浑身的毛棕黑不分,且一块一块的斑驳着。一条杂种癞皮狗。大家都不喜欢它,用脚踢它,拿石头砸它。但它有奶奶的照料,每天拼命的吃,撒着欢的长。
后来的情形就是捡垃圾的奶奶、不停喘着的妹妹,还有一条丑丑的癞皮狗,一路浩浩荡荡地穿过南街去中医铺。
冬天里,奶奶为了省下烧炭的钱,常去矿里捡拾一些没烧尽的炭块,俗称“焦堠子”,类似无烟煤,放在炉子里,火苗红红暖暖的,却没有烟,是冬天烤火的好东西。
为了抄近路,也为了和别人竞争,奶奶和一些青壮年一样,背着竹篮爬墙头过去。那墙全是空心砖砌的,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扒下一块来。但奶奶不怕,她穿老蓝色的宽大衣衫,迈着足有五寸长的“三寸金莲”,仿佛身怀绝技的大侠一样,身轻如燕,飘然而过。这个墙连一些年轻的女子都不敢过,奶奶讥笑她们太娇气。奶奶自恃一把“铁骨头”,比如夏天时她早晨做好一锅稀饭,中午连热也不用热喝下去也没事;秋风起时,别的老太太穿着夹袄还瑟瑟发抖,她依旧着一身薄薄的人造棉到处溜达;她也不生病,从来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整天愁眉苦脸病病恹恹。
但终于有一天,背着满满一筐“焦堠子”的奶奶从墙上跳下时,把小腿摔断了。妹妹吓得直哭。小狗乖一边叫着,一边撒腿就跑。
没一会儿,南街中药铺的老中医来了。老中医找人把奶奶抬到医院。后来就是老中医、妹妹、小狗乖常常一起去看奶奶。
老中医是祖传中医世家,四个儿子有三个在医院工作,最小的儿子也正在读大学,家境良好,不愁吃喝。儿子们孝顺,几年前老中医的老伴去世后,想把老中医接到城里享福。但老中医舍不得他的中药铺子,就自己一人在小镇的南街上住着。铺子里找了个年轻的伙计,老中医只是坐坐堂。平日里,老中医也不和谁来往,打打太极拳,喝喝茶,有时背着药筐去附近的山头走一走。自从妹妹来找他看病后,老中医上了心,常常去奶奶家关注妹妹的病情。奶奶腿摔断后,老中医开始教妹妹生炉子、买菜、做饭;教小狗乖好好看门。
几个月后,奶奶的腿好利索了。妹妹的病时好时坏。老中医说,妹妹的病九岁以后会好,一点儿病根儿都不带落下。奶奶深信不疑,依旧执着的带妹妹去老中医的铺子,按时定点地熬药。妹妹若不喝,奶奶便不留情,把妹妹夹在腿上,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强灌下去。妹妹好容易哼哼叽叽地喝完,苦着脸,“呸”着嘴,像要努力把好不容易灌进去的汤汤汁汁再吐出来。奶奶赶紧从她的糖罐子里挖出一勺糖来,塞到妹妹的嘴里。妹妹喝剩的药渣被奶奶倒在门口,小狗乖凑上去闻了闻,大约也觉得不好吃,摇摇尾巴走了。
几年来,妹妹喝剩的药渣在奶奶的门口堆了一座小山丘。妹妹把奶奶喝得更贫穷了,奶奶把老伴留下的抚恤金,把所有捡破烂的钱都给妹妹买药了。奶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就是自己病了,连药也舍不得吃。那一次奶奶在院子里干活,一不小心三寸金莲绊在了铁锹上,磨得尖尖的,锃亮锐利的铁锹飞快地把奶奶的小腿削下一块肉来。一元硬币那么大那么圆那么深!奶奶抓把烟灰往腿上使劲摁,流出的血很快把烟灰冲掉了,再抓一把拼命摁。奶奶谁也没说,找块破布包裹包裹,一瘸一拐地照样干活。
妹妹晚上看到奶奶变成了瘸子,掀开奶奶的腿一看,奶奶瘦骨嶙峋的小腿上张开了一个血色淋漓的伤口,酱红色的肉翻卷着,像一只恶狗在龇牙咧嘴地叫着,非常恐怖。妹妹心头打个寒颤,要拉奶奶上医院。奶奶不愿意去,说医院会骗人,会骗走好几百块呢。
妹妹问奶奶疼不疼,奶奶豪气地一摆手:不疼!它疼它的,它疼奶奶不疼!
妹妹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不放心奶奶了。她跑到老中医那儿,说奶奶的腿受伤了。老中医急急赶来,看到奶奶的伤,倒吸了口凉气,给奶奶拿来许多药。
老中医问妹妹愿不愿意跟他去南街的中药铺去啊。妹妹很高兴,说愿意啊愿意。南街多好玩儿呀,有好多卖吃的呢。老中医问小狗乖愿不愿意。乖摇着尾巴用嘴拽着老中医的裤脚,那也表示同意了。只有奶奶不同意。奶奶说,她就是一个捡垃圾的。老中医说,你过去后就再也不用捡垃圾了,妹妹的病也能很快治好了。奶奶说你的儿女们不会同意的。老中医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老中医的儿子们果然很反对,儿子们说,不是不同意老爹找老伴,那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吧,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不合适呀。
老中医说,她捡的都是良心。现在许多的人已经没有良心了。
老中医不顾儿女们的反对,把奶奶接到了南街的药铺里,并且郑重其事地要去领一个红本本。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薄薄的雾气在南街的街市、楼层、树木问笼罩着,一轮红日藏在半山的后面,眼看就要跳出来。老中医和老奶奶穿了簇新的衣衫,往镇政府民政局走去。妹妹穿了大红的衣裳很兴奋,小狗乖撒了欢地头前里跑。他们一团喜气地往前走着。人们问,这是去上哪儿呢。老中医大声地说:去领证!
太阳就“倏”地一下子挣脱了白雾,从山间跃了出来,万物顷刻变得通红起来,人间一下子就暖洋洋、亮堂堂起来。
后来呢?后来,小狗乖长成了一条膘肥体厚,身形高大的癞皮狗。
后来,妹妹的病好了,再也没有犯过“哮喘”,那一年,她九岁。
再后来,就是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了……
作者档案
刘小诗:本名刘允侠,徐矿集团华美热电公司工作。中国煤矿作协会员。近年来先后在《阳光》《少年文艺》《热流》《扬子晚报》《都市晨报》等报刊发表过作品。意在以笔写心,以文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