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的鬼故事
这是一个听来的鬼故事,发生地大概在山西某地。村后有一口烧砖的窑,多年前已被废弃,后来专用于存放死人的棺材。人们都认为鬼是死者的阴魂,所以一个人死了以后,亲人们除了在情感方面悲痛外,将他的棺材埋入墓中后永不会打开。但这个村庄却并不将死者的棺材埋入土中,而是放到废弃的砖窑中,时间长了,黑幽幽的棺材一个挨一个,让人觉得阴森恐怖。在村里人的感觉中,鬼就在棺材里,谁要走近那些棺材就等于走近了鬼。而村里去世的人被装入棺材抬入窑中后,人们一放下棺材便转身迅速离去,谁也不愿多留一分钟。废窑、棺材和鬼,这三者组合在一起便变得像一张恐惧大网,夹裹着一股阴森气息向人们逼来。
村里的孩子们却并不怕鬼,他们觉得大人们被砖窑里的那些棺材吓得要死真是好玩,他们对此不屑一顾,最后一致决定去那口砖窑里看看到底有没有鬼。小家伙都是大人们经常指责的嘴上没毛的年龄,说说还可以,一旦要真的去砖窑里掀开棺材盖,一个个便都怕了,谁也不敢往砖窑方向迈出一步。有一个孩子胆子比较大,敢去,但他喜欢钱,于是他对伙伴们说,你们要是给我钱,我就敢去砖窑里掀开棺材盖看看到底有没有鬼。小伙伴们都被他引起了兴趣,纷纷表示每人给他一块钱,那一群小孩有十几个,他可以得到十几块钱。但他嫌少,要求每人出三块钱他才可以去。小伙伴们又表示每人给他两块钱,这样他就可以得到二十多块钱,但他的神情冷冰冰的,丝毫不为这二十多块钱动心。小伙伴们为了看到砖窑里的真实答案,便同意每人给他三块钱,他这才笑了,大步向砖窑走去,小伙伴们像他的尾巴似的在他身后跟成了一溜。一次冒险以他想要的巨额金钱为驱动,让他的胆子变得更大。
进了砖窑,他们看见有十几个棺材,每个棺材都散发出幽幽的光,像是有鬼在诡异地眨眼,同时迈动着像棉花一样的脚步。那个小孩什么也不怕,大步走到一个棺材前去掀棺材盖,但棺材盖是用钉子钉死的,他掀了好几次都无济于事。一个小男孩紧张得有气无力地对他说:用石头、从下往上敲棺材盖……他照那个小男孩的提示用石头从下向上敲棺材盖,钉子果然松了。他“哗”的一声掀开棺材盖,伸头向里瞅去。这时,一个小孩胆小,加之又因为太过于紧张,大叫一声“有鬼”。众小孩被他这么一喊以为真的有鬼,便起身往窑外跑去。而这时那个小男孩已经把头伸进了棺材,由于砖窑里光线太暗,他只是觉得棺材里有黑糊糊的一团东西,并没有看清是什么,但小伙伴很不合时宜的一声喊叫让他觉得棺材里黑糊糊的一团东西就是鬼,而且小伙伴的喊声刚落,似乎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要把他提到半空中去。他转身就跑,但在那一刻他却一步也迈不动,他觉得从棺材里升起的一团黑影一把拉住了他,让他寸步难行。他的意识还算清醒,知道棺材里果然有鬼,但要命的是现在自己被鬼抓住了,小伙伴们都已跑出了砖窑,扔下自己要被鬼挖掉双眼,拧断双耳,扭断胳膊和腿。他使出浑身力气往外挣脱,但他越使劲鬼似乎把他抓得越紧,他急得大喊大叫,鬼就是不松手,而且还一点一点地把他往棺材里拉去。死亡已经张开了大嘴,他要被吞噬进去了。他绝望了,像是置身于冰窖一样冷得发抖,尤其是双腿像是已经被鬼扭断了似的让整个人倒了下去,他叫了一声“妈”后,感觉天地颠倒在了一片空白之中。但奇怪的是,他倒下后居然挣脱了鬼的拉扯。他连滚带爬窜出了砖窑。鬼似乎并不甘心,在最后扯掉了他上衣的一角。
他虽然从鬼的手里挣脱了出来,但还是被吓坏了,回到家叫了一声“妈”后便不省人事。接连几天,他躺在炕上浑身发抖,上下牙齿撞碰得发出一连串声响。他从此大病一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家里人请来医生给他治疗,吃药后最好的状态是能够完整地说出“砖窑里有鬼”,除此之外便不间断地惊叫和哭喊。大家见他被鬼吓成这样,而且连衣服也被鬼撕去了一角,便都相信砖窑里确实有鬼,从此谁也不敢接近砖窑半步。不仅如此,村里人也不敢再去看他,大家觉得他被鬼抓了一次,他的身上也一定有鬼,接近他就等于接近了鬼,还是躲远一些好。
转眼到了清明节,到处都是祭奠逝者的场面。在这几天里,鬼似乎畏怯于人世间无比强大的亲情,再也不见它们的气息。人们成群结队去墓地扫坟烧纸,谁也不觉得这时候有鬼,人们甚至懒得提一个“鬼”字。村里人也有这样的感觉,他们去那口砖窑里祭奠逝去的亲人,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似乎鬼看见这么多人早已躲得不见了踪影。他们进入到砖窑后,看见一个棺材盖下的一颗钉子上挂着衣服的一角,他们才知道那个小男孩当时实际上是被这根钉子挂住了衣服,由于他太紧张,便觉得是鬼抓住了他。他们决定帮他还魂,派几个小伙子用担架把他抬到了砖窑里,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在炕上躺了几个月,已经面如土色,目光涣散,当他看见挂在钉子上的一角衣服后,明白当时是因为自己的衣服挂在了这根钉子上才挣脱不走的。他的目光里有了激动的神情,抬起手指了一下那根钉头,无奈地笑了一下。奇迹很快在他身上出现,返回时,他不再需要用担架抬着,而是走回了家去。
一个曾与他一起进砖窑看鬼的小家伙看见他的脚步有些晃晃悠悠,不知为何却觉得他身上有鬼,害怕地叫了起来:有鬼在他身上晃动。走在他旁边的大人恼怒,一脚把他踢到了坡下,并怨了一句,哪里有鬼,全是你的心病。不料,这个小孩在一惊一吓之后一下子却傻了,从此变得神志不清,两眼盯着一个地方长久都不动一下。谁要是和他说话,他便大叫,你身上有鬼。他那样一叫,大家便都觉得气氛阴冷阴冷的,似乎有可疑的影子在墙角移动。
又一个小孩因为鬼而神魂颠倒了。清明节一过,关于鬼的话题又多了起来,人们又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紧张和恐惧的情绪,似乎鬼躲过清明节后又会出来害人。是啊,鬼这种谁也说不清到底有还是没有的东西,与人若即若离的关系不知保持了多少年,怎么会一下子就销声匿迹呢?不过村里人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们把那个已经好了的小男孩领到他面前,对他说,你还记得他吧,你们都以为有鬼,所以自己把自己吓坏了。他看着那个小男孩,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也明白了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便哇的一声哭了。第二天,他便又活蹦乱跳,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说鬼的人
他神志不清,平时很少言语,只有在喝醉时嘴皮子才会利索起来,但开口闭口却都离不了鬼,似乎他整天和鬼生活在一起,满眼所见皆为鬼的世界。有时候他没喝酒,但只要一说到鬼也会兴奋起来,平时呜啊呜啊的说话方式变成了一个个清晰的字,大家都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我八岁那年,见他坐在一群人中间在说鬼。他说,你们知道什么叫“鬼打墙”吗?我告诉你们,鬼打墙就是你正在路上走着,鬼变成一个怪圈突然把你圈住,你无论如何都出不去。这时候你该怎么办?不要慌,你只需张开嘴对着空气吐几口口水,鬼打墙不解自破,如果是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开裤子撒一泡尿,鬼打墙就不见了。听他讲鬼的人中间没有谁遇到过鬼打墙,但听他说得如此恐怖,便都记住了破解鬼打墙的办法,心想,说不定以后遇上鬼打墙,就用他说的办法对付。
那天他还说了“碰头鬼”和“附背鬼”。他说碰头鬼就是在路上和人撞在一起的鬼。破它的办法简单得很,如果看见鬼迎面向你走来,你千万不要和它撞个满怀,一进入它怀里你的魂魄就被它抓走了,你只要躲开它就可以了,因为人的肩膀和头顶有三把火,鬼怕火,是不敢惹你的。而附背鬼就是个真正的胆小鬼嘛,只会偷偷摸摸害人。我们都是农民,在外面忙上一天,有些孤魂野鬼就会悄悄附在人的背上,跟着人一起回家,让家中变得不吉利。这就是附背鬼,破解它的方法很简单,你只要在家门口拍拍身上的灰尘,附背鬼就从你身上掉下去了。大家都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农民在田地里劳动一天,走到家门口都有拍身上的灰尘的习惯,原来原因在这里。
他就这样说着鬼,并因说鬼而在村子里有了地位。尽管人们怕鬼,而且因为他整天把鬼挂在嘴上而讨厌他,但有时候却需要他解决鬼带来的恐惧。鬼给人带来了那么多的恐惧,但他却像是精通鬼世界似的,轻而易举就解决了一切。
他说鬼经常陪他吃饭喝酒,有人说他吹牛,鬼本来就是无影无形的东西,而且来去一阵风,怎么会陪他吃饭喝酒呢?他说,那你们就有所不知了,我在家要喝酒时就对着门后面喊一声,出来吧,鬼就出来坐在我对面了。我吃菜时鬼在一边看着,这时候它不吱声,它懂得别人吃饭时不要打扰别人是一种礼貌。但我喝酒时鬼给我倒酒,我端起酒杯对它说碰一下干掉,鬼虽然不能喝酒,但它也会说句碰一下干掉,于是我就喝掉了。你们知道了吧,鬼就用话与我碰杯,把我陪得好得很。我吃饱喝足了,用手指一指门后面说,回去吧,鬼就回到门后面去了。大家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要是这个世界真的有鬼,那也是吓人害人的东西,怎么能那么老实地让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呢?他说,那你们就不知道了,平时我走在路上经常对鬼说话,有些鬼和我成了好朋友,它不怕我,我也不怕它,它到我家来了,我给它指定一个地方让它待着,它就在那儿待着了,我不让它出来它绝对不会出来。有人对他说,你既然和鬼的关系这么好,拜托你给所有的鬼都说一说,让它们待在阴间不要出来乱窜吓人。他一听马上不高兴了,所有的鬼怎么能都听从我的话呢?就像你们这几个人,有的人相信我的话,有的人不相信我的话,我总不至于让所有的人都相信我的话吧。大家对他没什么兴趣了,便把他扔在那儿不管,任他满口胡言乱语去说酒话。他朝着那几个人的背影说,回去的路上小心一点儿,不要碰上鬼噢。那几个人被吓得不行,一阵风吹过就让他们的脸变了颜色。
他是一个老光棍,不但一生未娶,而且连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有一次,一个人说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碰过,他说女人是鬼,我怎么会去碰她们呢?这话被坐在村口纳鞋底的几个女人听见了,她们最恶毒的诅咒马上便像刀子一样刺向他的耳朵,而且把没纳完的鞋底砸在了他头上。他不和女人们接招,转身往他独居的小屋跑去。那几个女人想追上去打他,有人在旁边说,他家里有鬼,就躲在门后面,她们便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了。他看见她们不敢追自己,便又折身回来捡了地上的鞋底,一边甩向她们一边含糊不清地叫着,鬼去抓你,鬼去抓你,抓你个浑身精光光没衣服。那几个女人觉得他不光恐惧而且还下流,便不再理他,一一回家去了。
我去过他的那个小屋,一推门进去,一股阴森的气氛马上把人裹住,让人不由得疑惑他的屋子里真的有鬼。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后从一个角落里走了出来,与他一起移动的影子飘忽不定,更让人恐惧。他把头凑到我眼前,问我找他干什么。他的脸白得超出了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肤色,而那双眼睛更是布满血丝,让人觉得几分鬼魅之气在他脸上闪烁,而且要把他遮蔽进去。我赶紧后退一步躲过他的脸,然后才告诉他我是来借荷香种子的,我妈妈想种一点儿荷香,好在夏天给我炖鱼时放一点儿调味。他的屋后种了很多荷香,远远地就可以闻到香味儿。有一次我在河中钓了几条鱼,妈妈把鱼弄干净下锅之后,我便偷偷跑到他屋后连拽带扯弄了两把荷香叶子回去,我本不想偷,但我怕他嘴里进出一连串“鬼”,所以便没跟他打招呼。妈妈指责我不能偷东西,虽然是几片荷香叶子,但性质也是恶劣的。后来妈妈在村中碰到他时请求他给几颗荷香种子,他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妈妈便让我到他的小屋里来取。他让我等着,他的荷香种子放在一个柜子里,他把头伸进柜中去寻找。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放柜子的地方更是模糊一团,我突然觉得他不见了,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柜门处一闪便钻了进去。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有回音。他是鬼!我一下子害怕了,觉得村里人对他的议论在这时变成了事实,更让我恐惧的是,他居然在自己家里不见了,那他的这个家就是一个鬼屋。我越想越害怕,想转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但这时却从柜子里传出了他幽幽的声音:鬼事情嘛,害得老子一番好找,不过还是找到了。他把种子放到我手心时顺便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一哆嗦,有几粒种子便掉到了地上。我顾不得从地上捡那几粒种子,转身就跑了。回家一看手心里只剩下两粒,妈妈问我为什么只有两粒,我说本来有好多呢,被鬼弄走了。妈妈见我神情反常,便不再问什么了。
后来我碰到他便躲,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是鬼,或者说他身上有鬼蹲伏,说不定一下子就蹿过来了。但自从我听了他的一番醉话后,便又觉得他并不可怕,而且还颇为好玩,我也乐意凑到他跟前听他说那些鬼故事。他讲了很多,直至我长大后都有深刻的记忆。那一年正月初三,他随村里人闹秧歌,从早到晚走到谁家都是笑脸,吃香的喝辣的,手里还不停地接着带把(过滤嘴)香烟。喝了一场酒后,他的那张白得极不协调的脸便变红了,话也多了起来。有人说他家的小女儿病了好几天了,吃什么药都不见好。他马上说是鬼缠住她了,我去给你骂一骂鬼就走了。那个人不信这一套,而且很反感他的那套所谓鬼上人身的说法,便不再理他。他受了冷落不但不生气,反而借着酒劲走到院子里骂开了鬼。他骂得很恶毒,人听了都觉得刺耳,恐怕鬼听了更是受不了,会赶紧从人身上离去。好事者把他围成一圈听他骂鬼,他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他骂道:人走人路鬼走鬼道,你来人世间看热闹,难道看到了人吃屎鸟喝尿这样的事让你不高兴吗?那么多吃的那么多喝的,你要吃就吃要喝就喝,那些吃的喝的又不是屎不是尿,你有什么咽不下去的?你本来就是个鬼嘛,吃一点儿喝一点儿不走赖在这儿干什么,难道你要等着人来做整你,人其实都不是好东西,把尿和在屎里或者把屎和在尿里,你吃吗?大家觉得他不论怎样骂鬼都离不了屎和尿,便觉得无趣。有人说,你能不能换个别的法子骂鬼呀。他马上把话题转向脓疡癣症上,骂鬼不知好歹,来人世间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人都敢碰,你不知道人身上的这些东西都是能要人命的,你个小鬼,一旦碰上还不送了小命。大家抗议他在同情鬼,他马上把话题一转又骂开了,你当鬼就好好当鬼,跑到这儿来乱整什么,今天也就是我在,还可以把你骂回去,要是换了别人早把你弄死了。大家都觉得纳闷,问他鬼是人死了之后变成的东西,那么鬼死了之后又会变成什么呢?他停住咒骂的话题,说鬼死了便是一股白烟,什么也没有了。他骂了一个多小时后,也许是酒醒了的原因,他骂不动了。大家都觉得他骂鬼并不过瘾,而且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有一个人对他说,你这就是一些醉话嘛,能把鬼怎么样呢?他很委屈,用手一指他的身后说,你看那是什么?那人刚回过头,他便大叫一声有鬼。那人吓得惊慌失措,他却嬉笑着又端起一杯酒送到了嘴边。
那个得病的女孩终归还是好不起来,她父亲无奈之下便央求他去驱鬼。他摸了摸那女孩的嘴和头发,嘴里呜啊呜啊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在女孩后背上拍了一下,便宣告完事。奇怪的是那女孩果真好了,在当天下午便能吃能喝,脸上还有了灿烂的笑容。有人问他用了什么办法驱鬼,他一字不吐,满脸都是诡异的表情。后来他又喝醉了,才把那次驱鬼的实情吐露了出来。他说,他远远地就看见有一个女鬼附在那女孩身上,看见他来了便朝他吐舌头作吊死鬼状,想把他吓回去。他用手摸那女孩的嘴实际上是把女鬼的舌头塞了回去,对它说,你前世死的时候就把舌头掉在外面,这么多年了都收不回去,我帮你一下吧。女鬼虽然收回了舌头,但仍然不肯罢休,又甩着头发作疯鬼状来吓他,他把女鬼的头发抚整,对它说,你就这么点头发,又乱又脏,怎么能吓人呢?女鬼发怒了,抱住那女孩想咬她,他用手一拍女鬼的头说,我打掉你的牙。女鬼的牙顿时纷纷落地,哀叹一声跑了。当时有很多人在场,谁都没有看见也没听见他所说的那些细节,但鉴于那女孩确实经他那么一摸一拍便好了的事实,都对他有了几份信任感。谁也说不清鬼到底存在与否,正因为如此,那些近乎玄幻的驱鬼说法便让人们在精神上有了一种解脱。
他后来死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第二天人们知道了他死亡的消息后,都觉得昨晚的雷雨很奇怪,那么响的雷一个接一个在夜空中炸响,而大雨的声音却像是有很多人在哭泣似的,把整个村庄都裹在一片阴森恐怖之中。他生前孤寂的小屋因为他的死一下子去了很多人,大家打开门窗,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很多。其实大家对他的小屋还是有些恐惧的,所以才把门窗都打开,让那些躲在门后面的鬼因慑于人多而赶紧离开。一个小孩因为听过他和鬼的事,心里害怕,突然喊了一句:有鬼。因为人多,所以大家都不害怕。这时的他躺在那里,像一个婴儿一样安静。
大家说,他死了,以后要是再闹鬼什么的,谁来驱鬼呀?人们对他的怀念,从他去世的这一天便开始了。
纪晓岚笔下的鬼
写此文前翻出扬州八怪中罗聘画的《鬼趣图》,为他所画的生动之鬼而叫绝。当时,扬州八怪到最后一怪罗聘这里,便已经不怪了,七怪本已是泰斗式的画家,其画更是穷尽了各自领域,罗聘该去画什么呢?像是天启,无意间产生的画鬼念头让他顿时欣喜若狂。这个题材几乎无人涉及,他一下子把鬼当成了可大力开发的源泉。爱上鬼,鬼便是美的。他先后画了献媚鬼、贪婪鬼、攀谈鬼、随行鬼、侍酒鬼、赶路鬼、逃命鬼,个个活灵活现,可爱至极。自此,他成了地地道道的鬼画家。
看罢罗聘的《鬼趣图》,后又读了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尤其喜欢其中写乌鲁木齐鬼怪的文章。纪晓岚的文字是上乘的散文笔调,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正如鲁迅评价该书时所说:隽思妙语,时足解颐。前辈罗先生和纪先生把鬼或画或写得如此生气蓬勃,犹如这世间真的有鬼一般。纪晓岚先生当年居乌鲁木齐时的住所如今叫九家湾,巧的是我刚来乌鲁木齐时也曾在那里住过一个冬天,当时的九家湾还有几分乡村的味道,回族房东有时候会敲门借走张承志的《心灵史》,不料几年后我再去那个地方,熟悉的东西均已不在,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已覆盖了一切。如今,后生我斗胆写鬼文章时并不因鬼而骇然,而是疑惑于纪先生与我前后几乎居于一地,为何纪先生写出了那样好的鬼文章呢?看来这就是才华高低的问题了。我想,若此文初稿杀青不满意,我必狠心按下删除键。
家中的这本《阅微草堂笔记》是十一年前刚来乌鲁木齐时买的,之后一直在书架上躺着,不曾被我碰过一次。不料这次却从中读到了好玩的鬼故事,比如很短的一则:有一个人去乌鲁木齐郊外的柳树林中闲坐,时间久了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这时便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走,我要在此待客,你占了地方。”他四下里巡视不见一人,便奇怪这声音是从何处发出的。他回家后对朋友说起此事,大家觉得那地方是一块墓地,发出声音者一定是鬼。那地方现在叫燕儿窝,仍为乌鲁木齐郊区,不远处是火葬场和陵园。
鬼之所以让人恐惧是因为鬼阴森,其形象和行为往往超出了人的承受能力。但有时候鬼却是可爱的,其言行近乎人情,让人觉得可爱。纪晓岚笔下的可爱鬼也不少,其中有这样一则:有一个书生一天晚上在湖边散步,见有一酒肆便进去了,酒肆中有几个人,见他进来便热情沽酒相邀他一起小饮。饮酒间,书生与他们说起了鬼,气氛一下子诡异神秘起来,不过大家还是抑制不住兴奋谈论着鬼。其中一人讲了一个故事:他以前在丰台花匠家遇到过一位士人,他说,此间花事殊胜,只是墓地里多鬼可憎。士人说,鬼有好坏之分,千万不要一棒子把所有的鬼都打死。士人给他朗诵了自己写的诗:“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很是有浪漫情调。他与士人因此交谈甚欢,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过去很多,他刚想问那士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却听得那士人说,先生不憎我如此胡说八道,实在感激不尽。言毕几声铃响,已不见了身影,原来他是一个鬼。书生喜欢这个浪漫且又通情达理的鬼,也佩服这个会讲故事的人,便邀讲故事者回家再饮一场,有好故事接着再讲。讲故事者说:“能让阁下不憎,已为大幸,怎么还敢去府上喝酒?”说完微微一笑,身影在那一缕微笑中隐没了。原来讲故事的人也是一个鬼。书生觉得很过瘾,感叹着说:“这故事有趣,幻中出幻,古所未闻。很难说会讲故事的人,会不会都是鬼呢?”酒肆中的另几人立刻神色变得惊异,一杯酒举着不知是该喝掉还是该放下。这时一阵轻风拂过,灯盏飘出几缕幽光,那几个人化为薄雾轻烟,飘扬四散。
人怕鬼,鬼亦怕人,最后谁收拾谁,关键就在于谁的定力高了。纪晓岚笔下就有这么一则:有一个人去扬州,在半途借宿于朋友家中。半夜,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东西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先是薄如纸片的立体物,后又逐渐撑开增宽,变成了一个几近于真人的女鬼。他看了女鬼一眼,不但不害怕,还作出对其不屑的神态。女鬼很生气,我是鬼,你是人,哪有人不怕鬼的。于是女鬼把头发弄乱,还吐出长长的舌头,在他面前晃着一幅吊死鬼的样子。他笑了笑说:“头发亦为你的头发,只不过乱了一点而已;舌亦为你的舌,只不过长了一点而已,还能把人吓住?”女鬼一气之下把自己的头摘了下来,血淋淋地放在桌子上,想把他吓住。他又笑了笑说:“你一个有头的鬼我都不怕,没头了的我还能怕?”这个男人定力太高,致使女鬼终无计可施,无趣地化做一团轻烟从门缝里去了。他从扬州回来时又借宿于朋友家,那女鬼不知是他,半夜又从门缝里挤成纸片状进来,刚显出女鬼状,便被他骂了一句“怎么又是这个败兴物?”,便倏然而灭,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如果说鬼有生存之道,那么唯一方式就是吓人。鬼也许不吃不喝,但它享受不了吓人的快感就难以活下去了。但如果鬼遇到一个不怕鬼,亦会吓鬼的人,鬼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阅微草堂笔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许先生和友人住在一座寺庙里读书,半夜间觉得墙上有响动,仔细一看,一张大得像簸箕的鬼脸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而且还睁开了一双像火炬一般的双目,把屋内照得一片明亮,只等着要害这二人的性命。友人害怕得浑身发抖,而许先生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从从容容穿好衣服,对鬼说:“我正苦于没有蜡烛读书,你来为我照明读书再好不过。”说毕拿起书背对着鬼大声朗读起来。友人惊异得说不出一句话,而许先生的朗读声不断,只见得鬼双目中的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连鬼脸也缩回墙里去了。许先生放下书用手指敲墙,那鬼像是怕他似的不出一声。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许先生持一蜡烛去上厕所,那张大鬼脸又从地底下浮出,许先生看鬼一眼,顺手把蜡烛放在鬼的头上,说:“正缺一个烛台,刚好借用你一下。”鬼不动,似是要与他较劲。他说:“有那么多地方你不去,偏偏跑来闻我如厕的臭味。好吧,你既然要闻,我也不敢怠慢了你。”说着便把刚擦完屁股的草纸伸到鬼脸前,在它嘴上擦了几下。鬼恶心得大声呕吐,继而痛叫几声不见了。从此,许先生再没有受到那鬼的骚扰。
好了,还是再说说《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关乌鲁木齐的故事吧。纪晓岚写了那么多有关乌鲁木齐的鬼怪,让我觉得他的文字是一种可能,可以引领我进入到昔日的乌鲁木齐场景中去。加之我生活在乌鲁木齐,所以便更想从中看到可以和现如今的乌鲁木齐有确切对应的东西。
《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很吸引人探究的一则故事:在乌鲁木齐深山中,牧马者经常看到一尺左右的小人出现,而且男女老幼一应俱全。在红柳吐花时,他们便折断柳枝盘成小圈戴在头上,然后成群跳舞,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呦呦声。有时小人会趁人不备潜入帐篷偷食物,被发现后跪下哭泣,被抓住则绝食而亡。放掉他们后,不敢快走,走几步便要回头看看。如果追上去呵斥,他们便又跪下哭泣。等走得离人远了,估计人再也追不上了,便大步跨山越涧而去。他们居于何处,谁也不得而知。他们非木魅非山兽,也许是僬侥国的小人,但不知叫什么名字。因他们极像小孩,又喜欢红柳,故被称为红柳娃。县丞邱天锦视察牧场,曾捉一小人制成腊干带回,细看,其胡须、头发、眼睛等与人一模一样。由此证明,《山海经》中所谓的小人国,的确是存在的。
另有一则故事标明了事件发生的地点——乌鲁木齐虎峰书院。在书院的一房内,有一位流放犯人的妻子,因与他人偷情之事败露在窗棂上吊死了。后来书院院长、前巴县令陈执礼住进了那个屋子,一天夜里在灯下读书,忽听得窗户天棚上有诡异声响动,抬起头一看,有女人的一双秀足从窗户纸缝里徐徐垂了下来,渐渐又露出膝盖,又接着渐渐露出丰满的大腿。女鬼是那吊死的女人的阴魂,她是在以色诱人。陈执礼当然知道这些,于是厉声说:“你因与他人偷奸被发现,羞愤而自杀,你难道要害我吗?我并非是你的仇人,你难道要媚惑我吗?我一生不入花柳丛,你是诱惑不了我的。你如果敢从窗户上下来,我就用夏楚(一种棍棒型刑具)打你。”女鬼慢慢把腿收了回去,间或发出几声哀怨和叹息。过了一会儿,她又从窗纸缝里伸出脸向陈执礼窥视,她长得还算标致。陈执礼抬起头怒吼道:“你死了尚不知耻耶?”女鬼又退了回去。陈执礼灭烛就寝,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刀子等着女鬼来,但它却再没有动静。次日,神游的陈题来访。陈执礼与他说起此事,听见棚上有撕破布帛的声音,此后不再有女鬼出现。但陈执礼住在外屋的仆人却不对劲了,经常在夜里说梦话,时间长了便得了痨病。仆人临死前,陈执礼因耽于他追随自己从家乡出来两万余里之情,很悲伤地哭了。不料仆人却挥挥手说:“有个美貌妇人曾悄悄追求我,现在她招我为婿,我要去快活,勿悲也。”陈执礼听了他这番话直顿足说:“我自恃胆子大,没有搬到别处去,却没想到害你了。我对待那女鬼太客气了,竟坏了事。”后来有一个叫杨逢源的人来当虎峰书院院长,他不再住那间屋子。他说,孟子有言,“不立乎于岩墙之下。”岩墙,即危墙。他觉得那个房子不好,不宜居住。
还有一则:纪晓岚在乌鲁木齐时,有一天中午下属来报,军校王某被派到伊犁运送军械,其妻一人在家。今天已到这个时辰,她家的门仍然紧闭,呼叫不应,恐怕出了什么事。纪晓岚让乌鲁木齐的同知木金泰去查看一下。木金泰破门而入,发现一男一女在床上裸体相拥而亡,细看,都因被刀剖刺腹部而亡。此男子不知从何处来,向邻居打听也无头绪。于是便作为一件疑案了结。当晚,女尸突然呻吟着活了过来,到第二天便能说话了。她供出原由:她自小与那男子相爱,她嫁人后仍与他偷偷幽会。后来她随丈夫驻防西域,他难耐思念,便又来寻找她。丈夫去伊犁后她把他藏在屋里,所以邻居都不知实情。丈夫快回来了,二人为这短暂相会之后的分别而伤痛,遂决定一起自杀。女人记得自杀时疼痛得昏迷了过去,灵魂忽然间像是做了一个梦一样离躯体而去。她急忙找他,四处不见他的影子,她只好在沙漠中游荡。碰到一个鬼,便把她绑入地狱,一顿审问羞辱。完了后一查她的阳寿未尽,便打了她一百大板。那大板为铁铸,打得她死去活来,最后便昏了过去。等到慢慢醒来,才知道自己起死回生,又回到了人间。查验她的腿,果然有伤痕。驻防大臣巴公于是判决:“她已在阴间受了冥罚,通奸罪就不再重复处罚了。”这件事让纪晓岚很是感叹,生命之难能可贵,由此可见一二。纪晓岚后来在《乌鲁木齐杂诗》中写有这样一首:“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写的就是上面的这件事。
纪晓岚笔下的鬼故事多矣,在此不一一赘述了。我放下书下楼去办事,今年冬天冷到了零下二十七度,走不了多远便被冻得手脚发疼,这时一时髦女士因踩在冰上啪的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LV包飞出很远,几个好心人把她扶起,并帮她捡回了包。她被摔得满脸痛苦状,我本该怜香惜玉,但那一刻却无厘头地想,是鬼把她推倒的。这时候想起纪晓岚笔下的那些鬼,便内心紧张头皮发麻,似乎他笔下的鬼还在乌鲁木齐,随时会伸过来一张吓人的面孔。奇怪的是,如此一紧张却不冷了,走不多远身上更暖和了。于是又无厘头地想,走在天寒地冻的乌鲁木齐大街上,想想鬼倒是避寒的好办法。
作者档案
王族:甘肃省天水人,1991年入伍西藏阿里,现居乌鲁木齐。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兽部落》《游牧者的归途》《逆美人》《马背上的西域》《上帝之鞭》《藏北的事情》;长篇散文《悬崖乐园》《狼界》《图瓦之书》等20余部作品。曾获总政第9届“解放军文艺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新疆首届青年创作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