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妹正在准备进山的照水用具,田生在里屋翻了个身,他已睡醒了,听着燕妹在室外窸窸窣窣的响动,就说,燕妹,几点了?燕妹说,四点半。又说,吃的也已准备好,五点半你可准时出发。说着,她把充足电的矿灯放进背袋中,又把一团细棕绳塞进袋中,这就是照水用具。田生进山去,就是在幽深的山溪中捕捉石板蛙。生活在深山密林里溪水中的石板蛙,习性跟青蛙一样,白天躲在石洞里,晚上才出来觅食和寻偶交配。石板蛙煎炸烹调后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山里人喜欢吃,城镇里的人更视它为山珍,因为它的价值高于青蛙十倍,所以就越来越稀少了。这不,田生把进山照水當成了职业,一照就是十年。
一切准备妥當后,燕妹说,起来吃饭吧。
田生还在床上伸懒腰,说,这是最后一回。
燕妹说,知道了,这是最后一回。
最后一回进山照水,是两天前田生跟燕妹说的。没跟她说这个决定前,只跟她说了石板蛙被森林警察列为保护动物了,政府还出了通告严禁捕捉,如有违犯者,坚决打击。那天他从镇上回来,说,今天惨了,全被没收了。燕妹说,没挨罚吧?他说,一回没收,另加教育;二回罚款,且是重罚;屡教不改者,拘役。燕妹就说,那就别照了。他说,最后照一回,不卖了,自己享受。他说这话时望着风姿绰约的妻子,很满足的样子。山里男子人生三大事,娶妻、生子、修房子,他都做到了,特别是新修不久的洋房,就是十年照水的功劳。
燕妹为丈夫做出这个决定而高兴,十年了,每一年从阴历四月到八月这个照水的旺季,就是她提心吊胆的日子,一个人摸黑穿行在深山密林中,别说妖魔鬼怪和猛兽,就是遭毒蛇的攻击,也必死无疑……
十年,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燕妹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偶尔她也进庙烧香拜佛,田生都平安归来。今天,田生跟往日进山照水一样,起了个大早在田野忙乎一阵后,不到午时,他就回家吃饭,然后说,我睡觉了。燕妹说,你睡吧。进山照水通宵达旦爬山涉水,很辛苦,也耗体力,所以白天一定要睡足、养好精神。下午,燕妹也就在房前屋后劳作,然后为丈夫进山做准备。
田生没多大酒量,但进山前的这顿饭必得喝一杯酒壮胆,燕妹就将小酒杯擦洗两遍,然后准备往里倒水酒。田生又说话了,燕妹,你进来一下。
燕妹说,我在倒酒呢。
田生说,还得为我准备一瓶酒和一些干粮,这回进山说不定得两三天。
燕妹不明白,以往进山照水就一晚上,两三天是怎么回事?就问,这回不是去三岔江吗?你要过界去远山?
田生不耐烦了,说,女人多嘴!
燕妹立刻不出声了。山里有古训,男人进山干活前,是不能乱说话的,特别是女人不能过问,女人多嘴说话无顾忌,生怕一不小心就沾上不吉利的话,那样会出大事的。燕妹懂这个规矩,就说,饭菜已端上桌子了,起来吃吧。
田生又翻了个身,说,你进屋来……
燕妹踏进里屋脸就红了。田生赤身裸体,说,我要!燕妹忸怩了一下,说不行,犯忌呢。田生勇猛起来,说,你是我的内人,行事天经地义,这个菩萨和山神土地爷都知道的,不犯忌。燕妹没理由拒绝,依了他。
以前进山,你从没这样过。
两三天,会憋不住的。
你很少外出两三天的。
这回要捉一个石板蛙精回来。
石板蛙精?
是的,特大,它几次逃过了我的手掌心。
多大?
有几斤重吧。
哇!从没听说过,说不定是个宝物呢。
就是价值连城也不卖。
为什么?
我亲手煲烫给你喝,大补呢。
嘻嘻……燕妹陶醉了,连同田生在她身上游动的那双大手,她整个人都化了。其实,田生是哄骗燕妹的,他想做什么,说出来怕吓着了她,破坏了现在的好心情。
事毕,饭桌前一碗酒下肚,田生又说,真想再来一杯。燕妹笑了,丈夫没有酒伴从没喝过两碗酒,要不是进山,大白天他是不沾酒的。
不能喝,两碗酒你就醉了。
嗯,回来再喝个够。
喝个够也不允许过量。
呵呵,醉了你就独守空房了。
呸……我才不想……
嘿嘿……
没个正经样……
以后你就陪我喝。
才不呢。
睡前一杯酒,养身啊。
女人酒后没个好相。
不不,我的漂亮的婆娘酒后一定是闭月羞花。
贫嘴!
燕妹从没喝过酒,也从没跟丈夫聊过有关酒的话题,在她的生活圈子里,跟田生轻声细语谈天说地和扯家常事,那种甜蜜和幸福感,犹如一杯醇香的美酒,都能使她沉醉。
动身时,田生检查了一下背袋,他把一扎细棕绳拿出来看了看,又特意卷一个编织袋塞进背袋中,然后在夏季这个太阳离西山还有三竿子高时,他像将士出征样匆匆踏上了进山的路途。
别人照水带编织袋是顺便捕捉夜间出来活动的毒蛇,田生不捕蛇,他对燕妹说他不敢,毒蛇价再高,出点儿乱子就会伤及性命,出现在灯光下他就避而远之。
燕妹不知他装个编织袋有何用,不敢多嘴,目送他出村。离村两里地有两排低矮的白房子,在白房子的當头,下了简易公路往左拐就是进三岔江的方向了。
田生站在白房子的當头不动了,仿佛在跟房子里的人说话,尔后,他才下了公路朝山里走,像一个快乐的孩子,蹦蹦跳跳的。
不见影了,燕妹才返身回屋,她还脸红心跳的,此前田生的勇猛,带给她极大的欢愉和满足。都奔四十的人了,精力旺盛很正常,田生干完就下床吃饭,她一刻也不离的陪着,到此时,才进房整理被弄得凌乱的被子。
二
两排低矮的白房子是木材加工厂,因为盖的灰色石棉瓦经日晒雨淋成了白色,远看就像白房子,村人叫它木材厂,唯燕妹暗地里叫白房子,因她心里无数次骂老板石生是白痴。
石生是邻村人,年轻时就暗恋燕妹,一直到燕妹变成少妇了,已为人父的他才说,我从十七岁开始就喜欢你。燕妹很惊讶,说,是吗?他说,由喜欢到爱,那味儿愈来愈浓。燕妹就阻止说,窗户捅破了,再说就伤风败俗了。石生不管,话语极为出格,说亲你一回,死而无憾。燕妹大惊失色,说,你若真敢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会吊死在你家门口的大树上。
话说到这份儿上,石生沉默了,沉默过后又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每一回见到燕妹,就紧盯着不放,害得燕妹脸涩涩的就如一只肥嘟嘟的野兔,在猎人的枪口下四散逃命。
送田生进山后,燕妹快速地收回了视线,她不愿多看白房子一眼,看见白房子就像看见石生站在那里,想着石生的行为和挑逗她的话语,感觉有点儿恶心。
她的世界就是这个家。跟田生结婚生子过日子她很满足。没想到的是,石生把话挑明后像魔鬼一样缠上了她。十年前,石生就建起了两排白房子,在白房子里挣下了让山里人人人都眼红的银子,他告诉燕妹说他正在装修的住宅将是方圆山里鹤立鸡群的建筑物。燕妹望着自家的小木屋说,我的家虽简陋,但有温度。
石生不甘心,又对田生说,男人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田生嗫嚅着,说为老婆孩子修一座新房子。
石生就嘲讽地笑了。
田生气急败坏回到家,一连两碗酒下肚,他醉了,躺在床上蒙头睡了两天。燕妹说,我们也修新房子吧。田生从床上翻身而起,说,好,我立马去木材厂打工。燕妹涨红了脸,说你就那么没出息吗,非得进白房子里赚钱?
田生冥思苦想了几天后,一无所长的他只有干上了照水这个行當。照水有危险,最大的天敌就是毒蛇猛兽。早年,人们照水使的是松明火,微弱的火光和浓浓的烟雾中,照水人行进在山涧密林中极似鼠目寸光,近在咫尺的毒蛇难以发现,火光还会招来饥饿的豺狼虎豹。现在猛兽绝迹了,但毒蛇还是无处不在,好在,矿灯替代了冒浓烟的松明火,远远地,毒蛇那绿莹莹的眼睛就会暴露在雪白的灯光下。虽然这样,每年仍然会有照水的人被蛇咬伤的消息在山乡传递,田生只得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有石板蛙“當當當”鸣叫的山谷中。
白房子是进山出山的必经之地,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田生从山里满载而归时,偶尔会碰上站在厂子场院里的石生,第一回,石生很惊讶,说田生你照水了?田生就望着厂里那些汗流浃背一天也挣不了两斤石板蛙的工人自豪地笑,再拍拍挂在裤腰上的一大串石板蛙说,石生你估计估计,多重?
石生才不愿跟情敌费口舌,他挑选几个最大的石板蛙放手心掂量掂量,然后甩下一张五十元大钞走了。
田生朝他背影喊,过秤你都买了吧,厂里这么多工人啊!
石生回过头白他一眼,这山珍美味人人都能享受吗?
田生乐呵呵地笑了,他没有回家,沿简易公路一直往镇上走,那里的人们虽没有石生财大气粗出手阔绰,但裤腰上的石板蛙还是能值百儿八十的。
燕妹虽然担惊受怕,但数着田生一夜辛劳换来的票子时,喜笑颜开地算计着说,用不了几年,我们的新房就有了。田生听着这话美滋滋的,一觉醒来疲惫也没有了,说有些人走狗屎运了发了点儿横财就狗眼看人低,就认为自己有本事赚钱,走路也摇头晃脑的,这些狗日的!他的话像在骂石生,燕妹听着也舒心,但她还是说,别人过别人的,我们过我们的,要去相比较干嘛,日子过得只要不是餐风露宿,平淡、实在最好。田生说,可男人活在世上,总得要为妻儿修一座新房,那才叫男人。燕妹说,我相信你。田生叹了口气,说,我也算计过了,这样照水,除了家里的开销,要想建房起码得十年。燕妹也叹,说捞吃的人多了,石板蛙值钱,好多人都在盯着三岔江打主意。
田生没有灰心,说本地周围村庄里没有专业照水的人,偶尔结伴进山捕捉石板蛙只是想改善生活换口味,外乡有几个专业的,他们也是偶尔才进三岔江,如果他们知道了我,就不会盯着三岔江不放了,那样,三岔江就是我们家的聚宝盆了。
燕妹不再说话,像當初做姑娘热恋时那样紧紧依偎在田生的怀里,她知道男人进山照水得有惊人的胆量,黑夜中远山深谷里危机四伏,男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劳作,有哪个女人不担心啊?她的心很疼。
田生知道她的心思,抚摸着她的秀发说,为你辛劳是我的责任,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燕妹差点儿想哭。
很快,周围村庄里的人都知道了田生成了照水的人,在石生看来,田生就是照水照到天上也是个贫穷的人,不能跟自己对立抗衡,當有一天他看到田生路过白房子进山时,又发现了村口那目送丈夫进山的倩影,他的心就乱了。
田生为了生活夜不归宿,他就有了可乘之机。
丈夫不在家时,燕妹睡得很早,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就不用为丈夫担惊受怕,这是她的逻辑。这一晚迷迷糊糊醒来时,才知道是有人在敲她的门把她给惊醒的。先是轻轻的敲门,然后是拍窗子,窗户是老式木条窗,手指击打在上面,深夜里轻微的响声传到寂静的房间里仍然十分的清晰和刺耳。
谁?
燕妹,是我。
燕妹知道是谁了,说,你真胆大包天啊!石生说,喜欢和深爱一个女人并为她而来,这是一个男人的使命,不能与伤风败俗相提并论。
你想干什么?
燕妹……你知道的……
我早说过,你真敢胡来,我就真的会死在你的家门口。燕妹不敢开灯,她听着窗外那粗重的呼吸声,心里害怕极了。
这话曾使石生沉默了一年,今夜他无所顾忌了,说,只要你愿意,我明天就休了黄脸婆,你就是乡村里的贵妇人了。
燕妹差点儿尖叫,说你老婆跟我同龄,今年才三十,怎就成了黄脸婆?
石生说,婚前跟她在城里打工没谈过恋爱,因好奇俩人偷吃禁果后就被她缠住了,想着心里爱的人是你,真是后悔莫及啊,这样相比较,她不是黄脸婆吗?
这样的话能使女人心慰,但燕妹听来却十分刺耳,她知道对峙下去会于自己不利,索性不开口了,拉过被子蒙住头,任石生怎样呼唤她就是不出声。
石生像哨兵站岗一样坚守岗位,當几声恶狠狠的犬吠声在近处响起时,他才极不情愿地离开了令他心跳的地方。
这是第一次,不甘心的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在夜色中又走出了厂门,摸黑偷偷潜行来到窗户下,但他没有再敲门,只伫立一会儿就走了,有两次甚至是才出厂门不远就回了头。说不清是第几次了,當他的手指像弹钢琴样击在窗户木条上时,燕妹冷冷地说,你怎么又来了,贼心不死啊?
我知道田生是想为你修新房才照水。
这不关你的事。
让他进我的厂干轻松活吧,我开高价。
他愿意我不会答应!
照水很危险的。
要不……只要你今夜……我支助你们建房。
……
燕妹的沉默让石生有点儿心花怒放,紧接着,他说,今晚我带了两万现金呢,燕妹,你就把门打开吧。燕妹仍然沉默不语。照水很危险的,不當心会遭蛇咬。石生喋喋不休。
这是燕妹最忌讳的话语,像一把尖刀刺在她的心上,她立刻浑身发抖。山里老人教育年轻人时都说,人进山时不能说不吉利的话的,甚至毒虫猛兽的名字都不能提,大山小气得很,人话一出口,耳尖的妖魔鬼怪随时都会将祸降到进山人的头上。
山里毒蛇多,今天在厂门外我的工人还打死了一条呢。石生又说。
抓——贼——啊!
抓贼啊三个字,似一声惊雷突然在石生头顶炸响,掠过他的耳孔后很嘹亮地回荡在夜空中。这是燕妹忍无可忍时发出的尖叫。石生还没回过神来,又一声更凄厉的“快来人,抓贼啊”在房间里响起。
石生反应过来了,他惊慌失措,逃了。
屡遭失败后,他不敢再有所动作了。在十年很快过去田生照水大功告成时,燕妹梦想的新房也如愿以偿落成了。祝贺的宴会上,他封了个大红包也匆匆而来,燕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喜笑颜开接待了他,他却轻声说,我的心一直在等着你。燕妹故装没有听见,脸色微微一变后又像盛开的桃花,继续招呼着蜂拥而来的客人。
那一天,田生和石生接连碰杯后,俩人都酩酊大醉。
望着醉酒的男人,燕妹心里五味陈杂,除了石生,满堂百客中还有他人也早垂涎她的貌美,并多次暗示要与她共享床笫之乐事,當然,暗示者一切都是徒劳的。年轻时,她只知道自己的脸长得好看,殊不知到四十岁了,还有眼光在紧盯着她,真不知自己身体除了脸蛋,身体外型到底是哪个部位令男人着迷?她搞不懂。
好在,田生不再照水了,他们夫妻又形影不离了,其他男人特别是石生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闻到她的体香。
新房落成后,田生还是要进山照水,燕妹嗔说,上瘾了啊?田生就笑,说几天不爬山感觉还不舒服呢。燕妹不依了,说,管野生动物的公安不让照水就别照了,如果真让他们抓住你关了起来,丈夫坐牢,我脸往哪儿放啊?从今往后,禁止进山照水!田生像接到圣旨,说,行。燕妹又说,小时候听过一个传说故事,淡忘了,你照水以来,它又活跃在遥远的记忆里,现在不照水了,也就不存在吉利或不吉利一说了,一直想跟你说说,憋在心里好难受。
田生马上制止,别说!
怎么啦?
我还要最后一次进山照水。
最后一次?
就一次,最后一次。
田生最后一次进山去了,燕妹送他返身回屋后,心想跟田生在白房子旁说话的人一定是石生,厂里的工人是不可能有闲心跟外人聊天的。如果是石生,知道了田生这是最后一次照水,还会来敲门吗?虽然长时间不敢赤裸裸示爱求欢了,但燕妹知道他一直贼心不死。
晚上,午夜未到,手机嘟嘟嘟地响了起来,她仔细看来电显示,是陌生的号码。乡村女子,持家稍节俭一点儿就能使上手机,她手中的手机是田生用十几斤石板蛙换来的,她央求了几次,说你进山照水累了就给我打个电话,说话时你就在我的身边,我也就不担心什么了。拥有手机后出屋门时从不带在身上,极少有人知道她有手机,她也极少跟外人联系,除了家里几个嫡亲的人,好像还没有他人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她望着来电显示有点儿茫然。猜不出是谁,正预感难道是石生,接听电话果然是石生。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
田生告诉我的。
燕妹不相信,说,有事跟田生说去,他是當家人,为什么要找我?石生说,今天田生说了,以后他不照水了,我厂里正缺少一名女工,活儿挺轻松的,干活补贴家用,跟田生一说,他让我征求你的意见。燕妹说,我知道,黄鼠狼就没安好心,你是一直想让田生戴绿帽子。石生呵呵一笑,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又说,真心爱一个人不会改变,如果苍天有眼,五十岁或六十岁我都愿意为你而离婚。燕妹的心突突大跳起来,说,这话你跟其他女人说去吧!
我说的是真心话。
谁不知道你在外还有几个女人!
她们都不能跟你比,贪财,甩了。
你不是人!
呵呵,你真是铁石心肠?开门吧,我就在你的窗下。
滚!绝不允许你再打我的电话。
石生愣了一下,还想说什么,燕妹的电话挂了,很彻底。
三
此时,田生正在三岔江前行。
三岔江在老山界腹地中,有三条溪水在密林里从不同的方向流出汇到一处,成了一条清澈的小河叫三岔江,但这不是石板蛙生活的栖息地。石板蛙喜阴暗窄小的山涧溪水,在溪水组成飞瀑的石崖上跳跃捕食昆虫,它的天敌是蛇,有蛙活动的地方就有蛇出没。蛇伏在草丛中防不胜防,千百年来,它又是照水人的天敌。
三条溪水都是田生的聚宝盆。中间的最长,这条小溪流有十几里地,是三岔江的主支流,照水需一个晚上才能走完,也是田生涉足最多的地方。今晚他的目的地是溪水的源头。源头水是从两棵古树下冒出来的,水流过的地方,石板上生长着一丛丛香气四溢的石羌。另外,古树下源头水旁还有几块不长石羌的大石头,石头下寸草不生,像一个小小的石屋。田生无数次来过这里,好多回他发现,石屋里住着一条大蛇。
蛇是五步蛇,两尺余长,足有两三斤重,當地人叫笋壳斑,有剧毒。据说,人若遭五步蛇攻击,五步之内就会倒地毙命。
第一回出现在电光下,田生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时他没有照水经验,只听说灯光下石板蛙的眼睛是红色的,绿莹莹的才是蛇。他看仔细了,的确是笋壳斑。笋壳斑行动缓慢,也称懒蛇,除了捕食石板蛙和山鼠,大多时候它盘蜷在地都懒得动一下。田生知道,只要你不招惹它,它是不会对人发起攻击的。
今天晚上,他就是奔这条大蛇而来。
说捕捉石板蛙精是假,世上哪有蛙精?那是哄骗燕妹的。若说真话,女人提蛇色变,燕妹死活不会让他来。
之前,他是不敢捕蛇的。有一天晚上,在另一条峡谷中碰上了一个外乡人,俩人对望一眼不说话,点点头就擦身而过了。许久后,同一地点又偶遇了他。
外乡人屁股上挂满了石板蛙,手中的蛇袋分量也不轻,一回生二回熟,在同行面前,他问田生说,你常钻山沟,没见过大蛇?田生说见过,他刚想把小石屋里的蛇说出来,外乡人又说,你要是告诉我哪个地方有笋壳斑活动,两斤以上的,我给你十斤石板蛙。田生来兴趣了什么忌讳也没有了,说,你就真的不怕蛇?外乡人呵呵一笑,抖抖手中的编织袋,一条半斤八两左右的笋壳斑从袋里钻出来,灯光下没命似的向草丛中逃窜。田生吓傻了。外乡人却不急不忙,他把手中的木棍一挥,随即就将蛇压住了,反复几次,蛇就像他手中的玩物。當他摁住蛇头要收回袋中时,田生突然说,慢!外乡人缩回了手,疑惑地望着他。他鼓起勇气说,我来试试。外乡人又笑,说,这才像照水人。
掐住蛇头时,蛇的皮肤光滑细腻,手指像触电似的使全身麻木了,感觉走进另一个世界在与魔鬼打交道已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外乡人鼓励他,随即,他镇定自若了,抓住蛇扔进了外乡人的袋中。
最终,他没有将石屋里的蛇告诉外乡人。分手时,外乡人还告诉他,一般的毒蛇没有固定的活动区域,只有笋壳斑非常懒,吃饱了哪儿也不想去。
这是捕蛇者的行业话,一旦发现笋壳斑的踪迹,他们挖地三尺也要把蛇找出来。田生不专业,但他还是知道笋壳斑有一定的活动范围的,就说石屋里的蛇,从发现它的那天起,一个夏季,也就那么三五回看见它懒懒地躺在石板下睡大觉。所以,进山前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正像自己预料的那样,接近溪水源头时,他那双犀利的眼睛扫遍了古树和大石头的周围,也没有发现那双绿莹莹的眼睛。
这样一来,两天,或者是三天,他得守株待兔了。
退到安全地带好好地睡一觉,为养好精神,这觉,他必须得睡。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皇天白日跑进远山里睡大觉还是头一回。年过不惑,他也想清楚了,人生苦短,夫唱妇随家庭和睦是最大的幸福,这不,为了日后夫妻生活更加甜蜜,思忖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进山捕蛇来了。这是他的心事,从没向燕妹袒露过。
吃饱喝足后,整整一天,他在遮阴蔽日的草丛中睡得舒舒坦坦。
如愿以偿,又一个曦色微露的大清早来临时,他紧盯的小石屋里,笋壳斑终于出现了。蛇是不声不响爬到石屋里蜷缩成一团睡觉的,腹部胀鼓鼓的,看来刚进过食。如果没有天敌招惹它,吃饱后的它可以在石屋里躺几天几夜。田生也看清楚了,这正是那条大蛇,看来,外乡人的足迹没有到过这里,要不这蛇早就成他的囊中物了。
紧握早准备好的木叉,照准蛇头叉住,蛇在地上翻滚着,直到筋疲力尽了,他才伸出手将蛇头摁住。这回仍有触电的感觉,但没那么强烈了,很轻松地将蛇放进编织袋里,扎紧,一切便大功告成。
出了山,日头还没正顶,大老板石生似乎刚起床,他站在厂门外伸懒腰呼吸新鲜空气,一眼看见田生,便大叫田生你过来,你最后一回照的石板蛙我全买了。田生这才想起燕妹为他准备的捆绑石板蛙的细棕绳挂在裤腰上,空空如也,就如实说,没有。
编织袋里的不是吗?
呵呵,是蛇。
哇!是蛇更好,我要了。
石生挡住去路,看见笋壳斑喜上眉梢,说,我正要找蛇和乌鸡炖龙凤汤补身子呢。田生说,你个大地主吃得好睡得好,身强力壮的,还补什么身子?石生诡秘一笑,说,补肾,有一回去县城,在床上遭女人奚落了呢……哈哈!
田生感觉无聊,说声不卖,疾步走出好远了嘴里才骂:操,想用我的蛇补阴壮阳搞女人,你做梦去吧!
四
回家说给燕妹听,燕妹感觉恶心!她说,这种男人,你不能跟他为伍。田生说當然,我跟他本来就在不同的生活圈子里。
燕妹又说,你把家里的电话号告诉他了,他说让我进白房子干既轻松又高薪的活儿,我才不愿进白房子呢。
田生就阴阴地笑了,说,也许,他那是不怀好意!
燕妹脸红了,她不敢说也不愿把石生在她面前的色相说出来给丈夫听,就说,如果是那样,他那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肉,再说,我也成黄脸婆了,世上年轻的女子多的是。
田生就叹,女人的生活圈子,女人的世界,琢磨不透。
燕妹嗔道,什么意思?
田生说,就说石生的婆娘,她管教不严,才促使石生放荡。
燕妹制止着,说,人家的家事,你凭什么说长道短?又说,你要知道的是我,这个家就是我的世界。
田生很满足。
说着,他从编织袋里把蛇捉了出来,燕妹吓得魂儿都没了,战战兢兢地说,我的妈呀……你……怎么捕上了蛇?
田生嘿嘿地笑着,说,这条蛇,会让我们的生活走进一个崭新的世界。
燕妹说,进山两天,就捕捉了这条蛇?石板蛙精呢?
田生如实相告,两天两夜,就为了这条蛇。
燕妹仍在尖叫,你玩儿命啊!?
田生不说话了,走进里屋拿出一个布袋子,这是他的又一个秘密,倒出来,是一大堆芳香四溢的中草药。燕妹nzQdFwLcWAjzJcuOz987wMKXzs5LkKYbjwkhGW+Exv4=终于明白了,丈夫要泡制药酒。
还是跟外乡人打交道后不久,田生就打起石屋里那条笋壳斑的主意了,那一天去镇上卖石板蛙,面对突如其来的几个执法检查市面是否有野生动物出售的森警,他提着石板蛙慌不择路躲进了一家药铺。药铺老板也是个美食家,他见田生捕捉的石板蛙只只活蹦乱跳,就一秤全买下了,付钱时,田生却说,老板,蛙钱抵药,你给我开一剂补药吧。老板问,泡酒?田生答,是的,要强劲壮骨的药。老板忙开了,田生又说,还要补阴壮阳的。老板咧开嘴笑说,要得。
燕妹知道底细后,说这样一坛酒价值千元,泡好后卖给谁?
田生心花怒放,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憨憨地笑,说,你我共享。
燕妹心疼了,说怎能享这福?浪费!
田生把她轻轻地抱住,说,常喝这酒能返老还童,你我如同新婚燕尔。
燕妹红着脸啐他一口,尔后,她又心疼起来,说为了修新房看把你累的,是该泡养身酒补补身子了。
说着,这事不用田生吩咐,她把可容装四十斤酒的大玻璃缸擦洗干净,然后把那一大堆颜色不一的草茎树根倒入缸中,只等田生往里面加蛇添酒了。
除了笋壳斑,田生从蛇贩子手里还弄来了两条蛇,黑白相间的是四十八段,另一条黑糊糊的叫胀气飙,都是剧毒蛇。夫妻俩头一回泡制这特效药酒,除了战战兢兢和小心翼翼,还有点儿手忙脚乱。
田生毕竟是男人,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了,在老婆面前他要显示出男人的勇敢,用铁夹夹住蛇一条一条往缸里送,燕妹在一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最后一条蛇被装进缸中后,燕妹以最快的速度将木塞压住瓶口,生怕蛇蹿出来为非作歹。
木塞是自制的,中间钻有一个小孔,从小孔往里灌注高度白酒,顿时,酒缸中的世界似水漫金山样汹涌澎湃。三条蛇,真的像三条蛟龙翻滚着,渐渐地,有两条沉入了瓶底,只笋壳斑在酒中不屈地挣扎,被搅拌的药末在酒中晃荡,世界浑浊一片。
好身手!
田生望着笋壳斑赞叹。随即,他用布袋将酒缸罩住,肌肉隆起的双臂一使劲,酒缸就被移入到杂房中阴暗的角落里。做完一切,他仍回过头望一眼沸腾的酒缸说,说是懒蛇,其实真棒!燕妹不解其意,他又说,是男人就要像笋壳斑一样有柔劲和刚劲,那样,女人才有安全感和幸福感。
燕妹就算计起来:一缸酒四十斤,泡制第一回浓度高,每天消耗一两,可饮用四百天;泡制第二回,每天消耗二两,可饮用二百天,加起来,差不多两年啊!
田生望着她笑,心想,女人的内心世界别看窄小,其实深邃得很,包罗万象呢。
燕妹又说,以后,我们可不敢再招惹蛇了。
田生说,一定。
燕妹说,蛇有灵性,会复仇的。
田生说,你看“动物世界”看多了。
燕妹一本正经起来,说,在过去,有一个人请八字先生算命,先生说人活在世上都会遭大难小难九九八十一难,小难易过,大难难逃,接着说你小时候打过一条蛇,那蛇没死,总有一天你在山上会丧生蛇口。他询问避难的办法,先生就告诉了他遭蛇咬后该如何如何,又说,就怕你难以做到。他嘲笑先生小看人,很自信。果真有一天,上山砍柴的他食指遭蛇咬了,依照先生的说法,他将蛇碎尸万段后,又横着心用砍刀把受伤的食指剁了下来,回家请草医用刀伤药治疗伤口。一段时间后,伤口痊愈了,他大喜过望,心想这一大难总算躲过去了。但他很思念被剁掉的手指,就上山查看,摆在眼前的中毒的断指如鼓胀的气球,亮晶晶的。他不想让自己的心头肉暴尸荒野,想挖个坑埋了,行动中,木棍触及断指时,断指扑哧一声爆裂了,飞溅的毒汁和脓血水射进他的耳鼻口中……不用说,两天后他就一命呜呼了!
田生听完又笑,说传说故事是编造的,不可信。
燕妹说,这是真的。
田生就嘲笑了,说,小时候我也听过一大堆传说故事,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个?
燕妹认真起来,说,千真万确呢,阿妈小时候听外婆说,我小时候听阿妈说,故事就发生在外婆家的小山村里呢。
田生哦了一声,说,故事讲得很有道理,告诫世人不能轻敌,我们以后不招惹蛇了。
燕妹顿感世界阳光明媚,这才舒心地笑了。
丈夫照水十年,她还从没这么柔柔地笑过,田生就说,你的模样一点儿也没变,还像年轻时一样,甜甜地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真好看。
燕妹就嗔骂他没正经样,说,什么叫甜甜的笑?
田生摸摸脑袋,说,女人面对男人荡漾这种笑,能制造出一个温馨的世界。
燕妹也来劲了,说,你一个大男人粗男人以前嘴挺笨拙的,港台情爱剧看多了,学会油腔滑调了。
田生来醋劲儿了,说,电视里面的人真花心,真不敢想象,如果你这种笑露出在其他男人面前……
看他说的挺认真,燕妹大吃一惊,说,其他女人说男人小心眼儿我不相信,今天第一次见到你怎么也小心眼儿啊?
田生说,屋里的女人漂亮,也许,男人都会这样。
燕妹说,你怎来那么多也许也许?我一辈子的空间就是这个家,我永远也走不出这个世界!
田生开玩笑说,如果我死了呢?
燕妹骂,臭嘴!
田生说,不进山照水了,说这话没事。
燕妹还骂,那你咒我成黄脸婆后孤苦伶仃生不如死啊?
田生就认真了,说,要是我真死了呢?
燕妹一把紧紧抱住他,说我不让你先我而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追随你,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信不?
田生也紧紧拥住她,说,我相信。
五
村里男人好酒,喝的都是低度水酒,也没人肯花大价钱泡制药酒。田生和燕妹不喜欢张扬,这是他们夫妻配合默契而形成的家庭规矩,一缸价值千元的药酒便成了秘密。
田生想寻找药酒泡制时间的最佳答案,为了品尝自己的劳动成果,他有点儿迫不及待了。燕妹心有灵犀,说,夏季两个月,冬季三个月。
你问过石生?周围村庄,只有石生是个半仙,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田生有点儿不高兴,说,你不是说你很讨厌白房子吗?显摆家里有宝物啊?
燕妹受了莫大的委屈,说,别东想西想,我这是从电视里健康栏目中得来的知识。
田生知道自己过分了,心肝宝贝似的把燕妹抱在怀里道歉,直到燕妹破涕为笑了,他才说他要举行一个开缸仪式。燕妹说,邀请亲朋好友来品尝?田生说不,燕妹就不吱声了。
田生选定开缸的日子没什么特别,就是定在泡制时间刚满两个月时。这天一大早,他感觉头昏昏沉沉的,燕妹用手背在他额头试温,说有点儿烫,你感冒了。他说没事,接着给燕妹布置任务,说,你去镇上中学给上学的女儿点儿零花钱后,上街买些新鲜的下酒菜回来,再顺便去药铺买几粒退热止痛的感冒药,要不晚上品酒尝不出味道来就遗憾了。燕妹坚持要他去打针,他说别小题大做,我再睡一觉就好了。
镇上不远,懒散地走来回也就一个时辰,燕妹买药心切,她首先去的是药铺,恨不得药到病除马上让田生驱散身上的疼痛和不适。田生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女儿在镇上半封闭式管理和教学的学堂里读书,很少让燕妹操心。在学堂门口,石生突然很潇洒地出现在眼前,他说,你女儿跟我女儿一个年级。她不想答话,石生的眼睛就燃烧着火向她逼来。
燕妹,你知道我今天上街做什么吗?
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呵呵,我今天正式跟黄脸婆离了。
她离开你更好,免得受窝囊气。
呵呵……
离了,年轻漂亮的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當白房子的老板娘了。
我希望那人是你。
做梦吧,你!
燕妹,你该懂我的心了。
我为什么要懂你的心?
你要是木材厂的老板娘,我绝不会在外花心。
痴心妄想!
到了这个年纪,我……
死脸了!到了这个年纪你的脸皮越长越厚。
这是乡里女子最绝情的话语,骂得很难听,石生尴尬了好一会儿,眼里的温情慢慢地变成了怨恨和愤怒。燕妹觉得解恨,尔后扬长而去。
出了菜市,她才感觉在人群熙熙攘攘的镇上晃荡大半天了,掏出手机查看时间,却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未接电话當然是田生的,那时燕妹正在嘈杂的人群中没有听见,打过去,竟也无人接听,她突然心慌慌的,便快步如飞地往回赶。
行至半路,石生开车疾驰而来,在身边,他加大油门“呼”地冲过去,土路上扬起的灰烟喷了她一脸使她睁不开眼睛,她跺脚又骂,石生,你去死吧!
石生早一步进燕妹的家门,他的车就停在房前。燕妹气喘吁吁赶回来见状立刻怒火中烧正要责问,石生挥手打断了她,说,别骂人,你先看看这个,这是我私用的手机,今天放在车上,才看到不久,要不是田生的短信,我绝不会再跟你说话,在半路见到你,我根本就不想理你。燕妹一脸疑问接过手机,上面同样有几个未接电话是田生的,另外真的还有一条短信:石生,开车救我!查看时间,这都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了。
燕妹扔了手机冲进屋内,田生直挺挺躺在地板上,身子已开始冰凉。石生跟进屋说,燕妹,田生已走了。燕妹两眼一黑,瘫在了地上。
村里人闻讯蜂拥而来,都说,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走了呢?有人说是脑溢血,有人说是心肌梗塞,还有人猜疑夫妻两个吵架了,或许是燕妹怎么怎么样田生一气之下就吃了鼠药?燕妹哭昏了刚醒过来,听着这话又哭昏了过去。只有石生发现了疑点,说田生的右手红肿,眼睛充血鼻子流血,可能遭蛇咬了。再次醒过来的燕妹,说田生感冒了在家睡觉,没出屋门怎会遭蛇咬?又说屋里怎会有蛇,有几条蛇早被田生泡进了酒缸。
有人推开了杂房门,另有人惊呼有蛇,说酒缸里的蛇还活着!
看清楚了,包括燕妹在内所有人瞪大了眼睛,是那条笋壳斑还活着,它的身子浸泡在酒里,头却不屈地在瓶口昂着。
石生将蛇处死后,蛇头终于沉入了瓶底。随即,他检查了酒缸,发现了瓶塞上的小孔,是田生和燕妹當初rJ1/FFpiw1aa1ndNRfKdYxcGeni4w6qv25FraNjMqjU=泡酒因为紧张和疏忽,忘了密封,才使蛇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田生今天在光线不太好的角落里去掉布罩开坛,也是一时疏忽而遭蛇咬。人们不太相信石生的解释和推理,石生说这不奇怪,他在网上看过新闻,也是泡酒人一时疏忽让瓶盖留有出气孔,一条蛇在瓶中存活了一年。他还说,蛇身被酒精烧坏了爬不出酒缸,但蛇头仍能伤人。
仍有人不相信,田生遭蛇咬后为什么跑不出屋门呢?笋壳斑真的会使人五步之内倒地毙命吗?石生又解释说,田生被蛇咬死不用再有疑问了,只有笋壳斑伤人才能使人短时间毙命且五官流血。
燕妹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个场景:田生感冒已很严重了,但他仍惦记着晚上的开缸仪式,燕妹去镇上后,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想闻闻药酒的芳香,没想到打开瓶盖就遭笋壳斑咬住了手指……惊吓过后,他开始打燕妹的电话,无应答,又打石生的手机,然后才发短信,忙完后,本来就昏昏沉沉的他眼一黑就一头栽倒了。
难道真是天意?燕妹又嚎开了:田生呀,是我不好我发错了彩头,我不该对你说蛇能复仇的传说故事是真的呀……
丧事办了两天,石生很豪爽,掏钱为田生买了一口上好的黑漆棺材,燕妹不领情,坚持把棺材钱塞进了他手中。下葬这天,坟堆刚圈好,她就跪在了墓前,说,田生,你就放心地去吧,在阴间等我,我们来世还做夫妻;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家的鬼,这辈子心里再无他人!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燕妹这是在对一个人演说,这个人是石生,他听着这些话目瞪口呆。
六
燕妹人缘好,田生死后她并不觉得孤独,村里的大嫂和小媳妇们都过来陪她散白话拉家常,日子长了,她们都关心起她的婚姻大事来。
有人说,燕妹,你才四十,不能就这么苦熬下半辈子。
另有一个丧偶又二婚的女人说,我是过来人,这种日子一年两年能挺住,久了,就如在无边的苦海里挣扎,燕妹,找个人嫁了吧。
燕妹摇头,坚决说不。
还有个不知情的专业媒婆想把燕妹跟石生撮合到一起,她先征求石生的意见,石生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几天后他从县城带回一个姑娘,据说还是个大学生,年轻漂亮,并特地带到媒婆面前炫耀说,先试婚再成婚。媒婆哭笑不得。
燕妹很快就知道了这事,心里骂媒婆多事,又骂石生是色狼。然后,她跑到田生的墓地,伏在坟头就像紧紧地抱着田生一样,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了出来。
石生托人捎信,愿花两千元高价买田生泡制的那缸药酒,说他买酒是要孝敬未来的岳老子。燕妹不信,说石生若喝了药酒强身壮骨后,会继续祸害女人,捎信人把话转给石生,石生气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其他女人,也许会把酒卖了或送人,可燕妹不愿把田生用生命换来的酒为了一点儿小利就拱手转给他人。每一次上坟,她都会斟一杯酒洒在墓前,田生没福气在阳世享受就让他在阴间慢慢品尝吧。酒杯是田生生前特地到镇上买的,一大一小两只,他说开缸仪式起,每晚睡前要跟燕妹共同品味药酒品味人生。这话他最后进山照水的那天就说过,要燕妹学会喝酒,當时燕妹不知道他进山是捕蛇,也不懂他说的话的寓意,现在想来真令人心痛。
有一天晚上,她把酒缸搬到卧室床头柜上,然后取来一大一小两只酒杯斟满酒,说,田生,你的魂在家里吗,我们喝酒吧。
说完,她平生第一次举起小酒杯,仰脖一干而尽。几分钟后,感觉脸红心跳的,半个小时后,又什么事也没有了,她发现,自己还有点儿酒量。
于是,每晚睡前都要做这件事,她想,这也是祭奠田生的阴魂和思念田生的最好方式。一杯酒下肚,晕乎乎地躺在床上,竟很快就能睡着了。
一个月。
两个月。
她重复着。
在野外劳作,村里的大嫂和小媳妇们突然发现燕妹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们都说她脸色红润越来越年轻了。她听后莞尔一笑不说话,在姐妹们的提醒下惊讶地发现,喝过养生酒后,步子轻快,干什么活儿都不觉得劳累了。这天晚上,一时性起连祭供田生的那一大杯酒也喝了,很快,她就醉了。醉酒的她头脑却清醒得很,感觉自己的生活圈子太小了,女儿说过,山外的世界才精彩,以后,她要随女儿走出山外……
意念一起,思维越来越清晰,突然,女人的原始野性爆发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渴望能有男人来拥抱和抚摸自己!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她害臊了。有这样的想法是对不住田生的!克制自己的最好办法是接着喝酒,为了贞洁二字挺身而出,又两杯下肚后,烂醉如泥的她就瘫在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精神却出奇的好,晚上,她不敢再喝两杯了,让她惊讶不已的是,就那么一小杯酒,竟然使自己又做起了思春的梦。那是刚喝过酒烧水洗澡的當儿,手指触及到乳房时,就像田生在挑逗她使她全身酥软软的了。
真不要脸!
骂过自己后,躺在床上欲望却愈来愈强烈了,且浑身燥热难受!
此刻,跟男人聊天缠绵才是女人最大的幸福,田生不在了,谁能有这份福气呢?熟悉的脸孔过筛子一样在脑海里晃动,包括另两个曾想得到她肉体的人,可他们窝囊得连田生都不如,至今住着破烂的房子不像个男人。
突然,她想起了痴情的花花公子石生,不纠缠自己了,他便变得可爱起来。甚至想,以前是因为有田生,他的话才显得可恶可憎,其实,任何铁石心肠的女人,都会被那执着的爱所感化!打开手机翻找着他的号码,很想跟他说说话儿。就跟他说说话儿。她想。可是,此刻石生是否跟年轻的女子躺在温柔的梦乡里?
拇指对着拨打键就犹豫不决了,按,还是不按?
作者档案
蒋开华:广西桂林人。有中短篇小说二十余部(篇)发表于《小说界》《短篇小说》《南方文学》等报刊。系广西作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