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剥去灵魂的外衣,为自己和所有善良的朋友祈祷。
一
等下次吧。
这句话,可爱的郗书记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已经对雷蒙说第二遍了。郗书记看着雷蒙说,千万不能影响工作。人生是一个万花筒,也是一条长征路,有喜悦也有磨难。能力是一方面,机遇也很重要。
雷蒙无言以对。
领导的哲学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用你,是工作需要;不用你,也是工作需要;提你,是工作需要;不提你,也是工作需要。你要有情绪,你就是没有正确对待工作需要,没有正确对待局部和整体利益的关系。如果你是块金子,迟早会发光。金子埋地下千年万年都不着急,你一年两年就沉不住气了,说明政治上还没有完全成熟。左说右说都是代表组织的领导有理。这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雷蒙心里明镜儿似的。
雷蒙想,领导要的材料又得延长几天撰写的时间,鞋子挤不挤脚,自己清楚。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书记说,晚上到我家吃面条吧。
雷蒙连连朝脸上堆笑,说晚上和朋友有点儿事。
雷蒙知道,今天要去肯定比上次更一塌糊涂。上次,书记对雷蒙说等下次吧,过后也是拉雷蒙去家吃面条,可雷蒙面条没见着影,倒喝得墙走他不走。临走还把书记家的地板“粉刷”了一下,气得书记夫人直冲书记翻白眼。
走出来,雷蒙感觉到后背湿湿的,出了一身虚汗,狠劲放了一个带响的屁,肚里才气顺起来。雷蒙仰起头看看,忍不住骂一句妈的。
今天仍是多雨,偌大的天空找不出放晴的迹象,高飘的白云也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天上雾蒙蒙的,一点儿光气也没有,二十多天来天天阴着脸,Vp+AlYWjPqVLubf5R04xivy9o/GuN32yRYSM9+pwTkM=阴得男的女的都心烦烦的,干啥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办公楼上的喇叭仍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报汛情信息:“今年长江发生了继一九五四年后的又一次全域性特大洪水,持续四十多天的长江干流许多河段超历史最高水位,长时间高水位浸泡使干堤险情频发……”
雷蒙觉得人跟这天气有相似之处,要走运的时候,喝凉水都不拉肚子,倒霉的时候,放个屁都能砸疼脚后根。
厂门口流动的是急着回家的人们,站在办公楼朝下看,倒是一道流动的风景。宿舍不想回,雷蒙想想,干脆找乌海喝酒去。
二
机电修配厂门口朝南,顺着宽宽的水泥马路,穿过G二〇六国道,向右拐,经过胡孜镇农贸市场,便是那条厂区最像样的商业街。乌海的店就在街东面,从南数第六家,店北旁金属的“66”号字醒目亮眼,店南旁“新概念爱美店”几个字极富个性,极富特色。店内左墙上,有色的无色的方的圆的眼镜处处皆是,相间混杂;右墙上,黑的红的黄的白的眼镜,大小不等;玻璃柜里,摆出各种图案的眼镜,长宽不一,给人一种进店就想戴眼镜的感觉。雷蒙说,据眼镜协会资料显示,我国大城市,大中专学生戴眼镜的比例占百分之八十五以上,高中学生占百分之七十三以上,小学生占百分之五十六以上,白领阶层占百分之九十以上。透过眼镜看世界,现已成为人们不可忽视的事情了。
乌海不但生意做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刻一手漂亮的篆字,写一手漂亮的文章,更有一手漂亮的绝活。他能把所有的方块字反过来在任何能刻的塑料或石头上刻得边齐角正,并以此在胡孜镇上颇富能人盛名。乌海一见雷蒙,问候一句饥饿怕的人常问的一句话:“吃过啦?”语气极轻极慢极温柔,话里极明显地隐含着另一层意思。要是在平日,雷蒙肯定会不依不饶地接话,说吃倒吃过了,但还没去拉,你呢,拉过了还没吃?然而今天,雷蒙没情绪与乌海斗嘴。乌海见雷蒙一脸的沮丧,立即正经起来。
又动了一批。雷蒙说。
没你?
老和尚哭媳妇——哪有?
没有也罢,要是有你,说不定以后又要多一个腐败分子。
雷蒙说,喝酒去。
一下午没做成生意,乌海说,自己给自己放半天假。
乌海锁上店门,俩人沿街朝常去的“盼你来”小饭店走去。乌海说让老板娘帮你暖暖。雷蒙苦笑,说再暖也难提起精神来。妈的,真不想为五斗米折腰了,还是安安心心涂臭屁文章吧。
乌海笑说,我早就说过你骨子里有文骚味,立不了贞洁牌坊的。
农贸市场很热闹。顶花带刺的黄瓜,一身紫袍的茄子,披着白纱的冬瓜。鸡在不停地拍着翅膀,“咯咯咯”地叫着,各种鱼也活蹦乱跳的,发出“哗哗”声。各种不同的声音组成了热闹的交响曲,一刻不停地演奏着。二三百个摊位,忙得不可开交,摊主们看乌海走来,热情地打着招呼,熟练地捆扎包裹,迅速地收钱找钱,说笑声连成一片。整个市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穿过农贸市场,有很熟悉的二胡独奏曲隐隐飘来。乐曲很悠缓,也很沉重,特有的嘶哑,像是在倾诉,又像是有人在啜泣。乐曲纷扬成一片片枯黄的叶子,脱离了枝头,颤颤巍巍地随风飘向远处,乌海说,是肯尼基的世界名曲《回家》,听说肯尼基在当时的美国并不出名,更不像迈克尔、理查德·克莱德曼那样举世闻名,直到他死后,这支乐曲才逐渐流行世界。
这支曲子每一次都让我有宗教感。雷蒙说,这首曲子让我想起老婆和孩子。
乌海抬头望望,一只麻雀缩着头,孤独地定在高空的电线上,说人呀像这首乐曲一样,牵肠挂肚地漂泊,凄迷而苍凉地无所归依。
雷蒙顺着乌海的视线,看了看那只麻雀,说众鸟归巢的时候,一个人听这首乐曲别有一番情绪。在这寂静的夜晚,不仅仅只有我们像折膀的鸟一样,苦苦地挣扎着。
循着悠悠长长的乐曲走去,愣了。一个双目无光的瘦者,面前放一搪瓷缸子,里面零星着少许的镍币。路灯下,一腿绑板子,一腿置二胡,如痴如梦的旋律,就是从他那双有些残缺的手指间溢出,像潺潺的溪流涌进每位路人的心。
雷蒙的泪被拽出来了。雷蒙静静地站着,让《回家》掠过心灵的一道道山谷,瞬间,他真的有了一丝想回家的感觉。一曲终,乌海走过去,让几枚镍币在他面前的破瓷缸里叮当作响。雷蒙掏出一张拾元的票子,轻放缸里,然后俩人一声不响地走去。
《回家》的乐曲已经飘远了,耳畔依然是长长悠悠的音韵。
“盼你来”牛肉板面店老板娘,漂亮的脸上溢满甜甜的微笑。面店不大,三合板隔出两个单间,外面放五六张桌子,吃饭的人络绎不绝,有人喜欢板面的味道,有人喜欢老板娘的热情。牛肉板面的味道很特别,有一种特殊的香浓味道。店里店外,老板娘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老板娘丰满圆润,肤色鲜亮,干净利落,有成熟女人的味道,待客也很热情。年龄不大,五官说不上特别,凑在那张白皙的脸上就是协调,活脱脱一副美人坯子,只可惜红颜薄命,她丈夫也是机电修配厂的工人,几年前因违章操作在“四一四”事故中丢了命,撇下四五岁的小女孩。雷蒙知道这媳妇很要强,厂里曾给她安排过工作,她嫌活累挣钱少,索性就自己租间门面开了这个牛肉板面店。这儿离单身宿舍近,每次下班,只要错过食堂开饭时间,雷蒙总到这里来填充肚子。老板娘很会做生意,有时来,下碗面条,便不肯收钱,说以后多来几次就有了,搞得雷蒙很过意不去。雷蒙就常常为老板娘找些报纸茶叶之类的,一来二去便熟了。
小店里聚集着十六七位客人,乱乱的,吵吵的。老板娘很麻利,说话拉呱间,就将素拼凉菜、麻辣豆腐、烧茄盒外加两瓶啤酒上来了。
乌海说,二嫂你喝杯吧。老板娘赶忙应答,你们喝吧,说完转向又忙去了。
雷蒙一愣,说你知道她是老二?
乌海笑,她不是二嫂是什么,上面不还有小玉嫂子嘛。
雷蒙手指乌海,说你这个家伙。
老板娘送来一盘烧带鱼,乌海又笑,说二嫂,你看你忙的,也坐下喝杯啤酒吧。老板娘脸上洋溢着春风般的微笑,说,你们喝吧,喝好了不想家。
那是,雷蒙进这门就有家的感觉。乌海等老板娘一转身,说听见没,二嫂让你吃好喝好不要想小玉嫂子。
雷蒙笑,你要让老板娘听见了,看她不抽你的嘴。
乌海说,不会的,你看她听我喊二嫂,心里不知道有多美呢。
雷蒙刚要说话,不想让老板娘听着了。老板娘说,我做的菜太软,得用硬草才能把你的嘴塞住。雷蒙笑得心里一颤一颤的。
雷蒙笑,说嘴贱,多喝酒。
乌海说,比香油还贵的酒,我还真想多喝两杯呢。
那就多喝两杯吧。老板娘硬给乌海灌进去两大杯白酒,才笑眯眯地走出去。
老板娘走后,乌海说,你可发现老板娘没戴胸罩。
雷蒙笑。老板娘成熟富有少妇韵味的身体晃来晃去,能让男人感觉到她那富有弹性的动感。
雷蒙说干他妈的秘书真不容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驴推磨一样地转,前躬身后蹶腚的甚至连星期天都得不到休息,到头来还是一肚子窝囊。
乌海说,陶渊明辞官归隐,钱钟书拒绝东方之子采访,街旁老兄独拉独唱,各有各的活法。你想沾官的光,却不想受官的气,你想享官的福,却不想受官的窝囊,想生孩子还怕疼,世上哪找只有舒服的事。
看来这牌坊也立不成了。雷蒙叹口气,将小半杯酒灌进肚子。
三天的牌坊没立,你又受不了寡妇的孤寂,我还不了解你。乌海将一块带鱼送进嘴里。说官场都是围城,像蒙花被子的鸡笼。你可知道别人咋评价你们的?
咋说的?雷蒙望着乌海。
乌海说,领导讲的话,都对;领导交办的事,都会;领导叫跑的腿,不累;领导让喝的酒,不醉。
雷蒙大笑。连说简练精辟,比文件说的都有哲理。
俩人正要举杯,进来俩人。说雷秘书,你还来小吃店体验生活呀。
雷蒙看看,是修配车间的李铖主任。
寒暄了几句,李主任看看雷蒙吃得差不多了,就喊老板娘给雷秘书添两个菜。
雷蒙忙摆手,够了,我们都快吃好了。
老板娘过来,也笑着说,再添,他俩的肚子就要爆了。
李主任看着老板娘说,今天雷秘书的账,我结了。
雷蒙忙说,哪能,哪能。
李主任向里面走了几步,朝老板娘丰满的地方点了点,暧昧地笑笑,你要让雷秘书结账,我可让你有地方快活。
老板娘笑着给他一下子说,好,拣硬的捏。
又要两瓶啤酒,天有了醉意。远处有一星一点的亮光,老板娘弯着腰将墙角的垃圾扫进土簸箕,很柔很柔的后身让雷蒙心颤。
还是你们好呀,吃饭都有人付账。乌海站起来说,你别走了,我回去。
雷蒙看着老板娘的背影说,我愿意怕有人不愿意。
走出来,街上已经少了车辆,路灯在夜气的包围里发着昏黄的光。抬起头,看看天上,没有月光,也没有月亮,天空扯上乌黑的幕布。雷蒙想,人们常羡慕夜空中的星辰,不知道它们是经过怎样的漫长才升起在地平线上。
那带些嘶嘶啦啦的《回家》,依然远远飘来。
三
这几天,雷蒙一直在乌海店里待到很晚才回宿舍,和街邻的朋友甩扑克,三五反,拱猪牵羊斗地主,天天玩得天昏地暗。郗书记要的《关于当前职工思想状况的深层次思考》的材料直到火烧腚了,才急急忙忙地熬个通宵赶出来。原计划下去跑几天,搞一个有力度的调查,一方面供领导参考,一方面送《工人报》的理论版。可现在的心情糟透了,特别是听说下属销售公司的一个司机都提了副经理,写东西更像便秘的人出恭一样受罪,在房间里转了许多圈就是坐不下来。
昨晚,雷蒙做了一个梦。梦里,雷蒙刚到家,老婆晓玉穿着睡衣出来说,别把鞋脱地板上。刚换上拖鞋,晓玉又说,几点了,才知道死回来。见雷蒙没哼,又唠叨说天天就你积极,横草不拿,竖草不捏,孩子病了也不问,领导这次能不提你。听到孩子病了,本想问问,没想这女人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雷蒙想抽支烟,火机却怎么也打不出火,老婆又在旁边唠叨个不休。真他妈的,门一甩,走。老婆在背后砸过来一句话——永远不要回来……
醒来,想想很好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时梦就是预言家。雷蒙咂摸着这个星期天回家准过不安生,于是便找个理由给老婆告个假说,这星期赶材料不回去了,钻宿舍泡一天。雷蒙的宿舍在单身宿舍八栋四楼,爬五十四个台阶拐四个弯,上来不想下去,下去不想上来,但有一点好,静。房间里除了一张破桌子、一把修补过的藤椅,一张单人床外,最奢侈的是一张穿泳装的少女巨照,很有情趣;圆顶的蚊帐不圆,买时就那样;被子晓玉来一次叠一次,叠着唠叨着,还能睡人吗?猪窝。雷蒙说,猪窝里绝对没有床没有桌没有书和杂志。气得晓玉直翻白眼,怎想起找你个邋遢鬼。
雷蒙洗好澡,躺在床上,手里拿本书,想构思一篇文章,题目前几天就写在了纸上:《痛并快乐着》。上大学时,雷蒙就养成一个习惯,不抱本书,难以入睡,如喝酒成瘾一样,传染得儿子临睡前也抱本书。晓玉说,受穷的命,整天还想混个一官半职呢,你家祖坟没这股烟。儿子小嘴一吧嗒,知识改变命运。这是他从电视上学的。噎得晓玉恨恨地说,真是谁的猴上谁的树,书中还有黄金屋,书中还有颜如玉呢,你爷儿俩狠劲挖吧。雷蒙想起这事,觉得很有意思。
躺了一会儿,雷蒙大脑里一片银滩,啥也想不下去。手机响起,嘀嘀的短信提示声,乌海发来的。第一条说,要一辈子高兴,做事!若要一阵子高兴,做官!若要一个人高兴,做梦!若要一家子高兴,做饭!若要一圈人高兴,做东!若要俩人高兴,做爱。天才不一定都能成功!聪明不一定找到快乐。第二条说,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小姐把辈分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公安把秩序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第三条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医生见死不救草菅人命,越来越像杀手;杀手出手麻利不留后患,越来越像医生。明星卖弄风骚给钱就上,越来越像妓女;妓女楚楚动人明码标价,越来越像明星。警察横行霸道欺软怕硬,越来越像地痞;地痞各霸一方敢做敢当,越来越像警察。
雷蒙笑笑,晃了晃头,回了一条信息:四季无常,松叶也金黄,人生有醉,英雄也弹泪。人过青年,恍然有悟,人生就是一台戏,有主角,有配角,有表演的,有观看的,有拉车的,有坐车的。
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隐隐约约有乐曲传来,静静听听,依然是那不归人自拉自赏的《回家》。雷蒙像被丝线牵着似的,忍不住走下楼,走出楼道,循曲而去。风有点儿凉意,但不是刺骨地凉,像夏季水滑脊背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陪着雷蒙拐进菜市场,模糊地感到了那团黑影。菜市场已经少有人晃动了,街两旁紧闭的门面缝里透出些许的微光。雷蒙走到第六根水泥杆,点一支烟,塞进那位的嘴里,弦声戛然停止,那位狠狠地吸一口,又让那弦音响起。乐曲很近又很遥远,像是对这无月之夜的倾诉。雷蒙的眼里纷扬起一片片叶子,在那个熟悉的乡村,飘飘悠悠。
雷蒙蹲下来静静地,接上一支烟,把自己掩在明明灭灭中。突然想起好长时间没给父母写信了。雷蒙的家在几百里之外的农村,老家要是也通上电话多好,手一摁,几分钟。雷蒙站起来,把一张十元的票子朝那位手里一塞,便跑回了宿舍。
拉亮灯,端坐桌前,铺开素纸,写……
雷蒙原想这次提职后,朝家里报个喜,然后等个十天半月,安排小米开着桑塔纳,回家让老少爷们看看,也给父母亲装个脸面。现在梦想落空了。雷蒙不想写信,又怕父母挂念。春节回去,给母亲一百元钱,母亲说啥也不要,说你在外吃水都要花钱,家里也帮不上忙,说得雷蒙心酸酸的。母亲说能听到你的声音,能看看你,心里比啥都甜。雷蒙说人家养儿为防老,你们养儿却没有一点儿用。母亲说有这份心就行,周围的人谁不说我有福气。雷蒙想想,干脆就写写儿子吧,常言说孙子是奶奶的心尖尖嘛。正要动笔,有电话打来,是办公室的小通讯员。他说明天郗书记让你早去一会儿。雷蒙纳闷,郗书记怎么知道我没有回家,通讯员说你问郗书记吧。
雷蒙觉得出鬼似的不可思议。
四
第二天,到小吃摊上填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赶到办公室。郗书记说,星期一省里要来安全检查团,你去赶快做些准备,舞厅装修加班也得搞完,上午带车到市里买十来床高级床罩,再顺便弄些水果来。雷蒙走到门口,又被喊住,回来再写个五六百字的欢迎稿。
接下来,一整天,雷蒙都没能喘口气。回到办公室,先给司机小米打个电话,从抽屉里拿出“私房钱”。雷蒙对借款最头痛,哪怕是二百元,也得先填借款单一式三联,再请厂长审批,再由财务开具银行现金支票,再跑几公里外银行取,肥的拖瘦,瘦的拖死。
正要出门,雪白进来了,一见面就说,雷弟,我给你送大馅饼来了。声音很高,半栋楼都能听得到。
雪白是老婆晓玉同学的丈夫,与雷蒙挺熟,以前常在一起喝酒打牌。雪白原来在铸造车间干,嫌活累,停薪留职了。
好长时间没见。雷蒙递过去一支烟,笑问,天上掉馅饼了?
真是天上掉馅饼了。雪白说,我一说,你准喜欢得不得了。雷蒙点上一支烟,等他说下文。
你天天趴在屋里涂呀抹呀,雪白狠吸一口,看着雷蒙,可知道好多人在干什么。
不知道。雷蒙笑说,在玩儿股票?玩儿期货?玩儿心跳?
雪白朝雷蒙对面椅子上一仰,说玩儿股票得心闲,玩儿期货得没有心脏病,玩儿心跳得有个好身体。
雷蒙说,别卖关子了,司机还在下面等我。
雪白站起来,朝前凑凑,神秘地说,股市沉浮,涨落无定,现在许多玩儿股票玩儿期货的都在从事一种神圣的事业——“同富计划”。在市政府工作的某某处副处长,加盟第一个月就拿两千元,第二个月四千元,一年没到,房子车子全有了,你一年累死累活才能挣几个啊?
雷蒙笑说,不是让我“三陪”吧?
雪白呵呵地笑起来,说“三陪”,你有丰富的自然身体资源吗?
世上真有这么诱人的事业?雷蒙心里急得火燎似的。
雪白一撇嘴,说这算啥,世界上百分之七十的首富都是从这神圣的事业起步的,美国大学还专门开设了一门“市场倍增学”,研究这项神圣的事业。今晚总部来人讲课,我怕你错过这机会,特意来喊你,保证你听了立即就想投入到这项神圣的事业中。
雷蒙笑着说,天上还真的掉下馅饼来?
雪白拿过一张纸,说我把他的“几何倍增”奖金分配讲讲,你就相信了。在纸上写个“A”,说这是你,又在“A”下划两条斜线,分别写上“B”和“C”。这是两个同富的朋友,B和C各找两个同富的朋友,够七个,你就能拿到两千元的奖金,容易吧?
奖金哪里给?雷蒙不相信世上真有这好事。
雪白说,总部。只要你在银行开个账号,总部就会按时将奖金汇到你账上。
加入不要其它附加条件?雷蒙有点儿不相信。
雪白把手里的烟狠吸一口,一甩手烟头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出窗外。只要先花两千六百八十元买一台氧气健身运动机就行。两千块钱算啥,一加入,最多两个月就挣过来了。
雷蒙搔搔头。你让我考虑考虑。猛然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还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娶她。
我们是弟兄,我能哄你?同富,同富,就是弟兄要同富。雪白一脸的真诚,你晚上来听听课就信了。
雪白还要继续布道,小米在楼下按喇叭催了。雷蒙说,我得去办事,以后再说吧。雪白送到车旁边,看着雷蒙钻进车里,又叮咛一句,晚上早去,到我家吃饭,去晚了不一定有位。
再说吧。雷蒙关上车门。
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挣钱不等人,我开始听时也是一夜没睡着觉。雪白敲着车玻璃,朝雷蒙喊,晚上等你。
小米说,领导就是架子大,不喊就不下来。雷蒙笑说,真是领导你敢这样催?
小米笑了,说现在不是,以后肯定是。不是有段顺口溜吗,年轻的不用急,早晚都是副科级。我们就惨了。
雷蒙说,开车的不也有提的嘛,销售公司不就提个副经理吗?
小米说,谁能跟他比。他舅舅是市工业局的副局长。
雷蒙说,世界之大,有人坐轿就得有人抬轿,都坐车谁开车,都开车谁来坐车?
小米大拇指一竖说,领导的水平就是比我高。
雷蒙心里很受用。
小米放了一会儿轻音乐,问到市里有何公干?
雷蒙说,买些水果,再买些其它东西。
小米说,买这些还用到市里?有个亲戚就在胡孜街上摆摊卖水果,咱去还能贵了?
雷蒙想,水果在哪都是买,能送个人情岂不更好。便说去看看。
小米说,先去打声招呼吧,办完其它事再回来拉。
雷蒙说,行。
小米的亲戚,满脸溢笑,一口一个雷秘书,先递烟,后倒水,一样一样称好后,转身问雷蒙,多开些吧?
雷蒙说,该多少开多少。
小米说,加两包黄山烟吧。
没等雷蒙同意,他已将烟扔进车里。正要走,小米忽然发现老婆在不远处的摊上买菜,便走过去,还有丈把远,老婆转身走了,连头也没回。小米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昨晚老婆来那个了,情绪有些涨潮。
五
舞厅装饰得很像样。前面一彩灯,中间一滚灯,后面三四个遥控射灯,顶上的塑料黄瓜葡萄架,绿黄瓜、紫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歌台两边,两个34寸平面直角索尼彩电遥相呼应。雷蒙进去时,电工师傅正把满天星灯朝那块迎宾壁画上挂,一见雷蒙,说还剩最后一点儿活,马上就可以调试。雷蒙四下瞅瞅,说搞得不错,书记让我先来看看,晚上检查团要用。几个正忙活的说,雷秘书你先卡拉OK一下。
雷蒙说,再好的歌到我嘴里都变味儿。
你要真唱得好,我们想听只好从电视里找了。
雷蒙想想,这世界乌鸡都能当成金凤凰,唱它一曲又何妨,便说给我选一首成方圆的《童年》。
这首歌雷蒙上中学时老师教过,偶尔私下哼哼还自我感觉良好。
电工师傅跑到音响室,不一会儿两个大彩电上就出现了“《童年》成方圆”几个字。第一句“池塘边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刚唱完,就有电话来,说书记让去一下儿。
推开书记的门,一屋的人。有几个雷蒙认识,是厂里的退休职工家属。她们一次次来,反映的无非是生活困难要求照顾或给些救济。一个显得格外苍老的女人说,我一个人养活三个孩子,还得侍候老的,家里米面都没了,请领导帮一把。一个掀开衣服,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嫌害臊了,领导你看看这刀疤,开刀没那么多钱,没好清,医院就停药,我来找多少回,就是没人问。郗书记满脸带笑,两手一摊,说现在企业资金紧张,连上班的工资都开不出来,我也没办法呀。那女的说,你看这开的口子还没长合缝呢。说着又把破旧的褂子掀起来,让书记看。雷蒙看到一道几指长的口子泛着惨白的光。吵闹了半天,书记让工会每人救济一袋面粉。雷蒙劝送到门外。她们往外走还嘟囔着:俺要是能像你们领导那样天天有酒有菜,上餐厅吃老鳖王八,俺保证也不来找。
办公室静下来,刚配的豪华型磁化热水器滋滋地响。书记摇摇头,苦笑说,我都被她们吵得头快要炸了。说过用手揉揉太阳穴,又说,你去找几个女孩伴舞。雷蒙说,今天来的不少,嘟嘟噜噜小车一大溜。书记说,省里来俩人,其余都是市里局里陪场的。省里来的说头晕,连井都没下,全厂几千口子忙乎了许多天,连厕所门口都贴上了“朋友男女有别来此行方便需认准去向,职工老少皆可入内得轻松请注意卫生”的标语。雷蒙想说,当官的动动嘴,当兵的跑断腿,想想又咽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书记说,省里来人想要几副麻将,你到商场挑最好的买几副。
雷蒙说,商场里最好的卖三百五一副。
书记吸溜一下嘴,说那么贵。
也有便宜一些的。雷蒙说,一副七八十块钱的。
书记想了想,说挑最好的,买四五副吧。
出来,雷蒙迎面碰上雪白。雪白递给雷蒙一支烟,说我找你好几圈了,市里又来了一个总裁,原是城建局的一个副处长,后来辞职,自己做了老板,现在腰里好几十万。
雷蒙点着火,说晚上有事。
雪白一脸的渴望,说机会难得,你一听就会有小庙的和尚见大香火的感觉。
省里来人,我得去找几个女孩伴舞。雷蒙说着就要走。
雪白伸手拉住他,说你看你忙的,要是自己当老板……雷蒙笑笑。
雪白跟随着朝前走,说我要是有你这大学学历,早把这工抛了。见雷蒙要走,又说我不是说你,哪有自己当老板快乐,你挣那,一个是受罪钱,一个是受累钱,还有一个是挨熊钱。
雷蒙大拇指一竖,这话是至理名言,就是请马克思来,总结的也不过如此精辟。不过,我还是得先去找几个女孩。
送走雪白,刚到办公室喘口气,又进来一个。拎只半成新的皮包,一见雷蒙,就连声喊雷主任。雷蒙听着,虽说有些别扭,但心里很舒服,似乎腰硬了许多。几句话一套,原来是推销鞭炮的。来人一屁股坐在雷蒙的对面,说跟书记的关系如何如何,书记让找雷主任。雷蒙心里好笑,想这书记也是的,提升我也不先下个文件,何必让你朋友传口谕呢。来人见雷蒙满脸溢笑,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也跟着傻笑。
雷蒙想,这事有些蹊跷,要是真有那么回事,书记也该打个电话过来。退一步,雷蒙又怕真是书记。于是转身借口到卫生间去一下,顺便打个电话,回来心里便有了底。原来,来人说是税务所的一个亲戚,书记不好拒绝,就推给了雷蒙。
雷蒙一进屋,来人就说雷主任,货在楼下,我都用车给您送来了,你看放在哪儿?
雷蒙说,真有点儿对不起,我们一年放不了几回鞭炮,即使放,也是对面楼工会那边买的。你不知道,现在厂里几个月没开工资了,资金紧张得都转不动圈了。
便宜给你,雷主任,来人朝前靠靠,声音很小,说还能让你白辛苦吗?
实在没办法。你想你跟书记关系这么好,要是能行我还驳你的面子吗,雷蒙说要不这样,我给工会那边打个电话,看他们是否能买一些。
又不多。来人说,就几千块钱。来人有些不悦,说这点儿小事还要我再找书记吗?
雷蒙脸上笑着心里恨着,你他妈的,推销东西也这么横。
来人悻悻地走了,临出门时,将一口浓痰吐在雪白的墙角边,气得雷蒙连骂了几句粗话。
雷蒙打电话给郗书记,郗书记笑,说小雷变成熟了。
六
检查团的真他妈不是玩意儿,闹得雷蒙夜里两点没睡着觉。
一个叫吴妮的漂亮女孩,舞跳了几曲,跑进娱乐中心办公室就嘤嘤个不停,任雷蒙怎么问也不讲,只是趴在桌上一个劲儿地啜泣。左哄右哄,总算哄出点点星星,原来是跟她跳舞的那个瘦子跳舞搂得很紧,脚打晃手也打晃,却一直要跟她跳,还时不时用裤裆里的东西碰她,她推说头有些晕,那小子竟动手朝她裙子里摸了一下。雷蒙知道这事非同小可,急忙电话找书记,书记听了半天没言语,最后叹口气说,你看着处理吧。
雷蒙想想,无论如何不能让找来的女孩知道,更不能让这女孩哭着走。雷蒙把一千种的利害说与她听,劝慰她,什么年代了还这么闺秀,退一步讲,说出去对你对厂都没好处。雷蒙说其实有啥,你长这么漂亮,这么迷人,别说他们有想法,就是我不是时时控制自己,也会朝茄子地里想的。
吴妮不哭了,说就你嘴会说。
雷蒙说真的,男人看见女人,就像狗看见骨头一样。所不同的是狗不管看见的是肉骨头还是光骨头都一样会猛扑上去。要是早遇上你,我非脱掉鞋光着脚板追你不可。
吴妮捂着嘴破涕为笑。
雷蒙说你别上去了,等舞会结束,我带你们到红玫瑰酒楼去吃夜宵,明天雷哥到金店买条珍珠项链,就是现在正流行的那种,金店里标价一二百元的,送给你。
哄了半天,这个累死累活一个月仅挣三四百元的女孩开心地笑了,一句一个雷哥,说到舞厅跟雷哥跳,眼里闪烁着让雷蒙心颤的柔情。雷蒙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骂了句龟儿子,拉完屎让老子擦屁股。
吃过夜宵回来,雷蒙的骨头几乎散了,抬头看看表,十二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爬起来,拿起钱钟书老先生的《围城》,还是不能入睡,眼前时不时晃动着吴妮清纯的脸。
省里来的人对厂安全检查很不满意,让全厂上上下下的头儿们心凉半截。据说是傍晚,省里来的跳完舞后闲遛,看到几个清洁工在打扫垃圾,便走过去作关怀状,说你们辛苦,下班了还不回家。几个清洁工不认识省里来的领导,便发牢骚,说人辛苦命也苦,不知哪儿来的孬熊说检查,闹得我们夜里三点就得爬起来,晚上八九点还不能回家,这些孬熊吃饱喝足了,我们却在这饿的肚子咕咕叫。
这是后来雷蒙听乌海说的,乌海听配眼镜的说的。
七
一个星期陪了七场酒,从星期一陪到星期五。当秘书的都知道,别人去喝酒是享受,当秘书的却是活受罪。斟酒看似简单,其实很有学问。在酒桌上,最难受的是倒酒。倒多了,领导皱眉,想你是不是嫌我没喝过酒;倒少了,领导把杯子朝前一放,说倒满。满桌人都知道你小子挺会巴结领导的,显得难堪。倒酒时,别人夹菜;满桌的酒杯倒好了,别人夹完菜筷子也都放下了,你没法伸筷子;然后你再陪着喝酒;喝过酒,依然是别人夹菜,你倒酒,倒完酒了,别人也停筷了。偶尔你吃口菜,没注意哪位领导的酒没了,说不定就会有领导说,你怎么不知道倒酒啊,反而显得你像没吃过菜似的。
雷蒙朝椅子上一坐,自言自语,今天晚上即使是局长来,也不陪了,我得回家交皇粮去。
想想,自己又笑,局长来了轮不上自己陪。正准备收拾行囊,郗书记电话过来了,说市扶贫办的尤主任来了,你到街上买些水果。雷蒙急忙放下手里的包,到街上购水果去。
晚上还得陪酒。
尤主任是来调研特困职工生活情况的。尤主任说,目前企业经营形势严峻,设备难销,款难回笼,工资不能按时发放,扶贫办是维护职工根本利益的,职工生活如何,我们得下来调研调研。
尤主任到的第一家,是工伤职工刘幼清家。五年前,刘幼清在机械加工车间上班,在加工煤矿井下用的窄轨道岔时发生意外,当即毙命,撇下一个病歪歪的老婆和两个半大孩子。逢年过节,厂工会都要过来走访慰问,送去些过节费。尤主任一进屋就皱了皱眉头,满屋弥漫着酸酸的咸菜味儿。雷蒙吸了吸鼻子,这咸菜味儿让他想起了农村老家。小时候,家里年年腌几坛萝卜干、酸黄瓜之类的,平时一般不大舍得吃,只有过节或来客才能跟着享受一点。能吃上腌的咸菜,高兴得比现在下饭店还觉得奢侈呢。雷蒙又吸了下鼻子,看到郗书记走到门外吐口痰。刘幼清的老婆找来几个小凳子,又要倒水。雷蒙知道即使倒也不会有人喝的,就忙制止,说别忙了,坐一会儿还要到其他职工家走走。刘幼清老婆手里拿个破瓷缸,没再坚持。尤主任问了问家庭生活情况和孩子上学情况,又打开菜橱看看。刘幼清老婆说,俩孩子很懂事,很争气,上学的成绩都很好,平时舍不得花一分钱。尤主任说,两个孩子上学JX2Jw+0n7WRfxo1spvwDew==很争气,无论如何要坚持学下去,我们不会让一户职工过不下去,更不会让工伤职工的子女上不起学。随来的趁机递上两百元钱和一床棉被,感动得刘幼清的老婆连连说,感谢领导,感谢领导。
走出刘幼清家,郗书记说,回厂里吧。尤主任说,既然来了就多去几家吧。又跑了三家,各送去了一床棉被和两百元钱。尤主任才带着一行人拐回厂里。雷蒙瞅空,拉了拉郗书记的衣角说,有个朋友要我去一下。郗书记说,去去就回,晚上陪尤主任。雷蒙说尤主任来,厂领导肯定都要去,轮不上我。郗书记说都是领导,谁倒酒?
雷蒙暗暗打个酸嗝,只得在后面跟着。
晚餐很丰盛。厂长、书记、副书记、副厂长都在,十个人,就雷蒙一个官轻,坐在门口的位置倒酒。尤主任不喝酒,但餐厅还是送来了两瓶五粮液。
见郗书记给他倒酒,连连摆手,尤主任说,来时家里有交代,不喝酒光吃菜,够不着站起来,筷子拿走也不要怪。
郗书记和尤主任是同学,郗书记说今天没外人,你也醉,我也醉,醉倒路边随意睡。其他人都跟着笑。郗书记先朝尤主任杯里倒一点儿,说你也开开戒,你一两,其他人三两。尤主任用手捂住杯子说这样倒,两瓶不够。郗书记说不够再拿一瓶,我们厂再困难,你来还能缺了酒。说完指着雷蒙一挥手,说按我的标准执行。
一阵推杯换盏,两瓶酒没了。郗书记说再拿两瓶。
尤主任说,我一两也不喝了。
郗书记说你光吃菜,我们怎么办,你是工人的救星,酒桌上也得当领袖。
尤主任连连摆手,说真不行,能力有限。
郗书记站起来,说能喝四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党放心,让厂长评评。
厂长满脸灿烂,笑说尤主任一来家里有交代,二来也想为我们省些;不过郗书记说的也在理。
雷蒙抱着酒瓶,看看尤主任,看看厂长,又看看书记,不知道是开还是不开,一瓶酒可是雷蒙半个月的工资。
尤主任坐在那里,局外人似的,满脸堆笑。
厂长眼瞅着雷蒙,说怎么不开酒,没瞅见尤主任杯里没酒吗,一点儿眼色都没有。
雷蒙的汗下来了,脸“刷”地充血了。急忙打开瓶,要为尤主任倒酒,尤主任手一拦,说别听他的。
雷蒙拿着酒瓶站在那里,看着厂长,满脸的苦笑。
酒瓶给我,连酒都卖不了,怎么干办公室主任?郗书记接过瓶,转身笑看尤主任,说咱换个喝法吧。
尤主任手捂着杯子,说又出什么鲜招。
郗书记拿过尤主任的杯子,斟满,说在你这大主任面前,我有什么鲜招,我是说,今天没有外人,咱换喝法,厂长你看如何?
厂长佛似的脸立即溢笑,赞成。
大家立即附和。
尤主任看着郗书记说,你是变着法子让我喝酒。
郗书记说,改革就是责任与权利同在,机遇与风险共享,咱一人讲个笑话,大家要笑,共同喝一杯;大家不笑,自己喝两杯,怎么样?
厂长说这主意好。
尤主任说主意好,就从郗书记开始。
郗书记说,你是领导,自然从你开始,大家说是不?
大家都说是。
尤主任说,那我就讲一个郗书记的故事。那时候,郗书记还没上大学呢……
郗书记说,我的事你知道?
尤主任说,你要不让讲喝两杯,小雷你说是不是?
雷蒙没想尤主任会点他的戏,猛一愣,想说是呢,又怕郗书记不快活,只好咧嘴一笑,然后站起来喊服务员拿些餐巾纸来。
郗书记考大学那年,他嫂子生一个男孩。我先声明不是他的。尤主任说,小孩睡颠倒了,白天睡,晚上闹,闹得郗书记都看不下去。他嫂子怀抱着孩子,夜夜无法睡,他哥出外不在家。郗书记见他嫂子眼熬得红红的,有心帮一把,就过去和他嫂子商量,说你看这孩子闹的,谁都没法睡,要不这样,上半夜我抱你睡,下半夜你抱我睡……
大家大笑,说还是领导的水平高,说着都端起了杯。
轮到郗书记讲了。郗书记说,讲一个总经理招聘女秘书的故事。总经理出了两道题,许多小姐答不上来。一是女秘书与冰箱的相同点和不同点,二是女秘书与自行车的相同点和不同点。就一个小姐看看题目说简单,说女秘书与冰箱的相同点都是盛肉的,不同点是冰箱是软的进去硬的出来,我女秘书是硬的进去软的出来……
没等郗书记讲完,大家便笑起来。
厂长讲了一个口吃者让服务员开酒的故事,副书记讲公园里遇一男一女的故事。轮到雷蒙了,雷蒙站起来说,我不会讲,自罚两杯吧。
郗书记、厂长、副书记怪怪地看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尤主任说,小雷说一段趣事也行。
郗书记手一摆,说你自罚两杯吧。
酒杯刚放下,郗书记递了个眼色,雷蒙便跟着出来了。
来到走廊,郗书记说,你去库房拎三床太空被,放到尤主任车上。
办完这些事回来,大家已站起来离席了。雷蒙想想,自己连饭也没吃上,只好等尤主任走后,到外面小摊上来碗馄饨。
八
时间飞快,不知不觉又到了星期五。雷蒙顾不得晚上朋友的小聚就急急忙忙朝家赶。
两个星期没回去,心理和身体都有点儿急。雷蒙的家在几十里外的须孜镇,也是屁股大的集市,一支烟,走来回。听到雷蒙上楼的声音,晓玉早早打开门,手里拎双拖鞋,雷蒙边换鞋边问儿子呢,晓玉说睡了,天天念叨着要和你打琉璃弹呢。
儿子五岁,圆乎乎的脸,胖乎乎的身子,常常双手插在裤兜里,大人似的晃来晃去,屁股后面时常鼓鼓囊囊的,装着他睡觉都舍不得放下的琉璃弹。雷蒙轻轻走进儿子的小卧室,儿子睡得正甜,脸上挂着笑,想必梦里又赢了两琉弹。
晓玉说水给你准备好了,洗洗吧。
晓玉知道他总改不了不洗就上床的坏习惯。雷蒙好长时间不习惯晓玉的这一套,他总想,农村真好,吃饭朝村中大路旁一蹲,谁家有芝麻大的事,全村老少都知道;平时端着碗,能串半截村子;哪像这儿,家家都安防盗门,搞得人人像蹲监狱似的。
晓玉笑着说不洗就甭上床,眼神柔柔的。
就会这一招,雷蒙说着朝卫生间走。
洗好,晓玉已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一对老外,正旁若无人地啃得天昏地暗。橘黄壁灯下,只穿一件猩红睡衣的晓玉格外有风情。雷蒙身体的某个部件立即有了动静。
一夜,俩人很累。醒来,儿子站在床旁,手攥着一样东西,很神秘地伏在雷蒙耳边说,爸爸,我会写你的名字了。说完,便将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个比郑板桥的“难得糊涂”还耐看的“爸”字。
雷蒙满脸溢笑,连说真棒!
儿子很神气,说咱造火车吧。
雷蒙连忙爬起来,说好哇。
儿子先用摔不烂砸不坏的积木建座楼房,说这是火车站。又用积木造一列火车,问雷蒙漂亮不?
雷蒙说比大火车还漂亮。
儿子听了更加神气,拿过一辆未标明蓝鸟还是皇冠丰田的“小轿车”,让它与“火车”发生“重大交通事故”。每次,“火车”都被撞得七零八碎,只有两个轮子转动的轿车却完好无损。
儿子咯咯笑,转过脸看雷蒙,说我的汽车棒。
雷蒙大拇指一竖,棒,这种奇迹,再名牌的大轿车也创造不出来。
儿子很高兴,双手插在裤兜里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唱完,又问雷蒙上过幼儿园吗?
雷蒙说大学上过,就是没上过幼儿园。
儿子伸出一个小手指,说幼儿园有好多好多的滑滑梯。问雷蒙你滑过吗?
雷蒙摇摇头,说没滑过。
你什么都没有玩儿过。儿子小嘴一撇,说来琉弹吧。
雷蒙连忙像见了领导似的点头,说好,好。
一堆琉璃弹放中间,儿子趴那边,雷蒙趴这边,用一个琉弹一替一下地撞,看谁撞滚的多。每回都是儿子赢。
我厉害吧?儿子说我踢球更厉害,每回你都接不住。
雷蒙看着儿子,笑,那是,我踢你都能接住。
儿子很高兴,说咱去看火车吧?说着拉起雷蒙的手就走。
火车站不大,有一里多远,几栋灰白色小楼。爷儿俩一矮一高,一高一矮,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一列火车轰隆隆地过来,儿子仰着小脸看着雷蒙,说火车的家在哪儿?
雷蒙站在旁边,望着儿子,心里涌起一阵潮动,指着远处,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儿子又问火车有爸爸妈妈吗?
雷蒙想想,说有。
儿子双手插进裤袋,好长时间都凝望着远方出神。看着又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驶来,儿子转过头,看着雷蒙,问火车怎么不回家呀?
雷蒙说,火车跑累了,跑厌烦了,就会回家了。
儿子小大人似的点点头,似乎懂了。
九
市工业局召开办公室工作会议,会期三天,办公室主任忙,走不开,让雷蒙去。会议在市区的山水宾馆举行,雷蒙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免不了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慌张感,好在大家都是自来熟,三句话一聊就熟了,东兴食品厂聂主任一句一个雷主任,喊得雷蒙心一颤一颤的,他解释说自己是秘书不是主任,聂主任见了他,还是喊主任,雷蒙就不再解释,只是不应声。
吃过晚饭,东兴食品厂的聂主任邀雷蒙出去走走。夜幕下的城市,飘浮着脂粉的香味儿,来来往往的人,朦朦胧胧的,似乎比白日里有风情。雷蒙和聂主任一边走着一边叙着话,不知不觉走得小腿发酸。聂主任指着前面一处黄红的灯火说,那是个茶馆,咱进去喝杯茶歇歇脚。
雷蒙说,聂主任还有品茶的爱好。
聂主任搔了搔缺少养分明显稀落的头发,说年轻吧,一款茶是一种女人,品茶如人生,看你怎样用心思去对待啦。
雷蒙说,想不到聂主任对茶还有研究呀。
聂主任说,茶是一种最经典的植物。生于青山,长于幽谷,饮尽山灵水秀,意蕴人间风情。苏轼说“从来佳茗似佳人”。一款茶一种味道,千般茶就是千种享受。茉莉香片,隔了一季的花香,闻来依旧新鲜如初;碧螺春,淡淡的一口,就让人感觉到似有若无的清芬;云雾有种矜持的冷,沸水注入后升腾起漠漠的烟雾,有几分超然向外的禅意;黄山毛尖温柔缠绵,散发着高贵成熟的女人气息;铁观音悠长醇厚,品来有几分绵长的回味。当然,还有许多好茶,像普洱、龙井、六安瓜片、霍山黄芽……
雷蒙连连揖手,说跟着真长见识啊。
茶馆很雅致,进门一个斗大的茶字,一个穿带花旗袍的小姐,身子一弯,小嘴里流出一句蜜语,雷蒙没听清,想反正有聂主任呢。请朝这边走,小姐说着头前领路,走进一间竹围的房间里,雷蒙看到里面已坐了七八个人了。小姐说句请欣赏我们的茶艺表演,就走出去了。
雷蒙不知道看表演要不要钱,正迟疑时,又进来一位同样装束的小姐,朝他俩一弯腰。雷蒙只得找个椅子傍着聂主任坐下。
小姐走到最前面的茶几前,坐好,说各位先生,欢迎来看我们的茶艺表演。不过,先声明一下,我们是免费献艺,免费品茶,大家看着好,给我鼓鼓掌,我就高兴了。声音柔得让人迈不开步。
雷蒙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想鼓掌还不容易。
小姐面前放三把泥烧的紫砂茶壶,旁边一个酒精炉,一把铝壶正在上面烧着水。小姐说各位先生,我们这里喝茶有讲究,一杯茶一口喝完叫牛饮,两口喝完叫驴饮,三口喝完才叫品茶,只有喝功夫茶,才能品出味道来。嘴里说着,手里三把紫砂玩戏法似的冲刷了一遍,然后给每人倒一酒盅的茶水,倒时还说倒茶也有讲究,一杯茶要分四次倒。第一倒要把壶高高提起,高山流水;第二倒既要快又要多,韩信点兵;第三倒相对就少,蜻蜓点水,随意一下;第四倒要洋洋洒洒,才可以倒个游山玩水。雷蒙悄悄对聂主任说,渴的话,牛饮也不解渴。聂主任笑,模仿着别人三口喝下去。小姐问茶的味道如何,大家都说好,不错。
三道茶品完,小姐问雷蒙哪道茶最好,雷蒙说最后一道茶最好,感觉在清雅的氤氲里,有许多丰富的意味在缭绕。小姐给了雷蒙一个媚笑,说这位大哥有眼力,很会品茶。第三道是我们这里最地道最有名气的云雾山茶,一年只有冬季可采,采量很少,各位先生今天能喝上这茶,可以说很有福气。说着便让另一个小姐给雷蒙带一斤回去,并问雷蒙可以吗?雷蒙想反正不要钱,带二斤也行,便说可以。
装好,包好。小姐才说这茶原是一斤一百八十元,现在遇上会品茶的这位大哥,就特意打六点五折优惠,一斤一百二十元。雷蒙说你刚才不是说免费品茶吗。小姐说是呀,品茶免费,看茶艺表演也不要钱,但你这位大哥想带些回去慢慢品尝,我们就无法免费了。
雷蒙看看聂主任,聂主任微眯着眼,似乎还被茶的千般情丝缠绕,怕聂主任笑话,便掏出两张百元。小姐一看,忙说大家看这位大哥,识茶品茶都很有功夫。
走出来,聂主任说茶不错,卖茶的方法也不错。
雷蒙摇摇手里的茶叶袋,说迷迷糊糊上了一个当。
聂主任笑,说云雾美,小姐浪,雷主任上了当。
俩人都笑。
聂主任说,还是找个路边茶亭解解渴吧。
选了一个临街的路边,要了两瓶健力宝,回味着刚才的事,很开心。聂主任说世界上就这么回事,明白着难受,不明白开心,郑板桥高就高在“难得糊涂”。正说着,一个女的坐在了中间椅子上,说先生,陪你聊聊天吧。
聂主任说不用。
女的说,请我喝瓶饮料吧。
这倒可以,聂主任说,一挥手,老板送来两罐健力宝。
那女的转过身问雷蒙,先生怎么称呼?
聂主任说,你叫哥就行了。
雷蒙想,聂主任很逗。
哥,到你们宾馆开开心如何,可以陪你聊聊天,也可以给你按按摩。
聂主任明知故问,按摩按摩就开心啦?
女的浪笑,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呀。
聂主任拍拍身,能做什么?
我说的你明白啦,女的说你们男人不就那点儿心思吗,都可以呀。说完自己先笑了。
聂主任摇摇头,说不行的。
怎么不行,老板出来不就是想玩开心,我保证让你满意。
聂主任说,你们不怕警察吗?
女的笑,说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坚决拥护共产党;不生女,不生男,不给国家添麻烦;不占地,不建厂,工作只需一间房;无噪音,无污染,促进经济大发展;不怕苦,不怕累,还给国家创外汇。说完又笑。
聂主任笑说,你们不怕警察,我们怕。
真辰。女的在他肩头拍一下,嘻嘻哈哈地走了。
聂主任看着雷蒙笑,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雷蒙说她们比我们活得还潇洒。
她们开发自身资源,也是促进社会大发展嘛。聂主任站起来,朝雷蒙摆手,说又有骚扰我们了。
雷蒙想,今天真开眼界。
十
开完会,雷蒙上班的第一天,又被雪白缠住了。雪白说,市里来一个朋友,晚上让他去陪陪。
雷蒙想想,晚上也没大事,就随着去了。雪白把他引到机械厂后的一个黑乎乎糊糊的院子,嘈杂而闷热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七八十男的女的。
“(掌声)各位兄弟姐妹,晚上好。今天你的朋友把你邀请到这里,都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千载难逢的商业良机,让你在一两年内挣到这一辈子几十年都挣不到的钱……”
雪白告诉他,这讲课的就是原来那个连城建局副局长都不愿干的朋友,他现在的收入,十个城建局长也赶不上。
原副局长的口才极好,富有激情的演说加上“迅速致富”的现身演讲,引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
听了一会儿,雷蒙借口上厕所溜了出来,原来雪白讲的“同富计划”就是报上说的传销。
第二天,雪白早早来到雷蒙的办公室,问昨晚感觉如何?
雷蒙说,我了解传销,他是靠不断发展下线来建立网络的。
同富计划使许多人富了起来。雪白说,它按工作业绩分为一星级,二星级,三星级……
雪白还要朝下讲演,被雷蒙老家的电话打断了。
小妹在电话里哭着说,哥,咱妈的腿不能走了。
雷蒙一听,头一蒙,眼泪下来了。他从来没想过母亲会这样。去年,父母亲来,闲聊中他问父亲多大了,父亲说五十七了,雷蒙一下子愣了,父亲说你想想你都多大了,雷蒙想想,可不是,自己都三十多岁的人了。现在母亲是到了身体零部件该修理的时候了。
雷蒙一边安慰着小妹别哭,一边问怎么回事。小妹说,妈在家走着走着,一下子就站不住了,医院说是高血压引起的,需要一种叫脑活素的药,家里买不到。
雷蒙说,别急,让哥想想办法。
放下电话,雷蒙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雷蒙觉得这辈子还不完的就是欠母亲的债。母亲为了自己读高中,三年没裁一件新衣裳;为了供自己上大学,卖掉了结婚戒指。母亲说,外地的儿子还等着用钱呢,卖吧。母亲说这事,脸上挂着幸福;雷蒙背过母亲,泪湿双颊,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混个人模人样。
雪白听了,打电话给一位当医师的朋友,说老母亲的病要紧。
朋友说有是有,一盒脑活素需近二百元。
卖血也得给母亲看好病。雷蒙对雪白说,你先让他准备四盒吧,停会儿我带钱过去。说完,又给晓玉拨了电话,说准备带药回家的事。晓玉半天没说话,雷蒙轻轻骂了一句粗话,把电话放下,就找人借钱。
雪白悻悻地走了。
几百里的路程,用了三个多小时。一到家,雷蒙见母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眼里就潮潮的。小妹雪儿一见雷蒙,眼泪就下来了,哭得雷蒙眼湿湿的。
母亲说,我不让雪儿告诉你,可她就是不听话。
雷蒙上前攥着母亲的手,问妹妹怎么不送医院?
妹妹说妈不让。
雷蒙一听急了,说不上医院哪行?
母亲说行,后面的朱先生说,只要打上脑活素就行。
母亲所说的朱先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两间不大的门面,摆满了各种型号的药,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私人诊所。
雷蒙听到过许多小诊所打针发炎的事。他看了看,心里便多了些担心。像审问似的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小伙子很有耐心,也很有城府,每一句都说得头头是道,让雷蒙不由不信他。雷蒙轻轻攥着母亲的手,看着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进入母亲的血管,每一滴都是一个希望。他想起大雪纷飞的冬天站在村头的母亲,上高中时,雷蒙每个星期都要从县城回家带吃的,每次母亲都执意把他送到村口,一直望着他远去,直到他消失在远方。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没过膝盖,雷蒙不让母亲送,母亲扯过一条红围巾,围在脖子上,执意要送,到村口,雷蒙说妈你回去吧,母亲说我看着你走,心里踏实。雷蒙知道他走得慢,母亲就站得久。他转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跑,一直跑出母亲的视线。他忍不住地跪下,在雪地里朝母亲连磕三个头,发誓哪怕拼上几斤肉也要考上大学。
村头那飘动的像火的红围巾,一直灸烤着他的心。
雷蒙说,明天到县医院去。
母亲说这里行,县医院一天就得好几百块钱。
那里条件好些。
雷蒙伸出手,帮母亲理了理散乱的灰发。
母亲的泪,顺两颊而下。
母亲说,就在这儿看吧,离家近。说过,母亲一直眼盯着雷蒙,就像上学时每次送他到村口一样。
雷蒙说,你别考虑钱的事,有我呢。
母亲说,你也不容易,你为我花这么多钱,晓玉知道不知道?
雷蒙说,她知道。她要回来,我没让她来。
母亲扭过头,泪落枕上。
十一
在家待了一星期。
母亲一再催他回来,晓玉又打电话,说单位有事。
雷蒙一到办公室,还没焐热板凳,就被郗书记喊去,让他准备“四大”活动的总结材料。
郗书记说,“四大”活动重在找差距,你帮我找找差距。雷蒙知道,“四大”活动是市纪委在处级干部中开展的,内容是“大讲廉政、大讲自律、大讲政治、大讲正气”。后来厂里又制订了“开展四大活动,争创企业辉煌”的文件,连办公楼都挂上了“走群众路线,听群众意见”的宣传横幅。
郗书记说,每个人不少于四千字的自查材料。
雷蒙说,社会上也在传说“四大讲”。
怎么说的?
轰轰烈烈四大讲,认认真真走过场,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还在主席台。
郗书记笑,别人这样说,我们不能这样说。
雷蒙说知道。
不过问题也确实有点儿像传说的这么回事。郗书记说,你先从个人工作小结、存在的差距和不足、造成这些不足的根源以及整改措施四个方面写吧。
临出门,郗书记问了问家里的情况,雷蒙说没大事。
没事就好。郗书记说,你的事我会考虑的。
这句话让雷蒙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回到办公室,雷蒙关上门,来回地转圈。要是表扬领导,别说四千字,八千字也好拼,现在找领导的缺点,雷蒙想,自己不想好了。雷蒙知道,这篇文章确实难写,难就难在它高了碰头,低了碰蛋,后天还必须交稿。
雷蒙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一晚上几乎没睡。闭门两个通宵,终于拿出了五千多字的初稿。郗书记看了看,说写得不错,就是认识不太深刻。见雷蒙伸伸酸胀的腰,便说先放这儿吧,我自己再改改。雷蒙正要走,郗书记又交给一个任务,再准备一篇在劳模座谈会上的发言,会议明天开,不要太长,三千字就够了。
走出来,雷蒙揉揉发酸的手腕,想,又得熬了。
劳模会很热烈。郗书记在报告中总结了十几年来的成绩,把所有参加座谈会的劳模按不同时期分别表扬了一番。这让劳模们很感动,他们以为企业早把他们忘了,没想到企业还记着他们的辉煌。这是雷蒙参考着《劳模风采录》写的。劳模们一感动,厂长也动情了。厂长说我们机械厂是国家重点生产矿用机械设备的骨干企业之一,加工设备齐全,检测设施先进,企业实力雄厚,产品畅销全国十多个省市,我们厂生产的矿用防爆型煤电钻综合装置具有远距离停送电功能以及短路保护和闭锁、漏电跳闸保护和过载保护等功能,获省优质产品奖;生产的矿用防爆型变频调速绞车电控装置获省科技进步奖。我们厂从一个简单加工车间发展为目前拥有机械制造、机械加工、建材装饰、食品加工为一体的年创产值五千多万元的矿用机械厂,很不容易。这要感谢你们这些为机械厂的发展作出突出贡献的劳模们。机械厂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劳模们的掌声雷动。
散会时,郗书记说为感谢劳模,在来宾餐厅特备了好酒——五粮液。
酒桌上,劳模们说说笑笑,很兴奋。厂里在经济不太景气的情况下还这样盛情,确实让他们很感动。雷蒙在一字排开的五张桌子旁忙来忙去,一会儿招呼为一号桌上茶水,一会儿又喊为三号桌拿餐巾纸,直到郗书记来表示了,雷蒙才夹了一口菜。郗书记端着酒杯说,企业之所以发展到今天,全靠在座的“擎天柱”,千言万语,尽在酒中,我谢谢大家。说过一一敬劳模。劳模都很感动。离领导最近的是来自铸造车间的劳模,见领导邀他喝酒,慌忙站起来说,领导最辛苦。把杯子朝领导面前一举,领导你喝完,我随意,谢谢。领导看着他一脸的谄笑,愣了愣,又皱皱眉,把满满一杯酒倒进肚里。那劳模执意站着,喝了小半杯,一脸的荣幸。雷蒙想跟他说,应该他喝完,让领导随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领导陪一圈走后,雷蒙对那位劳模说,你太激动了,把话说反了。那劳模说,我只是想让领导多喝些。雷蒙笑说,领导最怕喝酒,你没看我每次倒酒都给倒小半杯。那劳模一脸的惭愧,说这一瓶酒,我得上多少个班才能挣来,我哪儿舍得多喝,想让领导多喝一点儿。
全桌的人一下子没了声。
雷蒙一看有些冷场,连忙站起来,说我来打一圈通关。说着就找对面的劳模碰杯。
酒桌上很快又热闹起来。
接着,副书记过来敬酒。雷蒙站着一小杯一小杯地倒,碰见个别眼生的劳模,还要简单地介绍。领导走了,刚坐下想夹口菜,一位老劳模要和他碰两杯,雷蒙举到半空的筷子又放下,有劳模说,让雷秘书吃点儿菜。雷蒙见那位老劳模有些迟疑,忙将筷子放下,说喝,喝。
老劳模端着酒杯,说,雷秘书,别人都看你们坐办公室的风光,要我看你们也不易,从今天喝酒,我就看出来了。
雷蒙摇摇头,说光看贼吃喝不看贼挨打,习惯了。
劳模说,要是我,真受不了,我就是当工人的命。
雷蒙的脸有点儿挂不住,尴尬地摇摇头,把酒杯朝上扬扬,说,喝,喝。
散过场,雷蒙心里格外的憋闷,像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晕晕糊糊中,他走到了商业街。街头,商店一片光明。乌海趴在玻璃柜台上朝一位女孩脸上瞅,女孩的眼球向外凸起,不用瞅就是常戴眼镜的。
下班了,乌海瞅也没瞅雷蒙。雷蒙笑,说卖眼镜的眼毒,不看就知来人了。
乌海一手指着墙上的视力表让那女孩辨认,笑说,当官儿的身上都有一股酒糟味儿,人未到,味儿先到了。
雷蒙看看那女孩,说只知道卖眼镜的眼毒,没想到嗅觉也能咬人。
干啥讲啥,卖啥吆喝啥,美容美发的看上面,修鞋的看下面,养肾补虚的看中间,卖眼镜的就得把各式各样的脸咂摸着。周围的人笑。
打发走女孩,乌海递给雷蒙一个凳子,说雪白出事了。出什么事了,雷蒙一惊。
乌海说,派出所抓了好几十人,说他们搞“拉人头”传销,许多血本无归的人天天盯在他家门口要退钱,有的还扬言要砸死他。
他现在在哪儿?雷蒙问。
不知道,乌海说。
一时无语。一直到“盼你来”门口,俩人都没说话,远处,有嘶哑的《回家》隐隐传来。
十二
冬天很冷,冷得一切都是冰凉冰凉的。郗书记把雷蒙喊过去,轻描淡写地说今年评比没有拿到先进就算了,明年一定要争取。雷蒙心里很不受用,想该准备的资料准备了,连招待都自我感觉安排得很好,怎么就是先进评不上呢?
郗书记说,好好想想,还有哪些做得不够好。拿不到先进,能说工作干得好吗?
雷蒙心想,我够努力的了。
从郗书记办公室出来,雷蒙一连几天都在想这件事。他确实不知别人是怎么干的,上级下的检查标准,他一条一条地对照,别人能比自己搞得更好,真应了一句古话: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强中更有强中手。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雷蒙想来想去,觉得有必要向先进学习。
东兴厂聂主任,说谈不上学习,来喝酒就是了。
雷蒙说,你们是怎么干的?
聂主任说,还不都一样。
雷蒙见聂主任不愿说,便对着话筒抱抱拳,学着电影《南征北战》中敌军长的口气说,老兄,拉弟兄一把吧。
见聂主任笑,说老兄,要是像你,到大宾馆请你。
聂主任说,先谢了。
雷蒙问,你们怎么准备的?
能怎么准备?聂主任说,对照标准一条一条地过。
雷蒙说,我们也是。
聂主任笑,说那怎么搞的?天虹厂侯主任,总结都是从我这里拿的,回去把封面一换,就变成天虹的了,他们也是先进。
雷蒙说,不明白。
聂主任说,有段顺口溜说,领导来了怎么办?先摆麻将后摆饭,吃过饭来怎么办?找个地方涮一涮,涮过之后怎么办?找个小姐按一按……
聂主任笑,说总之吧,要达到三满意:一是上级领导满意,二是厂领导满意,三是单位领导满意。
雷蒙听后,有点儿醍醐灌顶的感觉,想不到,办公室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
想想近年做的,雷蒙承认,自己确实是井中之蛙,小庙里的和尚。
雷蒙想,明年就不能这样傻过了。
十三
春暖花开,北方还有点儿峭凉,南方已经是短袖衬的天下了。雷蒙有了和领导一起出差的机会,厂里准备建休闲娱乐中心,郗书记让雷蒙陪他去南方考察。
南方很热,热气烤人。郗书记、雷蒙和司机小米跑了一天又一天。那天,客户请客,饭后郗书记休息,他和小米一起去吹海风。
小米把车开到海边,海风凉爽,少了白日的燥热。踏上沙滩,小米说不能光埋头干活不抬头看路呀。
雷蒙正想接话,被两个看不清模样的女孩截住了,女孩说,老板陪你聊聊天儿吧。
雷蒙连连摆手,说不要。
小米附在雷蒙耳边,说想不想提一级?
雷蒙说,怎么不想?
小米说,那就请请我吧。不等雷蒙回答,就搂着其中的一个朝前走去,另一个女孩猫见腥似的挽上雷蒙的胳臂。雷蒙只好跟在小米后面朝前走去。
雷蒙转过脸,看看女孩,女孩的身材不错,瘦瘦细细的,要个头有个头,心里有了几分紧张,便找个话题问小姐哪里人。
女孩说出的地方让雷蒙心一跳。
雷蒙说,去过你们那地方,有一个铁塔乡。
那女孩显得很兴奋,说我家就在先生说的铁塔乡。
雷蒙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他不敢说,我家也是铁塔乡的。
你做些其它的不好吗?雷蒙把两人的距离拉开一些。
女孩松开了挽雷蒙的手,说,先生,谁想这样,两个弟弟上学,家里累死也供不上。
雷蒙看着这女孩,心里有了异样。
女孩说,把两个弟弟供出来,我就回去嫁男人。
小米主动把账结了。坐进车里,小米说,接郗书记去。
雷蒙一愣,到哪儿?
小米笑笑,不说话,开起车子就走,拐了几个红绿灯,停在了一个霓虹闪烁的“金碧辉煌夜总会”前。小米打电话说,郗书记,我和雷秘书到楼下了。
放下电话,小米笑,说书记让我们上去。
走进去,雷蒙差点儿晕了。确实金碧辉煌,晃晃的各色彩虹灯,震耳的音乐声,浓浓的气息立即让人产生“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的慨叹。小米很老练,悠闲地朝楼上走,进一个包间,雷蒙真的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雷蒙怯怯地走过去,郗书记拍了拍雷蒙的肩膀,笑笑,又搂起怀里的女孩舞起来。
有人过来,随后又进来两个俊妞子,小米附在雷蒙的耳边说,怎么样,信我没错吧。
雷蒙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直抹不去海边的那个女孩。
十四
五一伴着喜庆渐近了。就在五一的前一天,雷蒙被任命为厂办公室副主任,试用期一年。
走出办公室,有熟识的见面就喊,雷主任,恭喜恭喜。
雷蒙笑笑,说改天请你。
此时,他心里正为一件事而缠绕着。
妹妹打来电话,想到南方去打工。
雷蒙一听声音就大起来,他想起了海边的那个女孩。
妹妹说,好多女孩都去。
雷蒙说,谁去让谁去。
妹妹说,我不小了,总闲在家里,听说一月能挣好几百块呢。
妈妈不方便,家里哪能离了你。雷蒙想起那个女孩,却不能和妹妹说。
见妹妹不吱声,又说,听哥的话,外面的钱不容易挣。雷蒙知道妹妹从小就听他的。
妹妹不说话。
妈妈的身体怎样?
妹妹说,妈妈每天都要到村头走走。妈妈很想你,在电话里听到你说话,她一天都有精神。
雷蒙吸了一下鼻子,摸摸口袋,说先给你寄五百,你和妈都买件衣服。停一会儿,又说,告诉妈,我提职了。
妹妹嗯了一声,说长途电话太贵,挂了。
放下电话,雷蒙便朝邮局走去。他眼前一会儿晃悠着妹妹,一会儿晃悠着母亲,晃得鼻子都酸酸的。
快乐的天短,没感觉到,就到了上灯的时候了。雷蒙给乌海打了一个电话,说到“盼你来”去喝酒吧。
走近“盼你来”,老板娘老远就冲他笑,说,雷主任,你有好长时间没来了。
雷蒙想想,确实有好长时间没来了。
今天,我请客,为你祝贺,老板娘说。
雷蒙说,不,还是我结账。
老板娘说,我就不能为你祝贺一下?
正说着,乌海进来了,乌海说,他做梦都想着你呢。
老板娘转过身来,冲乌海扬了扬手,就你没好话。
乌海说,真的,我证明,他曾经对我说,说好久没见你了,真有点儿想你。
老板娘的脸有点儿红了,说用块狗肉堵住你的嘴。
四个菜上了桌。乌海说,今天高兴,一人半瓶“迎驾贡”。
雷蒙说,好,今天好好喝。
乌海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老板娘又端进一盘鱼酱肉松,雷蒙说,菜够了。
老板娘说,今天高兴,多炒两个。
乌海说,小心有人撑得走不了。
老板娘说,没事,要是你,就和欢欢作伴。老板娘养的那条狗叫欢欢。
乌海说,要是别人呢,和谁作伴?
老板娘笑笑的,看了雷蒙一眼,说等会儿用大杯治你,说着欢快地去了。
乌海看着老板娘的背影,说,你看像不像发情期来临的样子。
雷蒙说,你拉倒吧,喝酒。
乌海说,我敢打赌,你今天要有点儿想法,准走桃花运。
雷蒙说,你别扯了,人家孤儿寡母的。
乌海说,你当领导了,应该帮助困难户解决实际困难,是不是?
雷蒙说,喝酒,喝酒。
一瓶酒见底的时候,乌海家里打电话说,前天拣的那条狗咬人了。乌海说那我先回去了,你不想走就住下吧。说着跑过去把账结了。
乌海一走,雷蒙就慌忙地走了出来。路上少有的安谧,星星一晃一晃的,路也高低不平的。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走旁边看看,他笑笑,说你看啥,那人跨上就走,车骑得歪歪扭扭的。碰上的也是喝醉酒的,这让雷蒙很兴奋,他忍不住哼起来:“认识你的那晚上,串串桂花正飘香,你就坐在那桂树下,望着天上的月亮……”下面的想不起来了,索性不哼了,他觉得酒真是个好东东,喝了酒,想走多宽就走多宽,想撞撞树就撞撞树,想走走停停坐哪儿都跟沙发上一样舒服。不知不觉竟望见了厂自来水塔上的灯光,这灯光让他产生一种亲切的感觉,也让他又产生了别样的感觉。
远远地有嘶嘶啦啦的声音飘来,雷蒙噼哩叭啦掴了自己几巴掌,又骂了自己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
“噢……”雷蒙放开嗓子在空地里吼一声,心里痛快极了……
作者档案
张春玉:男,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安徽文学》《阳光》《长篇小说·海外版》等发表文学作品五十多万字,作品曾入选《散文荟萃》《安徽小小说50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