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官司

2011-12-31 00:00:00杨刚良
阳光 2011年11期


  一
  梅子一眼就看见他了,赶忙迎上来说:宋大哥,好久没来了。
  想我了?他笑着回一句。她也得体地笑。他就朝六号桌走去。
  这几年,他只要来,就坐六号桌,已经成了习惯。
  第一次来,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梅子看到只有八号空着,就招呼他到八号去坐。他立马沉下脸说:八号?不去!这一声“不去”冲得梅子半天没缓過气来。
  她哪里知道,这个城市的某条街上也有个八号。更不知道,这个八号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原来,八号是个拘留所。民国时期就是个监狱,用来关押各种犯人。直到现在,里面依然满关着一群犯了罪和可能犯了罪的人。据说,几十年前,这里曾关過一个人,后来,这人就做了这个城市的第一任市长。市长早已作古多年,可最近听说,他的孙子又被关进了八号,号房竟是老市长当年蹲過的那间。
  即使八号空着,他也不会去坐的,于是就在旁边等。还好,六号和四号的客人结账走了。他就选在六号坐下,这一坐就是好几年。
  六号桌靠窗,窗外就是中山路。窗玻璃大而厚。玻璃这东西挺怪的,只让各样景色图影透进来,却把聒噪喧嚣隔在了外面。
  宋鹏飞刚坐下,梅子就托个盘子過来了。盘子里摆着两包苏烟。梅子是知道的,宋大哥只吸这种烟。每次来,都是先要两包苏烟,然后再说喝什么。
  梅子拈起两包苏烟,微弯了腰,轻轻放在桌面上。宋鹏飞伸手摸過一包,并不拆,只整包送到鼻子底下嗅。嗅罢手一扬,烟就撂回托盘上,说了声:换换。
  梅子只好把两包苏烟托回去,然后按他的要求,换回一包红杉树。
  宋大哥一贯只抽苏烟的,怎么今天却要红杉树?梅子不知道,宋大哥已经抽了很长时间的红杉树了。
  梅子虽然搞不明白,宋大哥的烟为什么降了好几个档次,但她却看得出来,宋大哥的情绪今天也降了好几个档次。以往他坐下来,常会踢踢她的脚,拽拽她的裙子,甚至伸手至裙子底下,轻轻掐掐她的腿。今天她还故意站得离他很近。为什么?是期待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当她换了烟来,站在宋鹏飞面前问他要什么饮料时,才意识到,他今天竟然没来掐自己。才又想,宋大哥今天怎么了?
  知道宋大哥情绪不对,也就不敢造次,更没敢自作主张地送卡布奇诺過来,而是怯怯地问:喝点儿什么?
  他点燃了红杉树,抽一口,轻咳两声,然后说:来杯冰水。
  冰水其实没有冰,就是矿泉水。
  今天怎么了宋大哥?梅子还是忍不住地问。
  没怎么。喝杯冰水败败火不行?
  话不投机,梅子就没敢再问,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她一边颠儿颠儿地忙着,一边偷眼望六号桌的这位。希望能望出个答案来。
  答案自然是没有的。也就不再劳神去想,只专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谁的手机铃声?梅子回头一看,宋鹏飞正把手机送到耳边,嘴里还说着:我在咖啡馆。
  梅子又听到宋鹏飞说了句:好,我马上回去。又见他收了电话在包里,起身说:拿两包烟。
  梅子赶忙托了盘子過来。宋鹏飞见是两包红杉树,说:换换,换换,换两包苏烟来。
  二
  电话是盛怀新总经理打来的。有老长一段时间,宋鹏飞没接過总经理的电话了。
  这是有原因的,一个下了岗的中层干部,原来的职务几可忽略不计,何况只是个副科级。下来以后,无论是闷头在家看电视,还是甩手走在街上,他都跟别的下岗工人没什么两样。像这样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闲人废人,总经理找他干嘛?
  下岗前,小日子過得不说有多红火,倒也安安逸逸地近乎小康。媳妇红云攥着宋鹏飞的工资卡,到日子了,把卡插进银行的机器里,吱吱啦啦一串响,再拿起来看,卡上就多了一行数字,这数字好像在逗她,得意地在她眼前跳,跳得她眉眼溢笑。然后就笑着到柜台取了钱,又笑着揣进包里,爱买啥买啥。想吃鱼,买。想吃肉,买。想吃大闸蟹,买。吃大闸蟹时,还得弄点儿小酒喝喝。红云喜欢喝红酒,一喝脸就红,脸一红就让宋鹏飞把她抱到床上去。然后就两臂缠着宋鹏飞的脖子不松开。
  宋鹏飞上班的时候,不单工资领得多,还时不时地有些外快。工资卡在红云手里攥着,平时吸烟、喝酒、偶尔捎点儿东西回家,也不再向红云要钱。红云就觉得丈夫挺有本事,便乐得在家精心操持,细致打点,把个小日子過得井井有条。
  下岗以后,情况突变。工资少了一大块,又没了外快收入。吸烟喝酒就得朝红云伸手。工资卡还是那个工资卡,打印出来的那行数字还是那个颜色,却都呆呆地蜷缩在那里,再也没有逗弄红云的魅力,红云的眉眼也就不再溢笑。红云也是个普通工人,又没有印钞票的第二职业,哪来钱供他吸好烟,喝好酒。有段时间,宋鹏飞竟至没钱买烟了。这儿还有个风气,会吸烟的聚到一起,总会掏出烟来互相敬着。一来烟酒不分家,再就是借此向人炫耀。掏出好烟来的,说话语气和人家都不一样。烟不好的,说话声低,掏烟手慢,总觉矮人一等。那天,人家问宋鹏飞抽什么烟。他说,我现在抽遇烟。人家却把遇烟听成了玉烟。玉烟?玉烟是什么烟?玉溪吗?他说,哪有什么玉溪?就是遇到什么烟吸什么烟。人家就笑,哦!呵呵!遇烟。你这是几等吸烟的?
  一等吸烟的有烟有火,二等吸烟的有烟无火,三等吸烟的无烟有火,四等吸烟的无烟无火。那段时间,宋鹏飞不知道,自己算是几等吸烟的。
  现在,宋鹏飞应该算是一等吸烟的了。有火有烟,而且是好烟。梅子先拿给他的那包红杉树,只吸了两棵,就让他顺手丢给擦皮鞋的了。擦鞋的朝他道了谢,他也没认真领谢,转身掏出苏烟,抽一支点上,招手拦了辆出租。
  坐在车里,宋鹏飞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想,我宋鹏飞的春天总算又回来了!果然,脸上就有了春天阳光。的哥眼里最有水儿,看人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个啥层次,此时是个啥样的心情。他瞥了宋鹏飞一眼,心里便有了底儿,嘴里套着近乎,手中就悄悄启动了小飞机。的哥差不多都有这东西,花钱不多,却管用,它只要一启动,车费就不按里程计算,而是按的哥的意愿来计算了。果然,付费的时候,宋鹏飞就发觉不对。他对司机说,平时这段路只是十五块钱,今儿天气好咋的?十九块?的哥就笑,大哥你真是,反正能报销,你较什么真儿?宋鹏飞嘴里说着,还是掏出二十块钱,说别找了。的哥说:谢了!就撕了票给他。他接過一看,竟是三十块钱的票,也不言语,塞票进包,就下了车。
  三
  盛怀新听见敲门,说了声:进来。宋鹏飞就推门进来了。
  呦!这么快就来了。盛怀新开了茶叶盒,抖着手往纸杯里倒茶叶。
  领导召见不快能行?宋鹏飞答应着进来,从盛怀新手中接過杯子,说:我自己来。就去饮水机接了水,又把盛怀新的杯子续满了。饮水机里水减少了,就有空气补充进去,一串气泡咕噜噜泛上来,爆裂在水面不见了。热水器的电源启动,嘶嘶地响起。俩人都视饮水机如不见,却不约而同地掏烟。见盛怀新已将烟掏了出来,宋鹏飞赶忙递一支過去:抽这个。
  盛总嘴里说着:一样。手却把烟又送回烟盒,顺手扔在桌子上。他接過宋鹏飞递過来的烟说:你这档次不低呀。俩人就都吸着了。宋鹏飞又掏出那包没拆的苏烟,也往桌上一扔说:这包给你慢慢抽。这包烟就跟盛怀新的那包大贡并排在了一起。两包烟在那里,像这屋里的两个人,一个正处级,一个副科级。
  盛怀新吸着宋鹏飞的苏烟,说:我一直对这个案子的判决不满意。你说,我们怎么就该输呢?道理明明在我们一边嘛。
  宋鹏飞说,你觉得有理就一定能赢?
  是的,我知道,这里面的水深得很。我是外行,你是久病成医,打了几年的官司,也算得上诉讼专家了,所以我才点你的将。他说完停下来,心里想着,这个时候,宋鹏飞应该说几句感谢话的。
  宋鹏飞却端起杯子喝水,没吱声,他心里想,但凡能找到人,你也想不起我来。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把笑脸朝盛总扬了扬。盛怀新接過了笑,又继续说,这段时间我也忙,没来得及考虑这件事,我看再不考虑不行了,时效一過,我们再想打这个官司也是不可能了。所以得请你出山。你知道,我是一直坚持这事得由你来办的。可是,那会儿我说了不算,老田非让赵勇把案子接過去,却让你在家闲了一年多。
  宋鹏飞见他提到赵勇,就说,田总跟赵勇的关系,谁不知道?再说,赵勇这人也行,这几年历练得也可以了,也算得上是专家级的了。
  用人也不能光看专家不专家,也得看人怎么样。好了,咱不说他了,还是说这个事儿吧。刚才电话中我也跟你说了,从现在起,这个案子就算正式启动了。你直接对我负责。当然,我也得向企业负责。国有资产,虽说不是在我手里丢的,但我今天坐这位子,就有责任把它拿回来,挽回我们的损失。
  宋鹏飞这时却想,马上发工资了,领了钱得抓紧把借人的钱还了。
  见宋鹏飞不说话,盛怀新加重了语气说:老宋,这事儿可都砸咱俩身上了,得失成败我们可就荣辱与共了。
  宋鹏飞就笑着说放心,我会尽力去做的。盛怀新又接着说,已经跟赵勇谈過了。让宋鹏飞抓紧同赵勇办交接。
  宋鹏飞说:交接我们都会,我俩又不是没交接過。
  这我知道,一个案子折腾了这么多年,前前后后,差不多都是你们两个跑。不過,我觉得,这个事情还是由你来办我最放心。咱私下里说话,我这个观点还有人不赞成呢,也不说是谁了,你知道就行了。
  盛怀新见宋鹏飞点头答应了,就接着说,我一直没直接過问这个案子,你前前后后都清楚,就简单把情况跟我介绍介绍。
  四
  红云刚回到家,就接到好姐妹儿的电话。听说自己的男人又吃上了官司,心里那个乐呀,就别提了。好姐妹儿说,听说宋主任又回公司上班了,恭喜你呀红云姐。红云这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懒懒地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好姐妹儿又说,真的红云姐,总经理正跟宋大哥谈话呢。红云这才信真了,心里就乐。就着急忙慌地往超市跑。还给宋鹏飞打了电话,让他晚上早点儿回家吃饭。
  宋鹏飞回到家,红云已经做好了饭。菜不多,吸引他注意的是那四只大闸蟹。他一看,就知是用草绳把蟹腿蟹鳌捆牢了蒸的,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在白瓷盘子里卧着,蟹壳红得像团火,竟显出了那瓶红葡萄酒的黯淡来。
  宋鹏飞心里美着,有好长一段时间,红云都没有今天这样的情绪了。好情绪坏情绪都会互相感染。这时,俩人情绪的律动就被红云给调到了一个频率上。
  呦!好丰盛!也是久违了的好声气。俩人就坐下吃蟹喝酒。
  红云好闹,喝酒时爱划拳。宋鹏飞说,划拳是男爷们儿的把戏,一个女人家,划个什么拳。红云不依,说,又不是在外面,在家里,怕啥?宋鹏飞想,也是,两口子在家,干什么不干什么,谁管呢。对面楼的那扇窗户里,还经常有人光着屁股跑来跑去呢,也没见警察把人抓了去。于是,一逢红云高兴了说划拳,宋鹏飞就陪她划着玩儿。一般来说,吃蟹、喝酒、划拳過后,往往都有更好玩儿的。所以,他也蛮有积极性。
  红云这会儿说要划拳,宋鹏飞就说,好,来老虎杠子?不。那就来哑巴拳?不。高高山上一头牛?红云没说不,却拿筷子敲敲蟹壳说,就来这个。宋鹏飞知道她要划螃蟹拳,连忙答应说,好,好,就来螃蟹拳。
  于是,都放下了筷子,脸对脸地划起了螃蟹拳。
  俩人同时喊:一只螃蟹八只脚,两个眼睛这么大的壳,掰上壳,砸下壳,倒酱油,撒姜末。
  紧接着,红云伸出两个手指,喊:俩——好,摊谁喝?宋鹏飞同时伸出四个手指,喊:五魁首,摊谁喝?俩人的手指加起来却是个六。没有输赢,接着再划。红云喊:三星高照摊谁喝?宋鹏飞喊:六六大顺摊谁喝?红云这一次伸出个三,宋鹏飞也伸出个三,加起来是个六。这一拳就赢了红云,于是收了拳对红云说,喝吧。六六大顺摊你喝。
  红云笑着喝口红葡萄酒,放下杯子说,接着来,看我怎么赢你。
  这螃蟹拳划起来挺有意思,嘴里喊着什么,手上也得跟着比划什么。喊:一只螃蟹八只脚,就用拇指和食指先后比划出一和八字来;喊:两个眼睛,就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各圈成个圆圈表示蟹的两只眼睛;喊:这么大的壳,就双手在胸前比划一个大大的圆来表示螃蟹的壳。紧接着就喊拳的点数,并伸出手指。如果俩人的手指加起来刚好和谁喊出的拳数相等,谁就算赢,输了的就得喝酒。虽然红云的嗓门挺高,但还是输多赢少。又加上今儿高兴,忽略了红酒的度数,就喝得有点儿高,晃晃悠悠地想站起来,却身子一歪,倒在了丈夫的怀里,眯着醉眼,嘤嘤地说,抱,抱。宋鹏飞就抱着她,起身进了卧室。
  五
  盛怀新是公司的老人儿了。从副科级、正科级、副处级,一直干到今天的总经理。所以,他对这个案子也是知道的。由于過去没直接管過,也仅知道个大概。今天输了,明天赢了,这些他都知道。但是,输是怎么输的,赢又是如何赢的?那就不十分清楚了。官司打了这么多年,到了关键时刻,都估摸着能最后胜诉,不料又输了。判决书一下来,他的前任田总经理就灰溜溜地退了二线。盛怀新想,我就不信这个邪,明明有理,就打不赢这个官司?也就暗暗下了决心,要把官司继续打下去。他要打赢这场官司,然后风风光光地退下来。他想的还不仅仅是自己的风光,还有更深一层意思。这个官司还关系着几百口子职工的切身利益。能在退下来之前,赢了这场官司,为职工办件好事,也不枉为官一任。
  盛怀新的前任田总经理赏识赵勇,所以,有一段时间就由赵勇跑这个案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官司不仅输在田总手上,也是输在了赵勇的手上。就是这一点,成了他下决心换掉赵勇的理由。他一直不喜欢赵勇。为什么?他没说,也没人问。
  他让宋鹏飞重新接手这个案子,并不是十分喜欢宋鹏飞,而是除了宋鹏飞,再没有第二个人了。于是,就让宋鹏飞把案子接過来。
  宋鹏飞就把这个案子的前前后后,向盛怀新作了详细汇报。当然,汇报时也夹杂了自己的分析判断和预测展望。经他这样一介绍,盛怀新就更增强了打赢这场官司的信心。
  盛怀新说: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道理在咱这儿嘛,怎么就不能赢呢?
  宋鹏飞却意味深长地说:功夫在诗外,是咱诗外的功夫不到家呀。
  还不到家?你知道咱为这个官司花了多少钱?说出来吓你一跳。
  要是官司接着打,这钱还得继续花。
  花,花到拿了咱钱的那些人不好意思为止。我就不信,咱这诗外的功夫做不過他们!
  照你这样说,咱打这个官司还值得?
  值!怎么不值?我们不能只算经济账,要算政治账。这么一大块国有资产,在咱手里丢了,咱就是千古罪人。
  宋鹏飞说,是啊,国有资产是一个方面,关键咱还有几百口子职工,官司的输赢都关系着他们的切身利益。
  对,对。你能有这样的认识我很高兴,咱们想的一样,高管层也是统一了这个思想的。有了这个思想基础,咱们的工作也就有了根基,有了方向。总的一句话,咱得想办法挽回这个败局。盛怀新说到这里,起身为宋鹏飞续了水,又给自己的杯子也续上。然后坐回黑皮转椅上,望着宋鹏飞,等着宋鹏飞说挽回败局的办法。
  宋鹏飞没有立即说话,却掏烟递過去,点上,然后坐回去,自己也点了,吸一口,又吐出来,说:这次中院判决可是终审判决。
  终审判决怎么了,不是还有省高院吗?
  有省高院不假,但是,省高院不会受理中院终审判决案件的。
  就没有办法了?
  说不好。目前看,真还没有好办法。刚才接了你的电话我就想这事,到现在也没想出好法儿来。再找中院肯定是不行了,他能自己否定自己?他不可能自己推翻自己的判决。
  盛怀新说:我知道,难度肯定有,但是,这些年的经验让我坚信一条,办法总比困难多。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你努力,没有不可能的事。不是说功夫在诗外吗,我们也要做好诗外之功。从现在开始,你就全力以赴,我就一条要求,让省高院過问这个案子。我就不信了,心诚则灵,工作做到家了,还有办不成的事儿?
  六
  那年,化工公司在解放路弄了块地,要建宿舍楼。公司下属的企业,都摩拳擦掌地想沾光。麒麟化工厂就争取了三座宿舍楼的指标。
  这三座楼也怪,乍看是品字形排列的三座楼,最底一层却是连在一起的。整组建筑像个三条腿的板凳,只不過三条腿都朝了天。怎么说呢,这么个怪模样,你说它是一座楼也行,说它是三座楼也行。楼沿街,底层可用来开商店。麒麟化工厂就是看中了这点,才选定了它。有人戏说,花三百万买个大板凳,看你总经理怎么坐(做)?总经理说,板凳腿上住人,板凳面子我开商店,搞产品陈列,搞商品销售。一个小小的化工厂,能有多少产品陈列?算起来,这个板凳面子有两千多平米,你得有多少东西能摆满喽?一听这话,就知说话的人眼光浅了。总经理就说:我不能开商店?我做生意,安置待业青年,安置下岗职工,行不行?再不然我就出租,赚租金发奖金,行不行?于是人们不再反对。麒麟化工厂就同化工公司签订了委托建房协议。也陆续打钱到化工公司账上。
  工程终于竣工,问题却来了。三条板凳腿陆续交付使用。两千多平米的板凳面儿却迟迟不能移交。不能移交的原因,是化工公司欠建筑公司的工程款。化工公司却说麒麟化工厂的资金也没全部到位。
  麒麟化工厂说:我什么时候少你的钱了?
  化工公司说:你什么时候给足了钱的?
  两家就扯皮。那时,两家还是媳妇和婆婆的关系。扯皮耍赖都属正常。再加上那几年管事的人换来换去,两边各有一本糊涂账。谁也说不清楚该给多少钱,已经给了多少钱,到底还欠多少钱。甚至还有人趁机搅浑水儿,压根儿就不想把账说清楚。说不清楚怎么办?继续扯呗。建筑公司不愿扯,也扯不起,就坚持一条,你不给我钱,我就不给你房。趁两家扯皮扯得热闹,建筑公司就把这板凳面儿租给人家开了商店。一边吃着租金,一边冷着眼看两家继续扯皮。
  麒麟化工厂原是化工公司的下属企业,都是国有性质,说白了该是一家,什么你的我的,也就是这个口袋跟那个口袋的事儿。后来,市里号召招商引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麒麟化工厂引来了厚厚一叠美元,工厂就改成了中美合资企业,名字也改成美麒麟化工有限公司。而化工公司也小孩儿搭积木似的,进行资产重组,变成了化工集团公司。
  这下两家就不再是媳妇婆婆的关系,而成了各自独立、互无干系的两个企业。既然变成了两家,这官司也就撕开了脸儿地打起来。
  这一打就是十年。十年间,今儿你输我赢,明儿我输你赢。双方总能在输掉官司以后,再找到有利于自己的证据。证据呈给法官,法官也挺高兴。为什么高兴?有事做了。巴不得两家抓得血头血脸,他好居中调停,也能显示出他的重要来。于是,就在两家争执不下时,法官一脸严肃地端坐天平前,这边抓点儿放那边,那边又抓点儿放这边。就这样认认真真,又消闲自在地找着平衡。告人的和被告的,无论怎么着急,法官都是不急的,所以,官司才打成了这样。
  官司打到今天,要搁一般人,早就不打了。盛怀新却坚持说要继续打下去。他说花再多的钱,这官司都值得打。
  怎么不值得?当初,这个两千平米的板凳面儿,也就值个七八十万,现在呢?远不是这个数喽!
  打官司的这些年,解放路往外延伸了三公里。这个三条腿的板凳,就像被谁搬到了城里,又恰恰被放在了十字路口。处在这么显要的位置,周围又建了几个大商店,商业气氛日益浓厚,房价也就顺理成章地飙升。对面的楼价早已過万,正努着劲儿往两万上走。让你说,这两千多平米的板凳面子,究竟能值多少钱?这官司还不值得打?
  宋鹏飞说,打!坚决跟他打!你放心盛总,有你在后面掌舵,我就不信咱赢不了这官司!
  七
  宋鹏飞同赵勇办了交接,就准备到省城去。那几年跑这个案子,他结识了省城的一些朋友,得尽快把这些关系再接上,这可都是些宝贵的人力资源哪!当然,为建这个人力资源网,也是花了不少代价的。
  赵勇对宋鹏飞说,工作交给你了,我无差一身轻,闲来无事,陪你省城走一趟,也把我的关系给你引荐引荐,说不定能用得着。
  宋鹏飞说,好哇,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先谢了。
  别卸了,整挂吧。
  整挂?挂着卖给人烤全羊?还是烤全驴?
  俩人就笑,又都掏出烟来,赵勇的烟比宋鹏飞的好,宋鹏飞就收回自己的苏烟,接過赵勇递来的,又捂着火给赵勇点上。
  从赵勇抽的这烟,就知道他如今发达了。其实,他原先也就是个业务员,立了一次大功,才赢得田总经理赏识,做了副科长。
  那一年,麒麟厂产品滞销,田总经理头都要愁白了。江西有个化工厂,一直用麒麟厂的货,后来也不打算用了。销售科长亲自出马,也没把合同签下来。赵勇说,我去试试。
  他就到了江西,悄悄打听才知道,负责采购的是张副厂长,已经收了山东一家销售员的厚礼,正打算进山东的货。他就想,现在再去送礼也晚了。再说,这情形,即使送了,张副厂长也未必能收。不收礼,事就不好办。赵勇在旅馆里想了一夜,办法还真叫他想出来了。第二天晚上,他一手提四瓶茅台,一手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依次敲开了除张副厂长以外的所有副厂长、副书记、工会主席的家门。人家一开门,他就说,你好!我是山东某某化工厂的,想来看看张副厂长。见有人提了东西来,人家先还暗喜,待听说是找张副厂长的,心就凉了半截。心凉话也难热,就冷冷地说,哪个张副厂长?不认识!砰地把门关了。赵勇被砰砰砰地关在门外几次,就偷偷地笑了。然后提着茅台和大包裹,敲开了主管厂长的家门。人家一开门,他不再假说是山东的,而是直说是麒麟化工厂的,专程来拜访厂长。
  在研究采购计划时,所有参加会议的副厂级领导,一致反对进山东那家化工厂的货。主管厂长最后拍板,说麒麟化工厂是多年的货源单位,质量信用都好,就不要再开新的货源了。
  赵勇顺利签了合同,就凭这一纸合同,赵勇立马被提为副科长。
  八
  省高院在一条宽阔的大街旁。建筑不是繁华耀眼的那种,却十分壮观威严。主楼正门前有几十级台阶,站在阶下,须得仰视才见得人在门口出入。两边的辅楼又矮下一些,却形似主楼的臂膀自两边伸出,揽来此寻青天的人在怀里,给他们温暖的感觉。若是犯下什么事儿的人来了,这楼的格局,就变成一只巨大的铐子,仿佛随时会咔嚓一下闭拢了。让人不寒而栗。
  离这儿不远,有条繁华街道,如今,越发地热闹了。一家饭店像是刚开业,门前摆着花篮,篮里的花还鲜艳着。墙角处,仍可见没扫净的鞭炮残体和纸花的碎屑。
  宋鹏飞跟着赵勇绕過花篮,来到另一家饭店前。门楣上方,悬一横匾,写着:清风岭饭庄。宋鹏飞看了,知道也是开张不久的。赵勇说了声看看里面有没有座,就快步进了饭店。宋鹏飞也趁机看了这一带的变化。其实,大的格局没变,只是卖服装杂品百货的少了。饭店、旅馆、打字复印、烟酒店却多了。有的店门前还悬了牌子,写着法律咨询、诉讼代理、代写诉状、婚姻调查、律师服务等五花八门的广告。他还注意看了,烟酒店前还立了一块写有“礼品回收”的牌子。宋鹏飞觉得这世界变得太快了,这么几天不来,竟多出这许多花样来。
  赵勇出来说有座,就领他进了一个精致的小房间。有人进来泡了茶,又有人送了酒菜上来,俩人边喝边聊。
  宋鹏飞说,这个清风岭像是新开的。
  去年五月十八号开的业。
  宋鹏飞说,咋记得那么清楚,这店是你开的?
  赵勇连连说,别,别,别。我能开得起这饭店?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说选这个五一八,就要的“我要发”这个谐音。
  也真是哦,要在咱们那儿,是不会选带八字的日子的。这里竟不一样,却喜欢八。
  咱那里是因为有个八号,就觉得八晦气,这里没这个讲究。不仅没有八的忌讳,还格外喜欢八,你知道为什么?外面这条大街上,高院的对面就有个八号,干啥的你知道吗?银行。民国时期就是银行。一直是钱最多的地方。这里人喜欢八,是八跟发谐音,要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想,谁做生意不想发?
  宋鹏飞说,我看你都快要成精了,天下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唉,你还真说对了,天下事除了不知道的,剩下的我全知道。
  宋鹏飞就笑。俩人喝着聊着。饭毕赵勇说,咱先住下,明天我约省城的几个朋友你见见,今后有事找他们,没有不成的。
  宋鹏飞心想,我也不是没有省城的关系,随便拿出一个来也不比你的差。嘴上却说,好呀,你的路子广,认识的人定是高层次的,说什么也得见见。
  这时,就有人在外面朝赵勇招手,赵勇以为宋鹏飞没看见,说了声我去洗手间,就出去了。宋鹏飞听见外面那人说:赵律师,我等你三天了,把我急死了。又听赵勇说:我跟你说過了,能不来吗?你别急,我包你没事的。
  宋鹏飞暗自发笑,你赵勇行啊,成赵律师了。
  饭后,去找住的地方。旅馆不大,倒也干净。宋鹏飞過去是不住这种地方的,至少也得住三星。他觉得,住得太寒碜,人家会轻看了。他不明白,赵勇怎么会住这样的地方。又忽然想,我这趟来是咋了?怎么老是跟在赵勇后面跑?跟他下车买茶叶蛋,跟他去清风岭饭庄吃饭,现在又跟他来到这么个地方。明天还要我见他那些关系。我怎么总是被动?在怨自己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起赵勇来。赵勇虽比自己差几岁年纪,却显得更加老到。一样都是公司副科级,人家如今混的,又是私家车,又是新城区的阳光公寓。不要说这些,就是吸烟,咱也比不了人家。
  宋鹏飞想着自己的心事,赵勇就把房间安排好了。
  这一夜,把个宋鹏飞惊得一身一身的出冷汗。也就明白了,赵勇为什么要拣这样的地方住。
  九
  宋鹏飞原打算在省城多住几天,红云却打电话来说,他的亲戚来了,说有急事,要他赶紧回去。他就别了赵勇,说我先回去了。
  红云说的亲戚,是宋鹏飞的表弟,原是百里外的一个农民,来这里打工,干了几年,也没赚多少钱,却找到了一条赚钱的路。开始搞金属加工,不几年,就有了自己的工厂,手底下也雇了一大群工人。在这个行当里,挣钱不算多,每年也有个十万八万的,对他来说,这就不算少了。平时,表兄弟间走动也少,又因表弟生意做得顺利,也没有什么事情要来麻烦这个表哥。今儿来了,说求表哥一定救救他。
  把个宋鹏飞说得直看着表弟笑,说我有多大能耐,怎救得了你?
  听表哥如此说,表弟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说表哥你发发菩萨罗汉释迦摩尼心吧,你要不救我,我就死定了。
  原来,表弟开个厂,平时也没少应付方方面面的大小麻烦,只是事儿都不大,吃吃喝喝,送两条好烟,或约去钓个鱼,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只是这次不同,偷税漏税,账面不利索,事就出来了。刚刚接了个电话,让他到检察院去一趟。他进城几年了,也大致知道检察院是干啥的,心就没了底。
  不是谁恶作剧吧?宋鹏飞说,你要是有事儿,检察院直接就把你带走了,还用打电话先通知你?你说说,到底有事没事?
  表弟头一低,说有,没有事儿我害怕个啥。
  宋鹏飞就说,你先在我这儿躲着,我问问情况再说。
  电话的确是检察院打来的,人家掌握了偷税的证据。宋鹏飞想,既然掌握了证据,为何不直接把人带走,却用电话通知当事人?检察院的人宋鹏飞都不熟,想打听个准信儿都难。这时,就想起了逄律师。
  逄律师开着个律师事务所,业务做得不错。曾代理一件谁看谁说不能赢的案子,最后,竟让他把这官司赢下了。逄律师从此名声大震,业务也就越来越多,车子也从吉利换成了宝马。虽只是5系宝马,也颇值些银子。宋鹏飞因公司那个板凳楼官司同逄律师有過合作,私下里处得也不错,他就找到了逄律师。
  逄律师说,这事我知道。然后就叮嘱宋鹏飞,千万别叫表弟去检察院,只要去,准就回不来。宋鹏飞就说,可不能让表弟进去,他要一进去,这厂子毁了不说,我那老舅、舅妈非急死了不可。他还有老婆孩子,都不能安生了。逄律师答应说,老宋你放心,咱俩谁跟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表弟就是我的表弟,我能把自己的兄弟往八号里送?宋鹏飞说,我就不说谢了。逄律师说,啥也别说了,我去问问检察院那边的情况,然后我找你,下一步怎么办,咱再商量。
  逄律师很快就打听清了情况,约了宋鹏飞過去。宋鹏飞知道这里的弯弯绕绕,但这样的事也没直接经验過,觉得自己一人包办了不好,就带了表弟一块儿去见逄律师。
  逄律师介绍了检察院那边的情况,问宋鹏飞的表弟:你真有事儿对吧?表弟一脸难堪地点了头。逄律师又说,咱要没有事儿就别理他,要是真有事儿,还真不能不认这壶酒钱。我了解過了,他们的意思,是要当个案子办,正准备立案。这还真有点儿麻烦,你这案值也不能算小,较起真儿来,关你个三年五年都说不定。
  表弟的脸立马就变了,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我不能进去,说什么我也不能进去。他知道,比他早来几年做生意的一个老乡,也是犯了事进去了,再出来就没有了人样。他一想起那个从八号里出来的老乡,就心惊肉跳。这时,他不仅心惊肉跳,端在手里的茶水洒了一地也没察觉。嘴里直说:逄律师,你得救救我。
  逄律师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说,幸亏检察院那边有咱的人,否则,就难办了。这样吧,这事由我来协调。不過,话咱得说明白,事儿能办到什么程度,我也没十分的把握。再说,行行有道,道道有门儿,这里面的规矩我想你们也知道。既然我和老宋是这样的关系,你又是他的表弟,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就照直说了。
  表弟忙说,那是,那是,你说,你就照直说。
  你得破费点儿。
  应该的,应该的。
  宋鹏飞接過话说,得多少钱?
  逄律师并不直说,只说那边有两个人,一个具体办事的,还有一个是这人的头儿。多少钱我也说不好,你们自己看,掂量掂量你这事儿有多大,再看自己能出多少钱。
  宋鹏飞略一沉思说:一人一个数?
  逄律师显然是听到了,却没说话,而是端起杯子,走到饮水机前,呼噜噜往杯子里放热水。表弟脑子转得快,就知道一人一万是嫌少了。赶忙说,那就一人两万。
  逄律师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说:这样吧,你去准备,我先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先不要立案,要不然,案子立起来,再撤就难了,到时怕是十万你也买不来平安无事。
  俩人赶紧回来准备了钱,一共五万,报纸包了两个两万,又另包了一个一万,这个一万是为逄律师准备的。
  他原打算同逄律师一道去见检察院的人,想趁这个机会结识这方面的朋友。逄律师却说,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要信我,这事就由我办了。你去了反而不好。
  宋鹏飞赶紧说,我本也没打算去,我才不想见这些臭孩子。那就辛苦你了,我替表弟先谢了。
  十
  宋鹏飞在省城虽见到了蔡律师,却没谈出个结果来。蔡律师说,这样的案子中院就是终审法院,它的判决就是终审判决,是死是活就此定了性的,谁也翻不了。宋鹏飞感到非常失望。他对蔡律师原是寄予很大希望的,也估摸蔡律师会帮这个忙。来的时候,盛怀新总经理也表了态,只要官司能打到省里去,花再大的代价都行。因此,他也暗示蔡律师,只要事情成了,不会亏待他的。蔡律师却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是我确实帮不了你。
  蔡律师是宋鹏飞的同学,宋鹏飞高考落榜,他却考上了省城的政法大学。毕业后,就当了律师。他的水平高,能量也大。他跟逄律师比起来,就是小泥鳅遇见了大鲇鱼。这个大鲇鱼也是帮過宋鹏飞的,案子二审时,就是蔡律师帮着打赢的。后来,对方又申诉,官司还得接着打。原打算继续由蔡律师代理。不料,蔡律师却代理不成了。有个去美国讲学的机会,他就丢下案子去了美国。公司只得让赵勇推荐的律师代理。
  宋鹏飞心里想,律师换就换吧,接着跟新聘的律师忙乎就是。岂料算路不打算路来,他竟在这个时候被调去党校学习了。谁都知道,党校学习過的,都是有希望提拔的。既然领导决定了,又是从自己的前途出发,怎能不服从呢。后来的发展,却让宋鹏飞看不懂了。远不是原来想象的那样,所以让他去学习,不過是田总经理的一个小计谋。让赵勇接手这个案子,才是田总经理的真正目的。果然,他自党校回来,就再没人想起提拔的事儿了。这还不是最糟的,接踵而来的才让他感到更加窝囊,他下岗了。公司效益下滑,有识之士分析是人浮于事,那就得裁人。他原任着副主任,几乎整天在外面跑,除了这个板凳楼官司,凡是涉及打官司告状之类的事,都由他跑,也包括催个债、要个账什么的。现在,这些业务全都归在了赵勇名下,他只顶个副主任的虚衔,却没有具体工作,每天来到就是喝茶看报,连自己都觉得无聊,所以,宣布他内退时,他也自认退得合情合理。
  没退的时候,想象不到退下来会是什么样子,待红云去银行吱吱啦啦打印出一串数字后,他才知道退下来的严重性。工资少了一大块不说,出差的机会没有了,也不能隔三差五地往家里捎东捎西的了。烟也不再是苏烟,而换成了羞于见人的那种牌子。自然,大闸蟹也没得吃。没大闸蟹佐着,红葡萄酒还喝个什么趣儿?不喝酒也就不再“一只螃蟹八只脚”地划拳,红云的脸也就难如蟹壳一样的红。脸不红,哪还有心情让宋鹏飞抱她到床上去。总之,宋鹏飞内退以后,一切都翻天覆地了。
  这变化了的一切,都是因他脱离了那个官司。如果官司在手上,并且打得正热火,也不会轻易把他撤下来。那时他想,这些年,家里红红火火,外边风风光光,全是因为公司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掰开了揉碎了说,这几年竟然都是吃的这场官司。想到这里,宋鹏飞也笑了,哦!官司还有这么个吃法。
  官司在他手里赢了,却又输在了赵勇身上。也许,就是因为赵勇输了官司,才有了自己再次出山的机会?是不是呢?也许吧。
  不管怎么说,宋鹏飞算是又吃上了官司。吃上了官司,也就立即恢复了家里的红火和外面的风光。
  宋鹏飞做事一向认真,接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一门心思拉关系找熟人,希望尽快找到突破口,目标当然是让这个案子起死回生。这时,却出了表弟偷税这么一档子事儿。他便急如星火地赶回来,还好,事情总算解决了。逄律师接了钱后如何操作的,他就不知道了。结果却不错,表弟的事就没人再提,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表弟虚惊了一场。待惊魂稍定,赶忙安排会计把账做圆了,免得再生枝节。接着就来看这个救了他一命的表哥。
  和以往来时不同,这次是大包小包地提了来。像知道表哥表嫂秘密似的,竟有一包装着口吐白沫的十只大闸蟹。这让红云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这个表弟从没这样大方過,喜的是那十只个头硕大的蟹。表弟也兴奋得很,又是夸表嫂热情,又是谢表哥仗义,还坚持让表哥去约逄律师,说要摆场酒,专门感谢这位大律师。
  逄律师也挺给面子,一请就到。还带了他的几个朋友。逄律师跟宋鹏飞说,今天只喝酒,不谈任何具体事,尤其不要谈你表弟的事情。那事就算過去了。
  十一
  宋鹏飞向盛怀新总经理汇报了省城一行的情况,自然有果然不出所料,这事真不容易等语。然后,就同总经理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目标只有一个,把官司打到省里去。这看似简单,实则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不過,凭盛怀新总经理的直觉,路肯定是有的,只不過暂时还没找到。他说,当今社会,只要想办,还有办不成的事儿?宋鹏飞开始还挺有信心,他的信心来自蔡律师。没承想,却遭到了蔡律师的拒绝。这一拒绝,就把他的信心拒得无影无踪了。他也挺着急,好不容易又重新上了岗,如果官司打不下去,结果就是再次下岗。想想下岗的那段日子,他便心惊肉跳,就在心中暗自祷告,希望能找到起死回生的办法。
  真的就无路可走了?
  盛怀新总经理说,省城你还得去,蔡律师的工作继续做,铁棒磨成针,功到自然成。是不是咱的力度还不够?真的就抱着猪头撞不开庙门?
  宋鹏飞答应着,说你有信心我就有信心,我把家里安排安排就动身。然后又说,这次从省城回来,顺便捎了点儿土特产,晚上我给你送家去。盛怀新说,你留着呗,别往我那儿送了。接着宋鹏飞就拿出一叠发票让盛怀新签字,说是这次去省城的费用。盛怀新大致翻看了几张,就在报销单上签了字。这些费用里面,自然也包括了买土特产的费用,还有吃饭住宿、乘车打的、请客送礼,甚至还有梅子拿给他的两包苏烟的费用。盛怀新看到这张发票,就想起那天宋鹏飞扔给他的那包苏烟来,于是就在报销单上签了字。
  回家的路上,宋鹏飞又拐进超市,买了一盒茶叶、两包苏烟、二斤排骨、一斤木耳、两包香菇、一瓶护肤霜,这些都是日常所用之物,尤其这护肤霜,正是红云喜用的那种牌子。他就提着这一大包,到超市服务台,拿出购物小票换正式发票。服务小姐问:怎么开?
  就开食品吧。
  宋鹏飞提着这包统称为食品的东西回到家,红云一边翻看着一边说,下次带点儿洗衣粉、肥皂、牙膏什么的,都快用完了。
  宋鹏飞答应着,就去洗了手,坐到沙发上,摸過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找台。红云過来坐在旁边说,逄律师打电话来,约你明天去钓鱼。
  十二
  宋鹏飞不怎么喜欢钓鱼,但是也得去,尤其是逄律师邀请。
  逄律师开着车子,接了宋鹏飞往郊外去。半道上,逄律师接了个电话。宋鹏飞听出是赵勇打来的,就问:是赵勇吧?
  是。这家伙腿快,已经到鱼塘了,窝子也下好了,就等咱了。
  赵勇站在塘边,竿子伸向水面。丝线细细的一条,穿了彩色的浮子,几只横漂在水面,一只被鱼钩坠进水里立着。钩是看不见的,不仅人在岸上看不见,就是水下的鱼儿也看不见,那钩被饵紧裹住了。鱼本来是有些警惕的,但见了香饵,也就失却了警惕,钓者成功的关键,全在这饵上。怪不得人说,会不会钓鱼,全在这制饵的功夫上。
  赵勇旁边,还有个生面孔,逄律师介绍说:这是徐检。宋鹏飞急忙上前,把那人手握住了,问:在哪儿高就?那人说:楚山区。又问:区委还是区政府?逄律师就接過话来说,都跟你说了是徐检,还问在区委区政府,在检察院呀。这下宋鹏飞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他还以为叫徐简呢。知道是位检察官,就格外郑重起来,连说,幸会幸会。又用力握了一次徐检的手,为刚才的误会表示歉意。
  宋鹏飞的心思不在鱼上,虽拿着鱼竿,眼也望着鱼浮,脑子却开了小差儿。直到赵勇在旁边喊:起!起!老宋快起竿!这才回過神儿来。用力甩起鱼竿,沉甸甸的,果然有鱼咬钩。由于用力過猛,鱼竿咔地一声断了。竿梢儿迅即沉入水底,连同鱼钩、鱼线、鱼浮,全没了踪影。
  他扔了半截鱼竿,转身上岸,点了支烟,向鱼塘旁的小房子走去。
  鱼塘是私人承包的,还在塘边开了饭店。饭店简陋,却挺方便。宋鹏飞扔支烟给鱼塘主,说:中午在你这儿吃饭,你弄几样拿手的。
  在这儿吃饭,图的就是绿色环保,鲜鱼、时蔬、土鸡、柴蛋,都是农家菜肴。鱼又是现捞,鸡又是现杀,就连烧鸡烧鱼的葱蒜,也都是地里现拔来的。有道好菜,地角皮炒鸡蛋,每次来是必吃的。地角皮黑里透绿,柴鸡蛋又黄又白,再配上一青二白的鲜葱,外加紫花椒、干红椒,这菜肴就不仅好吃,而且也好看。旁边又支了鏊子,鱼塘主的妻子,烙馍是把好手,新烙馍将地角皮炒鸡蛋卷了,好吃得就没法说了,逄律师最爱这道菜,所以宋鹏飞特意强调了,一定要上这个。又听逄律师在那边喊:老宋,再来个干煸马蹄铁。干煸马蹄铁?转身问:有干煸马蹄铁吗?说有。
  酒過三巡,原来不熟的也就熟得如老友。这种场合,赵勇最活跃,说着说着,就拿宋鹏飞打起趣来。他说老宋的胆儿太小,还没个小鸡儿的胆子大。宋鹏飞就知道,赵勇是指在省城的那事儿说的。就嘴里胡乱地应付着,脑子里却又闪现出那晚的情景来。
  那天还真把他吓得不轻。那么小的女孩儿,敲开门进来,坐下就不走了,弄得宋鹏飞心乱如麻又手足无措。只得掏了两张大票,打发女孩儿离去。女孩走后,他再也睡不着了,三张女人脸在脑海里轮番闪现。一张是刚刚被赶出去的女孩儿的脸,白白净净,稚气未脱的样子;另一张脸自然是红云,这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第三张脸闪现的时候,让他大吃一惊,竟然是梅子,文文静静,像个大二的学生。
  三张脸折腾得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赵勇见了他就笑。他知道赵勇为什么笑,也不理会,只埋怨赵勇做事荒唐。
  赵勇看着宋鹏飞神思恍惚的样子,知道他没生自己的气,就借着酒劲儿又说:老宋,说你胆小你别不服气,就那点儿破事儿,算什么?你也思想解放解放,睁眼看看眼今都什么朝代了。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你这样,连个小娘们儿也办不了,你说你还能办成啥?
  逄律师就打趣说,赵勇你也小心点儿,别整天不管不顾地钻窟窿打洞。那洞眼眼你看着小,可深着呢!我提醒你,可得小心点儿,别掉进去爬不上来。
  在这种场合,宋鹏飞也只能佯装臭味相投的样子,跟他们虚与周旋着。他知道,这个时候,你越正经,他们就越拿你当笑料。宋鹏飞说:你赵勇也是,知道我是个没经验的,也该找个业务熟的给我,你弄个青柿子来,让我怎么办,还得让我教她?
  赵勇说:算了吧老宋,我给你安排的可不是什么青柿子。你连尝也没尝,就断定人家是青柿子,也太武断了吧。我给你选的那位,可是个手段老到的辣娘们儿。你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呀。
  别胡说了,我看就像个中学生。
  别管她像什么,开了封的都是娘们儿。
  徐检就插进来说:赵勇你经常跑省城,那儿开个封得几两银子?
  那得看你开什么样的。这可是一分钱一分货。你有兴趣?有兴趣我给你安排安排?
  喝着,说着,笑着,两瓶酒就见了底。徐检说,到此为止吧。
  宋鹏飞就让鱼塘主去塘里撒了两网,把撒上来的鱼分成几份,让各人提上走了。
  宋鹏飞仍坐逄律师的车子回去。在车上,宋鹏飞就说起公司的案子,又向逄律师讨主意。逄律师说,你们盛总是个干事的人,他看问题也深,他的话没有错。宋鹏飞就问,你说他的话没错,他的哪句话没错?他说的话多了。
  铁棒磨成针,功到自然成呀。哑巴烧香,心到神知。
  我也懂这个道理,可是,我现在是抱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呢,我想烧香,可神在哪儿?
  十三
  宋鹏飞从未像现在这样一筹莫展過。在当初嚷嚷要买这个板凳楼时,宋鹏飞说什么也想不到,就这一怪胎模样的板凳楼,竟会同自己有割扯不断的联系。
  当初,宋鹏飞是反对买楼的,但他人微言轻,影响不了领导的决策。但也免不了发几句牢骚:这么个怪模怪样的板凳楼,还腿朝着天,谁买了它,都难坐稳当喽!你们照我的话来,将来这就是个祸事娄子。没人理会他这乌鸦嘴,板凳楼就买下了。
  再往后,围绕板凳楼发生的是是非非,宋鹏飞都是知道的。比如,建筑公司承包了工程,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就再次转包。转包的過程中,又出了岔子。本来已选了一家施工队,化工公司的领导又介绍一家来。问题也就跟着来了。到底让谁干?经過幕前讨论协商,又经幕后讨价还价,就决定由一家负责三条板凳腿的施工,另一家就负责板凳面子。两家分清了施工范围,也各自拿到了施工图纸。图上标明,三条板凳腿分别编号一二三号楼。但这三座楼均不包括最底层的大厅。因这大厅是连在一起的,就被暂定为四号楼。这本是划分两家施工范围的权宜之计。没想到,却为日后的纠纷埋下了祸根。而最终判对方胜诉,也就是以这个四号楼为根据的。
  化工集团公司说,当时卖给麒麟化工厂的是一二三号楼,这是合同上写明的,明确显示不包括四号楼,所以这个四号楼应该判为化工集团公司所有。
  麒麟化工厂不接受这个观点,说一二三号楼都没有一层,这楼是建在空中吗?
  化工集团那边,也有一位宋鹏飞这样的角色,原是集团企管部的副部长,后来就专门负责打这个官司。因此,也同宋鹏飞非常熟了。其实,他们本就是一个单位,相互之间也处得不错。后来分了家,说话做事就得站在本单位的立场上各为其主。即使这样,也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平时依然非常友好地相处,常常庭上吵得两嘴白沫,庭下又聚在一起喝酒。还得说只喝酒不谈案子。喝着喝着,就又扯到了案子上,于是便吵。宋鹏飞说:你说说,我这楼都在半空悬着吗?三座楼都没有一层,合乎常理吗?当然,对方也有对方的理由,于是就吵。对方吵不過,气得抓起包就走。宋鹏飞一边说着有理摆理,跑什么?一边就追了出去。刚追到饭店门口,就被拦住了。先生你不能走,你们还没买单呢。宋鹏飞说,买什么单?今天是他请我!我们不管谁请谁,既然他走了,这单就得你来买。只得掏钱买单,然后再去追。
  对方赢就赢在这四号楼上,也都知道这的确有点儿牵强。但是,法院就这么判了,而且又是终审判决,谁又能怎么着呢!
  宋鹏飞着急,总也想不出撬开省高院大门的办法,怎么办呢?
  来到咖啡厅,梅子依然那样热情,笑着叫宋大哥,叫得宋鹏飞浑身不自在。他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感觉。過去,即使掀了裙子掐她的腿,也没有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今儿是怎么了?原来,此时的宋鹏飞脑海里又浮现出省城那个夜晚的情景。三张女人脸又轮番在眼前闪现,两张虚幻,一张却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是梅子。
  十四
  宋鹏飞看到烟缸里有几个烟头,问:谁来了?
  表弟。红云答应着。倒一杯水递给他。
  即使红云不说,他也知道来的人是表弟。表弟抽烟有个习惯,一支烟抽到一半,就掐死扔了。因此,只要一看这长长的烟蒂,就差不多知道是谁,再看烟的牌子,就能确定是谁。宋鹏飞往烟灰缸里瞅瞅,果然是表弟抽的那种牌子。
  红云在他旁边坐下,絮叨着说表弟来了,要谢谢表哥,哪天请去吃西餐。说到吃西餐,红云就说,你还没带我吃過西餐呢。宋鹏飞说,西餐吃个什么趣儿,哪如中餐吃起来過瘾。其实,更好吃的是家常饭,最好吃的是咱家的饭,极好吃的是红云做的饭。说得红云脸上开了花一样。你就是个嘴儿。红云说着把准备好了的饭菜端上来,又问宋鹏飞,还喝点儿不?宋鹏飞说,不喝了,今儿不想喝。红云就把拿在手上的红葡萄酒瓶又放了回去。
  一边吃着,一边听红云在耳边絮叨。一会儿说表弟的工厂生意做得好,产品都卖到了新疆、青海什么的。一会儿又说赵勇现在发了,在省城开着大饭店。又说见到赵勇的媳妇了,脖子上戴根链子,粗得拴条藏獒都不带挣断的。
  宋鹏飞就笑,你就是这样说她的?
  是的,我就是这样说的。不怕,我们说笑惯了,不会有事的。
  她不生气?
  没生气,却说我是戴不上金链子急的,才这样损她。
  宋鹏飞就说,你不是有一条吗?
  红云嘴一撇说,亏你说得出口,那算什么,十克不到,还是18K的。人家赵勇媳妇的是足金,有二百多克,我的娘来,筷子这么粗。
  宋鹏飞听着红云絮叨,脑子却又开了小差儿。又是三张女人脸在眼前晃动,两张虚幻,一张真实,这真实的一张现在是红云。
  红云依旧兴奋地说着表弟的工厂、赵勇的饭店、赵勇媳妇的金链子,正要说赵勇媳妇跟着男人吃西餐和要换车的事儿,却见宋鹏飞倒拿着筷子去夹菜,就惊呼,老宋,你今天怎么不对劲儿?
  宋鹏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就说,没事儿。
  红云想,丈夫大概是为了官司的事在发愁,就没多想,只说,去阳台抽根烟歇歇吧,我看你是累了。
  宋鹏飞去了阳台。红云收拾碗筷去厨房洗刷。
  宋鹏飞抽着烟,红云刚才说的什么金链子、饭店、西餐、汽车什么的,又在耳边响起。是的,他曾说過要带红云吃西餐的。那是陪蔡律师吃罢西餐以后,回家说给红云的。红云就说,咱也没吃過西餐,哪天咱也体验体验西方女人的生活。宋鹏飞当时就答应:好,等得闲了,我西装革履,你油头粉面,带你去吃西餐。红云对油头粉面四个字不甚满意,说:什么话?油头粉面是什么你知道吗?臭嘴!宋鹏飞也觉出这四个字的不雅来。红云虽俗点儿,但却与这四字不沾边儿。就说:该打。然后左手在腮边狠拍了右手一下。啪地一声脆响,拍出了红云的笑,才算過了这危机。
  终也没带红云吃上西餐,下岗以后,公款吃的机会没有了,私款又吃不起。现在好了,官司又上了手,倒是可以考虑兑现这个诺言了。
  红云说赵勇要换车,宋鹏飞不太相信,他知道赵勇的老婆好显摆,屎不出来屁出来的事也是有的。但是,开饭店的事是真是假,他也拿不准,或许是真的?省城那家清风岭饭庄是赵勇开的?
  这些事宋鹏飞懒得去想,只为案子发愁。盛总这样信任自己,工作没有进展,仿佛对不起盛总似的。
  省高院怎么办呢?蔡律师不愿帮忙。工作的力度不够?
  电话响了,他以为是逄律师打来的,逄律师答应帮他寻路子,大概有了消息。他赶忙拿起电话,看了来电显示,竟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红云却拿件衣服過来,说:别着凉了,披上点儿。
  十五
  在上海一条弄堂旁,有个小饭店,店也不大,却干干净净,里面也有几个包间,他们拣个安静的坐了。宋鹏飞说,蔡律师,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你。一看是个陌生电话,本不想接的,但还是接了,想不到竟是你。宋鹏飞说完,又学着范伟的腔调来了一句:缘分哪!
  蔡律师嘴角往上翘了翘,无声地一笑,说:我用的是宾馆的电话,所以你觉得陌生。我就是想试试,看这事能不能干。我想,要是你接了这个电话,就是上苍安排我非帮你不可;要是你不接,那就是上天不让我帮你,也就随他去了。你还是接了。然后也来了一句:缘分哪!腔调也有几分像范伟。
  俩人都笑。笑罢,宋鹏飞接着说:老蔡,不瞒你说,我多年前找人算了一卦,那人说我这一生都不顺。但是,也没有大灾大难,总会在关键的时候遇贵人相助。蔡律师啊!你就是我的贵人啊!
  可别这么说,可别这么说。蔡律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边为宋鹏飞杯子里续着水,一边客气着。
  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不是吗?这个官司今天输了明天赢了地折腾,哪次不是赢在你的手里?你就是我的贵人嘛。现在,正愁着過不去这道坎儿,你的电话就来了。我原以为又是个诈骗电话,本不想接的,可还是接了。我原想接過来就骂几句,出出我这胸中郁闷之气。不料却是你的电话。我当时就想,好!贵人来了!
  蔡律师说,你先别得意,我也没有绝对把握,只是觉得可以试试,能成不能成,也是两说着。我想先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具体情况再坐下谈。这个邱玉禄是我的老师,路子广得很。前年,我手里有个案子,也如你这案子一样,走进了死胡同,眼看没希望了,跟他一说,他就帮我运筹一番,官司还真就继续打下去了,而且结果也不错,由死刑改为十五年。
  宋鹏飞啊了一声,说:这人的道业不浅哪。
  说着,邱玉禄就来了。吃饭的时候,宋鹏飞就把案情介绍了,邱玉禄帮助分析了案情,然后说,你们要想接着打下去,就把这事交给我——如果你们信得過。
  宋鹏飞说,您这是什么话,我跟蔡律师关系还用说吗,你又是他的老师。啥也别说了,今儿我算遇到真神了。
  正事说完,就扯闲篇儿。蔡律师同邱玉禄一样,都是知识渊博得能令宋鹏飞目瞪口呆的仙人。俩人满口之乎者也,宋鹏飞大多听不懂。他们又都健谈,但说业务不多,却是许多的诗词歌赋,也让宋鹏飞没有插嘴的机会。邱玉禄说蔡律师:听说你业余时间在研究楹联?蔡律师说:哪里是研究,也就是随便翻翻,权当休息休息,换换脑子。邱玉禄说,我出个上联,你对对看?蔡律师忙说不敢弄斧。老师见桌上的盘里还有没吃完的银杏,就说:就以这银杏为题,出个上联你对对?然后略一沉思,便说:发青黄叶,结白果,却叫银杏。蔡律师立即说,老师你这上联妙极!
  宋鹏飞却没听出妙在何处,却知道他说的也有道理,家乡到处是银杏,春夏叶子青绿,秋冬又变得金黄。就佩服得啥话也说不出来,只掏出烟来给两位学究上了。俩人接過点着,蔡律师就接着说:邱老师,你这上联妙就妙在用了三个表示颜色的词,我对起来可就难了。那就试着对一个吧。接着便说出了下联:处西北地,是南京,又称金陵。话一落音,宋鹏飞还没反应過来,邱老师就拍了桌子说:好!妙!你这更好更妙!然后就冲宋鹏飞说:宋主任,你知他这下联妙在何处?我上联用了三个表示颜色的词,他下联对了三个表示方向的词,这南京也恰好在上海的西北方向,这不是很妙吗?更妙的是这个金陵的金字,正对了上联银杏的银字,你说妙不妙?
  妙!妙!宋鹏飞说,今天能见到你更妙,要不然我就死定了。还好,我们总算又有活路喽,邱主任,这事我就全仰仗您了。
  十六
  官司终于有了重大突破,盛怀新总经理非常高兴,就让人在墙拐角酒馆订了张桌子,专为宋鹏飞接风,还派了自己的车子把宋鹏飞直接拉到了酒馆。
  墙拐角只是个酒馆的字号,并非真的就在墙拐角。这个地方原是旧城墙的拐角处,城墙拆了,变成了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墙拐角这个地名却留了下来。现在,这个名字不仅是人们对逝去的历史的一种缅怀,而且,有识之士还在其中发现了巨大的商机。如今,酒店名称叫得越来越吓人,什么帝豪、帝都、环宇、天厦、义大利、美丽间,还有什么天霸、地霸、海霸、巨无霸等等。而这家主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只往小里说,偏偏叫个墙拐角。也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酒馆,却引来了八方食客,生意也就越做越红火。
  盛怀新听宋鹏飞在电话中说,邱律师能帮着把官司打到省高院。还说只要到了省高院,就有百分之九十的胜算。这消息太好了,太及时了,太重要了。所以盛总今天高兴。
  盛总一高兴,喝酒就出花样。猜拳行令不用说了,唱唱歌,跳跳舞,怎么高兴怎么来。有时也玩点儿别的花样。比如今天,他就问服务小姐: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能让我们这个大功臣高兴了,我就赏你。小姐说:我们正在搞促销,有个就餐抽奖活动。
  那好,什么奖品,汽车还是别墅?
  小姐笑了,说没有,先生。不過,奖品还是蛮好的,一定会让您满意。说着一招手,叫来个女孩儿。女孩儿怀里抱着个纸箱子,箱子糊了红纸,上面黄字写着:祝您好运。
  大家就轮流伸进手去摸好运。摸出的却是一张小纸片。小姐展开来看了,说:恭喜您先生,您中的是三等奖。三等奖是什么?喝水的杯子。于是,就有人送上一只漂亮的不锈钢保温杯。宋鹏飞看了看杯子,知道这种杯子在超市里要卖一百多。又有几个人抽了,却是打火机之类的小玩意儿。轮到盛总了,也摸出一张纸片来。小姐激动地说:先生,您的手气真好!是个二等奖。您是这两个月中摸出奖项最高的一位,恭喜您啦。就有人急着问:什么奖品?小姐说:是一双价值五百八十元的皮鞋。听说是个二等奖,立即有人提议,要为盛总的二等奖干一杯。于是大家举杯起立,喝干了表示祝贺的杯中酒。
  放下杯子,盛怀新说,好,好,为了表示我中奖的激动心情,明天晚上,我们还在这里,还是这些人,我再摆一场,大家都得来,谁不来我让司机开着车子到谁家门口等,而且还得不停地摁喇叭,直到周围的邻居骂你为止。
  最后摸奖的是宋鹏飞,竟是个一等奖。大家再次举杯祝贺。
  酒罢人散,盛怀新留下宋鹏飞,详问了上海之行的情况。宋鹏飞一一仔细汇报了。说到了费用,盛怀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这么多钱,他们敢拿?
  这些人,个个人精似的,还要咱操心?你只说这事办不办吧?
  盛怀新沉思了一会儿说:老宋,你看啊,我是这样想的,按说呢,咱这个官司是应该打赢的,可是,咱却输了,你也知道这是为什么。逼到墙根了,咱再不下这个决心,前面的工作就白做了,花出去的钱也没人给你补回来。如果咱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那个两千多平米的板凳面子,现在都什么价了?且不说还得继续升值,就按现在的价,也值两千多万了。就为这两千多万,咱花点儿钱也值。
  我也是这样想的,要是我自己的事儿,我当时就答应了。这不是一大笔国有资产吗,所以得你这个国有资产的代表拿主意。你说吧,只要你说干,我就全力以赴;要是不行,官司也就死到这儿了。
  干!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钓鱼还得下窝子哩。
  宋鹏飞说,你可想清楚喽,这一窝子,可得好大一把小米儿呦!
  十七
  红云去超市买了大闸蟹,却听说宋鹏飞被接到墙拐角酒馆了,就有点儿不高兴。她在电话中说:我看你宋鹏飞的心是越来越野了,你就住在酒馆吧,别回来了,等我把户口给你迁過去,咱家就当没你这个人儿。宋鹏飞知道,红云这话是半气半玩的。也就用玩笑的口吻说:现在还要什么户口,只要有钱,带着身份证,走哪儿吃哪儿,连粮票都不要。你就把心放肚里吧。
  饭吃到一半,宋鹏飞脑子就开了小差儿,觉得有点儿愧对红云,经常在外跑,丢她一个人在家,现在人虽回来了,又一头扎进了酒馆。想想也觉有些歉意,就假装去洗手间,躲到外面给红云打了电话。宋鹏飞问:怎么样?大闸蟹吃完了?红云说:吃完了。宋鹏飞惊问道:吃完了?四只大闸蟹你都吃完了?红云就说表弟来了,四只蟹表弟吃了一只,自己吃三只。接着就说,你快回来吧,表弟听说你今天回来,专来看你呢。宋鹏飞嘴里答应着,心里想,专来看我?怕是又有什么麻烦事儿,自己摆布不开,让我给他收拾残局来了。
  宋鹏飞回到家,果然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表弟真的有事。
  宋鹏飞一进门就问:表弟呢?
  红云说,刚走,接了个电话,着急忙慌地就走了,说明天一早再来。红云说着从宋鹏飞怀中接過手提袋,问:什么?
  西装。
  西装?说罢掏出西装来,呦!还是名牌!宋鹏飞,你如今长进了,从来没为自己买過衣服,今儿是咋了?
  有你这个购物专家,我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长进。摸奖摸来的。
  红云觉得奇怪,一顿饭让人摸了那么多奖去,酒馆不亏大了?
  你猪脑子?开酒店的那些人,个个精得跟猴儿似的,吃亏的事他能干?羊毛能出在狗身上?然后就说了其中的奥秘。红云这才知道,表面看,是酒馆搞摸奖促销,实际奖品的钱都打在饭菜里了。
  宋鹏飞对今晚盛总的安排有点儿受宠若惊。心里想,盛总这人真讲究,知道下属的辛苦,工作有了点儿成绩,马上就看到了,还用这种方式表示肯定和嘉许。红云也说盛总人不错,关心下属,是个好领导。
  宋鹏飞就问表弟来有什么事儿。红云就说,大概是他家的什么人犯了事儿,在八号里蹲着,还说身上正生着病,怕在里面经不住折腾,想找关系把他弄出来。红云说着又指指墙角一个提包,告诉宋鹏飞是表弟带来的。宋鹏飞看了看包说,你就会多揽胡萝卜蒿子。红云也回了一句说,那是你表弟,来找你,你又不在家,我能拿棍往外赶?
  宋鹏飞也觉出自己的口气不对,就缓了缓说,这事不怪你,我是说表弟这个人,也不知从哪儿揽来的麻烦事,自己办不了,给我找事干。行了,不说他了,等明天我问问情况再说吧,我不能让你为难,东西你都收下了,总得给人家有个交代。
  宋鹏飞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不喜欢这个表弟,但是,有着这层关系,又能怎么样呢,就如红云说的,总不能拿棍往外赶吧。
  表弟的事倒不十分难办,不過是找个人,又花了点儿钱就解决了。乐得表弟又提了礼物来,说要谢这个表哥。这样的事儿对宋鹏飞来说,虽不是太难办的事,但也不愿在这些事上多花工夫,他的心思全在公司的官司上。
  十八
  盛怀新把宋鹏飞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就按你们商量的办吧。合同在哪儿签?是他们来?还是咱们去?如果他们不方便,咱過去也行。
  宋鹏飞听出来了,盛总是想過去。就打电话给蔡律师,让他跟邱律师约好在省城会面。
  俩人就去了省城。事情办得很顺,只是中间出了点儿弯儿弯儿,让宋鹏飞感到纳闷儿。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了二百五十万吗?咋又变成二百八十万了?宋鹏飞在上海同邱蔡两律师见面时,邱律师提出要二百五十万风险代理。宋鹏飞当然不敢作主,就向盛总进行了汇报。他原以为,盛总这次跟着来,怎么也得还还价,人家或许看了总经理的面子,让个十万八万也是有可能的。现在不仅没让,反又增加三十万。宋鹏飞不明白,也不便问。盛总却主动说:开始你们谈的二百五十万,人家是不保你能不能立案的,增加了三十万,就能保证立案。只要省高院立了案,咱的官司就赢定了。你知道,那个板凳面子只要判给咱,那就是两千多万,你说,多花这三十万不值吗?
  在宋鹏飞的印象里,邱律师一开始就是这样说的,二百五十万包立案。现在,他也只能信盛总的话为真了。他也知道官场的规矩,一旦与领导的意见出现分歧时,领导的意见总是对的。
  事情既然办得顺利,盛总就有理由高兴,他说在省城多住两天,家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吵得脑子疼,权当在这儿休息休息。宋鹏飞也乐得奉陪,就说要陪领导好好玩玩。
  天赶地催,竟然又住进了赵勇带他住過的那家旅馆。他知道盛总的爱好,也就有了投其所好的打算。
  盛总却说:你把我拉到这里来,也不怕失了我的身份。
  宋鹏飞知道盛总这是玩笑话,也就跟他开起了玩笑:你掉茅坑了?一身都是粪?见盛总笑了,又接着说:我斗胆劝领导几句,也别整天都是精米细面,早晚儿吃点儿粗茶淡饭,换换口味也有益健康。住宿也是,别老盯着大宾馆,大宾馆有大宾馆的优势,小旅馆有小旅馆的妙处。
  这儿能有什么妙处?
  妙处自然是有的。听见有人敲门,宋鹏飞就去开了,进来的又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他就说你来干什么?女孩儿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望着宋鹏飞说:你还能再把我赶出去?
  宋鹏飞定眼一看,觉得好像见過,忽然想起,原来眼前这位,就是赵勇曾给他安排又让他赶出去的那位。就笑了,说,看来咱们真的是有缘了。
  可不就是有缘吗!
  有缘,有缘。宋鹏飞就笑。
  女孩儿说热,就把外面的衣服先脱了……
  第二天,旅馆老板对宋鹏飞说,你们那位真厉害,这里最厉害的姑娘没能收拾了他,非让我再送一个過去。宋鹏飞就笑:那当然,级别在那儿摆着呢。
  十九
  回家第二天,宋鹏飞醒得晚。睁开眼,已不见了红云,猜她去买早点了,就起来点支烟,坐在沙发上喷云吐雾。也只有红云不在家的时候,他才能坐沙发上抽烟,红云在家的时候,他会自觉到阳台去抽。
  昨晚折腾得厉害,小别胜新婚,红云像头母豹,那精神头儿,简直让宋鹏飞吃惊,怎么比小旅馆的那个中学生模样的女人还欢?床头柜上的台灯被碰翻在地上,旁边的凳子,翻了几个跟头后倒在墙角处,稀里哗啦的响声像是为他们加油助威。
  电视重播着昨晚的新闻,说那个被关进八号的前市长的孙子,企图逃跑,被狱警开枪打死了。这事他前几天就听说了,但他听说的跟电视里说的不一样。有的说,外面的人怕他在里面乱咬,买通了里面的人把他打死了。有的说,他不放心家里的妻子儿女,想往外跑,翻墙时触到了电网。还有的说,洗冷水浴时心脏病犯了。说什么的都有,宋鹏飞不知道该相信谁,但最让他觉得没谱的是洗冷水浴,大冬天的,洗什么冷水浴?
  离开十几天,家中一切如常,没看出什么变化来。忽然,一个小玩意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只小鸟,不是真鸟,是用螃蟹的大螯变幻而成的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鸟。这种鸟他见過,是一次在酒桌上看人家现场制作的。也很简单,把个毛茸茸蟹螯掰开再倒插在一起,一只小鸟便有嘴有腿儿,有翅儿有羽儿地鲜活了。
  正欣赏着小鸟,红云也买了早点进来。宋鹏飞问:谁这么能?看这小鸟多漂亮!
  表弟。红云顺口说。
  表弟?他什么时候来的?
  上次。
  上次是哪次?
  红云愣了一下说,十几天前吧。
  刚还摸着鸟的羽毛是湿的,会是十几天前?心中疑惑,却没深究。
  红云就催他刷牙吃饭。刷牙时,又瞟见红云拿了什么东西塞进吊橱。也装作不知,却待红云不注意时,悄悄开了橱门,看到的是半瓶红葡萄酒。很知名的那种牌子,也是想买未买的那种高档货。
  宋鹏飞坐下吃饭,小鸟却在眼前飞,半瓶红酒也在眼前咣当,咣当得他没了胃口,就放下碗筷说不吃了。红云偷看他的脸色,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就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宋鹏飞说了声出去转转,便拉开门出去了。
  在走廊上,宋鹏飞看到了楼下住着的胡师傅,热情地打了招呼。胡师傅站住了,宋鹏飞看出他有话要说,也站住了,掏出烟来,笑着递過去。胡师傅用手一挡说,我早戒了。然后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宋鹏飞替他着急。
  胡师傅你有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吧,我这两年失眠,总也睡不好觉,夜里不能听一点儿动静,只要惊了困,一夜都难睡着。
  宋鹏飞不明白胡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疑惑地望着胡师傅。胡师傅看他不明白,就说,我就直说了吧,你们年轻,我能理解,可是,你们也不能天天夜里弄得稀里哗啦响,我这七八天都没睡好觉了,你看我这眼泡儿肿的。说着手指着眼泡让宋鹏飞看。
  宋鹏飞像是听明白了,只朝胡师傅傻笑。
  胡师傅也赔着笑说,小宋啊,我说话太直,你可别往心里去。
  哪能呢,胡师傅,对不起了,对不起了。说着又掏烟。
  宋鹏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胡师傅说,他能跟他争辩吗?说自己昨晚才回来,这七八天夜里的动静与自己无关,胡师傅信吗?
  来到街上,宋鹏飞就笑胡师傅。笑着笑着,就笑不起来了,然后就琢磨胡师傅的话,这一琢磨,就琢磨得他头皮一激灵。胡师傅说七八天了,天天弄得稀里哗啦。不对呀,我不在家,红云自己在家闹动静?
  他想不通,也就不去想,胡师傅的话却总在耳边萦绕,蟹螯鸟儿也在眼前飞来飞去,还有那半瓶红酒,咣当得他晕晕腾腾,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听到人叫宋大哥,魂儿才又附了体,一看竟是梅子,才知道来到了咖啡馆。
  梅子说,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就来了,真巧。
  宋鹏飞看她说这话时兴奋的样子,不解地问,有事儿?
  没事,原以为离开之前见不到你了,你就来了,真是太好了!
  离开?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去了,老在这儿也不是办法。梅子说着,却发现宋鹏飞神情不对,就问他怎么回事。
  没事儿,等你下班一起吃个饭?
  行。梅子答应得很爽快,然后又问还有谁。
  没有谁,就你。
  梅子先是一愣,然后就说,好。
  二十
  按说呢,中院终审的案子,那就是板上钉钉,根本没有翻案的可能。盛怀新却说,如今的事儿,还有什么不可能?就看你有没有信心智慧和胆量,假如你连尝试的胆量都没有,你能有成功的机会吗?
  宋鹏飞听蔡律师说,邱律师认识省高院的俞副院长,只要搭上这个关系,官司就有希望。这个对宋鹏飞来说太重要了。于是他就认准了这条道,盛怀新完全赞成宋鹏飞的判断,也就大胆决策,把走通俞副院长关系的事儿全托付给了邱律师。邱律师开着一家律师事务所,二百八十万打进律师事务所的账上,剩下的事情就由邱律师去办了。美麒麟公司又跟蔡律师签订了委托书,具体的诉讼活动便都由蔡律师代美麒麟公司出面。
  很快就有了好消息,俞副院长传话来说,让美麒麟公司以不服终审判决为由,写一封上访信,直接寄到省高院。信就写了寄出去。俞副院长就以处理来信来访的名义,调阅这个案件的全部卷宗。果然发现了问题,说这是一宗错案。就督促中院纠正错案。省高院定性为错案,中院也只能再把案子翻出来。
  二百八十万带来这样的结果,把个盛怀新乐得不行。盛怀新也就格外地赏识起宋鹏飞来,常常当着外人的面,毫不避讳地表扬宋鹏飞。还私下许诺,公司将成立一个专管打官司告状、催款要债之类事务的部门,叫个什么名字还没想好,只要这个部门一成立,就让宋鹏飞负责,这样一来,宋的副职就可以磨正了。这一点最让宋鹏飞动心,努力多年,就是想谋个正职,可在田总经理执政时期,他不仅没能磨正,反而让他下了岗。盛总一上任,宋鹏飞的好运立马就来。宋鹏飞对盛总简直是感激涕零,人前人后也常念盛总的好。
  盛怀新说,做领导的,不能只想着让下属干活儿,还得想着他们的利益,不然,谁给你卖命?说得宋鹏飞心里直怦怦,啊呀!这样的领导哪儿找去?
  盛总还时常说,你最辛苦,我今天得请你,说完就带了宋鹏飞去墙拐角酒馆喝酒摸奖。酒罢就让宋鹏飞埋单,然后拿回公司报销。
  又该报销了,宋鹏飞手上已压了厚厚一叠发票,就找了糨糊,把发票一张张贴好,前面又敷了报销单据,后面又跟了张明细。盛总签字的时候,随便翻翻,走个過场,也是对宋鹏飞信任的表示。他先签了字,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看明细,他发现明细上有一项写着:床上用品。就顺口念叨出来:床上用品?然后抬头看看宋鹏飞。宋鹏飞知道他想问这项开支的情况。但他却不说话,只是笑。盛怀新说,你笑啥?这里有鬼?
  有鬼,还真的有鬼,是个女鬼。
  盛怀新还是不明白,什么女鬼?这与床上用品有什么关系?
  宋鹏飞就跟他解释了什么是女鬼,以及女鬼与床上用品之间的关系。盛怀新听后笑得合不拢嘴。笑够了就说:也真有你的呀,宋鹏飞,亏你想得出来,女鬼,床上用品,有意思,有意思。
  女鬼一词是他刚刚接着盛怀新的话顺嘴说出的,床上用品一词,却是他那天灵机一动想起来的。那天在小旅馆,那个中学生模样的女人进来后,先把自己扒得只剩下一条窄小的短裤,又来把他的衣服也扒光了。那一夜,宋鹏飞便有了全新的感觉和体验。也就相信了赵勇说過的话。眼前这位像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女人,果真是个经验老到的小女鬼。
  这样一位小女人,加上盛怀新要的两个不知什么模样的女人,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发票就成了问题,怎么开?总不能开小姐三个,银两几许吧。当他站在商店的柜台前,人家问他发票怎么开时他突然灵机一动说:床上用品。人家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宋鹏飞还偷偷地笑,笑過以后,很为自己的聪明脑瓜高兴了好一阵子。
  盛怀新说,怪不得赵勇以前报销时,经常有床上用品的费用。他那时听人议论過床上用品,但不知怎么回事儿,现在知道了,先是笑,笑過以后就对宋鹏飞说:下次不能这样开了,要不然就露馅儿了。
  二十一
  官司又进入了胶着状态,虽然省高院说是错案。但要纠错也非易事。对方不肯轻易缴械。这么多年,化工集团公司花在官司上的费用,也不比麒麟公司少到哪里去。何况,还有一些人的前途命运都与这个官司联系着。因此,两家在法庭内外的较量都达到了白热化。这就很难办了。省高院的俞副院长仅仅答应把这个案子重新启动,至于最后谁输谁赢,就不是他管的了。谁管呢?蔡律师既然代理了这个官司,那就是蔡律师的事儿。当然,还有宋鹏飞的紧密配合。于是,两个人频繁接触,东奔西走,北上南下。就这样,时间又耗去了许多。当然,耗去的还有大把的真金白银。
  宋鹏飞在跑这个官司的同时,还管着公司类似的事务。比如,公司欠人家的钱,人家告到了法院。又比如,人家欠公司的钱,要不回来,又把人家告到法院。再比如,公司内部,工人与公司之间的工资纠纷、工伤待遇纠纷等等,有时也会弄到对簿公堂的地步。原则上说,只要事情闹到了法院,就归宋鹏飞管了,所以,他就整天脚不沾地儿地忙。
  还不光这些,这些年,职工上访成风,到市里,到省里,甚至到北京。到市里不怕,怕的就是到省里或到北京。这一招很厉害,弄不好,就有哪位领导因此丢了乌纱帽。上访的人想,即使我的问题不解决,你的日子也别想好過了!所以,有些人上访并不真的希望问题能够解决,只是觉得有人陪着自己不舒服,心里也就舒服了。
  公司对职工上访是非常重视的,只要发现有人去了省城或北京,立即派人,连哄带劝地把人弄回来。不信哄不听劝的,就强拉硬拽地弄上车拉回来。这几年,这类的事情宋鹏飞没少干。辛苦是肯定的,但成绩也让领导看在了眼里并记在心里。特别是盛总,他对宋鹏飞的工作更是格外地赞许。他说,宋鹏飞的工作大家都看到了,他这工作的重要性大家也都有了认识。应该成立个专门的机构,我建议就由宋鹏飞同志负责。没有人公开反对他的意见。眼下到处起火,有个专门负责灭火的当然好。再说,哪儿找宋鹏飞这样的灭火队员去?还有,一把手的意见,谁敢站出来反对?脑袋进水了不成?
  多年的副职马上就要磨正,宋鹏飞当然高兴。消息也很快传开。红云立即打电话说:老宋,我都知道了。你下班抓紧回家,我去超市买大闸蟹。宋鹏飞懒懒地答应着,并不如红云那样兴奋。如果红云不说大闸蟹,他也许能兴奋兴奋,但是她说了大闸蟹。過去,红云只要说到大闸蟹,他也会很兴奋的。他知道,只要有了大闸蟹,就得配套地弄瓶红葡萄酒,而红云一喝红葡萄酒脸也就红扑扑的,脸一红她就会站立不稳地倒在他的怀里,然后让他抱着去卧室,把她放在床上的时候,她的手臂也会紧缠着不松开。可是,今天他却很冷淡,冷淡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红云说到大闸蟹时,他产生了比大闸蟹吐出的泡沫还多的联想。先就想起了那只蟹螯制成的小鸟,又想起了红云匆忙藏在壁橱里的半瓶高档红酒,还想起了楼下的胡师傅,胡师傅说他失眠,一连七八天了没睡好觉……
  二十二
  宋鹏飞竟然彻夜不归,而且手机也不开。红云生气、着急。她不知宋鹏飞去了哪里,也不知宋鹏飞在干什么。又出差了?不会吧,以往接到出差任务,都是先回家。换洗的衣服,常用的物什,都由红云帮他打理。收拾妥当了,他拉着箱子就走,保管需用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
  近来,宋鹏飞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红云看在眼里,心里着急,也不敢问。其实,不问她也知道为什么。怎么办呢?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覆水难收了。她有时想,趁宋鹏飞回家,扑通跪在他面前,来个竹筒倒豆子。然后是死是活,要杀要剐任由宋鹏飞了。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不能预料这会带来什么后果。于是,就整天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看宋鹏飞的脸色,生怕哪里不小心惹了他。
  红云想,又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马上就要磨正了,应该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呀?红云想不通,宋鹏飞这时能到哪里去呢?跟朋友打牌了?喝酒喝多了?遇上坏人了?让车蹭着了?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而她又非常想要个答案。于是就打电话。先打给赵勇,赵勇说不知道,还安慰她,让她别着急,说跑累了就会归窝的。又打给盛怀新总经理,盛怀新说,不会有事吧,从我这儿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呀。然后就劝她放心,说不会有事的。红云再把电话打给表弟,打这个电话她是犹豫了一会儿的,最终还是打了。表弟说,你别急,我这就過去,商量商量一起找,看看他能去哪里。表弟很快就来了,红云本不愿再见他的,那次她藏红酒被宋鹏飞发现了,她就不想跟表弟再联系了。可是现在,她实在没有办法了。表弟说,你别急,我让朋友帮着找。于是就打电话,让他的朋友分头找,去全市所有的大医院,看看有没有车祸住院的,如果有,再看是不是宋鹏飞。又让一部分人到几个派出所,看是不是让人当吸毒赌钱嫖娼的给抓起来了。
  天亮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宋鹏飞,你在哪儿呢?你这样折磨我倒不如杀了我!红云急得要发疯了。
  但是,她不知道,宋鹏飞已经在一个狭小房间里熬過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宋鹏飞没睡,他在想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待着。自从他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就没想過自己与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却实实在在地被拘在了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由于事发突然,他一下子还想不清楚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就把昨晚的每一个细节都捋开了看。
  好像是这样的。先是盛怀新说要成立法律事务部,要他负责。再就是红云说要去买大闸蟹,要他回家。他不想立即回家,却直接去了咖啡馆。原想把要磨正的消息告诉梅子就回家。梅子却说要请他吃饭,庆贺庆贺。就去吃饭,还喝了酒,吃了大闸蟹。他高兴了,又教梅子划拳。肯定不是螃蟹拳,而是高高山上一头牛。他先给她示范:高高山上一头牛,两个角,一个头,四个蹄子分八瓣儿,尾巴长在腚后头。哥俩好,腚后头;八匹马,腚后头;六六大顺腚后头。示范的时候,当然是带动作的。说高高山上一头牛时,就将手伸高表示高高的山,然后又竖起一个手指表示一头牛;说两个角,一个头时,就把两个食指竖在头顶表示两只角;说四个蹄子分八瓣儿时,就伸出手指表示这两个数字;说尾巴长在腚后头时,就伸手在腚后,摆动成牛尾巴的样子。梅子没见過这样划拳的,见宋鹏飞比划得滑稽,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娇喘吁吁了。俩人都喝高了。他不放心梅子一人回去,就要送她。半道上,梅子说,她和一个小姐妹儿合租的房子,回去说话不方便,不如找个地方说话。还说就想听宋大哥说话的声音。他就说,我的声音有什么好?梅子就说,听不到你的声音,心里慌慌的;听了你的声音心里也慌慌的。宋鹏飞说,真的?梅子说,真的,不信你摸摸,现在正慌慌地跳呢。宋鹏飞认真地摸摸,证实了梅子没说谎,自己的心却也慌慌地跳了起来。然后就看到一家小旅馆,俩人就歪歪斜斜地进去了。
  梅子躺在床上,说宋大哥,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可是老天有眼,还是让我又看到了你。
  你这是什么话,咋就见不到我了?
  我明天就回去了,这一回去,哪还有再见的机会?
  宋鹏飞知道,梅子家在省城,就知她要回省城去。梅子说想跟男人离婚,男人不同意,她才在这里躲了几年。现在,男人熬不住了,捎信来说同意离婚。她就是想回去把婚离了。
  宋鹏飞听后,很为梅子心酸了一阵子,一个女人孤身在外,也真是不容易呀!
  梅子今晚高兴,她说,宋大哥,怎么老天就让我遇到了你呢?
  我们有缘。是的,我们真的有缘。
  梅子就笑。然后哀凄凄地说,宋大哥,今儿能见你,我没什么遗憾了,就是死,也值得了。
  我不能让你死,我得让你過得舒舒服服的。你回去后,把离婚的事料理清了,我帮你在那里开个小商店,我没有能力像赵勇那样开个像样的酒店。唉,你知道吗?在省城,赵勇有个酒店,就在离省高院不远的一条街上,叫什么清风岭饭庄。我开不起那样的饭店,但弄个小一点儿的门面,卖点儿小东小西的我能做到。小是小了点儿,但有小不愁大。我看那些店也都不大,但听说也是不少赚钱的。只要将店开起来,又是靠近省高院,生意肯定好。你没见那些烟酒店,那些打官司告状的,需要托托关系,走走门子,好烟好酒地买了送出去。说起来你不一定信,那些收了好烟好酒的又悄悄把烟酒带了来,再退给烟酒店,打个六折七折收了,再加钱卖出去,挺赚钱的。有时一条好烟能来回折腾好几圈儿。
  宋大哥能把她回家后的生活路子都想好了,让梅子也挺感动的。她说,宋大哥,你是我的贵人啊!你可得好好的,不然,我可怎么办呢!
  看你说的,我能有什么事呢?
  就在他说了这话不多会儿,他的事就来了。
  俩人分手后,他掏出烟来点上。就看见两个人朝他靠過来。你是宋鹏飞吗?他答应说是。俩人便把他夹在了中间,一辆小车开来,车门打开,俩人就把他塞进车里。
  哗啦一声,铁门关闭的时候,他才回過神来,说这是什么地方?
  大盖帽说:左边七号,右边九号,你说是什么地方?
  宋鹏飞从未想到,自己会跟八号有什么关系,可他偏就进来了。
  这里,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神秘感非常强的地方。同样,对于宋鹏飞来说,这里也充满着无限的神秘。曾多次从这个叫作八号的门前经過,但他始终想象不出里面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他就置身这个神秘所在之中了。却也无暇研究探讨这里的陌生和神秘,只在脑海里思索着一个问题: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一时也没有个答案。却让这里的人帮他找到了答案。这里的人总能想方设法让你按他们的意愿说出真话或假话来。这些真话或假话,最终便成了法官定罪的一部分证据。按说,宋鹏飞也算得上一条汉子,年轻的时候跟人打架,几个人围着他打他也没含糊過。可是来到这里,他就体会到了难以忍受这几个字的含义。开始他还扛着,慢慢就扛不住了,该说的也就照实说了。先还有心理障碍,后来就想通了,面对政府还是该实话实说。扫清了这个心理障碍,就陆陆续续说了一些人家想知道的情况。甚至连什么是床上用品也作了交代。问他:二百五十万变成二百八万是怎么回事?这他就不完全知道了,他就说了这件事的過程,并一再强调,真的不知道多出来三十万是怎么回事。该说的都说了,他以为可以得到宽大,就仰着脸问:我能回去了吗?就有人回答说,就你说的这些事儿,自己掂量掂量,你还回得去吗?
  一年有期徒刑,还是考虑了他的认罪态度判下来的。
  二十三
  一年也挺快,只要能安心接受这个现实,就不会觉得慢。
  来接他的除了红云,还有赵勇。赵勇对红云说,嫂子你先回家,我约了几个朋友为宋大哥接风,吃了饭就送他回家,不耽误你们小两口儿吃大闸蟹,喝红葡萄酒。
  赵勇和宋鹏飞一年多不见,免不了唏嘘感叹一阵子,然后赵勇就问: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我是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原来跟着盛怀新,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现在靠他是靠不上了。你一向挺好的?
  好个屁!我他妈的差点儿没把命丢在里面。三天三夜没让我合眼,几个家伙变着花样地折腾我,把个方凳子翻過来四腿朝上,让我四条腿蹲在上面,你想,那东西晃晃悠悠能让你蹲稳喽?再加上我困得睁不开眼,就迷迷糊糊地栽了下来,你看我这儿。说着指指自己的额头。宋鹏飞看到了他额头上的那块疤。赵勇又接着说,我他妈的眼看快撑不住了,心里想,别受这个罪了,都招了吧。但是,我又想,不能招,一招就全完了。我就咬紧了牙,给他来个徐庶进曹营。我不说话,他能把我怎么样?
  这样就把你放了?
  哪能呢,要说也亏了田总,要不是他在外面张罗,说不定我就把小命搁里面了。田总这人行,我这一辈子都得感谢他,平时对我不用说了,我在里面,他把省里的关系都用上了,这才捡回我的一条小命。
  宋鹏飞就想,还是赵勇运气好,有个田总在外面拼命捞他。我的运气咋就这么差呢?有个盛怀新,可他自己也一腚鸡屎不干不净地进去了,还有谁能捞自己出去?表弟?那个熊东西……呸!宋鹏飞吐一口粘痰在地上,然后就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这一年不也熬出来了。盛怀新不是更惨吗,十年有期徒刑。想到盛怀新,宋鹏飞又觉得有愧,其实盛怀新对自己还是不错的。但转而又想,一码是一码,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这些年利用这个官司捞了点儿好处,但是比起盛怀新来,又算得了什么?他一下子就捞了三十万,就这,十年也不冤他!
  赵勇看宋鹏飞老是走神儿,就掏出烟来递過去,又为他点上,然后说:要不这样吧,你跟我去省城,有我一碗就有你一碗,我不信离了单位能饿死咱。你去了,我给你找个事儿先干着,你看行不行?
  我这个样子能干啥?
  省城那儿有个饭店,现在也有人管着,那人不行,我想把他辞了。你過去,帮着打理打理。不会比你那个副科级差。
  宋鹏飞瞧了瞧赵勇,你是说那个清风岭饭庄?
  这你知道。
  宋鹏飞轻轻笑了笑说,我就不明白了,你赵勇咋就有这么大的本事,开着那么大一个饭店?
  赵勇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老兄,我实话跟你说吧,就这个饭店,外观都说是我赵勇的,你想,就我这一堆一块的,能有那么大本事?只不過名义上是我的,其实,我占的股份少得很。你看我这样子,像个有钱的人吗?
  宋鹏飞哦了一声说,先这样说着吧,饭店那玩意儿我也不懂,也不是一句话说去就去的,别你正干得好好的,我一去再把你的生意给搅乎毁了,再说吧,再说吧。
  二十四
  宋鹏飞终没答应赵勇,他不愿去清风岭饭庄,认为给赵勇这样的人打工有点儿掉价。他说赵勇不实在,肚里能有一百个转轴子,小眼睛一眨就是一个鬼点子,跟这种人搅和在一起太累。不愿为赵勇他们打工,又早与美麒麟公司解除了劳动关系,现在的宋鹏飞真正成了酱菜店的伙计——咸(闲)员一个了。不是公司的人,公司的事情也就统统与他无关了。毕竟在这个公司干了那么多年,青春年华都耗在了里面,现在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弃儿,虽也知道爹娘是谁,爹娘却都不认他。他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还幻想着,能把爹娘哭来与他一起抱头大哭。然而,却没有人来搭理他。
  宋鹏飞整天无所事事,红云自己有短儿,也不敢怎么管他,就由他去。
  官司依然悬在那里,接任盛怀新的新任总经理又另选了人负责这个案子。法院仍在慢条斯理地居中调停,劝两家坐下来协商解决。可他们也不想想,能协商不早就协商了?按说,这事也很简单,既然省高院定性为错案,直接纠正過来不就得了?世上有许多事情,看起来简单,其实并不简单。美麒麟公司支着架等着赢,化工集团公司岂能轻易认输?你走关系通路子,人家也没闲着。表面看,是原告被告在较量,其实,背后还有两股力量也在较量,而且两股力量又都不弱,所以,官司还得继续打下去。
  但是,这一切都与宋鹏飞没关系了。他就在家抽烟,喝酒,看电视。也不喝红葡萄酒,只拣高度白酒喝,一喝就晕乎,一晕乎就睡。有时也晕晕乎乎地出去瞎逛。这天就逛到了一片新建的小区旁,忽然就想起了逄律师,他知道,逄律师就住在这个小区,他还知道,逄律师在他进去以后不久也进去了。逄律师的刑期比他长,现在仍在里面蹲着。他忽然觉得很有些对不住逄律师,想想逄律师的老婆,一个人带个孩子,定是不容易,就想,该去看看她,虽不能给她什么具体的帮助,但表示一下关切的心情也好。
  女人开了门,是逄律师的妻子。他就说:我来看看。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你还有脸来?
  宋鹏飞显然对这几句话没有心理准备,在他的印象里,逄律师的妻子是个温顺娴静的小女人,怎么今天竟是这样一副狮吼模样?
  狮吼继续说,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狗一样地乱咬,俺男人也不摊进去,都是你,都是你这臭嘴,滚!砰地一声关了铁门。宋鹏飞觉得挺委屈,事情是你自己做下的,又没人栽赃陷害你,我不過说了实话,你坐牢能怨我?
  宋鹏飞离开逄律师的家,继续在街上瞎转悠。
  红云打来电话说,快回家吃饭吧,你也不看看几点了。
  他这才发觉天果真黑下来了,街边的小树林里也有了一些寒意。
  迎面過来一高一矮两个男人。高个子问:你是某某某吗?宋鹏飞觉得好笑,这眼神儿,把我认作市长了。市长有这个时候在街上瞎转悠的吗?就说:认错人了。那人说:不错,我认识你,你就是某某某。又说了一遍市长的名字。宋鹏飞想再说一遍认错人了,还没等说出来,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宋鹏飞更加肯定他们认错了人,连忙后退一步说:我叫宋鹏飞。我不是……又一拳打過来。矮个子也一脚踹過来,嘴里还说着,揍的就是你!高个子又上前一步,说了声叫你还胡说八道!跟着一拳迎面打来,宋鹏飞脑袋一蒙,身子摇晃一下,便仰面倒在了路旁。矮个子拾一块半截砖头掂在手里,高个子说,算了,这就够他受的了。俩人迅即消失在小树林里。
  围观的人不知脚下这人是死是活,有的说,可能是乞丐。有的说,大概是羊角风。还有的说,是不是心脏病犯了?要不要打120?
  一辆宝马慢悠悠地停下来,开车的是个男人,副驾位上一个年轻时髦的女人,对开车的男人说,我去看看干啥的。男人说:听着打狗爬墙头,不看热闹你能死?看了热闹你能多长一块肉?
  你才多长一块肉!坏蛋!
  行,行。我多长一块肉好了吧?多长一块肉也是为你长的。
  女人就笑着朝男人肩窝捶了一拳。男人便缓和了语气说:不用看我也知道,肯定是喝高了,躺这儿歇会儿。也可能只顾了喝酒,忘了今儿吃的什么菜,正倒出来查看呢,查清了好回家向老婆报告。
  小女人就说:你也经常这样查了向你老婆报告吗?
  男人不答,一踩油门,宝马呼地往前一蹿,小女人一惊说:你个死赵勇,吓死我了!
  赵勇脚一抬,松了松油门儿,车子慢了下来,他对小女人说,我得回去看看。小女人说你看什么,看那个醉鬼?赵勇说,我觉得那人是宋鹏飞。你怎么知道就是他?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知道的,就觉得是他。说着车子已经调了头,踩油门儿的脚稍用点儿力,车子就加快往回开去。
  宋鹏飞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小女人用面巾纸为他擦去流到嘴角的血。赵勇说,我给嫂子打過电话了,她一会儿就過来。
  宋鹏飞的手机响了,他摸出手机,使劲睁开肿得将要合缝的眼睛,看是一串熟悉的号码,知道是梅子打来的,就摁了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但是,这时的宋鹏飞想说句明白话也不成了,牙齿掉了两颗,嘴唇又肿得往外翻着,连站在跟前的赵勇和小女人都听不清他在说啥。
  电话里是梅子的声音:宋大哥,你怎么了?
  赵勇接過宋鹏飞的手机问,你是谁?找宋鹏飞有事吗?
  梅子听出不是宋鹏飞的声音,稍停了停问,你是谁?我找宋大哥。
  宋大哥在开会,找他有事吗?有事跟我说也行。
  等散了会我再打给他吧。说完挂了机。
  宋鹏飞坐起来,接過手机,努力睁着眼,低头不停地摁键,他想编个短信发给梅子,把这儿的情况和下一步打算告诉她。刚摁下发送键,红云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见宋鹏飞的样子,立马眼泪就下来了。她一把抱住宋鹏飞,就失声地哭起来,哭了一阵说,谁这样心狠,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说完又捧着宋鹏飞的脸问,你得罪谁了?
  医生来了,要为宋鹏飞处理伤口,小女人就扯着袖子把红云拉在一边,红云仍哭着说,谁这么缺德,敢下这样的狠手。
  赵勇想说宋鹏飞毁就毁在嘴上,终是未说,只朝红云看了一眼,却见红云还在那里抹眼泪。
  一阵警笛声传来,赵勇心里一惊,回头透過窗子,看到警车呼啸而過。他判断着,应该是朝向八号的方向。警车過后,树叶纸屑飞旋如雀,有一片叶子竟飘然入窗,又悠悠地落在赵勇的脚旁,像一只大睁的眼睛,直直地跟赵勇对视着……
  作者档案
  杨刚良:江苏省作协会员,徐州市作协理事。有散文集《绿色记忆》和《晚香斋笔记》出版。中篇小说《白乌鸦》刊在《北京文学》2009年第七期,并被《作品与争鸣》同年第十期转载、《燕都晨报》全文连载、湖南文艺出版社选入《中篇小说集》。中篇小说《瘿变》发表在《阳光》2010年第二期。散文《锅底下的变迁》入选《中国阳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