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祈使句尾“了”的认知—语用分析

2011-12-31 13:09吴静静
文教资料 2011年27期
关键词:助词上车语法

吴静静

(贵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1.引言

在语义分析上汉语祈使句尾的“了”一直是个难点。赵元任(1979)认为祈使句中出现的“了”是为了适应新的情况的命令。朱德熙 (1982)认为凡是体词后头出现的“了”只能是语气词,那么祈使句中的“了”应该也是语气词。吕叔湘(1982)认为祈使句后的“了”表示事态将有变化。刘勋宁(2002)认为祈使句后的“了”一直比较难以解释,他认为“了”的意义“在于报道一个新事态。这类句子的特征是出现在一个新事态即将出现之前”。吴福祥(2005)论证了汉语“了”在使用中具有非强制性的特点,而且“了”是语法化程度不高的成分。这表明“了”的意义与其原始义比较接近,但是“了”的语法地位从动词降为助词,从实词降为虚词。

2.“了”的语法化简述

根据历时研究,完成体助词“了”是由古时表示“终了、完了”的动词虚化而来。方霁、孙朝奋(2009)发现,早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存在完成动词“了”,随着在语法化进程“了”的使用频率逐渐增高,到了唐朝时期“了”最终具有“完成”的体意义。但是由于汉语中一些瞬间动词可以有持续义,因此“了”也随之出现体意义的变化,成为实现体助词(刘勋宁,1988),如:

(1)于是风暖了,草绿了,花开了。但春天刚来,自己却已经憔悴……(柯灵,《望春》)

(2)鸿渐推开房门,里面电灯灭了,只有走廊里的灯射进来一条光。(钱钟书,《围城》)

“了”从实现体变为持续体是基于人类认知方式中的“转喻机制”(Traugott、Dasher,2002)。 因为一个语源概念(source concept)可以发展出不止一个语法范畴(grammaticalcategory)(Heineetal,1991)。

3.祈使句尾“了”的认知分析

要解决祈使句尾“了”的语义问题,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现实尚未发生的事件(未然事件)与表示事件已然发生的助词“了”(已然表达)之间的矛盾。从意义上看,有“了”的祈使句是语义异常的。Hopper(1994)认为初期的语法化成分是在特定的惯用语境(specific idiomatic context)中发生的,而汉语祈使句尾的“了”正符合这一情形。由于这种祈使句式的频繁使用,以及其违反常态的语义表达都为“了”的语义演变提供了充分的外在条件,而人类的某些认知机制是演变内在动因。

3.1 “了”与语言的像似性

根据认知语言学的观点,语言结构不与现实世界简单对应,语言结构与认知之间存在像似性(Croft、Cruse,2004)。祈使句尾的“了”体现了语言与认知的像似性,是说话人心理上的已然在语言形式中的表征。见图1:

图1现实世界、认知与语言

语言与现实世界不是直接对应。人类可以用语言描述现实世界,但必须经过认知的加工,语言同样也可以描述自身认知的世界。在现实世界没有发生的事情不等于在心理世界没有发生,否则将无法解释梦想、希望、盘算之类的现象。这种现实未然但心理已然为语言中使用“了”提供了心理依据。前人的一些观点忽略了认知的作用,直接用现实世界的是否已然来对应语言世界。

3.2 “了”与语言的虚拟性

Hackett(1960)提出了人类语言具有不受时空限制性 (displacement),人类可以用语言谈论将来发生的事件。这些事件在完成前,可以先在心理中成为已然概念,再赋予其语言符号表征。在认知语义学中,这种现实未然但心理已然被Talmy(2000)称为“虚拟性(fictivity)”,心理上从未然到已然的过程被称为“虚拟运动 (fictive motion)”。语言的这种虚拟性可以体现为语言的主观化。汉语祈使句尾的“了”就涉及语言虚拟性。

当希望某人做某事时,可以使用有“了”和无“了”的两种句式,如“上车了”和“上车”。虽然“上车”这一动作在现实世界中还没发生,但说话人心理上是希望该动作“已经发生”或“立刻发生”,所以产生了上面两种祈使句。听话人作为祈使句的隐性主语,在说话人心理世界中分别位移至“上车后”或“上车”的状态。 Matlock(2004)通过一系列的心理学实验也证明心理世界中虚拟运动的存在。见图2和3。

图2祈使句“上车了”

图3 祈使句“上车”

图2是有“了”祈使句,说话人在心理上希望句子的隐性主语“你”已经“完成”上车的动作,这在更深层次上反映了说话人心理上的已然。图3是无“了”祈使句,它表现说话人心理上希望听话人立刻开始上车的动作,句子隐性主语只是位移至动作的起始点而已。因此,这两种祈使句的不同体现了说话人心理上主语位移终点的不同,在语言层面上呈现为有“了”和无“了”的区别。

在语义上,有“了”与无“了”祈使句还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就是:从语言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来看,有“了”句是语义异常句。因为“了”表完成义,所以从字面意思上看,“上车了!”是描述一个已经发生的动作。实际上听话人尚未上车,但说话人还是违反了不过量准则(R原则)(Horn,1984;沈家煊,2004),使用了冗余的有标记表达方式。但是冗余表达方式也是有其产生动因的,从前面论述可知,语言是与认知世界像似的,所以“了”的使用是为了反映心理中的已然。说话人使用这一违反准则的表达,使得句尾“了”承担了新的意义,促使听话人进行语义推导,得出新义(见下面讨论)。

4.语用推理、语义演变与“了”的主观化

Traugott、Dasher(2002)认为转喻是语义演变的一个主要机制。语用推理这个转喻过程常常与“主观化(subjectification)”有关。 贝罗贝、李明(2008)将该过程描述如下:

a.语义演变源于语用推理。因为X成分一开始是个上下文义;在特定的上下文里,理解为M1固然不错,但说话人促使听话人把M1理解为M2。

b.语义演变是转喻在起作用;这个转喻过程,大多涉及主观化。

c.这类有方向性的语义演变是语用原则中的“不过量原则”(Relation Principle)在起作用。因为说话人说M1时,其真正用意是诱使听话人推理出另外一个信息量更大的M2(=M1+说话人的主观性)。

他们提出,如果一个词出现语义演变的话,其特点应该是:新义M2蕴涵源义M1,即M2劢M1。 他们进一步将语义演变描述为:M2=M1+X。其中增加了的X是语用义成分,也就是Traugott所强调的“主观性”,即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根据汉语祈使句的使用情况,将分别谈论几种祈使句的结构,并做一些必要的对比分析。

4.1 陈述句“VP+了”与祈使句“VP+了”

“了”的演变存在两种可能的情况。第1种:从动词演变成体助词,意义上M2≈M1。这种情况多出现在陈述句中,表示事件已然发生。但下面这种陈述句情况稍显特殊,句中事件尚未发生,但句尾仍然出现“了”,如:

(3)见我这么说,吴琼关心地问我,如果我真揭不开锅了,她可以帮助……(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4)为此他每天一早就赶来戏校,只要见我下课了,便马上拉我去练唱。(岳美缇,《名家题赠的三把宝扇》)

句(3)的“揭不开锅”在现实中还是未然状况,但在说话人心理上是已然的,所以才能在心理上继续构建下一个命题“她可以帮助……”。句(4)与句(3)同理。此时句中“了”的意义与其原初义“终了、完了”相近,是体助词。从意义角度上讲,M2≈M1,M2只是比M1的意义更虚而已。第2种情况:“了”演变成完成体助词后,其意义出现另外的增加,即M2=M1+X,虽然也是现实未然、心理已然,但多了一层主观义,需要听话人的语用推导得出。这里涉及了主观化的过程,该状况会出现在祈使句中。如:

(5)“提督,七点喽!起床了!早餐都准备好了!”“拜托!再睡五分钟,不!再睡四分三十秒也好!”(蔡美娟译,《银河英雄传说》)

在句(5)中,听话人明明没有起床,但说话人还是使用了违背现实状况的“已然”表达,说话人违反了会话准则的不过量原则。在字面上,该句具有“起床动作已经完成”的意义,是语言虚拟性的体现;同时还传达了说话人心理上“催促”类的主观义,这从后面的“早餐都准备好了”可以看出。听话人可以运用语用推理获得该类祈使句的整体义:(你)应该已经起床了(即“你起得比预计的要晚了”)。这种表达方式所具有的语用之力(illocutionary force)是“催促”,它源于说话人。“催促”是一种语境意义,是说话人根据环境通过有限的语言手段主观创造出来的,它被句尾的“了”在这一特殊语境中吸收了(absorption ofcontext)。综上所述,“了”的意义M2是两种意义的叠加,即:M2=M1[体意义]+X[催促义]。

4.2 禁止类祈使句“Neg+VP”与“Neg+VP+了”

禁止类祈使句中的否定成分(Neg)可以有多种形式,如“别”“不要”“不许”“不能”“甭”等等,例如:

(7)“婆婆,你别哭,虽然大哥不是元凯,青青也不是媳妇儿,可是大家都爱你呀!”(琼瑶,《青青河边草》)

(8)她也许是因为用力说话,一下子又瘫在了床上,轻声对我说:“别哭了,别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上面两句中动作“哭”都是已然发生的,说话人使用否定副词“别”阻止已然发生的事件。句尾没有“了”的“别+VP”是禁止类祈使句的最简形式,它的适用范围更广。在使用时,说话人倾向于听话人立刻停止某一动作或阻止听话人实施某一动作的企图。所以孤立地看,“别哭”会出现在两种语境中:一种是听话人正在哭,说话人希望听话人停止这一动作,如例(7);另一种是听话人可能想哭但还没有哭,说话人希望可以提前终止听话人“想哭”的企图,如:

(9)“嫚,好孩子,你怎么不哭? 对,别哭。 ”(冯德英,《苦菜花》)

所以“Neg+VP”结构的祈使句对动作是否已经发生并不敏感。而“Neg+VP+了”则不同,它只能用于禁止已经发生的动作,因为“了”已经表明动作的持续,具有体意义。该结构倾向于表达说话人不希望听话人“再继续某种行为”的意图,该行为已经超出说话人的“预期或忍受”了。所以我们不能把句尾的“了”看做是表委婉的语气词。如果把例(9)改为下面(10),就能看得更清楚。

(10)“嫚,好孩子,你怎么不哭?对,别哭了。”

例(10)的前后两部分明显存在矛盾,在语义上不成立。“Neg+VP+了”类型祈使句尾的“了”还是符合前面所论述的语义演变公式:M2=M1[体意义]+X[催促义],它同样具有催促的主观义,表达了说话人催促听话人不要“再持续”某一动作。从例(8)可看出,“她”在心理上不愿“我”将“哭”的动作持续下去,所以催促“我”去擦玻璃。

另外,“Neg+VP”是否定祈使句是无标记否定祈使句,所以它比“Neg+VP+了”的适用范围更广。因为我们可以把(8)句中的“别哭了”替换为“别哭”,但不能把(9)句中的“别哭”替换为“别哭了”。

5.结语

汉语祈使句特定的惯用语境促使其句尾的“了”发生了语义演变,具体可以表现为M2=M1[体意义]+X[催促义],但由于祈使句的使用范围有限而固定,所以句尾的“了2”总体上仍旧保持了体标记的身份。在禁止类祈使句“Neg+VP+了”中,“了”语义分析与上面相同。所以汉语祈使句尾的“了”不是时态标记,不是事态将要出现变化,也不是表委婉的语气词,它是被赋予一定主观意义的体标记。这符合吴福祥(2005)关于“了”是语法化程度不高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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