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高桥和巳”这个名字,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距离他去世已有二十多年。在京都大学文学部与吉田山遥遥相望的一间办公室,摆满了典籍文献的环室书架上,竖立着一套东京河出书房新社出版的十册本《高桥和巳作品集》。起初是有些惊讶,因为高桥和巳曾在京都大学的中国语学文学研究室、这个始建于一九○六年的日本最著名汉学研究及教学机构里任过教职,可是他的名字却从未出现在我们熟悉的中国学家的系谱里;又因为他是享誉一时的作家,可是当他的同代人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他的小说,即使在日本也差不多无人问津。
绝非籍籍无名之辈,却又似乎被遗忘了很久很久,这样一个人,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
我这一代人,有机会接触到专业性的学术研究,多是在一九七八年以后。在与中国古代相关的领域,那时候最为大家看重的就是日本中国学,很多人都希望借助日本学界讲究实证的长处,来矫正我们自己在多年的意识形态控制下养成的空疏学风,日本学者在文献考据乃至于索引编制方面的成绩,因此备受赞扬并时常为我们所用,而这种带有偏向性的评价,可能迄今也未有多少改观。但是久而久之,面对似乎阅之不尽、用之不完的那些论著,我开始感到迷茫,时时在想:呈现为高度专业化的、技术性的这些为人称道的研究,它们难道只是些文献数据的累积、只是在客观冷静地就事论事,而丝毫不涉及时代、立场、情感等等与人相关的因素?我们在评论与利用它们的时候,难道就可以把它们与作者本人一刀两断地切割开来?
就是在极度困惑的这个阶段,我遇见了高桥和巳。这是一个学者,也是一个作家。他的世界里,既有古典中国,也有现代日本,他的著作里,既有严谨的科学论文,也有富于想象力的小说与锋芒直露的评论,他的十册本的作品集,展现的是古典中国与现代日本的相互交错、理性论证与感性抒发的相互激荡。从他身上,因此是能透过冰冷的文字,穿越时间、地域的阻隔,触摸到日本中国学脉动的——了解它的过往历史、现实处境以及它要解决的问题。
高桥和巳一生短暂,从一九三一年出生到一九七一年去世,作为学者,他的学术之路刚刚展开,作为文学家,他创作上的影响力也才逐渐散发,但是,他所经历的短短三十九年极不寻常。他出生那年的“九一八事变”,让日本走上了长达十五年的侵华战争之路,他进中学那年,遭遇到盟军空袭的家乡大阪,一夜间大半化为废墟,他的青少年时代,恰好经历了日本从“二战”前的繁荣、跌落到战争时期的萧条,再到战后复苏的过程。一九四九年他考进京都大学,正赶上日本大学的改制,一九六七年他重回母校执教,又陷入日本各地的“大学纷争”,前后大约二十年的校园创作、研究及教学生涯,由此也不那么单纯、宁静。如此随着时代跌宕起伏、内忧外患的一生,让高桥和巳经常处在他所谓“极限”、“临界”的状态,而这对于生在二十世纪六十至九十年代的中国、同样经历过时代波折的我来说,很容易找到共鸣。
据说高桥和巳清秀俊朗、风度迷人,不过照片上的他,脸上多半是酸涩、拘谨的表情。他有一个“苦恼教祖”的名号,从他留下的文字看,这些苦恼无不跟时代、社会有关,但仿佛天不遂人愿,越是热烈拥抱时代、社会的人,却越是与时代、社会隔膜,寂寞,孤立,最终自我解体。“孤立无援的思想”,他的一部随笔集,便是以此为题。
高桥和巳有名,首先是因为他的小说。一九六二年,他的《悲之器》出版,一炮而红,获文艺奖、改编电视剧。接下来,他的小说《散华》、《我心匪石》也都编成电视剧或广播剧,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创作力旺盛得惊人,从一九五二年发表处女作《舍子物语》到一九七一年去世,十九年间,他出版的长篇小说就还有《忧郁的党派》、《邪宗门》、《堕落》、《日本的恶灵》等。
评论家说他写的都是“破灭”的故事,《悲之器》便很有代表性。
正木典膳是东京某大学知名的法学教授兼最高检察院检察官,名副其实的学术界领袖、司法界权威,社会地位崇高,家庭生活圆满。唯一不幸的是妻子静枝得了癌症,典膳只得请了三木米山到家里帮忙。米山的丈夫早已死在“卢沟桥事变”当中,孩子也不幸夭折,孤身一人的她来照顾静枝,帮典膳解了后顾之忧,与此同时,她与典膳也发生了不该有的关系。不过静枝死后,米山却发现典膳将要再婚的对象是年轻的栗谷清子,这时,她便一纸诉状将典膳告上了法庭。小说就在这突然到来的变故中,由典膳的自我陈述开始:
因为一篇新闻报道,我开始地位不稳,这很遗憾,却是事实。如果不出任何意外,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名誉和社会地位不曾坍塌,现在的我,仍然是司法界的一个重要人物,而这也不曾给我——一个大学教授——带来额外的精神负担。新闻是这样报道的。因妻子患喉癌去世,某大学法学部教授正木典膳(五十五岁)与家政妇长期过着不正常的生活。最近,在友人、最高法院审判员冈崎雄二郎的介绍下,他正筹划着同某大学名誉教授、名誉市民栗谷文蔵文学博士的女儿栗谷清子(二十七岁)再婚。但是,家政妇三木米山(四十五岁)却向地方法院突然提出了针对其不法行为的诉讼,要求赔偿自己的损失(慰谢费六十五万日元)。
这篇报道的下面,是家政妇三木米山的照片,还有用极其愤怒的语言讲述的一个女人如何被践踏、受到非人对待的命运。几天后,针对这一事件,报纸又陆续刊登出某杂文家与妇女评论家的对话、农家主妇的来信、所谓进步文化人的短评。某周刊杂志抓住我在回答是否把家政妇当成娼妓的提问时,说到“大概我是爱三木米山的”这一口误,强迫我的再婚对象栗谷清子给予评论。然而,最令我感到崩溃的还是在下一个月的综合杂志上,刊登了我的小弟弟、东京都内中央教区某天主教教会神父正木规典的弹劾文章……
在法院裁判之前,由于媒体的介入,正木典膳先已被卷入舆论的漩涡。三木米山,一个战争受害者、失去孩子的母亲,一个饱受命运捉弄的女性,她的不幸遭遇经过媒体的不断曝光和持续渲染,尖刀一般刺痛了读者大众的心,激起了包括典膳亲友在内的社会各界的同情,对典膳,则是众口一词的毫不犹豫的谴责。在公众眼里,典膳原本是一个现代社会的成功典范,知名大学教授的身份,使他仿佛现代理性与知识的化身,最高检察院检察官的身份,又使他仿佛国家秩序与社会正义的化身。他和米山之间的社会地位的悬隔,本来有如天壤之别,然而高高在上的他,硬是被小人物米山拉下了神坛。米山的一纸诉状,撕开了他私生活中鲜为人知的一面,那不仅仅是以强凌弱的一面,还是受制于人性弱点而与理性、道德相违背的一面。
一个曾经参与了现代社会的精神构造、掌握着一般人生杀大权的法学权威,忽然间悬崖落马,变得要听凭家政妇、媒体所代表的社会大众以及法院的意志来裁定他的过去与未来,小说描写这种权力、命运的大逆转,不乏同情,却更是带有很强的讽刺意味。它要说的是,依照法律建立起来的所谓日本现代社会,不过是张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只有表面的秩序和尊严,而依照现代知识和理性建立起来的一套道德、价值观念,也极其脆弱和虚伪,轻而易举就能拆穿、颠覆。
法律与人情、学术世界与私人生活,它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反映了高桥和巳对由理性和法律构筑的现代社会有着很深的疑虑。有评论家分析,《悲之器》的故事原型是作家的母校京都大学,正木典膳这个悲剧人物,也是根据他老师吉川幸次郎塑造的,不过,我更愿意相信高桥和巳自己的解释。他说,因为自己在“二战”中与“二战”后接受的教育代表的是两种相反的价值观,这两种彼此冲突的价值观在他这一代人心中不停交战,使他们总是精神矛盾、内心分裂。虽然战后的占领当局也叫他们涂抹过去的教科书,但假如内心的矛盾可以由此消除,“那就不会有小说家的我”,《悲之器》因此也是一部日本的“精神史”(《我的小说作法》)。
在另外一部小说《堕落》里面,高桥和巳讲述的也是一个类似的故事。小说主人公青木隆造在沈阳参加过所谓“满洲国”的建设,战后他投身慈善事业,开办了一个专门收养混血儿的兼爱园,工作勤奋,因而受到表彰。可是就在受表彰的当晚,他却接连强奸了两名女性,接着出逃,在四处游荡中把奖金挥霍一空。最后在一个雨夜,因醉酒杀人,被捕入狱。
高桥和巳是“二战”中生长的一代。这一代人,从出生起呼吸的就是饥饿、暴力和极权政治的空气,少年时已在反复的军事训练、工厂动员和空袭中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战争结束后,经济衰退、占领体制、社会犯罪等问题接踵而来,饥饿和暴力仍不能免(小松左京:《我们这一代》)。这是危机重重的一代,也是注定要随时面对生死、善恶、正邪、对国家忠诚与否等等重大问题拷问的一代(高桥和巳:《极限和日常》),他们有一种很深的社会反省、社会批判的意识,同时心底里也会有很深的悲凉、荒漠,正如《堕落》里的青木隆造在获得荣誉时反而倍感空虚,因为他把青春、理想都留在了为之奋斗过的“满洲国”(《堕落》)。
高桥和巳在妻子、也是作家的高桥贵子眼里,就好像日本的“虚无僧”,戴着遮颜的斗笠、穿着黑衣、在人家门边吹奏尺八,那忧伤的音乐便是他们寂寞心情的诉说。当日本从败战的混乱中苏醒,怀抱希望一点一点向前进时,她说高桥和巳却是深陷在“绝望”中,他的作品写的都是关于绝望(《虚无僧》)。
“绝望”的情绪,当然是与痛苦的战争记忆以及战后持续不断的反省有关,而高桥和巳这一代人的反省,又远远不止于对战争本身,由此向前,更要一路追寻到日本的明治维新时期。他们认为,是明治维新以来举国上下一力追随欧美、走上近代化道路,才导致了对中国的轻蔑、进而发动侵略战争、进而以失败告终,因此败战的根本原因,是要归咎于对近代化的过分追求。高桥和巳曾说:我们的父祖辈从德国学习到法制和官僚机构,从法国学习到自由民权的思想,从俄罗斯学习到文学,却偏偏忘记了身边和我们怀有同样苦恼的国度,不曾去关注中国文化与文学的进程(《遗落在文学家的视野之外》)。在一篇评论同为作家兼中国学学者的武田泰淳的文章中,他除了赞扬武田泰淳能够正视日本曾给中国带来的灾难,还特别指出在近代日本精神的构造中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缺少从中国这一维度去思考所谓近代化的问题(《日中文化的交叉点——武田泰淳》)。
以反思日本的战争、近代化为起点,高桥和巳对与之相关的中国问题越来越投入,他的小说也染上了明显的中国文学气质。像《舍子物语》、《我心匪石》等小说的题目就有浓厚的中国色彩,《我心匪石》的题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也是直接取自《诗经》里的《邶风·柏舟》。再由这些小说的内容大多不脱离政治来看,他的文学趣味,与他心目中“言志”的中国文学也相当接近。竹内好说他是杜甫而不是李白,固然指他个性的复杂、深沉,但也可以说他的小说在追踪与反映时代方面,与有“诗史”之称的杜甫的诗歌异曲同工。他是脱离了日本历来以情感为中心的“私小说”的叙述传统的,他的作品,不但理论性极强,还因为频繁使用汉字,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汉文调”,简单明快,铿锵有力,是驹田信二所说“硬派的、儒家的或法家的”风格(《与高桥和巳的私事》)。
高桥和巳属于青少年时期吃过苦的一代人,这一代人,色川大吉说当摆脱了饥饿贫困,他们的物质需求,都转化成了工作动力(《昭和五十年史话》)。高桥和巳患癌症去世后,吉川幸次郎在为弟子撰写的哀辞中盛赞他是魏晋时代嵇康、吕安一流人物,也像他素所敬仰的六朝诗人陆机、谢灵运、鲍照、范晔一样才华高迈,只可惜死于非常!吉川幸次郎随之检讨自己一直对高桥和巳期望太高,要他做个夏目漱石那样的有学问的作家,这也给他带来了巨大压力。
十八岁的高桥和巳考进京都大学时,他的愿望是要当一名陀思妥耶夫式的作家,这也是几十年来日本文学青年的一个梦想。然而当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已是不可逆转的西化大潮底下有一股反西化、反近代的潜流,伴随着对败战的反思也在暗自涌动。受这股潜流的吸引,高桥和巳把目光投向了东方文学特别是弱小民族的文学,他不想自己受限于日本文学的狭小范围,于是选择了相对冷僻的中国文学专业。
中国文学在日本有过众所周知的辉煌历史,至少从唐代以来就有不少中国的文学作品传入日本,与日本文学融合而成日本文学史的一部分。然而这尽享殊荣的历史,到了明治维新时代便戛然而止,引入欧美的文学理论及文学作品变成日本文学与学术界的潮流,中国的诗文作品愈来愈边缘化,渐渐变成少数爱好者怀旧、吟味的对象。“二战”结束后,随着对于自身近代化过程的反思,日本的一些知识分子才又有了重新审视中国的兴趣,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热情也时而增温。高桥和巳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他参加过由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环树监制、岩波书店在五十至七十年代陆续出版的“中国诗人选集”的编撰,编过李商隐、王士祯两个人的诗集。他也认为日本到了重返中国古典的时候:因为第一,从欧洲移植来的许多理论实际上是与日本本土的文化、观念脱节的,要理解现代日本,还要靠阅读中国的文献典籍。第二,日本一度忘记了自己的历史传统,文化上极度空虚,它只有回归到中国的文化传统当中,才能够在西化的浪潮中坚守自我、生生不息。基于这样的信念,高桥和巳还主张要把中国文学当成世界文学的一环,要认识到中国文学的价值完全等同于欧美文学(《中国古典翻译热》)。
从大学起到博士论文的写作阶段,高桥和巳一直专攻六朝文学,他选的题目都是有关《文心雕龙》、谢灵运、颜延之、陆机的,毕业后,他又陆续发表了关于司马迁、潘岳、江淹的论文。六朝文学的研究,自狩野直喜、铃木虎雄以来,在京都大学已形成一个传统,他的这些论文在这个学术传统里面,用他老师小川环树的评语,就是既敏锐、新颖,又在理论上颇有建树(《我的悔恨——悼高桥和巳君》)。他先在京都一带的学校兼课,接着去了东京的明治大学,继而返回母校任教,这期间,除了研究六朝诗人、选编李商隐和王士祯的诗,他还写下大量的评论、随笔、札记,纵论中国历史和文学,从《史记》、汉赋到鲁迅、丁玲,从儒家到辛亥革命。
中国文学,在高桥和巳看来主要是“言志”的文学,所谓“言志”,又常常是关涉国家、政治、道德这一类的大事,这也是它同日本占主流的抒情文学之间的最大差别。日本文学包括近代日本文学最擅长抒发“私情”,高桥和巳说:因此,日本文人以为思想就是思想,与文学本来就不是一回事情。在日本近代化过程中起到过推动作用的人道主义、进化论、社会主义等思想都是从国外输入,由少数上层知识阶级先行掌握,再将它们中的一部分自上而下落实成为制度的,所以一旦说到思想,人们脑子里首先反映的一定是德意志观念或马克思主义之类坚硬的、冰冷的、极具权威感的东西。但是日本近代文学的主流,恰恰是对主宰着现代社会的法学精英抱有极大反感的,视之为“入世”的官僚,是“俗物”,而一般文人也都想象自己乃“不遇”之才,这一来,思想也就被他们排除在文学之外了(《“志”的文学》)。
与上述日本主流的文学观念不同,高桥和巳由于接受了中国文学的“言志”说,便深信“有心则有志,有语言则有文学”,同时主张“文学之美”固为文学所有,但文学毕竟还有高于“文学之美”的追求。他既能从“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的诗句中体味到阮籍的哀伤,又能从《大人先生传》的论述里感受到阮籍的豪迈,他说正是诗与文所表达悲观与乐观的交织,才成就了阮籍诗人兼哲学家的非凡高度(《作家的行动》)。他从文学史的流变中还观察到,虽然政治过多地干预文学并不令人愉快,但政治的确也经常是文学的一种助力:如果不是作为统治者的曹操父子亲自参与到创作、批评中,中国文学怎能在魏晋之间获得独立?如果不是为民权运动摇旗呐喊,《经国美谈》、《佳人奇遇记》一类政治小说,又怎能在日本的明治十年前后大行其道?(《政治与文学》)
对中国文学“言志”的特质认识越深,让高桥和巳也越来越认同汉语言文学里较之日语文学的那种语言的“硬度”和思想的“硬度”。他说自己对汉文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以至于影响了他对日本近代文学的评价,比起永井荷风、芥川龙之介这样一些抒情、优雅的作家,他更容易接受以政论、史论见长的德富苏峰、陆羯南(《雅和俗》)。出身法国文学专业的大江健三郎在后来的回忆中也证实了这一点,他记得高桥和巳时常攻击没有汉诗文修养的人,表现出十足的以汉诗文为中心的文体观(《高桥和巳·文学和思想》)。
一九六七年春天,接受老师的“三顾之礼”,高桥和巳“怀着对母校学风近乎信仰般的幻想”(《我的解体》),就任京都大学文学部助教授。他的写作才能、知识储备、理论素养,还有他的声望,都使人对他能够胜任作家与文学教师这双重身份深信不疑(小川环树:《我的悔恨》二)。
在学问与创作这两条路上,高桥和巳走得一帆风顺。他认为文学活动就是创作、欣赏、批评、研究的循环过程,在这一过程里面,他享受着双重的快乐:当教师,可以在课堂上得到即时的现场反应,写小说,则可以在出版以后传之久远(《教师失格》)。只是连他自己在内,谁也没想过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要让他付出多少代价。一九六九年,当“全共斗”(日本“全校共同斗争会议”的简称)的风潮席卷到京都大学,凭着基本的民主理念,他选择了站在弱势的学生一边,却与自己“教官”的身份发生冲突,压力陡升到临界点。他的内心极度分裂,最终发表了《我的解体》并且决定辞职。
在回京大前的一九六七年四月,高桥和巳随一个记者代表团访问中国,经香港自深圳入关,走访上海、南京、天津、北京等地,参观一些工厂、学校、人民公社和桥梁工地,短短十三天,耳闻目睹,对“文革”时期的中国有了初步的印象。他为《朝日新闻》撰写过一组报道,总标题就叫《新的长城》。
对于遥远的、只在古典文学里接触过的中国,高桥和巳抱了浓厚的兴趣和憧憬。初春的秦淮河畔、西湖岸边,杨柳依依,正是那些美丽诗文带给他的江南,甚至桥梁工地上工人头戴的柳条帽,在他的报道里,也变成“天人合一”、“自力更生”的象征,而完全没有了如果按照日本的安全标准就会产生的质疑(《自然和人间》)。只是一般人对“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毛泽东的诗歌名句典出李贺毫不知情,让他有些惊讶,进而体会到意识形态强力介入文学、艺术、学术领域可能会导致怎样复杂的后果(《传统与革新》)。而在北京观看芭蕾舞剧《白毛女》却根本无法知道导演、演员的名字这件事,也让他困惑不已,尽管他被告知“文革”的目标之一就是要彻底消灭利己主义,“不为名不为利”,可是在他的观念中,艺术正是来自“个人表现欲”,这“个人表现欲”又恰好酷似利己主义(《艺术的问题》)。
高桥和巳说他对中国文化怀有很深的敬意,无论是对过去,还是对当下,但让他不舒服的是所到之处皆有的“毛主席万岁”的呼喊声和毛主席语录的朗诵声,还有那遍地泛滥的毛泽东的雕像及绘画,它们都带有极强的对于毛泽东个人的宗教崇拜的色彩。
很难说中国之行受到的“文革”教育,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对一年后的日本“全共斗”的观感,不过,他对于那种观念上的绝对平等的追求之欣赏是显而易见的。他期待于中国红卫兵的,是在抛弃了旧的教科书之后,能以纯粹的造反精神和谦虚态度,结合旺盛的求知欲,创造出具有更高价值的新文化来(《红卫兵的明暗》),同样,他期待于日本学运的,也主要是对知识平等的探寻和对人的“主体性自由”的摸索(《大学·战后民主主义·文学》)。在与三岛由纪夫的一次对话中,他谈到中国的辛亥革命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相关性,认为产生了鲁迅等一大批新文化人的文化上的革命运动紧随在政治变革之后的这一现象,很值得关注,他推测日本的学运如果能在思想上有一个大的推进,从中产生令人期待的新的文学艺术,也并非绝无可能(三岛由纪夫、高桥和巳:《大的过渡期的思考》)。他最关心的,似乎还是文学、艺术、学术领域的变革。但问题是,学生运动的走向并不以他的意愿为转移,在学生与教授双方的对立日益尖锐的形势下,寄望于通过学运而使“腐败”的大学得到改革的他,不但在教授会中“孤立无援”,在学生面前,也颇难维持“清官教授”的形象。
一九六九年的学运以及从夏天起开始的剧烈腹痛,让高桥和巳“肉体疲劳、神经崩溃,笔不能进、书也读不下去,整个人支离破碎”(《我的解体》)。翌年春,他辞去京都大学的教职,回到镰仓家中静养,缠绵病榻一年后去世。他的早逝,同时代的人都说与“全共斗”运动分不开,他在这场运动中,过于认真、过于诚实,当然,作为近代日本文学史上罕见的学者兼作家,他的名字也将永远铭刻在“全共斗”史上(梅原猛:《高桥和巳其人》)。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遇到高桥和巳,二十多年匆匆过去。这二十年里,时移世变,每次翻开高桥和巳的论文、随笔、小说,捧起那些发黄的纸页,都好像离他更近了一点。
他的论文,从纯粹学术角度去看,大多都被后来的研究者所汲取所超越,当时的一些论述重点,今天已不那么新鲜,而他的小说、随笔,仅仅是从极少再版这一点,也可证明确乎“过时”,一纸风行的景象不再重现。大凡时代感强烈的作品,都难免这样的结局罢。但是,我想要了解日本的中国学史,高桥和巳就不应该被轻轻放过,不但因为他曾经在京都大学这一中国研究的重镇、他在中国文学专业上有过承上启下之功,更是因为他丰富多彩的著述呈现了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日本对中国的一种观看,呈现了中日双方在学术、思想上如何互为背景、互为资源。
适逢高桥和巳出生八十年、去世四十年,写下这些文字,来纪念这位与众不同的日本学者兼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