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故乡的原风景

2011-12-29 00:00:00李乃清
南方人物周刊 2011年40期


  “孤独少年时,诗给了我一个能够健康活下来的拯救;在生命的中途,诗给了我很多安静的时刻,让我可以整理自己的生命;现在,诗教我的是,试试看,也许历史可以在我们的诗里面重新活起来”
  
  “十六岁的花只开一季”,68岁的席慕蓉,却影响了几代人。
  作家蒋勋说,席慕蓉大约从没想过要领导文风或改革社会,但她“却是以极其女性的诚实与狂想呼唤起了一整代人的梦想”。
  10月下旬,从上海作协到复旦大学,从“诗教我的事”到“原乡和我的创作”,从40人小会议室到400人大报告厅,席慕蓉受到自“60后”至“90后”的夹道欢迎。
  在复旦大学的演讲前3小时,会场早已被贴墙而立的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加上临时分会场,共一千多人围观,另有2000人守着视频直播。
  “这次,就让我得意一下吧!”爆棚“青春”扑面而来,点燃了席慕蓉的热情,但她旋即谦卑道:“你们手上的诗集,可能还是从父母那里来的;其实,我的诗写得并不怎么样,而是你们读者的生命增加了诗的厚度,提升了文学的温度。”
  《以诗之名》是席慕蓉第七本诗集,离第一本诗集《七里香》的面世已隔了整整30年。“时光层叠交错,当年无人能够预知却早已写在诗中的景象,如今在我眼前在我身旁一一呈现——故土变貌,恩爱成灰,原乡与我素面相见……”
  受访期间,席慕蓉曾数度哽咽,“对不起,里头那个‘我’又跑了出来。”年近古稀的她像小女孩一样,边抹眼泪边自嘲:“我说过我要成熟的。”
  
  汪洋大海上的一捆浮木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年轻时,席慕蓉就爱读《古诗十九首》,“相思离乱”的种子,一生伴随。
  “10年前我觉得我写的都是‘思君令人老’,后来发现都在‘岁月忽已晚’里;我慌乱无知地错过了我的人生,还要继续错过,怎么办?只好写诗来弥补。”
  1943年,席慕容生于抗战末期的重庆城郊。“那时,年轻的父母离开故乡,在遥远的南方把孩子生下,尽所有努力在乱世里给我们一个安定的童年。”
  从四川到南京,由上海南下广州,再至香港、台湾。儿时的她,隐约间感到外界惊涛骇浪,却道不清那抹阴影。“2003年我和弟弟约在香港见面,去找从前的老家。看到弟弟站那里时,我才忽然间明白为何会害怕。1949年跟着父母到香港,码头上,父母给我们穿上厚衣服,里外好几层,每个孩子都给个金戒指,5岁的孩子从没见过金戒指,互相炫耀,但奇怪妈妈为什么在每件衣服里都写上我的名字?后来才明白:如果孩子丢了,有人捡到,会看在金戒指的份上把他养大。”
  在香港读小学,“街上有很多难民,但香港人不排斥”。她一直很爱这地方,努力学粤语,想和同学打成一片,但因年纪小,同学笑她“白痴”,“这让我终身带有自卑感。”搬去台湾后,她考上初二插班生,“但站在门口,总觉得我永远在那个团体外面,因为他们都有了各自的朋友。” “因为寂寞”,她开始在日记本上写诗,因为那是“汪洋大海上的一捆浮木,能让我健康成长”。
  1956年进入台北师范艺术科习画后,她以笔名“夏采”在校刊上发表诗文,“开始是好玩,30岁以前都是学别人”1978年,她给《皇冠》写专栏,开始用“席慕蓉”这个名字。
  诗人痖弦曾是她的领路人。当年席慕蓉曾把诗稿投给痖弦,投稿刊登了,“收到他的回信简直受宠若惊。”后来,她又“很不懂事地”给痖弦寄了30首,请他看下,“他给我每首诗打勾,喜欢的打3个,还有打一两个的,不喜欢就完全不勾。他一直警醒我,不要因为别人的要求而大量写,这对你是个伤害。”
  如今,她还会把新作拿给痖弦看,“他说我是不知不觉地回到故乡、进到这个境界里,很鼓励我。”痖弦的话,她铭记在心:“唯一可以跟时光抗衡的,恐怕只有诗了。”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席慕蓉的外婆孛儿只斤•光濂公主,是位能骑擅射枪法精准的旧王族,属于吐默特部落,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在我童年和青少年岁月里,她和我父母一起,为我指引原乡。”
  外婆常和她说起一条“希喇穆伦河”,事实上,她的蒙文名字穆伦•席连勃,就是“大江河”的意思,慕蓉即穆伦译音。
  “我会说国语、粤语、英语和法语,可是却不能用蒙古语唱完一首歌。”与原乡隔离,曾令她憾恨,直到1989年8月1号的解禁。“解禁二十多天后我就回大陆了。台湾的朋友不解:你为什么要回去?我说,对不起,我等了四十多年,非回去不可。”
  她先坐飞机到北京,“一早跑到西直门火车站,然后坐草原列车到张家口,路上听人说宣化到了,我就想到以前妈妈说宣化的一种马奶葡萄最好吃了。”
  从张家口往蒙古高原走,“走一段平地,上一段陡坡,再走一段平地,再上陡坡。周围的风景好像跟我平常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可是突然之间就到了蒙古高原。它不是平的,是起伏的,长满了青草,然后我在车上就叫起来,一直叫。”
  站上“父亲的草原”,她才明白,为何父亲在德国时怀念“眼前一无阻挡的风景”。“几十公里外,有人骑马过来,宝蓝色的蒙古袍子,围着金红色的腰带,我看不出马儿的颜色,看不出他的五官,但我看到他的腰带在闪光,就像针尖在太阳下发出光芒一样。”
  那是一位堂兄来接她,递上一碗奶茶,“一尝我就知道小时候喝过,过去每到冬天,外婆怕我冷,就给我喝奶茶。我突然想到,如果没有这些‘二手经验’,我到蒙古就只是个观光者。”她豁然开朗,“故乡,是一个需要时间来培养的空间。”
  从第一次返乡至今,22年间,她每年都回去1到4次。2006年出书时,她发现自己在高原至少已消耗了2万多张底片。在复旦演讲时,她展示了“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近百张照片,听到座下惊叹声,她像孩子般欣喜,“美吧?毕业旅行你们去草原吧!”
  整整两个小时,她分享寻找蒙古原乡的喜悦,也表达她的忧愤和痛苦。
  “每次有人说我们蒙古民族能歌善舞,我就很生气,能歌善舞没错,但它有好多特色,大家只是从一种观光消费的角度得出这种概念。”
  她去了8次大兴安岭,遇见了“无知的慈悲”下的牺牲者。“2003年‘封山育林’,让中国唯一的使鹿鄂温克族群下来,当地政府说,下来后给你们房子和钱,你们就不用受苦了,享受我们的现代文明。好像这是一种慈悲,实际却是一种无知的慈悲。有个男孩搬下山后,可能因为长得不好看也不合群,其他男孩就揍他,揍得满头是血。过两年我再去,他就在一个篝火旁——当地官员发现消费森林文化有利可图,就叫这些人下来,假装这里有篝火,搭个帐篷叫人来看——我们好久不见,还合了影,但没几天后,就听说他自杀了。在我们这个社会,自杀被认为是弱者的行为,但这里有很多是无法沟通而选择自杀。下山的人能不能回到原来那个家呢?回不去了!因为林务局监管。他们真是‘封山育林’吗?不是!他们搭了很多奇怪的房子,拿来做官方用途。”
  2006年7月,席慕蓉在蒙古高原看到了“阙特勤碑”。“我到这个碑的面前才发现,以前在教材照片上看到唐玄宗题写的汉字碑文是在背面,而它的正面是古突厥文。这给我一个反省:原来汉文化里关于游牧文化的教育,就连一个碑文也是‘背面’的。”
  2007年,她开始给虚拟的内蒙古男孩“海日汗”写信。“文化被恶意曲解是我儿时受到的痛,现在我豁然了,每个民族都应该本位。年轻人没经验,他们的苦闷就像我小时候不必要的自卑或过分的自信,我比你大几十岁,你的痛我也受过,所以我想慢慢跟你说,不要怨怪这个社会,要自己想方法找到自己的文化。在这个大文化里要有不同的文化,大家才能健康成长,如果都一样,那就是病态了。”
  
  
  诗人是一种志业,不是一种职业
  从师大艺术系毕业,赴比利时深造,回台后任教于新竹师范学院;恋爱、结婚、生子……在现实中,席慕蓉走着一条遵循世俗规则的道路;诗,则是她合理幸福生活中的意外。
  “曾有记者访问我说,按照你写诗的年份来看,你这时候已经结婚了,怎么还在写情诗?我说,你把我当罐头吗,标了年份的?我爱一个人才跟他结婚,但并不表示婚后我就突然间变成一个罐头、跟过往一切分离,我还是原来的人,我的身体、记忆,所有生活都跟着我在走。我意思是,我先生都没在乎我写情诗,怎么外人还在乎?”
  她与先生刘海北相识于留学欧洲期间的一段“猫缘”。当年,那个“磁性男低音”悉心照料小猫的情境令她顿生好感;而他则发现,“她最具北国气质——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从心到口是一条平坦笔直的大道,没有一丝拐弯抹角。”
  刘海北曾表示,除了偶尔被冠上妻姓称作“席先生”之外,“很以拥有名妻为乐。”2008年年底,他因病去世。在《以诗之名》扉页上,席慕蓉以一行小字“献给海北”寄托对夫君的怀念。“有人问我对时光和爱情怎么解释,我说都一样,一直错过,只能追悔。它来时你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把握,其实你永远把握不住。我可能追悔年轻时候的爱情,我现在追悔的是40年的婚姻,我怎么没多爱一点,当时没有更珍惜这个人?后来才知,原来我错过的不只是我的青春,我错过的是我唯一仅有的、整整的一生。”
  如今,乡居淡水的席慕蓉,笑称自己是“山顶洞人”。“我住山坡上,周围5公里没有交通工具,买菜买3天或者有朋友带过来。”她养了6缸莲花,有猫为伴,生活安静而规律:每天吃完早饭,梳洗完毕,喂过猫,浇过花,10点左右开始画画、写字,一直到晚上11点。她说,“诗人是一种志业,不是一种职业。”
  遇到原乡后,她就一直往老家跑,“现在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成了自由的“专业游民”。她开始学蒙文,以一年5首的缓慢速度翻译代代口传的萨满教赞歌,其诗作题材也渐为深广。“我找到好几位蒙古英雄,所以有了《英雄噶尔丹》、《英雄哲别》和《锁儿罕•失剌》3首组诗。”
  来沪那几天,她正在构思一首关于木华黎的新作,“我要从他父亲写起,木华黎是成吉思汗手下伟大的将士,他的父亲曾照顾过年轻的铁木真。有一次征战落败,他们就剩下7个人7匹马,到了一个山洼里,木华黎的父亲发现铁木真的马已累倒在地,他就说,你骑我的马吧!一个普通人,他并不知道铁木真以后会是成吉思汗,这是怎样的领袖人格,让这么多人愿意为他牺牲?我好想把这个历史画面和那种感觉写出来。”
  “孤独少年时,诗给了我一个拯救;在我生命中途,诗给了我很多安静的时刻,让我整理自己的生命;现在,诗教我的是,试试看,也许历史可以在我们的诗里重新活起来。”
  
  “怎么办”与“舍不得”
  人物周刊:在您的诗歌创作生涯中,“七”仿佛是个神秘暗号。第一本诗集取名《七里香》,新近刚出的《以诗之名》恰恰是您第七本诗集,据我所知,“七”在《圣经》中象征着完美。
  席慕容:我喜欢“七”的原因被你猜到了!在萨满教里“七”也是完美的意思。谢谢,你是第一位问我这个数目的人。我常用单数,七、九,蒙古人喜欢单数。但“七里香”是花的名字,学名月桔,台湾叫“七里香”,香气很野,做篱笆用,开小白花,但很快就谢了。
  人物周刊:这让人想到您早年那句“十六岁的花只开一季”……这么多年,一路写诗,不变的是什么?
  席慕容:我不知道。小时候,母亲爱花,她常笑我,五六岁的孩子,绕着一把鲜花,一直问怎么办、怎么办?意思是,这么好看的花会凋谢。长大后才知道那个“怎么办”就是不知道怎么办,那我就去画画、写诗,去把这些东西留下来。
  我写过一个短篇《昨日》,那时我刚到欧洲一个学期,暑假到瑞士弗里堡补习法文班,有个爱尔兰女孩叫诺拉,因为年龄相近,我们就结伴在山里走,骑完自行车就躺在草地上,中午不热,蜜蜂在飞,她手膀子下金色的汗毛在眩目的阳光下直发亮。那个时刻,我们聊得很开心,完全地放松和享受。那真是青春,生命仿佛自觉一切都刚刚准备好,一切又都还没有正式开始。晚上我们回到修道院,在回廊里走,我就在想,白天去的山全都暗了,明天再起来,太阳再照着草地、花和蜜蜂,那些存在都是“昨日”了,我从书本里学过的那两个字,还要从生命里再学一次。
  叶嘉莹老师说,诗人每个时期因为生命的关系一定有变动,但有个东西会一直不变。我的本质,对于时光的珍惜一直没变。时光刚到来,我就想它要过了……从头再看年轻时的作品,现在想法和那时不一样,人慢慢在走,但不变的就是“舍不得”。
  
  最恨新闻上说无忧无虑的牧民
  人物周刊:您提到一位自杀的鄂温克猎民,我翻查到你们的合影,想请您回忆下和那些猎民的交往?
  席慕容:别人告诉我,他当时很寂寞,找不到一个爱人。他快30了,如果从前在森林里自由自在生活,他们在山里或和汉人、达乌尔族联姻也有可能,但被赶下山就变得一无所有,他不敢去追求别人,也得不到别人注意,无法产生自然的感情,找不到伴侣就孤单了。我上山以前,常听人说他们软弱,总是自杀,可是从森林的游猎生活转到所谓现实的城市生活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连幼儿成长都需要学前教育,我真替他难过。
  还有,八十多岁的玛利亚•索是位族群领袖,她坚持不下来,躲了起来,我去看过她两次,她唱歌给我听,说我像长了翅膀的小鸟,“我的妹妹怎么从这么远的地方飞来看我?”她的声音很清亮,歌词是临时编给我的,让我很有感触。她牵着我的手叫我回来先别走,道别了两次。我觉得这样一个睿智的猎人怎么没人接近?怎么没人去询问这个游猎部族的生活呢?
  人物周刊:讲座中,您曾多次强调信仰对人的重要性,能否介绍一下您个人的信仰以及蒙古族的信仰?
  席慕容:我们蒙古人信仰十分自由,我外祖母信佛教,每次到寺庙我都会为她磕头;我父母是蒙古人,信仰萨满教,祈求祖先、天地的帮助;我少女时觉得天主教很美,随姐姐入了天主教,我是天主教友,但回到蒙古高原后就被萨满教迷住了。
  很多人认为萨满教愚昧、黑暗,但是它说“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没有比这更先进的环保理念了,20世纪中我们读《寂静的春天》才开始说环保,但草原在恶劣生存条件下几千年都没败坏,这环保观念就在萨满教里:人的小宇宙要和大宇宙和谐。我们从不敢说人定胜天,在草原上手无寸铁,冷的时候就是毡房中间的一盆火,风雪来时,男人在外要靠自己的游牧经验、胆量、判断力。我最恨新闻上说无忧无虑的牧民,牧羊人面对羊群之外还要面对狼群,判断力需瞬间决定。毡房里的女人睡眠很浅,她关心羊群,非常警觉,周围一点声响都会醒。
  这二十多年深入草原后我发现,萨满教还活着。在《敖包相会》的歌里,敖包成了约会的地标,但宗教学者说这是信仰的活化石。敖包就是对天地山川神奇的祭祀,我们往敖包里放石头是表示感谢,放火柴是为后来的人留下火种。黑泽明有部电影《德苏乌扎拉》,是个蒙古的人名,讲一个俄国军官在乌苏里森林遇见一个蒙古猎人,靠着这位向导渡过一切险恶。有天他们在山中小屋避寒,躲过风雪后,那位俄国军官发现,蒙古人临走时将干肉、火种、打火石放在屋中才关门。他问:我们都要走了,你放这些干什么?蒙古人说,后来的人跟我们一样又饿又冻,我希望为他做点准备。
  人说蒙古人寂寞,其实他们不是很久没见到人才热情接待客人,我们的祖训就是善待行旅之人,草原上每扇门都是为陌生人打开的,但在上海,外滩这么多窗户这么多人,哪扇门敢为你打开?蒙古族这种为他人设想的智慧和悲悯之心,以及自古训练出来的团结互助的美德,都是隐性的文明,而我们这世界宣扬高速、便利的现代生活,看见的只是所谓的显性文明。
  (感谢《复旦青年》提供帮助;实习生郁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