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总结归纳的方式阅读并评价某一时间段的期刊小说,显然带有碰点子吃糖的味道,面对一大堆包装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糖果,你显然没办法挑出最好吃又最有营养的一块,更不能把它们简单概括为甜,或不甜。因此,对于2010年最后两个月的中短篇小说,也只能凭借有限的印象加以连缀缝合,若能点出其中妙处之一二,足矣。
一、历史记忆的审美凝眸
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记忆的艺术。我们回眸过去,面对历史,总要靠“记忆”说话。写小说,实质上是讲故事——把“过去的事”复活在语言中。当然。小说中的“记忆”又不同于历史,当它越过时间的阻碍与你相逢,也便抵达了当下,成了一种有来历的“现实”。
郑彦英的短篇小说《醉荆芥》(《人民文学》2010年第12期),虽为长篇历史小说《石瀑布》之一节,但也自成一体。那一段段民国动荡岁月间乡野里的历史传奇,被郑彦英演绎得扣人心弦。年轻的张亚峪因房事过度暴亡。一场争夺巨额遗产的人性较量在其同胞兄弟——娘娘峪的首富张冠峪与其遗孀梨花间,不动声色地迅速展开。尽管梨花势单力薄,几乎无法与张冠峪分庭抗礼,一争高下。但是历史的风流云转却让人目接不暇:就在张冠峪以梨花身怀“野种”为由,要除掉梨花独吞遗产的当夜,孰料天下政治趋势陡然大变,解放军一夜之间来到娘娘峪,解救了奄奄一息且一贫如洗的梨花,革命伦理气势高扬,地主老财张冠峪仿佛做梦一般,被“革”去性命。郑彦英把复杂难言的历史经验、繁复难料的人性善恶、悠久绵长的乡土文化、纤细入微的情感波澜,交织在一起,使《醉荆芥》同时具有了浓郁厚实的乡土文化价值和深沉多维的历史反思意义。
王松的中篇小说《叛徒》(《当代》2010年第6期)讲述了一个扑朔迷离的历史冤案。一名被判处无期的女囚背后,竟然有着尘封多年的历史冤屈:女红军周云因与组织失去联系,被歹人诬为叛徒入狱几十年,多年前的证人或畏罪自杀死无对证。或隐姓埋名难以辨认,或仕途顺利升为高官。枷锁在身的周云,几十年如一日地写辩诬信竟大都石沉大海,无人理会,在狱警眼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历史记忆的尊严,如同周云愤怒撕掉写满申诉内容的信纸,被冷酷的时代、坚硬的人情、黯淡的监狱生涯,揉搓得面目全非。小说采用倒叙的艺术视角,以“我”当狱警的特殊身份,在干净朴素的文字下叙写“我”如何为好奇心所驱使,沿着蛛丝马迹的历史线索,为周云翻案,解开历史谜团,重申正义的整个过程。王松用隐忍之笔探寻历史深处的阴暗褶皱,以悲悯之心解读世道人情的分裂和重构。这痛切而又坚硬的故事有如折光镜,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另一面。
葛亮的短篇小说《泥人尹》(《收获》2010年第6期)涌动着一股悲剧情怀与历史记忆同在的挽歌气质,讲述了天才泥塑大王——尹师傅,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人生悲剧。尹师傅的坎坷经历,像极了他手中栩栩如生的泥人。他如不能掌控自己运命的泥人一般,被波谲云诡的时代、光怪陆离的社会、潮起潮落的文化大潮,“捏来捏去”:尹师傅在兵荒马乱的民国岁月被惠山泥人世家收养,偶得泥塑手艺的真传妙诀;“文革”年代因为点错了伟大领袖的一颗黑痣,犯了政治错误,锒铛入狱;“文革”后他沦落为一名摆地摊遭欺侮的“手艺人”。虽有一段“时来运转”的“外贸”经历。然而发财的却是他的儿媳。从泥人尹可悲可怜可悼的无奈遭际里,人性的贪婪无度,人情的冷漠哀凉,人心的莫测难料,似一幕幕生动而逼真的世情悲喜大剧,华丽而苍凉地上演着。葛亮虽系年轻一代,然观其文学探索的诸多心灵痕迹。每每有高于同辈人的气魄和格局,他探索人性密码和历史迷雾的文学自信,在同龄人中间有着难以企及的人文深度和思想难度。
二、艺术精神的忧伤之美
还有一些着眼于“成长”和“梦境”的作品。
旅居新加坡的青年作家张惠雯,她敏锐细腻的艺术探索,近年引起大家的持续关注。《蓝色时代》(《收获》2010年第6期)彰显了张惠雯高超的情感透视力与大胆尖锐的文学剖析力。此种文学敏感。在有些浮躁的今天,显得如此可贵。这是一个关于心灵成长和精神探索意义的小说:“他”是一个高二学生。在家里偶然邂逅母亲的同学薛彤,机缘的巧妙设置、青春期的性压抑、细腻敏感的心灵冒险,使“他”差一点与薛彤发生关系。薛彤在“他”家小住不久旋即离开,“他”却奇怪地发现爱上了这个可以当妈妈的薛彤。焦灼、后悔、绝望、自卑、不安甚至还有隐隐的沮丧,这些青春期的成长感情粘合在一起,汇成一股强大的精神压力,持续地煎熬着“他”敏感的心灵世界。“他”靠高强度的运动、靠拼命读书、甚至靠看“小电影”来抵抗内心的灼痛和精神的颓废,最后,“他”成功了。偶然间得知薛彤已患癌症晚期,“他”给薛彤邮寄去了没有寄信人姓名和地址的明信片,故事就此结束了。小说注重摹写青春成长的人性魅影,立体考察青春思想空间的微妙震动,作者真实地感受、聆听一个少年内心的心灵呢喃和自我救赎。《蓝色时代》对个体精神成长环境、思想嬗变氛围的艺术展现,可谓技高一筹。那一丝丝忧郁而寂寞的青春心绪,那一段段压抑感伤的少年性梦幻,那一缕缕黯淡和扎实、清逸和沉重并存的真实情感体认,都彰显了清晰的艺术瘢痕。小说中关于心理挣扎的剖析和外部细节的描绘,相得益彰,丝丝入扣,拓展了小说艺术探索的审美张力,也使作者张惠雯的审美憧憬饱满、鲜活,饱含了艺术想象和人性追寻的思想浓汁。
青年作家徐则臣,近几年有着不俗的文学业绩,他的艺术实践也一直呈现出缕缕内敛之态。中篇小说《小城市》(《收获》2010年第6期)延续了其长篇新作《水边书》的美学气质。同时,也氤氲着某些思想和艺术新变。《小城市》之于徐则臣,在不经意间传递着作者精神漂泊后的无依之感和反省自问的突围意义。主人公彭泽的学习、工作、交友的点滴经历,或隐或现地与作者有割不断的相似性。徐则臣的可贵处在于,把这类表面化的相似性,艺术化地处理成了普泛性的审美体验和思想显现。主人公彭泽——一位从故乡出发到北京打拼并小有成绩的文学编辑,回到久别的故乡小城市——海陵,与好友老初会晤、与小城市的诸多风光人物频频聚餐相交。从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出差归来的彭泽,在故乡这座“小城市”里,被人人仰望,尊若上宾。小说据此书写彭泽重回故乡后,富有张力的心灵感受史和散淡成熟的人生体验记。当彭泽看到研究生朱砂打算放弃诱人的留校工作,幻想着像他一样当“北漂”之际,他的心灵触觉有了新的震动,甚至有些微妙的精神焦灼。他一度羡慕老初在小城市中游刃有余、左右逢源的生活姿态,他渴念像朱砂那样再有一次新的人生抉择,他也艳羡故乡小城市宜人美景的同时,也有对自己城市生活局限的深刻自知。彭泽梦境中故乡出现的干旱和洪水极富象征色彩和暗示寓意,当记忆中的温柔故乡被无情毁灭后,到底哪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心灵栖息地呢?从《小城市》,可以看出大忧思。
雷默的《妹妹》(《天涯》2010年第6期)被领养的妹妹石兰,一直不明白自己的隐秘身世,却总会被乡村社会关于她出身的谣言无情伤害。纷扰的谣言,热闹的蜚语,在她内心深处激起小小的抗争波澜。在“死水微澜”般的乡村社会,当妹妹石兰作为一名卑微弱者看到“样板戏”的诱人魅力后,竟生出了要当“文艺青年”的小小幻梦。石兰扮演着白毛女喜儿时的认真和仔细,感动过全场观众,也愈发唤起了她那短暂的艺术之梦。然而,忧郁的宿命之云笼罩着妹妹,她终究逃脱不了遭人戏、嫁人急的女性宿命。《妹妹》的艺术光泽温润、柔软。它没有歌咏多少华丽的哀歌,却写尽了弱者的朴素和苍凉。作者的审美眼光看似略有瑕疵,但小说叙述的流利凝练、文气的通达怅然,笔调的忧郁落寞、题材的精心选择,很好地弥补了某种局限。
上述作品大多留意着主人公心里的波动和惶惑,透露着灰暗的忧伤,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这一代青年作家无可逃避的忧愁忧思:这里既有生长之痛,也有时代之痛。
三、多维伦理的文化镜像
有人说,这世界是平的。可是,即便这世界能够平得不留一丝折皱,我们仍然无法勘破生活的真相——现代科技愈是发达,人类愈是盲目,愈是无所适从。我们了解真相的方式越来越多,反而离真相越来越远。人们已习惯了被抹平,习惯了被蒙蔽,习惯了被驯化,更习惯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言不由衷,哪怕是在梦里,也还是一枚甘于摆弄的棋子。谁会喜欢真相呢?大多时候,真相不仅不可爱,甚至很恐怖,揭开真相无异于揭开所罗门的瓶子。所以,人们平常所做的大部分工作,说到底就是不断地以各种名义给生活添加形形色色的“外挂”。这些目的明确、易于操作的“外挂”,将一些不端行为程式化,只要有利可图,作弊也属正当手段。这样一来,所谓“真相”就是多数人认同的成规、定例:反之,则为忤逆、虚妄。由此而论,小说家也可分为两类:一类制造真相,一类揭露真相。前者总把假相打扮成真相,后者常将真相戳穿为假相。照我的看法,相当一部分温情脉脉的底层写作、打工文学、乡土小说之类,便是以假乱真的绣花枕头,这样的文字也是一种投怀送抱的“外挂”,无非是大放一通蛊惑人心的烟幕弹罢了。当然,还有一种小说,它也贴近生活。也写普通人。但它并不回避生活的秽浊,也不回避普通人的丑恶,它只是要与芸芸众生同在,在一呼一吸之间体味到真相的能量。
东紫的《同床共枕》和宗利华的《香树街104号》(同发于《时代文学》2010年第11期·上),即是旨在道破“真相”的小说。虽然两位小说家各有侧重,但是归根结底,都写出了“真相”的残酷——谁离真相最近,谁最受伤。
《同床共枕》——从字面上看,大概会让人联想到两情相悦、夫妻恩爱之类的“好事”,但东紫写的不是那种卿卿我我的人间佳话,她写的是发生在床上的不断升级的战争:为了制止丈夫倪田放肆的呼噜声,女主人公麦粒先后动用了尿布、纸尿裤、“金箍棒”、毛绒玩具等一系列武器,不仅无济于事,还把夫妻感情伤害了,直到最后也没找到“根本的解决办法”。而这一切事端的起因,都是由于倪田的呼噜声太响。事实是,这呼噜声原本就有,如果一直没有正面“出场”,也许可以忽略不计。然而,这呼噜声直接影响了麦粒的睡眠,严重干扰了她的生活,甚至让她变得歇斯底里,这样,倪田的呼噜声就是破坏夫妻关系的罪魁祸首。可见,小小的呼噜声就是一种“真相”,一经发现,就再也无法逃避。这样的真相经过人为的一再渲染、放大。就更加不可收拾……粗读这个小说,可能会觉得滑稽,好玩;细读,可能会感到哕嗦,乏味。东紫漫不经心、不厌其烦地堆砌夫妻间的琐屑、无聊,以反讽的方式讲出了“同床共枕”的莫大悲哀。与东紫其他多数以情节取胜的小说有所不同,《同床共枕》是从细枝末节人手,用写实手法点中了普通人生活的要害:相对于无法医治的呼噜声来说,二人的工资太低、住房没着落才是更加令人心焦的。
《香树街104号》的故事情节营造得相当巧妙,小满、小乐、小俊、胖嫂等几个人物都分摊着明确的角色任务,他们各司其责,共同排演了一段恍若一梦的市井人生。小满和小乐,一个写诗,一个写小说,这对年轻夫妻,来到香树街当起了鱼贩子,可以说为了体验(深入)生活,也可以说为了调查真相。写诗的小满在香树街找到了家的感觉,想在此呆下去。写小说的小乐则心不在焉,老想着早点离开。当两位文学青年渐渐融入了香树街,生活却给他们开了个大玩笑:小满弄清了姐姐杀人的原委,也发现了小乐的背叛——真相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地出场,并扭转故事的走向。所谓诗意、爱情、肉体、灵魂,全都输给了庸常的生活——老套的真相。
不必说出故事的结局,只说“真相”带来的悖论:假如你不愿意一辈子蒙在鼓里。就要准备好承受洞穿灵魂的光芒。
下面还是说张惠雯,在她的短篇小说《年轻的妻子》(《中国作家》2010年第11期)里,作者试图通过不同的文化伦理,深入思考人性黯淡的一隅以及如何面对、进而如何超越这一文化疑难。一个是功成名就的博导“他”,一个是近乎天真异国美女“她”,由普通师生到亲密情人再到老夫少妻。变换的是关系的亲疏远近,不变的是国别文化差异之下的人生态度和生命境界。“她”年近三十依旧如白纸一般不谙世事,“他”四十七岁的中年也意味着心智的成熟和圆滑。看到“她”与旧日相好的普通会晤,“他”心绪难平、焦灼不安,直到真相大白,他在愧疚之余。才真正体验到一丝跨国之恋的幸福所在,那是对不同文化的互相尊重,而将两种文化世界人为地加以重合,定是庸人自扰。张惠雯以清逸之笔摹写繁复的文化冲突,以超越之姿解读人心世界的幽微隐秘,她想象不同情感世界的孜孜探索,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文化气质。
夏天敏的《漫过花园洋房的浓烟》(《北京文学》2010年第12期),老农民刘经伦被大款儿子刘武生接到城市,过上了花园洋房的幸福“现代生活”,他一下子从乡下老汉,变成了人人敬畏的“老爷子”。但不管社会身份怎样突然转换、生活习惯如何剧烈变动,他依然固守着自己老农民的生活本能与劳作习性,他发自内心地排斥城市生活,不仅富有创意地把花园、草坪改造成了肥沃的农田,而且自耕自种。俨然是一名城市中的农民。面对着大款儿子的强烈阻挠,听着社区管理人员的卫生警告,看着熙熙攘攘围观他劳作的城市闲人,他幸福地耕耘劳动,欣喜地收获果实,他甚至成了新闻焦点上了报纸:他独自一人在“秋篷”里的满足深情与悠然姿态,于遍地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如织的城市之间,显得如此另类。那样孤独。老农民刘经伦在劫后余生后,他最终还是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农村老家,闻到了田野大地散发的淡远幽香。他不再与儿子频繁争吵,不再为社区禁令苦恼不已,不再为劳作果实被城市小混混窃取毁坏而满腹忧愁。小说在看似戏谑喜庆的气氛中,道出了城乡之间、两代人之间的巨大隔膜:老农民刘经伦那似喜实悲的城市遭际,大款刘武生忘根乡土的心理展示,城市文明诸般恶影的真实物化……小说精心描绘的各色人物、各类情状、各种冲突,都指向了乡土伦理遭遇城市现代文明的这一无可逃脱的宿命,做出了严肃拷问和深刻探索。
聂鑫森的《众里寻他千百度》(《北京文学》2010年第11期),技艺精湛的老画师夏寿鹤,在来日无多的晚年岁月,面对一幅幅仿制自己笔法的高级“赝品”苦恼不已,到底这些和他技艺相持不下甚至略高一筹的赝品,出自哪位高人之手?小说以夏寿鹤的艺术人生的漫长经历为叙事线索,用洗练轻快的文笔探讨了艺术的玄奥秘密。夏寿鹤最后恍悟,原来这些“赝品”皆出于自己之手。某种程度上,夏寿鹤在这些“赝品”的不断刺激、不竭驱使下,他的艺术奔跑才有今天的高超境界。艺术超越的高贵精神。自我提升的深沉姿态,尽入彀中。小说同时也暗讽了如夏寿鹤之子夏幼鹤之流,借前人之名牟一己之利的龌龊行径。小说艺术凝思深沉透彻,笔意清逸悠远,富有浓郁深刻的文化哲思和深邃飘渺的艺术洞察力。
生活常在我们不经意间露出破绽。也许小说家就要善于捕捉那些破绽。所谓真相,所谓伦理困境,所谓文化冲突,不都要在破绽中显出别样的意味来?
四、女性命运的人文体察
东紫的《被复习的爱情》(《山花》2010年第11期A)以冷静的笔调写四个闺密的日常生活,镂刻了她们貌似多样实则同途的情感纠葛和生命体验。四个女人——紫月、张燕、辛如、箫音都面对着各自感情上的困境。为了爱情,歌唱演员紫月放弃了自己的歌唱事业,从海口来到了京城。张燕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却仍痴心不改等着修成正果。辛如嫁给了一个有地位有钱有房有车的男人。成为自己丈夫生活中的装饰,却因母亲的治疗费用而不能离开这个男人。箫音不愿委屈和束缚自己,过着独身的日子,最后却因寂寞和内疚而自杀。她们的生活都不如意,她们都需要对抗或挣脱。紫月在遭到丈夫的强奸后决定离婚,她要“复习”自己的初恋,“复习”自己的爱情——她“重新”爱上了从前暗恋过的男人牛扶。在牛扶病重期间,她悉心照看。并向牛扶表白。但牛扶手术成功之后却不想再和紫月联系,让她从复习爱情的迷梦中清醒,十几年前的爱情已经无法复习了。在小说结尾,紫月查出怀孕,丈夫接她回家,两人已是貌合神离,路上她的肚子绞痛。“似有尖利的手指在撕在扯在扭在拽……”东紫的小说一向沉稳细腻而不乏冲击力,《被复习的爱情》正也是通过不紧不慢的叙事语言,表现了常态生活中的非常之处——无论是饮食男女还是虚空的精神世界,都暗藏隐痛,哪怕它象征着“新生”,也带着令人羞耻和绝望的罪孽。
梅驿的中篇小说《祁美玉的忧伤》(《北京文学》2010年第11期),对可怕的世俗偏见、封闭的乡土社会、无形的文化规约、可憎的历史陋习,做了一番形而上与形而下并重交织的人文辨识与历史反思,在石碇子村,祁家女人的“风骚”历史可谓悠久,传统实在深远:“祁奶奶嫁了七处,生了一窝孩子”,“祁家姑奶奶听说后来又回来啦,去了翠云楼,成了头牌”。要强好胜的祁美玉,从小就立志努力改变自己卑贱的传统“家风”,洗刷村人投向祁家“三美”的歧视和鄙夷。无奈造化弄人,大姐祁美英惨遭村长强奸,远嫁山里又被刻薄的婆婆逼上绝路,清白无辜的她。临死竞落了个与人“嘴对嘴吮吸,被婆婆撞见了,当天就羞愧而死”的恶名。祁美玉她好强能干,却时运不济,婚后在歹人的屡次骚扰、丈夫的百般欺凌怀疑、婆婆的“另眼相待”中,艰难地维持着一个女人最后的一丝生命尊严。小妹祁美娟的私生活放荡不羁,极不检点,她打情骂俏的“本领”,未婚先孕的丑事,传遍整个石碇子村。祁美玉的女儿方雪纯比起其姨妈祁美娟,更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潜能”:初中早恋,高中与人私奔,长大后甘做“二奶”且洋洋自得。小说在女性命运这看似形而下的生活表面,深刻地回忆了如“咒语”般弥漫其间的历史迷雾。小说结尾,祁美玉之父祁喜子将祁家“家风”的历史由来一一道来,所谓“家风”不正,原来是以讹传讹的历史谣言。
计文君的《开片》(《十月》2010年第6期),作为一种特殊的烧瓷技巧,“开片”强烈隐喻了文中女性命运的璀璨和情感遭际的疼痛,“开片”既是一次告别往昔的艺术仪式,也是在阵痛里挣扎的生命涅槃。姥姥、秦素梅、殷彤,这祖孙三代坎坷多姿的人生经历和曲折不平情感归宿,构成了本文最为精彩的生命风景。丈夫去世后姥姥在世态炎凉的繁盛家族里,哺育母亲秦素梅,历经政治劫难的碾轧,冷眼旁观聚散离合的儿女情长:貌美如花的母亲遭人蹂躏后草率成家,离婚后在北京打工漂泊,心比天高的她,人生却像被碾碎了的瓷器:满腹才华的殷彤情感生活可谓“一塌糊涂”。令人叹赏的是作者计文君古典、老道、华丽、饱蘸人生况味的语言功底,每每有神来的妙笔之言和揪心之论。那里既传达着饱经沧桑的成长记忆,也时有感性、婉约的青春恍悟。计文君的学者气质和文学激情,赋予了《开片》丰赡的思想维度和华丽可感的语词之美。此外,小说在叙述追求、文学情境铺排、文化思辨也都可圈可点。
笛安的《光辉岁月》(《收获》2010年第6期),劳累的接线员工作是谷棋曾经的“光辉岁月”,尽管平凡普通,但踏实安稳。谷棋虽能够大胆更改自己的名字,与曾经的自己“一刀两断”,但那接线员的“光辉岁月”却牢牢地占据了她敏感细腻的个人情感世界,在时间、世事、社会、生活的打磨下,愈加富有“光辉”的记忆魅惑。笛安的小说曾经以语青清新纤细、色彩凝重淡雅,氤氲着清逸的诗性气质和唯美格调,在“八零后”作家里,独树一帜。《光辉岁月》似是一次微妙的文学转向。尽管毫无明显的棱角锋芒,却在洗尽铅华的文字背后,演绎着笛安少有的“曾经沧海”般的无限生活浩叹。笛安的文学触觉敏锐、大胆又有一种内在的宽广底色,小说中关于谷棋情感出轨、惨遭丈夫殴打的艺术描写,细节立体鲜活,又蕴含着沉痛的生命哲思,显示出成熟安稳的灵性和才具——那是深度审视生活后的精彩缩影,也是反复思考女性宿命遭际后,发出的悲悯体认。生动的文学素描,躁动的欲望展览,多维的生活透视,共同发出一丝优美深沉文学曙光——她的确有权书写。
此外,陈家桥的《相遇呼和浩特》(《上海文学》2010年第12期)把大胆的文学实验精神与动人的情感寻找巧妙展现;路内的《阿弟,你慢慢跑》(《收获》2010年第6期)以乐观冷静的叙述视角讲述“八零后”少年从倒霉蛋到立志男的坎坷传奇:辛铭的《魔床》(《上海文学》2010年第12期)充满诗性地诉说记忆世界里的悲欢离合;郭文斌的《冬至》(《北京文学》2010年第11期)用饱蕴文化气息的童趣之笔解读传统节日背后深沉故事和多维哲理;苗炜的《你知道的太多了》(《上海文学》2010年第12期)巧妙探寻浮躁欲望笼罩下的芜杂人心和荒诞世事;彭见明的《秋草》(《山花》2010年第11期)用一个人多舛坎坷的生命史深刻展示浩大宽广的生存哲学;肖建国的《县长搭台》(《中国作家》2010年第11期)形象描绘了当代官员处理突发事件的高超智慧:吴文君的《紫痧》(《上海文学》2010年第11期)用文学视角积极介入现实社会里的热点事件;温亚军的《后来》(《芒种》2010年第12期)在时间记忆下刻画温润世界中的人性光泽;光盘的《洞的消失》(《上海文学》2010年第11期)巧妙编织寓言性的故事洞察神秘自然与人性奥秘;杨少衡的《笔画简单》(《芙蓉》2010年第6期)细致勾勒官场沉浮之下的个体情感选择和正义归属:王瑞芸的《处女的嘴唇》(《上海文学》2010年第11期)精彩彰显灾难背景下的人性选择和情感本色:娜或的《广场》(《收获》2010年第6期)立体展示现实社会中情感生活的生命创伤和心灵阴影;鬼金的《追随天梯的旅程》(《上海文学》2010年第11期)富有情感张力地抚慰底层人物的生活困惑和精神窘境;邵丽的《村北的王庭柱》(《芒种》2010年第12期)生动述说了民间乡野间卑微小民自得其乐、安贫乐道的生活哲学;刘爱玲的《父与子》(《山花》2010年第11期)在复合多样的叙述线索中立体描绘感人至深的亲情记忆。
因了这些摇曳多姿多彩的小说文本,2010年的岁末显得温暖、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