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镇子很古老。
顺十字街往南,有一口斜井。斜井离颍河只一箭之遥,茂密的林丛张目可见。下了河堤,有一条小径,曲里拐弯伸入林丛的腹地。
早集未散,太阳已有一竿子高。这时,从河堤上下来一对男女。男的二十六、七岁,身着军服,体态魁梧,面目英俊。紧跟他身后的那女子二十岁左右,高挑个儿,胸部腰围和臀部形成非常自然的曲线美,再加上她穿着紧身健美服,更显得漂亮至极。
他们沿着曲径走至幽处,寻着一片密林中的开阔地,便止住了脚步。女的倚树而立,眼里放出羞涩不安的光。男的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摊在地上,用手擦着一角儿,亲切地说:“坐下吧!”
女的摇摇头。
男的笑了笑,自个坐下,接着掏出一些糖块,递过去说:“吃糖总可以吧?”
女的抿嘴儿笑了,正欲伸手去接,突然,半空里爆发出一阵怪笑。她不由一惊,下意识地缩了手。男的惶然站起,抬头看了一阵,才瞧见是一个壮小伙子站在树枝的茂密处,正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他。
这恶作剧使军人很气恼,他“唰”地扔了挎包,厉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树上的小伙稳稳地笑了笑,顺势抓准一根茶缸粗细的树枝。“嗨”的一声叫,树枝便“咔嚓”被折断,小伙子扬起一脚,那树枝被踢出一丈多远,落在茂密的红柳树冠上,好一时,才“哗啦啦”地沉了地。
只这一招,就使军人瞠目结舌。他自知不是对手,便巧妙地缓了语气说:“你是谁?到底要干什么?”
“哈哈!”小伙子笑了笑,调侃似的说道:“其实,我全是为你好!”
“什么……”那军人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和她已经……”
“你说什么?”
“难道还非让我挑明不可吗?”
那军人惊诧得张大了嘴巴,愣了半天才问那女子:“他说的当真?”
“丁大奇!”那女子早已愤怒之极,瞪圆了杏眼骂道:“你……你不要脸!”
“哈哈哈……”丁大奇大笑一阵,又勾头对那军人说:“怎么样,哥儿们?这味道你听得出吧?柳素灵,你心好狠呐!”
那军人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神经质地拎起挎包,用厌恶的目光望了望柳素灵,悻悻而去。
柳素灵木然地望着远去的军人,委屈地掉下了泪水。
丁大奇敏捷地下了树,走近柳素灵,冷笑道:“多好的机会呀!”
“啪!”柳素灵怒火中烧,狠狠地甩出一巴掌,丁大奇眼明手快,扬手接了过来,顺势将她的胳膊朝下一拉,趁机把她抱在了怀里。
柳素灵骂着挣扎着,但双手与身腰已被他那有力的胳膊搂得紧紧的。她预感到某种事情即将发生。她想高声喊人,但又深知这地方太偏僻,不会有人来救她的。她停止了叫骂和挣扎,只用惊恐的眼睛盯着丁大奇,哀求道:“大奇哥,你可不能……”
丁大奇亮着冰冷的目光,像一只雄鹰鸿爪里抓着只小鸡儿。他以傲慢的姿态和表情胸有成竹地说:“骄傲的公主,我能毁坏你的一切!”
一叶小舟飘然而过……
柳素灵没有喊叫,她由惶悚变为安静,索性躺在丁大奇的怀里,任他发落。
这一下,倒使丁大奇惶然无措,他下意识地松开柳素灵,无力地说:“你……走吧!”说完,扭脸钻出了林丛,顺河边朝东走去。
柳素灵恍然如做了一场恶梦,忧郁地蹙起了眉头,心想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二
丁大奇郁闷地回到了路边小店里。
大头和蛇腰一起迎出来,愣冲冲地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丁大奇没好气地说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盯着大头,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大头忙掏出一支烟递上去,蛇腰献媚地上前点燃,大奇饱抽一口,像是要把腔内的浊气一下呼出,好一时才看了看“哼哈”二将说:“没办成!”
“咋?”大头拉过凳子与大奇对面坐下,着急地问:“她不愿来?”
“我没说!”丁大奇略含怅然地回答。
“唉!真有你的!”大头抹拉一把光头,猪似的眼睛望着大奇,颇感奇怪地说:“好不容易给你侦察这么个机会,又给放过了!你小子是不是变卦了?”
“没有!”丁大奇叹了一口气。他此时很后悔,为什么一见她就忘了一切!为了她。自己已付出了残酷的代价,可她心中为什么没有自己呢?因而他愤怒,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因而他不愿冒着坐班房的危险去毁坏她。但他也深知她太傲气,所以刚才未敢挑明原因。他知道就是挑明了。她也决不会干。她是镇长的女儿,决不会因为他而跟自己的父亲作对,她看的不是钱——更何况他并没有钱呢!他彻底败在了她父亲的手中,败得很凄惨。
到了这份儿上,为什么还要拉她当救命草?她就是同意,能救自己吗?他矛盾重重,无力地望了大头一眼,说:“我怕她不干哩!”
“她若干了咱还会费这么大劲儿!”蛇腰接过话茬儿说:“唉!我若有个妹子,怕这肥差轮不到她!咱哥儿们也不作这般难了!”
大奇望了望垂头丧气的蛇腰,扭脸对大头说:“哥儿们,咱能不能再物色一个?”
“你说得轻巧!柳素灵那模样儿。打着灯笼也难找!就冲她往咱这店门前一站,保管司机们迷路!什么金迪、海棠,全他娘的见鬼去吧!”大头说完,狠狠地瞪了瞪对面的“司机乐”。
公路的对面是镇长办的“司机乐”餐馆,与丁大奇他们的“绿店”错对着,相距一箭之地。“司机乐”很阔,一拉溜儿四间大瓦房,与路间隔出一片开阔地,搭了宽敞的白布棚。房东边有一条宽道,汽车、拖拉机顺宽道能一直开进屋后的停车场。“四喇叭”音箱里放着《你不要走》,响了半拉天。店代理老板柳大炮头戴卫生帽,身着白涤凉长衫,双目圆瞪盯着炒锅。炒锅里热气腾腾正朝外散发着油分子。服务员金迪和海棠像两只花蝴蝶,在顾客群里穿来梭去,笑声如银铃,震得马路都醉了。
大头拍了蛇腰一下说:“眼气那干啥,有本事把司机们拽过来!”
“呸!”蛇腰不扭头,望着朝这方得意一笑的海棠吐唾沫。赶巧金迪过来端菜,以为是吐她,双目浸出了泪花。
丁大奇看见了金迪,忙垂了眼皮。
海棠不示弱,亮开嗓门吆喝:“谁家的细腰狗,又馋嘴!”骂完,扭臀进了屋。顷刻,便传出司机们和海棠的浪笑声。
“臭婊子!”大头恶恶地骂着,望了望发怔的金迪,扭脸抱怨丁大奇说:“不是金迪,她海棠会如此嚣张?都是你,放跑了财神!”
“大哥!”蛇腰望着大奇,哀求道:“咱还是想法让金迪回来吧,总不能眼看着让镇长和大炮那杂种搂钞票!”
丁大奇只是深深地抽烟,烟雾锁了他那紧蹙的眉头。他正欲说什么,忽见柳素灵怒冲冲地进了店门。不知为什么,此时他极害怕她,慌慌站起,不知所措。
蛇腰与大头却惊喜过望,像见了财神奶奶,手舞足蹈,一齐鞠躬:“哎呀,姑奶奶,你可来了?”
柳素灵不理大头和蛇腰,双目似喷火,直逼近大奇,吓得大奇下意识地向后退,一下碰倒了圆桌,摔了一跤。
柳素灵想笑忙掩了口,然后又冷下脸子问:“丁大奇,你刚才是什么目的?”
“我……我是想……”丁大奇嗫嚅着,寻不到好词儿。
蛇腰见大奇吐不出个屁来,忙上前打圆场:“柳小姐,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呢,弟兄三个开小店,被你爹和大炮挤得垮了台!俺哥几个无路可走,想请您光临人股,让绿店东山再起!”
柳素灵推开蛇腰,问丁大奇:“是这么回事儿?”
“对,对!”丁大奇感激地望了蛇腰说。
“这是谁的妙计?”
“……我!”
“为什么专寻我?”
“因为你是镇长的女儿!”
“噢!想让我跟我爹作对,想让我学那骚女人给你们当招牌,给司机们眉来眼去,想瞎你们的狗眼!我告诉你,你赶快把他给我请回来,为我平反昭雪!”
“谁?”丁大奇颇感疑惑地问。
“装什么迷?”柳素灵瞪圆了杏眼,“你刚才吓跑了谁?”
丁大奇愕然,嘴巴张得合不拢。
“怎么,刚才那股凶劲哪里去了?”柳索灵愤怒地说:“我对你说,只限你明天一天,若请不回他来,我可是要去派出所控告你!”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大头和蛇腰望着那远去的倩影,像丢失了一枚大元宝,长叹一声:“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丁大奇摇摇头不吭一声,这时候。一辆挎斗摩托停在店前。从车上跳下一位警察,对着绿店呼叫:“丁大奇在吗?”
丁大奇软软地走了出来。
那警察递过传票,指了指摩托,让丁大奇坐在挎斗里,然后发动。摩托车箭一般驰上了柏油路。
丁大奇扭头挥手,对着惊愕的大头和蛇腰大声喊道:“别害怕——!”
“司机乐”餐馆里的人显然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一切。大炮阴险地望了望远去的摩托,点燃了一支烟。金迪和海棠窃窃私语,眼睛不时瞟向呆如木鸡的大头和蛇腰……
三
当初,“绿色饭店”这名字是金迪起的,那时候,还没有对面的“司机乐”。
这地方,往西八十公里是漯河,往东一百公里是皖地阜阳,天明五点钟从漯河发车,早饭正好赶在这里;从阜阳往西走,在这里吃午饭也便当。若你开车累了,在此路边小店里睡一觉也很惬意。夜间不走,那也无妨,停车场里有专人看车,一辆五块钱,价格极公道,这里距镇子两里路,原来是荒坡一片,自从拓宽了公路,车水马龙,平均每分钟就能过一辆车。丁大奇看中了这块宝地。
那时候。他还在镇子里开食堂,与镇长开的饭店只隔一条路,同是租赁乡政府的临街门面房。由于地处优势,生意极红火。开张之际,镇长并不与他争生意,显得大度。由于丁大奇手艺好,每逢乡政府里来了客人,大都在此点菜招待。吃了喝了记上帐,等到麦后提留款时一下付清。那时丁大奇雄心勃勃,心想一年下来收入几万元是定了的。谁知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那可怜的本钱全被赊光。为维持门面,他到处借钱还帐。怎奈眼下财政吃紧,他非但讨帐不得,还因此得罪了众吃客。堂堂乡政府、村委会。怎容你天天撵着屁股讨酒钱?那以后,干部们纷纷倒戈,一下拥进了镇长开办的饭店里。镇长家大业大,自然不怕这些。镇长与丁大奇两相比较。一个趾高气扬,一个垂头丧气。丁大奇食堂倒闭,坐吃山空,等到麦后收回款项,已所剩无几了。这时候,镇长登门拜访,说是看中了他的手艺,准备雇佣他。他一听。无名火起,说:“我还准备借钱再干一场!”镇长听后笑笑,盯着他说:“那好!可等你一开张。我马上归还你的吃客,再次吃掉你!你有多少铺底金?”一听这话,他心头不由一惊:怪不得开始时他不与我争生意,原来是利用赊帐挤垮我,好狠毒啊!当然。他也极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可想到又怎么样呢?开食堂想赚大钱,必须拉住有权有势的吃客,而这些人往往是赊帐!我哪会有那么多的本钱呢?万般无奈,只得以屈求伸了。镇长一下包了那爿小店,本钱全由他支垫,而丁大奇只成了一个被雇佣的大师傅。三年里,他忍辱负重屈身于镇长,为其拼命挣钱,不单单为着生存,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争取夺得柳索灵。他早就想从她身上给镇长以疯狂的报复!怎奈门户悬殊使他没有可乘之机,当初赁房干食堂的目的就是发财挣钱抬高自身的地位,然后再开始进攻,然而,他竟以失败而告终了!镇长只把他当做了一头牛。当做了一台会挣钱的机器,这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挫伤。更令他痛苦的是,柳索灵也只把他当做一个年轻的大师傅!她爱吃他做的菜,爱喝他做的汤,但她从没表示过一丁点儿爱他的意思。她不爱他,他就不能复仇,因而他感到伤心。于是他想到再次独立,与镇长彻底决裂。
为建绿店,他贷了五千元款子,先寻下地皮盖了房,然后买了冰箱电扇“四喇叭”。地皮是租赁的,一年一千元。主人叫金克文,也就是金迪的老爹。金克文半路丧妻,学了赌,输光了家产,便出赁责任田,让金迪进了绿店。金迪人漂亮,只是摊了个不争气的爹。她入店以后,确为丁大奇拉套。为拢住司机,她用尽了浑身解数,终于赢得了这绿色饭店的红火。没想到好景不长,镇长也看中了这片宝地,便利用职权把大炮和海棠家的责任田调到公路边,一人出资盖起了“司机乐”,让大炮站锅面,海棠当招待。怎奈海棠已年过三十,长相更不及金迪,生意自然抗不过绿店。为挤垮绿店。镇长和大炮算是费尽了心机。他们先用高薪拉拢金迪,可金迪深爱着大奇,自然不上当。眼下路边开店。手艺再好抵不过一个漂亮的女招待。金迪已在这条路上出了名,南来北往的司机,皆知此处有位令人倾倒销魂的漂亮姐儿!大炮为人阴鸷,做事绝。他虽与海棠是老相好,却一心想娶金迪。由于金迪恋着大奇。他也恨死了大奇。他一心要借镇长的威力置绿店于死地。他先买通金克文,让他混进绿店偷偷往汤里菜里放了巴豆粉。司机们吃过不久。便大泄得开不了车,个个大骂绿店。接着。他又与镇长用钱拢住金克文,并说只要金迪归顺“司机乐”,涨薪一倍不说,将来还要以每年一千二的开价租赁他的责任田。金克文见钱眼开,第二天就开始大闹绿店,扬言若不放金迪去“司机乐”。他就吊死在店门前。丁大奇明知是镇长与大炮使坏,但又抗不过。万般无奈,只得放了金迪。金迪也便含泪离开了绿店。金迪到了“司机乐”,也就带走了众多的老顾客。从此,绿店生意一蹶不振,丁大奇又一次栽在了镇长手中!
金迪走了,丁大奇知道失去了挣钱的“财神”,失去了与镇长抗衡的法宝,显得精疲力尽,无计可施,后来,他想起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拉柳素灵入伙,先在精神上给镇长一击。然而,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以至在柳素灵面前碰得焦头烂额。
父母相继离世那一年,丁大奇刚满八岁,姐姐十四岁。姐弟俩相依为命,靠讨饭度日。直到分了责任田,他们才有了温饱。怎奈镇上人多地少,打的粮食不够吃。为补不足,姐姐便去镇办鞋厂里做小工。鞋厂原是镇委会办的,后来包给了镇长。有一天,姐姐下工很晚,他做好了饭,姐姐却不吃。他见姐姐精神恍惚,便小心地问:“姐,出事了?”没想姐姐一下抱着他痛哭不止,最后哽咽说:“小奇,记住姐姐的话,日后一定要寻镇长的女儿为妻!”第二天早起,他发现床头处有一沓钱,知道不吉,忙寻姐姐,没想姐姐不见了!三天以后,人们在一口机井里发现了姐姐的尸体。他趴在姐姐的尸首上,哭得死去活来。后来,他大了,理解了姐姐那遗嘱的含义,便深深扎下了复仇的种子。
为了复仇,他先拜师学了一身武艺,后又学当大师傅挣钱发财。他深深知道,自己文化低,当兵招工奔不出门路,若想争得柳素灵,眼下惟一的出路就是财大气粗。他恨镇长,曾经萌生过暗杀这个老色鬼的念头,但终于冷静地推翻了这个愚蠢的计划。他常常替姐姐抱屈:你当初为何不告镇长呢?后来谙知世事,才明白姐姐以死相抗是为了保全自己一身清白。她羞于出口呀!更何况,镇长是好告的吗?在这三里长街上,能赚钱的厂子大都有他的股份。若哪家想甩掉他。他就想法挤垮你!他把工商所、派出所、银行、司法所、税务所全都买通,得罪了他,各种贷款脱贷不说,税收、罚款一齐上,不几日便让你关门大吉。有一次,新来的工商所所长不买他的那一套,他知道后也不发火,先通知个体户推迟上交工商管理费,然后又牵头搞起物资交流大会,在镇上唱戏玩社火,一下派款一千元,把请帖送到工商所,又派老会首一天三趟敲锣打鼓去催要。工商所财政归县局管。交付不起,那所长只得去求他减免……他是颍河镇一霸,没人敢惹他。蛇腰的爹就是被他挤垮破产的。当初蛇腰家开了一个烟酒门市部,由于过年时销售过云烟“阿诗玛”而没给镇长留两条,镇长就怀恨在心。不几日,工商所便以销售假烟为名,一下把蛇腰的小店挤得关了门。当蛇腰哭丧着脸给丁大奇诉说以后,丁大奇不顾大头的反对,便让他进了绿店。
没想眼下国家压缩银根,正当丁大奇想东山再起之时,银行催款如催命。他的五千元贷款早已过期,可他无力偿还。营业所要账不成,便告到司法所,他被逼上了摩托车,
丁大奇坐摩托穿过闹区到了司法所,一个胖司法和银行信贷员正在等他。那信贷员给他倒了一杯水。抱歉地说:“老弟,事情弄到这一步,实在是出于无奈!头头儿给我们下了收回款项的死任务,你又是我这个段上的大户,只得请你屈驾!”
“我没钱!”丁大奇有点儿窝火,说话很冲:“你们看着办吧!判我两年最好,一笔勾销,省得我整天被钱压得抬不起头来!”
因为丁大奇会武术,派出所常请他维护治安,所以胖司法对丁大奇有点儿客气,笑道:“老弟,别胡思乱想!请你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想法还钱!”
“我没有钱!”丁大奇有点儿耍无赖地说。
“不就是让你想办法吗?”胖司法仍是心平气和。
“没办法!我只能声明不赖账,请你们相信我!”
“眼下财政吃紧,你也不是不知道!银行里资金周转不动,用户把营业所的牌子都砸了,你应该替我们着想!”银行信贷员诉苦说。
“那就限我一年吧!”
“不行啊,老弟!”胖司法说:“按规定,最多半个月!”
丁大奇想了想,便站起身说:“那好吧,就半个月!”说完就要走,不想又被胖司法叫住了。
“签个字!”胖司法取出一张表格说。
丁大奇迟疑片刻。便签了字,然后说:“我认为这样办不是办法!你们最好再贷给我几千元,有钱好挣钱!如今我生意砸了锅,你们不扶持我还逼我,等我被逼急了,你们只能落一具尸体!”说完,气冲冲地走出了司法所,没想迎面碰上了大腹便便的镇长。镇长腆着肚子,红光满面,虽年近五十,脸上光滑得连皱纹都难寻到。他见到丁大奇,怔了一下,然后笑道:“小奇呀,听说你想拉小灵去绿店当女招待?”
“是的!”丁大奇侃侃地回答。
“有种!”镇长用那只肥胖的手拍了一下丁大奇的胸脯,连连地说:“有种!”说完了,双目紧盯着大奇好一时,又说:“小灵要告你,是我拦下了她!”镇长神秘地笑笑,走了。
丁大奇万没想到镇长竟会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想来定是柳素灵说的!他顿时像失去了什么,一下陷入了怅然之中……
这时候,大头慌慌张张地来到乡政府,一见大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哥,快!金克文那老狗听说上头逼贷款,深怕少了他的租金,要赶我们出门,把房子作价哩!”
丁大奇一听,不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骂道:“真他娘的会乘人之危!”
四
丁大奇他们回到绿店时,金克文正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抽烟,双目朝天,一副高傲的气势。丁大奇望他一眼,径直进了店里,见蛇腰正为他夹菜,便接过来,递上去问:“大叔,听说你来收租金?”
“对!”金克文故意不看丁大奇,深深地抽烟,悠悠地吐雾。
“合同上订的可是到年底呀!”
“鸟!”金克文不屑一顾地乜斜丁大奇一眼,说:“合同算个鸟!等到年底,怕是我骨头都沤烂了!眼下啥都见涨,我不涨价就给你留足了面子!我眼下急用钱,今年得交清。再交五年定钱,一共六千元!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你要怎么样?”丁大奇强忍怒火问道。
“租金我不要了。这片房归我,咱两清!”
“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丁大奇终于忍不住,愤怒地说。
“你说啥?”金克文吃软不吃硬,停止抽烟,脖子上的青筋也随即暴出,双目直盯住丁大奇说:“房子盖在我的地皮上,我就有权收租金!”
蛇腰见老无赖动了火,忙上前赔不是:“大叔。别生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头是大奇的把兄弟,也一身好武艺,最不吃硬,拦住蛇腰说:“别理他,看他想如何!”
“想——如——何——?”金克文拖着长腔,边说边思索。他也没准备把事情弄僵,一时竟被大头激得真不知如何了,寻了一周,发现一把铁锨,一下跳起来。抓起那把铁锨,吼道:“不交定钱,我这就扒房子!”
丁大奇缓了一口气说:“你别上火,有话慢慢说!”
“没什么可说的!”金克文瞪了大头一眼,出恶气地说:“这地我不租了,快扒房别误我种庄稼!”
丁大奇心中乱作一团麻,明知这是有人操纵金克文,但又没有别的办法。论说,手中若有个三百四百的足可哄走金克文,可去哪儿弄钱呢?生意红火那阵子赚下的几千元钱,大头结婚时用去了大半,剩下的还了开张时赊下的面钱和肉钱。钱、钱、钱!挣钱越来越难而且越来越不顶用。一帮穷透了的哥儿们合伙做生意,难呐!
丁大奇正在为钱犯愁,没想到金迪走了进来。金迪显然是忙中抽身,腰间还系着洁白的围裙。“司机乐”顾客盈门,她从早一直要忙到夜间十点多钟。刚才她见父亲进了绿店,又听得高一声低一声地为地皮闹事,于是忙脱身跑了过来。她望了望正在犯愁的大奇,上前夺过父亲手中的铁锨,说:“这地皮不是你一个人的!我的那一份儿你甭管!”
“中,中!”金克文万没想到亲生女儿会如此拆台,气得摇头拍胯,语无伦次地说:“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中,中!算我……白养了你!”
“亏得你养活!”金迪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红了双目,“我摊上你这个好爹。算我烧了好香!”
“什么?我不好!你他娘的别看眼下闹改革,就这个爹你改不了!”说着,金克文上前就要打金迪,被丁大奇拦住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递给金克文说:“大叔,别嫌少。眼下我手头紧,先花着!”
“就那点儿钱,哄小孩儿呀!”金克文望了望丁大奇手中的钞票,不屑一顾地说:“不要!”
金迪见爹嫌钱少,白了他一眼,忙从兜儿里掏出几张“大团结”,夺过丁大奇的,合在一起递了过去:“这还嫌少吗?”
金克文见女儿给丁大奇添金,大惑不解地问:“你给他添钱算哪一壶?是算他的还是算咱的?”
“你甭管,有你钱花不就是了!”金迪面部掠过一丝红潮,羞羞地窥视丁大奇一眼,说:“快回去吧!”
金克文知道今日没大油水。悻悻地接过钱,正欲出门,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扭身郑重地对大奇说:“小奇,你的生意做到这种地步,房子的事要好好考虑考虑!”说完,又看了大头一眼,才缓缓而去。
丁大奇燃了烟,烦闷地抽着。金迪走过来,说:“你们不能这样下去,应该想办法救活绿店。”
“金迪。”蛇腰凑上前,可怜地说:“你还回来吧?眼见大奇要被逼坏,你能舍得?”
金迪一听这话,双目不觉发了潮。她难言地望了望蛇腰,正欲说什么,忽听对面海棠唤她,她看丁大奇一眼,匆匆走了。
望着金迪的背影,丁大奇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自己已骑虎难下。他更知道这个女子仍在深深地恋着自己。他也十分清楚,若她一回绿店,绿店很快就会东山再起。如果那天晚上他不给她说明一切,她会果断地和他结婚。成为名正言顺的绿色饭店女老板,任何人对他丁大奇将束手无策……而几天时间里,这一切仿佛遥远了!尤其今天见过了镇长,而镇长又知道了他要拉柳素灵人伙更使他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打一回精神仗,誓要挫败镇长的嚣张气焰。固然这着棋走得十分艰难。但他已下定了决心不改初衷。
他的苦楚只能向金迪诉说,对她诉说自己的隐秘已是对她注入了爱,他知道自己也深爱着金迪,但为了复仇他不得不把爱转移。这剜心般的痛苦大头蛇腰当然不知道。他们只想到钱。他们死心塌地跟他干,除去义气便是钱。是呀,钱这个尤物令人神往又生畏,多了可Ov6mLfjM8a30VoeiM2vEgGNFHmRjphzdvc7+ZI8R/wQ=使鬼推磨,没有了便被人瞧不起——包括金克文这种人。而为了钱为了得到钱后达到自己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已累得精疲力尽了!
这时候,柳素灵又出现在绿店门口。大头和蛇腰见她怒目冲冲,像见了瘟神,吓得忙退了一边。柳素灵直逼丁大奇,双目似喷火,“烧”了丁大奇好一时才问道:“听说你不准备为我平反昭雪了?”
“谁说的?”丁大奇警惕地问。
“我爹!”
丁大奇长长地“啊”了一声,顿时明白镇长要逼他进入死地。只要他说声不去,柳素灵马上就可告他流氓罪。到时候,浑身是嘴也难说清呀!他感激地望了素灵一眼,因为她毕竟来证实一番,而且一直给他留着退路。一瞬间,他像是悟出了什么。自从金迪走后,他像丢了魂儿,竟少了主动出击的勇气,一切逆来顺受。镇长看透了他的内心,因而步步紧逼,打得他处处被动,自己的勇气呢?
他找到了他失去的,面部顿时透出释然,一下恢复了他那桀骜不驯的性格,笑道:“明天不是还没到吗?”
“你本来就不准备,何谈明天后天?”柳素灵气愤地说。
“何必要一棵树上吊死呢?”丁大奇故意和她周旋,朗朗地笑问道。
“你别不要脸皮!我要打进大城市,你懂吗?”柳素灵顾不得许多,竟向丁大奇袒露心扉说:“眼下的军官、大学生都不愿意找‘一头沉,’你知道吗?若不是他的父母强迫,他决不会找我的!他已到了营级,过一年就可以随军,你懂吗?”
丁大奇望着满面飞红的柳素灵,听她诉完苦衷,像一下理解了她“不顾羞耻谈对象”的紧迫感。他望了望这位看上去二十多岁而实际已是老姑娘的儿时伙伴儿,不由产生了一种同情心,诚实地说:“既然如此,明天我和你一同去!”
“若说了不算,别怪我不留情面!”柳素灵说完,凶凶剜了丁大奇一眼。
大头见柳素灵走远了,才敢走近丁大奇问道:“你只顾和她瞎跑,咱这店怎么办?贷款、租金合起来一万多元,你去哪儿弄到?”
蛇腰长叹一声,说:“你要有本事把她弄到手,当上镇长的乘龙快婿,啥事儿都好办了!”
丁大奇诡秘地笑笑,看了看“哼哈”二将,放低了声音说:“明天,咱们这样办……”
五
每每看到金迪去绿店。大炮就有一股无名火起。
这条汉子身高一米八零,由于日子过得艰辛,像是不敢昂首挺胸。久了,那胸便有些塌,活脱一只虾。大炮姓柳,大名柳公举;弟兄两个,他是老大。老二就是海棠的丈夫,为人老实得放不出个响屁来。海棠是隔河小集上的闺女,自幼风流。不知怎么的,就跟大炮混在了一起。海棠怀了身孕,央求和他结婚。大炮说:“我不会打光棍儿,只可怜我那弟弟,怕是寻不下婆娘了!你若真爱我,就跟他吧!”海棠开初不愿意,后来想想他说得有理便答应了。谁知他们的名声传了出去,大炮的婚事被搁浅,一晃悠,三十出了头。好在他有心计,又有海棠相陪。并不急。他看出眼下有钱什么事都能干,于是他盯上了金迪。
初开放那阵儿,他想一夜变成百万富翁,然后拿出大把钞票搁在金克文面前然后再拿出大把钞票交给金迪然后当面求婚。为一夜发财,他开始做跑美钞的黄金梦。这一带,有个传说。说是解放前夕,国民党某将领动身去台之前,留下了他的七姨太,并送给她一百万美钞。这七姨太后来流落民间,寻了一个穷小伙儿。当年的七姨太眼下已变成民间老太太而且就匿藏在豫东一带。为这黄金梦,大炮及其同伙皆跑得倾家荡产。正在他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时,镇长找上了他。镇长叫柳公水,与大炮算是五服头上的堂兄弟。镇长先训了他一顿,劝他要安分守己过日月,并开导他说:“钱这玩艺儿,好挣又不好挣!看准了,颍河镇上的票子也有脖儿深!”接着,命他学了掌锅大师傅,然后帮他弟兄调了责任田,盖起了“司机乐”。
从“司机乐”开张那天起,他就看出了金迪对丁大奇的恋情。为争得金迪,他帮堂兄使尽了花招儿,终于打倒了绿色饭店,夺得了金迪。但他也深知。金迪人在“司机乐”,心仍在绿店。因而,他每见金迪凝着忧愁的面孔朝对面绿店张望时,他就用炒勺击锅以示提醒或抗议!
金克文今日去绿店讨租金,也是他的妙计。昨天晚上,他给了金克文五十块钱,命他去绿店大闹,并许诺只要夺回绿店房产,将来会给他更大的好处。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已的情敌是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对手,无论从长相、气度、年龄上自己皆是弱者。不扳倒丁大奇,金迪的心永远不会半路抛锚。因而他时刻盼望着丁大奇走投无路,身背重债逃之夭夭,使他永远进不得颍河镇。那时候,他的金钱才会起作用。
为挣到钱,他想了不少绝招儿,先在账目上与镇长打马虎眼,然后又雇了大胖来庙里打杂。大胖是他的远房侄子,脑瓜好使,又有一身好力气。每逢装煤或装炭的汽车来到。他总要让大胖想法卸下百把斤。积少成多,一天就能弄上几十元。当然,他对司机很大度,饭钱算得十分便宜,最多保住本钱。后来镇长看穿了这把戏,知道是大炮拿他的钱铺路而肥了自己的小金库,于是就再不给他吃大锅饭,把食堂承包给了他。第一年生意刚开张,上交纯利润五千元。第二年以后,每年交镇长八千。镇长坐享其成。五年过后,就可以白白拿走四万多元。而他啥事不管,只是出些本钱。明明是剥削,可大炮又不敢吭声。更让他不快的是,自从金迪来了“司机乐”,镇长总爱有事无事地在此磨蹭,从他那淫邪的目光里,大炮知道这老色鬼又盯上了金迪。时而他想,镇长那么大力气在路边办食堂,是否就是为看金迪呢?若是那样,自己又要防大奇又要防镇长真是内外夹击腹背受敌哟。
他爱上金迪,还是几年前的事儿。那时候,金迪刚从县城回来。有一天,金克文在镇上小店里喝醉了酒,躺在大街上耍酒疯,周围有好多人瞧热闹,正巧他刚从外地回来。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想炫耀什么。他用架子车把金克文拉回了家。金迪一见大炮拉回了爹,不由露出感激之情,说:“大炮哥,让你受累了!”大炮已有几年没见过金迪了,眼前这位十八岁的少女竟出落得如此耐瞧:身腰婷婷玉立,面如粉团,时髦的学生发型。穿着与气质俨然一副城市姑娘的派头。大炮简直看呆了,好一时才红着脸说:“大叔穷了一辈子,够可怜的!”没想到金迪顿时潮了双目,叹气道:“摊上这样的爹,也只有让人可怜的份儿!”从那以后,金迪在他脑海里一下扎了根儿!一种男子汉的侠义心肠竟提前在无意识里承担了这个家庭的苦与乐。他发誓要娶金迪,尽管他比她大了七、八岁,心想只要自己腰缠万贯,一定能改变金迪的命运。因而他愈爱金迪,发财之心愈迫切。然而。黄金梦破产了!就在他痛不欲生之时,没想到又摊上了“司机乐”。就从这一点上,他认定自己与金迪有缘。为修成正果为对得起金迪,他许久不沾海棠了。与金迪相比,海棠猪狗不如。他要当金迪的保护神,无论是大奇或镇长,若谁敢夺金迪,他一定要与他拼命!
虽然他酷爱金迪,可他又莫名其妙地害怕她。每每见到她,如芒在背,不敢表示一点儿过分的动作和轻佻。他把她当做了美神。是她使他获得了爱的真谛,尽管他眼下只是单相思,而她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金迪回到“司机乐”,并没说什么,端起托盘就上菜。不知哪位司机动手动脚,餐厅里传出男人们放荡的笑声和海棠尖啸的求饶声。金迪迟疑了一下,婷婷地走了进去。这是三间筒子房,六张餐桌用布帘隔了,围成了一个个小天地。这阵子,正是司机们的晚饭时刻,公路两旁停满了货车和拖拉机,有的已开进了后院,在大胖的指挥下进进退退,准备在此就寝过夜。这是他们一天中最惬意的空当,因而饭菜丰盛且又要上酒,猜拳行令声肆无忌惮,震得人发怵。一个胖司机用醉眼直盯金迪那峰丘似的胸部,然后甜腻腻地叫:“金迪呀,你刚才哪去了?害得我们吃菜不香喝酒无味!”金迪阴郁地笑了笑,好一时才应酬地说:“刘师傅。我这不来了吗?”那刘师傅笑呵呵地佯装接菜,有意无意地撞了撞金迪的腰窝。金迪机警地后退,然后若无其事地笑道:“小心有油!”那胖子乐乐地笑,双目里顿然荡散出淫邪的光
说不清是遗传的基因,还是金家老坟占了好风水,金迪那个头儿不高不低,蜂腰修美,突出了臀部和胸脯。那瓜子脸上,有一双硕大的杏眼。长长的睫毛似浓墨淡描;黑黑的眸子如葡萄沾漆:高高的鼻梁活脱脱一个法国女郎,典雅而高贵;洁白牙齿如玉似翠,透出清高和妩媚……这气度这长相这风姿,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且令他们想入非非。更令人不解的是,丁大奇却对她是那般地冷静和孤傲。而正是由于这种冷静和孤傲,才更使她深深地钟情于他。他在她的心目中,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金迪刚八岁那年,大奇十岁。大奇的姐姐为让弟弟学文化,便自己一人乞讨供大奇读书。那时候,她常跟着大奇的姐姐外出讨要,而且还要偷偷地出去,悄悄地回来,不敢让父亲知道,她们早早地起来,跑到黄河套里地多人少的乡村,要到天大黑再悄然回镇。那时候,大奇总是步行几里路迎接她们。每天总要有一场久别重逢似的天伦之乐在荒野里炸响。而笑得最响的,是小金迪。她喜欢大奇,更喜欢大奇给她特意削制的打狗棍。那棍又细又牢,是一根粗粗的荆条。而且还间节切了皮儿。灰白相间,像打花棍儿似的。为感激大奇,每每讨得玉米面馍馍,她舍不得吃,专留给大奇哥。而每当大奇吃着她讨得的玉米面馍馍,满目充满喜悦,仿佛是格外香甜。
然而,过去的一切竟显得那般地陌生和遥远!开初,她始终不明白丁大奇为什么苦苦思念着柳素灵,直到她离开绿店的那天晚上,他才向她敞开了心扉。那是一个月夜,万籁俱寂,大头和蛇腰已经熄灯就寝,传出阵阵鼾声。他和她顺着公路朝东走去。月光如水,照得乌黑的路脊泛着幽幽的光。两旁刚植的桐树方才发出两三枝条,倔犟而顽固地摇碎着月光,使得路边斑驳而模糊。大地死一般静,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汽车喇叭叫,能使人心惊肉跳!
他和她并肩走着,没有一句话。借着月色,她望到他那冷峻的面部上透浸着刚毅和神秘。她等待着爱的来临,像是过于急迫显得骚动不安,而他仍是无动于衷。女人的自尊与防范心理也终于使她克制下燥热的情绪,悄声问:“大奇哥。你真的放我走吗?”
大奇没有回答,径直走着。看得出,他心里很乱,好一时,他才止了脚步,燃了一支烟,悲苦地望着她,哀哀地说:“小迪,掏心说,我爱你!可是……”
她一下收紧了心,忐忑不安地问:“是为我爹吗……”
“不!”丁大奇深沉地说:“他毕竟是老人。时代造就了他又扭曲了他,我不嫌弃他。”
金迪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为相互理解也为爱的默契,哽咽道:“那……那为什么?”
丁大奇长叹一口气,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又提足了气说:“今生今世,我只能把这种心底的隐秘对你说!柳公水欺负了我的姐姐,所以我要下决心娶他的女儿!这是姐姐的临终遗嘱,我怎能……小迪。我是姐姐养大的,我不能辜负她!让我们来世再做夫妻吧!”
金迪触电般地呆了,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她又确信大奇决不会欺骗她。一时间,她只觉血液沸腾,天昏地转,一下晕倒在了公路旁……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大奇的怀抱里,她委屈地流淌着泪水,忘情地亲吻着她的心上人,痛哭着嘶叫着,仿佛是对天呐喊:“这难道就是命运吗?”
那一夜过后,她也曾设身处地地为大奇着想,知道他已被复仇的欲望烧死了心,恐怕今生今世难以扭转了!可他能赢得柳素灵吗?一个镇长的女儿,有钱有势有地位,怎会去找或者就范于一个站锅边的火头军?他能用什么办法得到她呢?更何况生意又做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五千元贷款,他用什么偿还呢?啊,她多么盼望大奇尽快回心转意呀!多少天来,她可怜大奇,又为他担心。她痛恨镇长可又无能为力,再加上那个可恶的父亲,她简直心要碎了……
这时候,忽听海棠在门外高喝:“哎哟!镇长大人到!”
柳公水腆着肚子,大咧咧地进了店门。他得意地望了望对面冷落而又寂静的绿店,嘴角处溢露出一丝高傲和蔑视,然后才掏出烟给大炮一支,转身问海棠说:“今天还可以吧?”
“托镇长的福,忙死人啦!”海棠与镇长亲近着,故意递给大炮一个飞眼。镇长佯装没看到,干咳了一声,赶巧金迪出来端汤,他双目一亮,搭讪道:“小迪呀!有什么难处要说出来!这里不同绿店,缺什么尽管张口!”说完,又饿饿地朝金迪的胸脯处瞟了一眼。
金迪应酬地笑笑,忙端汤进了餐厅。
几桌酒席皆已接近尾声,大炮有了空闲,走出灶台,对镇长说:“金克文今日没办成。”
镇长阴险地挺了一下脸,悄声说:“我已向银行作了交待,加紧逼贷款。等那小子山穷水尽后,咱们一下揽过来!”
“听说他要打小灵的主意?”大炮诡秘地说:“想让小灵帮他东山再起呢!”
“哈哈……”镇长禁不住开怀大笑道:“那不是痴心妄想吗?小灵又不傻。你尽管放心好了!他丁大奇若是国家干部还差不多能得到小灵。眼下这穷光蛋,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只会白日做梦。他小子也不撒尿照照自己,配吗?”
“可这小子诡计多端,你要小心!”大炮不放心地说。
“他总不会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吧?”镇长大度地讥讽道:“再说,他更不会成为县委书记!”
没想他话音刚落,对面绿店里突然华灯齐放,“四喇叭”开足了音量,震天般地响。灯光中,大奇、蛇腰和大头扭腰晃屁股,像得了一笔意外巨款,尽情地跳起了迪斯科……
六
丁大奇今日焕然一新,烫了发,净了面,穿上了棕色茄克外套,换上了鹰色皮鞋,上下一条线,活脱相亲的新郎。他长得魁梧,方脸圆眼,肩宽膀壮,走路有力度,举止有楞角儿。金迪曾说他活脱中国的“高仓健”。
他借了一辆锰钢大链盒凤凰自行车,车人相映,直放光辉。因为心中有了谱,精神也倍增,一扫阴郁灰暗之色,鼎得神采飞扬,兴冲冲地走进了镇长家。
镇长家住在镇西头,紧靠颍河。坐北朝南,一片宅院,方方正正。三层小楼映在绿树之中,让人看着就舒心。
镇长一儿一闺女。儿子当兵后又上了大学,眼下已混到大尉的军衔。柳素灵是老大,二十六、七岁了,至今未找准对象。弟弟等不及,去年在部队与一护士结婚生子,叫走了母亲去当保姆。镇长的老伴虽与镇长同岁,但女人不经老,已成了一位小老太。镇长为活动自由,巴不得她走。于是,家中只剩他们父女两个。而镇长除去午饭后回来浇花睡午觉外,很少在家,只剩柳素灵一个看守着这空宅大院。
柳素灵今日穿着更是不俗,上穿自己精心编织的西装式米黄色毛线外罩,款式新颖时髦,一下突出了体形的丰腴和健美。棕色的高跟皮鞋,只露出个不大的一点尖儿——顺那尖儿上去便是笔直的裤线。裤线前挺后直,臀下自然弯曲处随着走动变幻,令人心醉。她见大奇果真来了,不由一阵窃喜,又见他打扮得英俊潇洒,不禁又面色绯红。她怔了一时才说:“先进屋稍等一时!”
丁大奇支了车子,大大方方进了屋。这是柳素灵的闺房,满室芳香。墙上的挂历多是电影明星的剧照,一个个和颜悦目,仿佛要和他亲近一番。他毫无拘束地自个儿倒了茶,喝了一口,突然看到那花花闪闪的闺床,继而想起柳林中的一幕,不由脸红心跳。
柳素灵收拾完毕,也推出了凤凰大链盒自行车。丁大奇燃了烟说:“路老远,我带你!”
柳素灵望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终于放了车,取下小提包挎在肩上,说:“走吧!”
二人出门上了国防大堤,一溜烟儿往西驶去。
柳素灵说,那个军官叫宋玉龙。住在距此二十多里路的一个小村里,顺大堤一直能到他的家——这是通过媒人费好大劲儿才调查清楚的!
丁大奇也不言语,只是悠然地蹬车。柳素灵开初不好意思挨他,后来见车越跑越快,便顾不得许多,紧紧地靠向了丁大奇。没想刚出镇子还没几里路,突然遇见了一群上学去的娃娃。娃娃们见二人雅气十足,故意拦道一阵。然后齐声吆喝:“小两口儿,去回门,看着丢人不丢人!白天同骑一辆车,夜里搂着不怕热!”
二人听得这种歌子,一下屏了呼吸。柳素灵面红耳赤,心跳不止,好一时,才捶打着丁大奇嗔怪道:
“都是你!都是你!”
丁大奇好不得意!
从颍河镇往西,有一大洼,中间十多里路不见村庄。国防大堤两岸丛林茂密,往北看不到田野内的庄稼,往南望不到污染的河水和帆船。枝叶肆无忌惮朝空间伸展,只差一米便可交接起来,于是堤中间成了一线天。除去鸟叫。四周很静。车到无人处,丁大奇放慢了速度,一手扶车把,一手抽出烟来,掏出打火机燃了,惬意十足地抽了一口。多日来,太多的压抑使他失去了以往的狡黠和调侃,那债务像黑锅一般扣在了他的心脏上,窒息得连呼吸都十分艰难。而今,他带上了仇人的女儿,初步的胜利使他有些骚动不安。他知道这女子是个无辜者,只是因为摊上了她那可恶的父亲才使她受株连。为达到自己的心理平衡,他不得不在她身上使些手段。
自从听得娃娃们胡喊乱叫之后,柳素灵就开始了后悔,真不知自己是如何神使鬼差地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她当时确实没考虑那般多,还以为是大奇一心为她着想,而眼下,一切成了事实,她坐了他的车尾巴去找另一个男子搞对象,那男子会如何想呢?这是最大的失策,一开始就让丁大奇掌握了主动权。看到他那得意的神情,使她想起了柳林中的一幕,更是摸不透他又怀何种居心?对大奇这人,她历来未放在眼里,尤其在婚姻选择问题上,她从来未想起过他。他不会有什么大的出路,充其量不过是搞得富裕一点而已!而自己,则目标远大。她看不惯这个小镇,没有自来水没有整洁的街道,而且三天两头断电没有光明,大街上脏兮兮的,到处油腻腻的,一个个木呆呆的,愚昧落后又封建,她去过弟弟那里,虽然住房紧张,但那里一切都是新鲜的。疯狂的舞会,繁华的商店,幽静的公园。神秘的夜市……是多么令人忘情啊!这个小军官,若不是父母逼命,他决不会在家乡搞对象。城里那么多好姑娘待嫁,哪能有她这个小镇女子摊上了这福分,这又多亏他父母的愚昧和落后,日后结了婚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可万没想到,美好的一切全让丁大奇给搅了!今日是凶是吉,她猜测不准。突然,她想起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忐忑不安地问大奇说:“你到那以后怎么说呢?”
丁大奇好像有了准备,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平反昭雪!”
“他要问你为什么那一天来那一套呢?”柳素灵深知这问题不好解释,仍不安地问道。
丁大奇怔然一时,脚下停止了蹬车,自行车在滑行。他显然亦未往深处想,好一时,才敷衍道:“我就直说为了办食堂想留下你当女招待。”
“好像理由还是不足。”柳素灵担心地说。
“那就说我非常非常爱你!你不同意,才想出那绝招儿坏了你们的事儿!”
柳素灵一听此言,举拳要擂大奇的后背,可举到半路停下了。她觉得这样不妥,便缓缓放了手。双目盯着丁大奇那雄伟的脊背——脊背随着蹬车晃动着,透出力度和健美。她不由想起了小时候。那时间,大奇是个小叫花子。她是多么可怜他呀!每逢上学的时候,她总是想法儿多拿一块馍,偷偷给大奇。大奇虽比她大两岁,但由于上学晚,和她是同班。她是镇长的女儿,在学校里自然也就成了班干部,而大奇的学习是她望尘莫及的。那时候,她常想,丁大奇一定有前途。谁知他的姐姐突然自杀身亡,他也便辍了学……想起这些往事,她禁不住替大奇惋惜。大奇若是大学生,她和他一定会是另一番情形……她惘然长叹,不由竟面颊臊红,
临近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走进了那个小村落。打听了一番,才知宋玉龙家住在村子最西头,而且很有可能明天就要回部队了。柳素灵一听,倒抽一口凉气,连连惊叹自己的感觉,事情是多么紧迫而又危险啊!
柳素灵找对象的标准只讲个人前途,不忌讳家庭如何,看到宋玉龙家的贫穷,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她像回了自己的家,第一次来就一扫女儿的羞涩,直直走近柴门,唤道:“玉龙在家吗?”
宋玉龙应声而出,开门一看是柳素灵和丁大奇,不由惊诧万分,措手不及得一下显出了农家孩子的本能,好一时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柳素灵不愧是镇上的姑娘,大方地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呃……认识认识!”宋玉龙一下恢复了军人的气质,忙大开柴门,客气地说:“屋里坐。”
丁大奇在院里支了车子,进屋接过来玉龙递过的香烟,燃了才坐在一个小木凳儿上,然后四下瞧望。这是三间堂室,东间大概是宋玉龙双亲的卧室,有历史性的老印花被子虽然破旧,但也干净。堂屋里熏得有些灰暗,几张军人喜报被淹没在灰暗里。“家里人都下地去了!”宋玉龙解释着什么,以消尴尬,又看了看穿着整洁的大奇和素灵,大度地说:“我明天就回部队,十分感谢二位来专程看我!”
柳素灵一听这话。顿时如哑了一般!她知道是宋玉龙理解错了。可一时又找不到解释的话语,只得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大奇。
大奇并不慌张,弹了弹烟灰,目光才挪向宋玉龙说:“玉龙Ntk4SCGbppjTCis6ZAEPog==同志,你我都是农村娃儿。虽说你从军当了官儿,但城里人看你还是农民。今儿我们来的意思,主要是我给你赔情道歉。原因吗,是我和几个弟兄在公路边上办食堂亏了本儿,一心想东山再起。可眼下这风气,手艺再好,不如有个漂亮的女招待。于是我们物色了素灵。可素灵是镇长的女儿,她不会干。我们想拖住她慢慢感化她,没想这个当儿,你们二位……于是,我于万般无奈之下演了一出棒打鸳鸯。其实,素灵是清白的。只是请你原谅我理解我不必再有什么误会,我是被债务逼昏了头。至于你们二位,现在接着那天的往下说,我暂时回避。”说完,正欲起身朝外走,没想却被宋玉龙拦下了。
宋玉龙急忙又敬了香烟,仿佛此时的丁大奇反成了他的救命草,感激地划火凑了上去,末了才望了望柳素灵,不好意思地说:“素灵同志,实在对不起!我已经做通了父母的工作,还是决定在城里谈。实言讲,我早已寻好了,我们已经谈了两年,感情颇深。她的父母是教师她也是教师。我这次回来,主要是做父母的思想工作。”
“那你为什么还和我见面?”柳素灵如炸雷击顶,通身透凉,怔怔然好一时才问道,说着话,双目里早已浸出了泪花儿。
“请你原谅!我那是万不得已……不过,我看你们二位结合也是挺不错的吗!”
柳素灵面如红潮。气不打一处来,抹了一把泪水,忽地站将起来,恶恶地说:“我今日来并不是粘着你,只是请他给我平反昭雪,更不是请你当媒人!大奇,咱们走!”
宋玉龙没想这女子如此刚烈,不愧是镇长的千金。于是他从内心里又莫名其妙地感激起丁大奇来,若不是丁大奇棒打鸳鸯,怕是真不好甩手哩!
柳素灵满腔怒火,也不坐大奇的车子,只是急急地走。泪水顺着面颊流……丁大奇一时竟没了主意,骑也不是,走也不是,慌慌张张,无所适从。直到出了村子,顺国防堤走了老远,柳素灵才一下倚住了堤边一棵大杨树,失声痛哭起来。她像受了极大的污辱,一下丢了自己的身价。她十分懊悔不该带上丁大奇,让他拿了话柄,仿佛镇长的女儿要廉价处理一般,又雇了一个推销员。
丁大奇见柳素灵哭得伤心,知道她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摧残,便也一扫刚才的幸灾乐祸,开始同情这位老姑娘了。他轻轻走上前,悄声宽慰说:“他呀,人样并不咋的,何必呢?”
“滚开!”柳素灵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抓住丁大奇又撕又打,哭嚷着:“都是你,都是你!你是一个大坏蛋!”丁大奇并不躲闪,任她撕打。她捶打够了,见大奇嘴角儿处流出了血,又惧怕得瞪大了眼睛,呆了好一时,又抱头痛哭起来……
丁大奇心乱如麻。此时,他非常怜悯她,一个有权有势人家的姑娘,内心竟如此空虚。经不得一点曲折和打击。苦难的命运,偏偏又让他和她纠缠在一起,挣不脱拽不断,而这一切又全是她父亲作的孽,若不是他,怎会有如此下场?他望着她那丰腴的臂膀和白皙的脖颈,悄声说:“咱们走吧!”
柳素灵不理他,使他深感无趣,抬头望天,已值中午,他没有饿意,只是口干舌燥,想下河寻水喝,怎奈周围的化工厂排出的污水,使原来清澄的河水变了颜色。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儿,对她说:“你先哭!我去寻饭去!”说完,也不理素灵,骑上车子顺大堤朝西飞去。
柳素灵见大奇走远了,也渐渐止了哭泣。她嗓子发干发燥,盼着他能弄回些止渴的东西来。现在她人处此地,无依无靠,丁大奇自然成了她的依靠。不哭了,心绪也便静了下来。细想一时,禁不住又好笑自己,何必呢?人家不愿意为什么要缠着人家?天下之大,总不该一棵树上吊死吧?再细想,那宋什么龙的模样的确是一般——若脱去那身威武的军官服再换上农民服装连一般也不如。论说,他那长相跟大奇相比,差得远哪!若大奇换上他那套军官服。简直可以给电影明星媲美!想起大奇,她又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混小子,不知安的什么心?听人家说不愿意了。高兴得满目溢彩。金迪那般爱她,他却不娶,难道他真的爱上了我吗……她急忙又打消了这设想,暗骂自己作践自己。他丁大奇算什么东西?人样再好能让我进城吗?他只能配金迪,他不配我他永远不配我……谁知越不想想这些,而这些令人难堪发窘的东西越往脑海里钻,打都打不跑。
唉!若是大奇当年不辍学,能考上大学该多好呀!
许久!仍不见大奇回转,她茫然若失地叹气。禁不住又朝国防堤的尽头张望:国防大堤如一条灰白的利剑直伸天的尽头。没有大奇的影子。她从来没像此时此刻这般地思念大奇!她心中猜测着什么,不由又有些惧怕。若大奇生了气,绕道回去了怎么办呢?这里距颍河镇二十多里路,而自己又穿了双可恶的高跟鞋。顿时,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孤独感袭上心头,她一下子体味出孑然一身的酸楚!而丁大奇不是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了吗?她落下了泪水,不知是伤心或是悔恨……
七
从早晨到中午,金迪一直心神不定。对面的绿色饭店店门紧闭,摸不清大奇大头和蛇腰干什么去了——是外出借款还是去物色女招待?她不得而知。她像丢失了什么,显得痴呆麻木。大炮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老用炒勺击锅借以提醒。她惘然长叹,目光里少了以往的光彩,怔怔地端菜,怔怔地倒茶,害得众吃客老是提不起兴致。
吃过午饭,见店堂内顾客少了一些,她便向大炮请假说:“我出去一下!”大炮看了她一眼说:“快去快回!”
她如得大赦一般,急急解了围裙,正欲走,赶巧海棠从里边出来,不解地问:“干啥去?”
她难言地望了望海棠,想了想说:“我找素灵有点儿事!”说完,整了整衣下摆,又有意无意地朝绿店门前望了一眼:那里仍是店门紧闭,门前罗雀,一副死气沉沉的破败相。她禁不住喟然长叹,不知是替大奇悲哀还是为自己悲哀。
几天来,如何能帮大奇渡过难关这个问胚一直困惑着她。大奇最急需的是钱。可去哪儿开钱呢?她想到过镇长想到过大炮,几次想张口借钱但又怕数目太大他们不借给,更何况他们正想借此机会置大奇于死地,明明知道她是为他借钱而他们决不会那般傻。于是,她想起了素灵,她知道她有钱,但她会不会帮助大奇呢?
她心思沉重,无精打采,不知不觉已到了镇里。时值午饭时刻,电影已歇场,大街上一扫平时的喧嚣。尽管一街两行摆满了布摊儿鞋摊儿百货食品,但由于缺少顾客而显得空旷显得死气沉沉。
现在谁都知道,顾客就是上帝!做生意没有顾客,等于慢性自杀。绿色饭店不就是慢性自杀吗?想当初。生意是多么红火!大奇雄心勃勃,一心要发大财。她也常常在心目中描绘着蓝图。可好像在一瞬间,一切全消失了,只剩下惆怅和悲哀!而她除去惆怅和悲哀,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衷!她十分清楚,只要自己勇敢地站出来与大奇宣布结婚,绿店肯定会东山再起,那些“上帝们”会蜂拥而至,可大奇会同意吗?自从那天晚上他袒露心扉之后,她才知自己的那种描绘只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大奇的一切竟全是为着复仇,她多么盼望丁大奇在没头破血流之前就投入她的怀抱呀!她又多么希望柳素灵知道这内里的一切然后痛骂丁大奇痴心妄想让他尽快死了那份儿心啊!可又有谁能对素灵说呢?自己有这个勇气吗?就是有这种勇气那将对大奇造成什么后果呢?自己深深恋着大奇,怎能拿他的痛苦给自己造成欢乐而不择手段呢?她可怜大奇憎恨镇长又替素灵悲哀!她有心想劝说索灵协助大奇达到复仇的目的,可她又深知若那样自己的良心同样会受到谴责,虽然她明明知道丁大奇只是为达到精神上的复仇,但这精神的复仇会给一个少女的心灵带来什么创伤呢?而大奇丢掉自己的爱一意孤行地去复仇意味着什么,又有何种价值呢?
她心事重重地穿过空空的街道,来到了镇长家。镇长家的大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见镇长正在凉台上浇花。她像看到了恶魔,厌恶地蹙了一下眉头。就是这个外表堂堂正正骨子里男盗女娼的家伙,竟于冥冥之中主宰了她的命运,使她陷入了无所适从的困境!镇长见是金迪,深感意外地“啊”了一声。接下来,双目透出激光般的亮束,慌慌放了塑料水壶,连连地说:“金迪呀!快过来,快过来!”
她迟疑着,好一时才问道:“素灵呢?”
“素灵?”镇长这才知道金迪并不是找他,深感失望又满怀希望地看了金迪一眼,探出身子朝下看着,然后才说:“你看看她在屋吗?”
她走进院里,再不看镇长,一直走到楼前。敲了敲素灵的闺房,又叫了两声。索灵不在。她上当受骗般地暗骂一声,正欲走,没想镇长已从楼上下来,笑吟吟地站在了她面前。她胆怯地看了看镇长,说:“她不在家呀?”镇长笑笑,认真地说:“吃早饭时还在家!中午我没回来,想来她不会走远!”
“那我走啦!”
“怎么能刚来就走呢?等她一会儿吧。这阵子把你忙得不行,我还没抽出空来感谢你哩!”镇长说着,打开了客厅大门,掀开了竹帘。
金迪踌躇着,感到进退两难。镇长像看准了她的心思,柔和地命令说:“快进去呀!”
她只好缓缓进了屋。这客厅很宽敞。布置得也雅致。镇长先给她沏了绿茶,然后又开柜取出香蕉柑桔和苹果,冲洗了放在一个盘子里,拿出果刀,递给金迪说:“吃吧?”
她摇了摇头,接过果刀放在了茶几的一角,然后又借机朝大门处瞅了一眼。她盼着素灵快回来!
镇长也坐了下来关切地问:“找素灵有事儿?”
“没什么事!”金迪不想久留,如坐针毡,出言也便有点儿冲。
镇长拧了一下眉毛,有点儿窘,为了掩饰。欠了一下屁股。这位主宰颍河镇二十余年的当权者,曾经谨小慎微过十多年。那时节,干部上上下下,如走马灯似的。为保住这把金交椅,他吃过不少苦费过不少心机。而眼下,上级再不来那些让小干部遭殃的运动了。仿佛去掉了令人心悸的紧箍咒,他开始了肆无忌惮。人生,竟是这般惬意,内有无数欢乐享受,无论你是当官或当民。只要有了钱,就会有一切。他不贪污,不受大贿,只是灵活地利用手中之权合理地赚来钞票,使你永远抓不到把柄,然后再用钞票巩固权力,如此循环,相辅相成,可谓是灵活机动的生财之道了。
他故作悠然地吸着烟,心中紧迫地设计着让金迪就范的圈套。他知道女儿眼下不会回来,因为他刚才进家时大门紧锁着。根据以往经验,他断定女儿出了远门大概去了那个小军官的家。在女儿的婚事上,他极少干预,任她挑拣。这是个难逢的好机会,万万不能错过!当他把圈套设计得胸有成竹的时候,面部才透出释然。他稳定了一下骚乱的情绪,开始了主动出击:“听说大奇很喜欢你?”
金迪正想脱身之计,没想镇长提出这等问题。她猝不及防,面目上露出尴尬之色,最后觉得没什么可隐瞒,便坦然地说:“不!是我喜欢他,可他不喜欢我!”
“他喜欢谁?”镇长深感出乎意料,不由惊讶万状,瞪大了眼睛。
“他喜欢素灵!”金迪双目盯着镇长,反戈一击地回答。
“哈……”镇长大笑,笑得金迪莫名其妙。笑够了,镇长说:“大奇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只可惜心太高了一点儿!就是我不插手,素灵决不会去找他的!不过,只要你喜欢他,我有办法能让他喜欢你!”
金迪禁不住睁大了眼睛。
“大奇喜欢素灵是假。他看上了我的钱是真。你若能帮他还清贷款。然后再当老板娘,绿店很快就会再次红火!”镇长窥视着金迪的面部变化,一板一眼地说。
金迪垂了眼皮儿,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脱口说道:“不,他不会和我结婚的。我也没办法能帮他还清贷款。”
“五千元贷款,算不了什么!”镇长乜斜金迪一眼,试探道:“我可以借给你!”
“什么?”金迪警惕地望了望镇长。不相信地说:“你下那么大劲儿挤垮了绿店,现在又反过来帮助大奇,这多么让人说不清呀?”
“你呀,小傻瓜!”镇长直了腰,双目透出淫邪的光,动情地说:“我这不全是为了你吗?”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金迪已看透了他的歹心,讥讽地说。
“得到你!”镇长搞女人历来是大将风度,不卑不亢,直言不讳。
金迪惊恐地跳荡了一下秀眉,忽地站起身,愤怒地说:“你还想让我走大奇他姐姐的道路吗?”
镇长的面颊处急促地痉挛了一下,双目射出凶光。他万没想到金迪竟会知道这些!为那女子,他曾经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夜来星稀,徘徊在她的坟头,喃喃自语,祈祷着冥冥之中的上帝为她的灵魂求得一个好的归宿
他闪电般地关紧了房门,双目里跳荡着火焰般的淫光——那淫光射向怯弱的金迪,仿佛已烧光了她的外衣,裸露出结实而又富有弹性的乳房和雪白的大腿,光滑的腹部如绵般令人发疯,隆起的耻骨似黑色的森林令人迷惘……他浑身都在颤抖!
“你要干什么?”金迪像被关进了恶梦中,惊惧得发问声有些打直。歇斯底里。
“我要得到你!”镇长饥饿地说着,强硬地搂住了金迪。
“你休想!”金迪挣扎着,双目里充满了愤怒。
“你不怕我置大奇于死地吗?五千块,绿店东山再起,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呀!”
“放开我!”金迪极力挣脱着。怒斥道:“我要高喊了!”
“喊吧,我不怕!”
随着镇长话语的瓮声,金迪一下听出这间客厅封闭得极好,喊人是听不到的。她急中生智,对镇长说:“你能否让我准备一下?”
“这是女人的惯技!”镇长见金迪情绪缓和,笑笑,老练地说:“要尿尿就尿在痰盂里!”
“素灵回来了怎么办?”
“她没有客厅的钥匙!”
“这大白天……我晚上再来可以吗?”
“一切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眼前!你想想,五千元一时就可到手,干什么事会有这般轻松愉快?”
“我要你先交钱!”她逼他到卧室去拿钱。
“我决不会欺骗你,只要你答应我!”
“我不答应!死也不答应!”
“女人一开始总是这般任性!眼下已容不得你了!”镇长说着,一下把金迪按倒在双人沙发上。金迪又撕又咬,那沙发的四个脚轮在滚动,从山墙处到室中央,又从室中央拐回山墙根……金迪终于软塌下来。她愤怒地盯着镇长那淫荡的双目——是那般近。像两团火:鼻梁那般隆凸,似一道丘梁;嘴唇与牙齿红白相间,像餐桌上一块没熟的连刀肉……她从没这般姿态观察过男人或女人。面对自己即将要被摧毁。她十分懊悔不该来找素灵为大奇借钱。眼下一切都晚了,她感到恐惧感到可怕!镇长喘息着,那黑红的嘴唇开始寻找她嘴唇的最佳角度。这个老色鬼,搞起女人来竟如此胆大妄为,是谁给他了如此肆无忌惮的侵犯权!他已不顾一切,怎么办?难道要真的牺牲自己为丁大奇还债吗?若让大奇知道了。将会有什么后果呢?大奇决不会同意我这般卖身为他还债!他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一个无辜的女性申冤报仇吗?如此新仇旧恨,他会不会发疯?不,决不能让这个老色鬼得逞!她一下像来了勇气,猛地推开镇长,夺路而逃。
镇长原以为她已被驯服,没想到她又来了这猛然一击,他怔了一下,见这女子如此暴烈。便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她。金迪怒火中烧,“啪”地甩过一巴掌,打在了镇长的面颊上。镇长恼羞成怒,一把把她揽进怀中,顺手摸了一下她的后颈处。金迪只觉天昏地转,一下失去了知觉……
这手点穴绝招儿,是他特跟镇上老理发师学到的,目的就是对付这种烈女。开初,他本不想用,因为那样会大煞风景毫无快意。眼下,他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得请金迪委屈一回了!
他擦了一把嘴角处的血迹,一下把金迪重新抱到双人沙发上。金迪发丝蓬乱,面色白皙里泛着微红。如同睡美人静卧花丛。
他浑身颤抖着,饿狼一般扑向了那洁白如雪的花丛里……
八
太阳无情地落了下去,傍晚的风拂过林带,大堤两岸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杨树柳树泡桐树被风摇曳着,起起伏伏,犹如波涛翻卷,忽儿泛白,忽儿泛绿,白与绿映衬着西天边际的红霞,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她仿佛被风吹起。身躯在空中飘逸,头顶满目彩霞,脚踩万顷海波……远处,大气虚幻出一位标致的男性。那男性朝她频频招手,面目于红光之中变幻莫测,一会儿像宋玉龙,一会儿像丁大奇。她奋力划行着,像鳗鱼一般。游呀游呀,云霞在周身飞舞,海涛在脚下轰鸣,尽管累得口干舌燥,但脚上像被缠了羁绊……突然,她挣脱了羁绊,却一下跌进了深不可测的海洋……她惊叫一声醒了过来,瞪大了惊惧的双目,四周一片浑黄。她喘息着,心跳不止,一阵冷风袭来,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抬手看看表,已近七点,可大奇还没回来。她又饥又渴,浑身充满了凉意。远处村落里传来傍晚时的喧嚣,唤猪叫羊声此起彼落。给人以归宿的温馨。大喇叭里刚唱了几声豫剧,就被无情的“咔嚓”声切断。电流焦心地响了好一阵,才传出一个粗俗的声音——大概是个行政村头脑儿,不知是讨要计划生育罚款还是收交提留款,出言不逊,令人心悸。她颓丧地朝西眺望,大堤的远处已开始模糊。她像失去了什么,愈加孤独,像是一下饱尝了离群索居孑孓一身的苦涩,感到凄凉无比!
突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从远处浑沌中传来,她惊喜万状。当她终于看清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一下热泪盈眶了!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激动,想欢呼想跳跃想扬起双臂高喊万岁!一时间,凉意倦意牢骚愤怒全化为乌有,那颗冷却的心开始发热发烫,血液急促地流向周身的每一个部位。她不觉咽喉处被阻塞了一般,竟感到一阵阵晕眩……
丁大奇满头大汗,“嗖”地下了车子,慌忙从兜里掏出桔子苹果和烧饼,关切地望了柳素灵一眼,抱歉地说“请原谅,回来晚了!你饿坏了吧?”柳素灵心头掠过一阵幸福感,想接过食物狼吞虎咽,但又怕失了尊严,故装生气地背过身,不理大奇,丁大奇以为她真的生气了,耐心解释道:“这鬼地方儿,连一个摆小摊儿的也没有,害得我过河又跑了十多里,才买回这些东西!怪我怪我,你快吃吧!”
有一次,金迪曾对她说。丁大奇既有高仓健的沉默,又有女人般的柔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她当时不信,还反驳问:他如何会有如此风度?金迪笑道:是生活磨练了他。此时,她坚信不疑,大奇的每句话皆像股股暖流,温暖着她的身心,她感激地望了大奇一眼,接过吃物,正欲吞吃,没想大奇急忙制止了她,先耐心地剥了一个桔子。然后像侍候小妹妹一般。开导她说:“饿过了头,不能吃得太急,要先喝些开水或吃点水果清爽清爽!”
柳素灵的双目里又不自觉地滚下了泪珠儿……等她吃了食物。夜影已四处袭来。一瞬间,大地便沉浸在黑暗里。远处村落里,灯火点点,已由傍晚时的喧闹转为宁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更增添了夜的神秘……
“知道是这样,真不该来!”柳素灵懊悔地说。
“这叫不到黄河心不死!”丁大奇捂火燃了烟——烟火的亮点映出他脸的轮廓,鼻口楞角儿分明地勾勒出虚线,给人一种严肃状。他骑上车子,让素灵坐下,又说道:“这样也好,省得我再搞平反工作!”
柳素灵一连擂了他好几拳,仿佛要把恨与爱一下发泄出来,嘴里叫着:“就你坏!就你坏!”身子却紧紧地贴向了大奇。那散发着力和热的脊背仿佛是一座强大的靠山,使她那颗苦涩的心灵找到了归宿。
不一时,到了大洼里,前后不见一个人影,夜风刮得树枝发出奇怪的响声,令人心惊。柳素灵不免有些害怕,睁大眼睛朝四下张望,树林内黑乎乎一片,头顶上影影绰绰。她极少摸黑路,心想若是自己一人决不敢贸然行动。大奇是男子汉,又会武术,就是遇上歹人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方圆几十里,谁不知大奇武艺高强呢?她依偎得越来越紧,深怕大奇要丢下她跑掉似的!
突然,自行车猛地一顿,只听“咔嚓”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勒进了车瓦里,随着强烈的震动,丁大奇和柳素灵一下倒在了地上。待二人坐起来时,从两旁林丛里已窜出几个汉子,团团围了上来。
丁大奇一个鹞子翻身,扎稳了马架,护住了柳素灵,说道:“哥儿们!请让开一条道!”
“哈哈!这小子看样子还会两手!”一个大个子说:“让道可以,留下你的娘儿们让哥儿们玩玩儿!”
柳素灵听得此话,吓得惊叫一声,惶然靠近了大奇。丁大奇一人对几人,利索地以守待攻,说道:“山不转水转,千万别伤了和气!”
“若不想伤和气,留下自行车和你的婆娘!”一个粗壮汉子厉声说。
“车子白送!拿去!”
“娘儿们呢?”
“要命一条,想赚便宜去找你家胞妹!”丁大奇低头安慰素灵说:“别怕。”说完,怒目圆瞪,盯着一个个凶煞般的壮汉。
那大个子一声口哨。粗汉子便上前递了一招儿。丁大奇眼明手快,一把接过来,并趁机借了他的冲力。顺势把那小子弄了个嘴啃泥。那小子嚎叫着:“大哥,这小子功夫不浅,千万小心!”
粗汉子话音刚落,几条黑影马上调了方位,然后同时围过来。一声唿哨,同时递招儿,饿虎扑食般打将下来,丁大奇为护素灵,只防不攻,脚步稳扎,顾前顾后,顾左顾右。一时间,只听咚咚声嗨嗨声唉哟声响成一片……打了好一时,丁大奇渐渐寡不敌众,被人架了膀子。他大骂着,又对柳索灵说:“你别害怕!看他们敢动我丁大奇一根毫毛!”
仿佛是“丁大奇”三字起了效果,粗汉子走近那个大个子说:“大哥,这小子说他是丁大奇!”
“什么?丁大奇?”大个子怔了一会儿,问丁大奇说:“你是丁大奇?”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丁大奇仰起了下巴。
那大个子与粗汉子叽咕一时,只见那粗汉子取回来拦路的绳索,一下把丁大奇和柳素灵捆了个脸对脸儿。看捆牢了,那大个子才说:“大奇兄,小弟久闻大名,果真身手不凡!今日冒犯,实属偶然!怕你追赶各个击破,今夜只得让你和嫂子委屈一回了!”说着,把大奇的自行车扶起锁了,又把钥匙装进柳素灵的提包里,然后几条汉子一齐拱手道:“多多得罪,后会有期!”说完。一声唿哨,扬长而去……
柳素灵如做了一场恶梦,魂飞魄散好一时才复了原体。她万没想到真的碰上了流氓。若不是丁大奇,自己全完了!她越想越后怕,禁不住望了一眼大奇。丁大奇喘息着,使劲朝后仰着脖颈。恶骂道:“不是为护你,我决不放过这群小子!”
二人被捆得很紧,间隔间没一点距离,刚才二人于气愤恐惧之中,没顾上这些。现在冷静下来,都觉得不好意思。丁大奇仰脸朝天,柳素灵也仰脸朝天。月亮升了起来,夜星眨着讥笑的眼睛。露水悄然而下,脸上头发上都发了潮……
“大奇,咱们怎么办?”柳素灵望着星空问大奇。
“不知道!”丁大奇望着上弦月回答柳素灵。
二人的体温已开始交流。一男一女的气息融合一起,变成股股暖意在空中徘徊然后拂在面颊上……柳索灵想起了前天河边林丛中的一幕,不由红了脸。
一会儿,两人皆仰酸了脖颈。不约而同地想勾一勾——没想到面颊碰在了一起先凉后热,又机械地闪开了。
“大奇,你快想办法!若天明让人见了,这是什么样子?”柳素灵着急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丁大奇无奈地说:“我若一用功夫,怕你就没命了!”
柳素灵惘然长叹,怔怔地望着大奇,见他那冷峻的面孔上已被露水打湿,明晃晃的。她可怜地望着他,心里像倒了五味儿瓶!她说不清这是不是天意,为什么自己老与这个冤家弄在一起呢……突然,她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嗔怪地看了大奇一眼,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幸福感涌上心田,浑身不由燥热,双目里透出某种欲望,火烧火燎……她盯着丁大奇,他那粗线条的脸庞令她神往!自己挑来拣去,如意的郎君不就在眼前吗?什么地位前途?和他结了婚他就成了镇长的女婿,不就有了地位和前途吗?这粗犷的男子汉要比城里那奶油小生更令人倾倒。何况他又不是那种平庸之辈呢?啊!这块被人踢来踢去的石头原来是一块乌金,价值连城又连着女人的心,怪不得金迪那般爱他。他真是令人着迷呀!自己的骄傲心理是否因他而引起的呢?或者说在潜意识中早已爱上了他?为什么林丛里未对他发火?为什么事后不愿告发他?为什么神使鬼差地坐上了他的自行车?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恨他不成器?人家说,恨就是爱——女人对男人,这话有道理吗?她像一下子大彻大悟了,顾不得一切,猛然亲在了大奇的面颊上,呢喃着说:“大奇哥。你真的爱我吗?”
丁大奇万没想到事情会来得如此突然和急速,他本想把戏接着演下去,可就在她发自肺腑之言的一瞬间,他不由打了个冷战,某种失落感顿时袭上心头,灵魂开始了颤抖。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位心地无邪的姑娘,他竟开始憎恨自己的卑鄙来!多日来,自己只顾复仇,竟如此不择手段!她的父亲有罪,而她何罪之有呢?我为何这般残忍地对待她?他不知道这种强行带来的爱是否高尚,但他不能原谅自己那狭隘的复仇心理给这个女子造下的心灵创伤!他内疚地流出了泪水……
“大奇哥,说呀,你真的爱我吗?”
丁大奇如万箭穿心,紧咬嘴唇儿Xr7xZNIbdgDkJhylPXCg2TTpCBcb7aLeSnyu8PMk+1g=。嘴唇儿流出了血
“说呀,大奇哥!”
“……不!我不爱你!我爱的是金迪!只有她,才能看得上我!”
“从今以后,我一定会看得起你……咱们结婚吧。”
“不!我不能和你结婚!”
“为什么你那般对我?”柳素灵不解地睁大了眼睛,惶然地问:“能单单是为着绿店吗?”
“……”丁大奇难言地叹了一口气。
“说呀?”
“我……我是为了复仇!”
“复仇?我和你有什么仇?”
“是你爹!”
“我爹?”
“对!你爹强奸过我的姐姐!”
“啊,天呐!”柳素灵如万雷击顶,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等蛇腰和大头赶来的时候,柳素灵才苏醒过来,她满面流泪,像一下削瘦了许多。
蛇腰叫嚷着:“我们等不到你们,深怕出了什么事儿,果真出了什么事儿!大哥,决不能饶了这帮混蛋!”说完,直朝丁大奇扮鬼脸儿。
丁大奇痛苦地制止了蛇腰,扶起柳素灵,帮她坐上了大头的自行车……
九
天将黎明,他们回到了颍河镇。大奇命大头去送柳素灵,又让蛇腰推了自行车,然后独自一人匆匆朝绿店走去。
路灯闪烁着冷凄的光。照得街道惨白。十字街头处两幢楼的剪影相互交错。分裂了那惨白的光,那里便一片迷蒙。一切生意还未出摊儿,街道因而显得空旷而深长。
他没心看街景,心中只想尽快见到金迪,当场宣布和她结婚,让她成为堂堂正正的绿店老板娘,然后夫唱妇随还清贷款,甩掉包袱轻装上阵,争得绿色饭店的生意兴隆。一切都过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生存下去。死是容易的,而活着是多么艰难哟!他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碰运气的世界里。人的存在,实际上是一场赌博。昨天就是始料不及的,事情虽然干得顺利。但他却像经历了一场人生大洗礼!他说不清是自己失败了还是镇长失败了,但当柳素灵向他袒露心扉以后。他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而只有失落的颤栗!那颗心竟有了良知的觉醒,一个劲儿地朝下沉,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而解救自己的,惟有金迪了!柳素灵的纯真。使他不忍心给这位无辜的少女施加任何痛苦,他已领悟到自己那复仇的心理是多么狭隘和自私。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残酷。他已经给她造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那无情的压力已使她的心灵受到爆裂,达到了承受不起的地步!
他走到绿店的时候,天已大亮。公路上已显现出繁忙的兆头,来来往往的车辆已关了大灯,乌黑的柏油路面通过露水的洗涤,愈加干净整洁。路两旁的泡桐沉浸在晨曦里,挺拔而富有生机。对面的“司机乐”早已房门洞开,蒸笼里已冒了大气,烟雾笼罩着灯光,团团朝外涌。店门的一侧,大胖正指挥着过夜的机车上路,机器轰鸣声喇叭鸣叫声划破清晨的宁静,一下显得非常喧闹,大炮在切菜,像是发现了他,住了刀,思索着什么。海棠在剥葱刮姜皮,做着生意兴隆的准备工作。望着对虾般的大炮,他嘴角儿处溢出一丝轻蔑。明天或后天。历史将宣布绿色饭店的再次胜利。那时候,金迪就要归回原位,抖掉她的失落寻回她的尊严,充满幸福的笑声将响彻这条交通干线的东端和西端,而他,通过炼狱的折磨灵魂的升华人格的自尊回归会更加扬眉吐气!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拥抱他们!
寻不到金迪的影子,他有些怅然若失。分别三日,如历三秋。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想见到他的心上人啊!哪怕是看上她一眼,也会使自己激动万分。对金迪。他从来未有过这心境。复仇。差点儿使他误入歧途而失去真挚的爱。他懊悔地叹了一口气。深觉对不起金迪的一片痴情,应该尽快见到她求得她的宽恕!
他打开店门的时候,突然发现地上有一封信——不知是谁隔门缝儿捣进来的。他慌忙拉开电灯,一下呆住了——那是他熟悉的笔迹。一瞬间,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儿,急忙展开信纸看下去——
大奇:
我走了!临走之前,我是多么的想看你一眼。让我们拥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呀!但我寻不到你,自知又没了见你的勇气,便写了这封永别的信!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我不得而知——这于我已成为一个永久的“谜”!
今天午饭后,我为找素灵给你借钱还贷款,去了镇长家,没想到素灵不在,却碰上了镇长。他骗我进了屋,然后以点穴位致我于昏迷状态……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等他把我弄醒,我知道一切全完了!我痛哭我大骂,他却嬉皮笑脸,并拿出五千元钱做为我的贞操费!我当时真想把那钱砸在他脸上。但为了你,我忍辱地拿了,为你还清了贷款。
大奇,你一定认为我卑鄙无耻!任你骂吧,我已被毁坏,不拿白不拿!此时此刻,我面临着生与死的选择,想流落到他乡,可举目无亲,想残喘苟生,却没了勇气!只有到了这种地步,我才真正理解了你为姐姐复仇的动机是多么伟大!一个弱女子。来到这个混浊的世界,面临暴戾的威胁,失了身,却又告状无门,只得任其凌辱!法网恢恢,却罩不住有钱有势的当权者!“屈死不告状”,已道出了多少告状者的悲苦!我只能拿自己的生命做抵押,清白来世,含恨归阴。这中间,只留下了痛苦和悲哀!
我终于走了姐姐的道路。自从进了“司机乐”,我就有所防范,但终归未逃脱他的淫爪!我不愿使自已的形像混浊,更不愿留给你个破身子。我只想尽快结束我的一生!死了,万念俱灭。因而我不想让你替我替姐姐用那种办法去复仇。镇长可恶,但他的女儿是清白的。你的那种复仇不亚于慢性杀诛她,我知道她。她不是轻薄之女,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你应该争得她的爱,然后心平气和地对待她……
我的一生就要结束,复杂而又短暂。为了你,我不怕去死,为爱而死死得其所!失去了你的爱,活着没什么意思!我原来还抱着一线希望盼你回头,没想这权利被镇长给毁了!这痛苦的心境折磨着我,促使我去寻找我的归宿!可我又多么想把这一切给你面对面地诉说呀!而我只能泪往肚里掉,血往心里流……明年的这个时候,将是我的周年。当你到坟头去看我的时候,别忘了……
他再也看不进去了,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目。然后滴落下来浸湿了信纸又与金迪的泪渍相交融。他发疯般双手撕拽着头发。痛苦欲裂,他感觉到被毁灭的颤栗和深沉的悲怆!他仿佛被置于一个宏大无边的空间之中,在这种空间中,他的存在似乎处在一种绝望的尽头!他明明知道害金迪的是镇长,但他却不能饶恕自己的罪责!为什么不早早地接受她那真挚的爱?为什么没考虑到她上“司机乐”的危险性?打狼反被狼咬,这旧仇新恨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心灵刚刚被净化,竞又遭如此一击!镇长夺走了我的姐姐而今又夺走了我的心上人,大地难容!苍天呀,金钱在渗透权力渗透法律哪里还会有公平?他大吼一声,周身的筋骨“劈叭”呼叫!他神经质地寻找着什么。他不知道将为此夺妻之恨冒什么风险!他己把生死置之度外,双目喷出火光,大脑开始膨胀,血压开始升高……他疯狂地拧开一瓶烈酒。一古脑儿喝下半瓶,然后把酒瓶重重砸向了墙壁,随着强大的爆炸声,酒与碎玻璃如天女散花般散射开来,他的面皮上流了血……
这时候,大炮突然出现在店门口,恶恶地盯着大奇,气势汹汹地问:“告诉我。金迪哪里去了?”
大奇望着他,如望到一个尤物,发出一阵狂笑,甩过那封信,双目里放出凶光:“看吧,金迪在这儿!”
大炮不解地拾起那信、急促地看着,面部随着信的内容在变化扭曲,最后铁青灰白直到咬牙切齿:“镇长,我操你祖奶奶!”然后恶恶地把信揉成一团,砸在地上。上前一把抓住大奇,疯似的吼叫道:“这是真的吗?”
海棠听到吵闹声急急跑了过来,上前死死拽开大炮惶惶地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大奇如雕塑般呆立着,一动不动。大炮一下软塌下来,哭喊道:“金迪死了!”
海棠一下傻了,怔怔然好一时才说:“她死在哪儿?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她?还在这里闹什么?”
大奇这才清醒过来,他重重地击打着自己的头颅,好一时才夺门而出……
“金迪——那凄厉的呼喊声在四野里炸响,悲壮而揪心……”
直到半中午时分,才寻到金迪的尸体。她是投井死的——还是当年大奇姐姐寻死的那口井!同一口井内,竟有着两个冤魂,着实令人心酸!众人把金迪捞上来,大头和蛇腰抬来了一块门板,把她放在了门板上。她双目紧闭,面色白皙,通过水的洗涤和浸泡,那眉毛那睫毛愈加清晰妩媚。湿衣贴紧了躯体,优美的线条勾勒出来,犹如冰雕般显得庄重而深沉!
消息极快地传遍了颍河镇,惊动了三乡五里和过路的司机,人们如潮般赶到机井旁,有的唏嘘有的啜泣有的叹息有的垂泪……呜咽声喇叭致哀声响成一片……金克文更是痛不欲生,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望着金迪的尸首,丁大奇心如刀绞。他恨不得一下将她抱起,诉说自己的爱与恨。金迪,你不该走呀!我决不会嫌弃你!为抚慰你的创伤,我宁愿为你赴汤蹈火!时代不同了,你为何还要走姐姐的道路呢?你应该把一切委屈向我诉说,然后再一同走向法院,以争得人的尊严!想起镇长,他恨不得一把将那老色鬼揪来,一口一口吃掉他!但理智迫使他冷静下来,周密地思考着复仇计划。他决定先挺尸示威,然后状告柳公水。他要以正义压倒邪恶,把金迪的死因公布于众,力逼镇长就范。他想起了金迪的遗书,深知那是斗倒邪恶的有力证据!
他匆匆回到绿店,寻到了那份遗书。他把那遗书展平,叠规正,正欲去复印数份,没想到大炮截住了他。
大炮面如死灰,身上血迹点点,头上冒着汗珠,双目直盯大奇,好一时才说:“我把镇长杀了!”
“什么?!”丁大奇震惊得张大了眼轮,一下呆然。他万没想到这个阴鸷的家伙果真有如此胆量!他不相信地望着喘息不已的大炮。竟有着某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是为大炮使镇长死得过于急促而惘然,还是为自己没有了与对手大战几个回合的机会而憋闷?仿佛是那根绷紧的大脑之弦被撕断得太突然,竟莫名其妙地对大炮产生一种憎恨感!他喟然长叹,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怨恨,脱口说道:“你不该杀死他!”
“为什么?”大炮不解地瞪圆了通红的双目,直逼丁大奇。
“他犯罪应该有法律制裁!你杀人要偿命的!”
“哈哈!胆小鬼!”大炮阴险地笑笑,说:“等到调查一番,你仍然动不了他一根毫毛!”
“咱们有证据……”大奇突然闻到了一股农药味儿,一把抓过大炮,声嘶力竭地问道:“你喝药了?”
“是的!喝了很多!”大炮的面色开始泛黄,豆大的汗珠儿一批一批朝外滚落。
“你不该喝药!”大奇如疯了般嘶叫道:“我们替金迪呼冤,你不会判死刑的!”
“不!我……我不愿活着!求你答应我,把我……把我和金迪埋在一起……”大炮支持不住,挣扎着掏出二包钱来,“这……这钱是我们的埋葬费……”说完,他倒了下去,大奇惊恐万状,一把将他背起来。飞也似的朝医院奔跑……没想半道上,几个警察截住了他。警察拉下大炮,给他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他喝了毒药呀!”大奇抗议地呼喊着。
警察扒开大炮的眼皮,瞳孔已经上吊……大奇一下扑倒在大炮身上,痛哭流泪……
尾声
金迪和大炮“一七”那天,大奇去坟地给他们上纸钱。他还没走进坟地,却一眼望见了柳素灵。柳索灵臂戴黑纱,发丝上打着白结,给金迪叩了头。然后点燃了火纸……丁大奇怔怔地望着她,心中如倒了五味瓶。柳索灵也发现了丁大奇,呆呆地望着他。二人互望着,没有一句话……许久,柳素灵才慢慢走向丁大奇,一下扑进他的怀抱,恸哭着,哭得委屈又压抑……丁大奇抚摸着她的发丝,百感交集,好一时才说:“让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吧!”说完,他轻轻扶起柳素灵,给金迪大炮上了纸钱,然后扶她朝绿店走去。
那里,停满了各种车辆。“四喇叭”开足了音量,震天般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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